昨天看了《花木兰》的蓝光花絮,其中一段创作故事真让我意难平。
《花木兰》的主创读了《木兰辞》里讲的故事之后,凭着第一感觉,就摒弃了原故事主人公「代父从军」的初始动机。
他们开始熟练运用那一套现代西方的戏剧理论和价值观,努力刻画一个符合套路的花木兰:她梦想拯救世界,但却受困于旧时代民女平庸乏味的生活,最后得到了参战的机会,终于实现了梦想。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一开始对他们的吸引力在于女性主义价值,李翔一开始的设定是一个跟着父亲去花家提亲的笨拙小伙。他见到木兰的第一句话是,「你至少值得上五头猪的彩礼!」
可以想见,在这个创作阶段,主创对于「女性主义故事」的理解就是把传统的男权故事掉换性别就行了。也就是,把花木兰代入一个传统的男性英雄,把李翔代入为她的某种附庸。
这个故事写来写去无人满意,他们终于意识到,「代父从军」这四个字,才是驱动这个少女的完美动机。
他们终于意识到,既然要从这个东方故事里取材,就应该留取它的东方内核,而不应该买椟还珠。
因为你当初看中它,就是因为它跟司空见惯的故事套路不一样。
导演意识到,花木兰的动机就是无私的,这就是这个角色的魅力所在,也是为什么这个故事能感人至深。
于是前面这些乱七八糟的改编方案全被废除,《花木兰》终于变成了我们后来看到的样子。
这件事为什么让我如此感慨?
因为对比带来的伤害。
面对《赵氏孤儿》,陈凯歌和《花木兰》主创团队的初期思路几乎一模一样,驾轻就熟地运用起现代西方戏剧理论和价值观,否决了元杂剧里程婴因为忠义而舍子报主的动机,用文艺复兴带来的这一套人文主义精神去改造故事,最后没能像《花木兰》主创团队一样幡然醒悟。
他没能意识到,程婴的动机就是无私的,这就是这个角色的魅力所在,也是为什么这个故事能感人至深。
同样是面对中国传奇故事,能维护其东方价值的反而是外国导演,这实在遗憾得让人想拍桌子。
说到在角色动机问题上维护东方价值观,昆汀也是个好榜样。
有人质疑《落水狗》的结尾,说橙先生大可以等到可以保证自己安全的时候再透露卧底身份,电影里这种鲁莽自曝的行为实在动机不足。
昆汀怎么回应的?
「你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也许喜欢这部电影,但是你根本没看懂。就这么简单。不是我想装逼,实话实说,你看不懂的话,我没法给你解释。奇妙的是,在香港、在日本放这部片子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人提这个质疑。他们都能理解。日语里有个词专门描述这种行为的,这个词,不但英语里没有相应的词汇,而且,你想用英语解释,都近乎不可能。这个词叫『仁义』。」
★ 许多人不明白昆汀为什么只知日语不知汉语,所以我解释一下。昆汀当然不懂日语,也不懂汉语。他在此提及「仁義」,说的是「Jingi」,并且拼了出来:「J-I-N-G-I」。这个日语词「仁義」相当于汉语里的「义气」。昆汀知道这个词是因为深作欣二导演的那部经典黑帮片《无仁义之战》,在片名里用到了这个概念。因为《无仁义之战》的英文片名叫「 Battles Without Honor And Humanity 」,所以昆汀在《落水狗》的评论音轨里提到「仁義」时还说到这个词可以勉强翻译为「 honor and humanity 」。所以,汉语里的「义气」不为昆汀所知,显然是因为没有一部把这个词放在片名里的华语电影成功让昆汀看到。
我并不反对改造传统经典故事,但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你选定了一个文本,就应该想清楚这个文本的价值到底在哪里。木兰和程婴的故事,凑巧,都是所有矛盾倚于人物的初始动机。木兰的所有故事都围着「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做文章,程婴的所有故事都围着「易子救主育儿复仇」做文章。你把人物的初始动机一改,整个故事的基石都没了。
我也不反对用现代人文主义精神去改造古典故事。林兆华导演的话剧版《赵氏孤儿》颠覆了结局,让孤儿不愿报仇。这就是非常有人文精神的改编。赵武不愿杀屠岸贾,当然很好理解,就像杨康不愿杀完颜洪烈(当然,理由并不完全相同)。重要的是,林兆华知道哪个角色的动机适合改写,哪个阶段的动机适合改写。
说回到《花木兰》。
这部动画片里的中国味是很奇特的,就像左宗棠鸡,或者幸运饼干。
外国人都知道这是中国的,而中国人看后的反应是,「呃,你确定?」
我觉得这就像翻译腔,算是一种「误解的艺术」。
奇怪的是,中国人拍中国故事,也会翻译腔。
即便大导演号称拍「东方史诗」,台词也只会莎翁化,或者,连莎翁都靠不上。
比如说,
两国是联盟,双方主帅一旦动手,等于宣战。这点道理你也不懂啊?
史诗玩的是古典主义。上面这两句台词,古典在哪里呢?
说是二战电影台词,也不会有人怀疑。
所以,这种台词除了小小的语病之外,从「史诗」角度,也是东西两不靠。
往西靠,会是类似这样:
作为盟友的两国,主帅岂能相约搏斗?你们兵器相交,就是战争的宣告。这一点道理,我的主帅,你竟不懂么?
往东回,就会类似这样:
两国虽有盟约,但主帅约斗主帅,无异于传檄天下。这点道理,你也不懂?
上面三种台词风格,我倒不觉得哪一种就一定胜于其他两种,得看是否符合作品风格。
但第三种太少。
花絮里有一版被弃用的开头,气势如虹,值得一赏。
歌词:
China is the Earth. All the Earth is China.
Tranquil breezes blow, not the winds of change.
Going back a thousand years, in an endless line.
A sacred family tree, perfect harmony.
试译:
溥天之下,莫非中土。
和风煦煦,无虞如故。
门祚不息,绵延千古。
上和下睦,绳其祖武。
歌词大气磅礴而空洞无物,配上穿云裂石的唱法,虽然是纯西方的钧天广乐,却把握住了中华庙堂黄钟大吕的诀窍。
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