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为尊贵的嫡公主。我们家搬进去的地方,原来叫做景武台,现在改名叫青瓦台了,这名字好不好?我觉得还不如原来的吉利。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
几年前,一个姓文的日籍北傀在光复节的庆典上用从日本警察那里抢来的手枪击中了我母亲的头,我不得不提前结束留学回国,接替母亲陪同父亲参加各种活动。
就在两个月前,那个曾经是青瓦台最重要的亲信之一的金部长,在宫井洞将我的父亲,还有仇人车室长杀害了。而就在半个月前,那个曾经拜我父亲为义父的保安司令官,再次走上了我父亲走过的道路。今后会怎么样呢?我的另一位恩人崔伯伯,对这位保安司令官觉得很恐惧。
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为尊贵的嫡公主。
不对,太傅说了,这不是造反。
开国皇帝的事,怎么能叫造反?
那是天降帝皇星,是神佛庇佑苍生,是拯救万民于水火!
按太傅教的,应该这么说:
前朝暴虐无道,百姓身在炼狱苦不堪言,本宫的父皇带领一众义士起义,成功终结乱世,建立大安朝。
于是我,前朝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莫名成了安朝独一份儿的嫡公主。
对,没错,我成亲了,夫君健在,儿女双全,生活幸福美满,长年荣居全村最幸福小媳妇榜首之位。
在成为公主之前,我最大的忧虑就是儿子不爱吃肉,光爱吃菜;女儿不爱吃菜,光爱吃肉。
现在我最大的忧虑变成了,嫡公主什么的,咱没那个经验啊……
1
在进宫之前,我和我爹二十五年没见面了。
额,我今年二十五岁。
简单计算一下,不难发现……
我根本就不认识我爹他老人家啊!
事情是这样的,前朝末年庸主不堪守国,民乱四起,我爹卖了家里的老母猪换了一袋粮食一把刀,带着同样破衣烂衫的一群兄弟们出去要饭……起义去了,留下怀孕的我娘和一只小花猪相依为命,后来因为我出生,那只小花猪还被剁了做肉汤。
可惜乱世里孤儿寡母不好活,我娘自生下我身体就不好,到我五岁上撒手去了,于是我继承了我爹的光荣传统,也出门去要饭。
村子里人人都穷,要饭也要不到一口好的,我光着脚丫到了镇上,县丞家的奶妈见我可怜,收我做个烧火丫头。
可我多能干啊,凭借我自身的努力,在一众黄毛丫头里脱颖而出,被县丞小姐挑做粗使丫鬟,从此顿顿吃饱饭,一年能有三套新衣裳,村子里的人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有我那么好的生活!
小姐长到待嫁的年纪,说好了以后带我出嫁,让我以后做她的管家娘子。
我满以为我未来的夫婿就是某个不知名姑爷的不知名管家。
就在那时节,县丞家来了亲戚投奔。
来的是个破衣烂衫的瘸腿少年,脸颊瘦得脱相,看着活似一副行走的骨架。
县丞打发他去乡下庄子里住,给了二两白银一袋粮食就再没管过。
没想到几月后那少年来谢恩,将养了一段时间的穷亲戚脸上长肉了,眼睛也有神了,即便穿着粗布麻衣,还是个瘸子,站着不动也是俊逸出尘的模样,和灰扑扑的我们,仿佛不是同一个种族。
偏个题,「俊逸出尘」这个词儿是太傅最近教我的,在当年我只觉得穷亲戚真是又瘦又高又好看。
小姐情窦初开,看上了表了不知几千里的表少爷,死活要嫁,说哪怕以后跟他做农妇也情愿。
县丞大人早上雾刚散的时候听到这消息,晌午太阳还在正当空,就把我塞进牛车送去了庄子,要我嫁给那位「表少爷」。
新婚那天,我身上还穿着给小姐洗衣服时的围裙,表少爷也刚从地里回来,腿上都是黄黄的湿泥。
婚房是下雨天漏雨大风天漏风的破败草屋,晚饭是他早上吃剩的半个馒头。
没有蜡烛,没有亲友,冷清的旷野里只有一个小草屋,草屋里两个人尴尬得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
后来还是我主动出击,问他要不要洗个脚。
我看村里的妇人都要给自家男人烧水洗脚的。
可长得又白又好看的表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去烧了热水端过来,让我洗脚。
他还背过身去,说让我别害羞,他不看。
草屋只有一张稻草秆铺的床,我俩一左一右隔开睡了,他把被子让给我,自己和衣而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滚到他怀里,腿挂在他腰上,手攥着他耳朵,肩膀压着他头发。
我们对视了许久,我的脸热得发烫,他也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那年我和他都只有十七岁。
后来……
后来我们就开了几块荒地,种了瓜果蔬菜,养了猪牛鸡鸭,生下了颂清和颂雅,在乱世中求一点小小的安稳太平。
直到有一天,又大又华丽的马车驶至乡下的土路,停到我家门前。
戴着高高华冠的男人和穿着满是刺绣的衣裙的女人们向我下跪,说要迎嫡公主回宫。
我吓得手里刚割的猪草都掉了。
原来那个出去要饭的爹已经夺得了天下做了帝王,要接我去享福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别是认错了吧?」
几个月后的现在,在我看清龙椅上端坐的男人那张脸时,我十分确信他们没弄错,我一定是他女儿。
说起来,公主和皇上连相这件事,有好也有坏,好处就是,是个人看见我俩都知道我们是亲生父女。
坏处就是我爹他长得不好看啊!
世人都觉得我像他,那我是不是也不好看?
宫季卿总说我五官虽然一般,但是凑在一起特别漂亮。
我就知道,夫君他都是骗我的!
2
第一次进宫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要下雨,长长的宫巷看不到头,朱墙高耸望不到边,我穿着厚重的礼服,戴着金子做的花里胡哨的头冠,已经不知道脚该怎么迈,眼睛该怎么看。
夫君将手伸进我长长的袖子里,与我交握,我才发现掌心已经有了冷汗。
教养宫使忙说:「不合礼数!」
我感激地看向夫君,想告诉他不用担心,我不怕。
却见宫季卿用那双狭长的凤眼扫了一眼宫使,表情很淡漠,很倨傲,很狷狂——自从太傅开始给我上课,我发觉了好多适合用来形容夫君的词。
他往常一露出这种表情,颂清或是颂雅就必然挨揍。所以兄妹俩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交流,确认对方今天没有做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后,都放下心来。
然后一起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那宫使。
「我问你,小春如今是谁?」
「是公主殿下。」
「不见得。」宫季卿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一日未册封加礼,小春一日不是公主。小春一日不是公主,便一日不受你这前朝降奴恪守的『宫规』限制。今日我们一家入宫,是女儿拜见生父,一家人,有何规矩?」
宫使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公主的瘸子驸马,怎么忽然这么凌厉了。
进京三月有余,我那父皇将我们一家安置在皇城外的一处宅院,说是教我们礼数,其实我心里清楚,他是怕我们这一家子农人给他丢脸。
得知夫君是个瘸子后,来教规矩的宫人流露在面上的都是看不起,不仅规矩教得敷衍,还不许他与我见面,一定要经过礼仪嬷嬷同意才行。
那怎么行,我从十七岁开始,想什么时候见宫季卿就什么时候见,谁也管不着我。
我没过十天就大闹了一场,说要是不给我见夫君,这公主谁爱当谁当,把宫人们吓坏了,紧急去宫里打我的小报告,然后才换的宣太傅来给我们上课。
自始至终,夫君都没出一点声音,于是他们都以为夫君和善好欺负。
我不喜欢那群表面上叩拜我,私下却笑话我的宫人,所以也从没提醒过他们。
其实……
宫季卿脾气可差啦!
他只是长得很和善罢了!
嗨呀,这都是废话,谁长那么好看一张脸不显得和善啊,我要是长他那样,我杀猪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天仙下凡好吗!
3
喝退了想给我个下马威的宫使,夫君他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颂雅,我再牵着颂清,我们一家四口就这么在宫里「横行霸道」,畅通无阻地进了闻政殿。
好家伙,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空的屋子。
脚踩在黑色与红色交织的满是图腾的地毯上,我有种腾云驾雾的不真实感。
在最中央也是最高处的帝王宝座上,我的父皇双手覆于膝上等着我们。
他的左手下方立着一个高壮男子,两个华服妇人,模样有些相似,都是二十来岁。右手下方则是一个着紫色云纹礼服的中年美妇,一个梳元宝髻、着鹅黄纱裙,脸颊丰润俏丽的少女,以及一个小男孩,看着比颂清大不了几岁。
我一步步走向里面,能明显感觉殿内的目光打量着我。
宫使唱喏:「姚氏嫡长女,拜见吾皇。跪——」
我有点激动,一心回忆礼仪嬷嬷们教的怎么撩裙子怎么退步怎么叩首,等膝盖接触到地毯的瞬间才发现自己跪早了。
怎么说呢,拿着拜垫的小宫女在我身边,吓得都要哭出来了。
我真想跟她说,妹妹你没错,是我忘了等你放拜垫。
父皇左手下方的其中一个金衣妇人,「嗤」地低笑了一声。
她身旁的妇人,在父皇看不到处,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她止住了嘲笑,却还是垂着眼皮往我这儿瞟了一眼,挑衅的意味很重。
她对面的紫衣美妇人道:「还不快扶大公主起来。」
我注意到她说出「大公主」这三个字时,刚刚扯人袖子那女子眉头皱了一下,嫌恶的模样。
我不等宫人来扶,自己站了起来。
「没事儿,你放垫子吧,我重新拜。」
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把垫子放到我面前,陆续又有几个宫人,将垫子放到夫君和孩子们面前。
我们终于按照宫人们教的拜完了父皇。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面无表情地说:「姚氏长女,朕与元妻所出,为大安嫡公主,册封奉国公主,赐居公主府,赏黄金三千两,食邑同于超一品内命妇。奉国公主之母追封仁敬皇后,移骨入皇陵……」
「父皇!」
他左手边的高大男子打断了他的话。
「您曾经答应过母亲要与她合葬!」
父皇淡然道:「朕却没有答应只与她合葬。大皇子殿前失仪,罚俸三月。」
大皇子心有不甘地想说些什么,往前迈了一小步,被与他站在一侧的女子拉住了。
「父皇见谅,他只是想念母亲。」
父皇说:「朕便是要你们知道,天下不止你们有母亲,也不止你们的母亲含辛茹苦受尽委屈,看看奉国公主和仁敬皇后吧,看看她们是如何过的!」
此话一出,两边的六个人表情都很精彩。
但是我完全不懂精彩在哪儿!
就像是村子里所有的小媳妇儿都在八卦村尾邢寡妇跟隔壁村子的谁谁谁不清不楚勾勾搭搭,但就你不知道!
她们还都不告诉你!
我差点没忍住问发生了什么,好在夫君及时靠近我,跟我说:「跟你没关系,谢恩就好。」
我傻乎乎地应了,朝高高在上的父皇说:「儿臣谢谢父皇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我打断。
父皇有些愣,估计是没想到工具人也长了嘴。
「我娘告诉我,您走的时候说来年开春回来,所以她给我取名姚小春,您可以跟她一样叫我小春。
「这是我夫君宫季卿,还有我两个孩子宫颂清和宫颂雅。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对不住,您刚刚一直没问我们叫啥,我就自己说了,免得下次见着孩子叫不出名字,他们会伤心的。
「那个……我这些年其实过得还行,不至于当反面例子吧。」我转头问夫君:「对不对?」
宫季卿笑着点头。
颂雅插嘴:「就是!在县城淘粪的孙三爷说,我家比县里好些人家日子都好过呢!姥爷你可别看不起我们!」
皇上的眉头因颂雅的话舒展开来,本来严肃而阴沉的脸云开雾散,朝颂雅伸手示意她过去。
颂雅胆子大得很,拎着裙子就跑了过去,在皇上脚边绕了一圈,昂着头疑惑地说:「姥爷,你身上好香啊!」
皇上抱起颂雅,「那是朕用的龙涎香。」
颂雅猝然被抱起,慌张地攀着皇上的脖子,然后嘟囔着:「姥爷,你长得真像娘亲。」
「是你娘亲像朕。」
「哦。」
「来,颂雅,姥爷带你认认亲戚。」
「这是二皇女鄄御公主。」
「二姨好!」
鄄御公主姚若凌,就是刚才扯人袖子的那个,父皇的二女儿。
其实在我出现之前,她一直是长女,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不好受呢。
「三皇女建御公主。」
「三姨好!」
建御公主姚若准,姚若凌的胞妹,方才笑话我的金衣女子。
「大皇子显王。」
「大舅舅好!」
显王姚斩,父皇的大儿子。
他们三个的母亲,都是父皇离家后再娶的周夫人。
而另一边的三个,则是豪族荀氏的嫡女荀贵妃,荀贵妃与前夫的女儿、皇上的养女嘉妱公主尤烁儿,荀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福王姚守。
也就是颂雅口中的「姨姥姥」「小姨」「小舅」。
颂雅这孩子也太实在了,一家子皇亲国戚,被她称呼得像是村里地主认亲大会。
不过多亏颂雅让父皇起了兴趣主动介绍,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我之前还想不通,他当皇帝前好些年就是南方霸主,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现在我知道了。
这个死老头,当了皇帝后,发现自己有周氏和荀氏所出的两拨儿女,周氏是亡妻,荀氏是新宠,手心手背都是肉,掐起来无论哪边受了伤他都舍不得。
所以他把我找回来了。
大概意思就是:我决定让那个死了几十年的媳妇儿来当皇后,我还把她女儿接回来当嫡公主,这样你们就不用争谁的妈该当皇后谁该当嫡子了。
忽然就觉得公主府啊食邑啊黄金啊什么的,拿得一点都不亏心了呢。
这都是一个称职的挡箭牌应得的。
宫季卿察觉到了我的失落,在众人目光都被颂雅和皇上吸引走后,又把手伸进我袖子里,用指头勾了勾我手心。
「小春别哭丧着脸,都不好看了。」
我强行挤出一个笑脸。
接着又叹了口气。
「原来根本不是因为想念我。」
「可是我很想念娘子啊,这些天被那些人拦着,我都不能好好抱着娘子,亲亲娘子,给娘子画眉绾发了……」
颂清无奈说道:「爹爹,我还在。」
宫季卿斜睨着眼,看向他亲生儿子,「学你妹妹,去找姥爷。」
颂清虎躯一震,慌不迭地离开了我俩。
总之,闻政殿拜见算是很顺利的,最后走的时候,父皇送了颂清颂雅许多东西,看着都不便宜,这老头子虽然坑我,但对孩子还行。
我就不苛求什么了,人要知足,知足常乐嘛。
——
《武帝野史.第七卷.奉国公主》
奉国公主还朝,于闻政殿拜见,时奉国之女烟罗年五岁,旋于殿前,谓帝曰:「祖祖身有异香,奇耶怪耶」。帝喜其可爱,赠龙涎香一扇。
编者注:武帝独爱烟罗郡主,诸子莫堪一比,盖自龙涎香始。
4
宣太傅手持折扇,脚踩白靴,身披绮罗大氅,头戴青玉冠带,端的一副天界谪仙人的清贵模样,蓦然出现在我公主府的后院,那张好看的脸纠结成了包子褶。
宣太傅爱洁,见我们母子三人都在泥坑里,干脆连回廊都不下来,远远地同我说:「公主,放弃抵抗吧,逃课是没有前途的。」
「可是你看见了,我在装修……」
宣太傅:「臣竟不知朝廷如今这样艰难,连泥瓦匠都请不起了么!」
宣太傅一甩折扇,扇走空气中飘荡的灰尘,仪态可真好,甩个扇子都像村里唱戏的一样,说不出的好看。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公主逃课就算了,还带着公子小姐一起!」
颂清举起满是泥浆的小手,「先生,我今天已经练完字了,也背完书了,还把明日要学的文章也预习了。」
颂雅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没有偷懒……」
宣太傅:「少来这套,你的作业都是颂清帮你做的,以为颂清用左手我就看不出么!」
我假意斥责:「颂雅你怎么能这样?」
宣太傅:「公主你也别装了,驸马用左手写字我一样认得出。」
半个时辰后,我和颂雅被押去补课,颂清因为出色的课业,获得乘坐马车外出游玩的机会。
好难,真的好难,为什么做公主要学这么多东西。
比起耕地喂猪难太多了。
答应和孩子们一起做的游艺墙还没抹灰,再不去泥水都要干了……
今天的天好蓝,天上的白云好白……
这支笔的毛毛摸起来真舒服,就是怎么也写不出好看的字……
神游天外的下场,就是颂雅都完成功课去玩了,我还在描字。
宣太傅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不写完愣是晚饭都不给我吃,硬生生守着我。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的光给书廊洒了一层橘金色的纱幕。
然后我看见宫季卿从月洞门走进纱幕之中,他换上新做的锦袍,腰带上挂着我和颂雅做的荷包,和那一圈环佩的色泽质感格外不搭。
宫季卿手里提着点心匣子,嘴角噙着笑意。
「娘子又被留堂了,夫君我真是好没面子。」
宣太傅恶狠狠道:「笑?你俩还有脸笑!册封礼这么久了,你媳妇儿连自己名字还写得歪七扭八!」
宫季卿握住我的手,在他掌心搓了搓,「不急不急,学不会就慢慢来,小春已经很努力了。」
宫季卿总是能精准地把宣太傅气到失去仪态管理。
「宫季卿!」
「有事?」
宣太傅指着他的鼻子,「公主府装修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京中名门有一家宴请你们吗?你还不急?你再不着急,他们就将你们奉国公主府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不解:「为什么要他们记得呢,我们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宣太傅深吸一口气,压制自己朝我发火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要是真冲我发火了,遭殃的是他。
「你自己问你家姓宫的!」
「夫君,太傅在说什么呀?」
宫季卿依旧轻笑着,「没事,他吓唬人的。小春不用理他。」
「宫季卿,你要是真的心疼奉国公主,就不该什么也不让她知道,京中多的是人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凭你怎么敢粉饰太平?」
我彻底蒙了。
我:「夫君?」
宣太傅:「宫季卿!」
夫君眉头微挑,瞪了一眼宣太傅,然后才放低了声音对我说:
「你听听也无妨,只是别怕,我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5
「你的存在,是太子最大的障碍。」
「可是父皇还没有立太子呀。」
「问题就在于此。显王一脉想做太子,世家大族却想拥立荀贵妃的福王。显王年长,且有军功,又是正妻周氏所生,福王还只是一个稚童,各方面都争不过显王,所以有人给荀贵妃一脉出了主意,抬出你娘来占了皇后之位,将显王一脉降为庶出,给福王争取时间。」
说到这处,夫君竟然还有闲心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好,指腹摩擦过我的额头,温热轻柔,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生颂雅时差点难产死掉,自那之后,他就老把我当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瓷人儿,生怕我受一点伤。
我觉察出他平静外表下的紧绷,一想到这些情绪都是因为,我就很是愧疚。
「夫君,我明白了。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们不过是贵人争斗的筏子罢了。我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以为可以做个缩头乌龟,不过……」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宣太傅,「宣太傅今天说这些话,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宣太傅朝宫季卿冷哼一声,「你看,公主殿下心里都清楚,哪里那么娇弱了。」
夫君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眼睫微微扇动,很是心疼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他看得出我最近很难过,也知道我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我等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拿我当缓和他其他孩子矛盾的工具,我怎么会不难过呢。
「小春,你怎么想呢,你还要做公主吗?」
宣太傅忙打断他,「你说什么胡话,不做这个嫡公主,你们一家都是个死!」
「小春,别理他,你只告诉我,你想当公主吗?」
我摇摇头,瞬间就掉下一滴泪来,恍然觉得自己怪没出息的。
宫季卿皱着眉。
我想了想,又点点头。
「我……我凭什么不做公主?我娘是没跟着他打仗,也没资助他行军的钱粮,可我娘受的罪就不是罪了吗?
「他的夫人们可以锦衣貂裘在明堂里宴饮作乐,我从未招惹他们,却被当愚人嘲弄看轻。
「我偏要告诉那些人,他们引以为傲的新帝也不过是要饭出身的反贼罢了!
「他们算计我这一场荣华富贵,我就偏要接过来握住了,谁也别想夺走!」
宫季卿为我拭泪,缓缓跪坐在垫子上,将我拥入他怀中。
「好,如公主殿下所愿。」
他在我眉心落下一吻权做安慰,承诺时语调很重,是下了死心要为我达成。
宣太傅站在一旁,夜风吹动他洁白的衣摆,我发现上面沾了书廊被我弄撒的墨,脏污中似有不祥。
他看着宫季卿与我,嘴角微勾,难掩兴奋之情。
他们俩应该很早就认识了,只是宫季卿不说,我就不问。
我不会怀疑宫季卿的任何行为,就像他也从不质疑我的任何决定。
6
山不来就我,则我去就山。
既然京城贵胄们都不与我奉国公主府交际,那我就主动跟他们打好交道。
正好我的公主府也快装修好了,我准备办场家宴请客吃饭。
宣太傅这里有话说,他告诉我奉国府的第一场宴会至关重要,请什么人,怎么招待,怎么攀交情,怎么打好后续的路子,怎么避开不该牵扯的坑,样样都是学问。
宫季卿只用简单一句话,就又把宣太傅气到跳脚。
「我来安排宴饮,小春你决定宾客名单,颂清颂雅去送请柬。」
宣太傅咬着牙,「怎么能让公主确认宾客名单,对于京城局势,公主根本……」
「娘子很聪明,你无须担心。」
宣太傅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几年前看怎么也学不会握筷子的颂雅,就差把「这是个傻孩子啊」写在脸上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请柬怎么能让小公子和小姐去?」
这下换我不开心了,「这种事他俩驾轻就熟呀。隔壁村大地主想占我家的地,村尾邢寡妇被她狗男人的老婆打上门,还有里正家三兄弟分家的时候因为水井闹到差点出人命,都是让颂清颂雅从中递话说和。
「小孩子嘴巴甜长得乖,谁都给几分脸面,总比我这个跟父皇一模一样的脸去送请柬好吧?
「我知道别家请客多是派有头有脸的家臣,可我家的管家现在还觉得自己是皇上指派,十分看不上我们四个农人呢。
「我不用他,我情愿用我儿子女儿。」
「那你准备请哪些人?」
我掰着指头算,「父皇,几个弟兄姐妹,左邻右舍,嗯……还有你,够了,再多花销就大了。」
宣太傅问宫季卿:「你觉得合理吗?」
宫季卿早就提笔开写,宣太傅话音落下时,他已经写到嘉妱公主了。
「娘子安排得甚好,即便让我来想也想不到更好的了。」
宣太傅:「我能想到更好的!」
宫季卿:「我不信。」
宣太傅顿感绝望。
公主府的宴会定在本月十六,我和宫季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颂清颂雅换上天青色锦缎做的礼服,抱着装请柬的檀木礼盒,像两个精工细作的漂亮玩偶,有模有样地乘着小车挨家挨户派送。
一想到他俩个子还不到人家门环高,踮起脚尖叩门的样子,我就觉得好可爱,甚至想让夫君跟在后面给他俩画幅画像。
可惜宣太傅告诉我,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是不用亲自敲门的,人家有门房。
不好意思,又暴露我的无知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请客一条,我家俩孩子就闹出了天大的风波。
7
事情是这样的,俩孩子一共要送二十四份请柬,避开早朝和饭点的时间,满京城算下来至少要跑三天。
颂清看着老实,实际上鬼精得很,骗妹妹说兵分两路好早点办完差事,实际上是想自己送完请柬满京城玩。
颂雅从小就被哥哥骗得团团转,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按照颂清提议的「最公平」的抓阄来选各自送哪家,果不其然,颂雅就抓到了去皇宫给父皇还有几个王爷公主送请柬。
颂清呢,在邻居家跑了一趟,就开开心心自己出去玩了。
先说颂雅这头,宣太傅事帮忙递了牌子,可她进宫后,是荀贵妃接待的她。
荀贵妃将她放到太液池玩,让她在那儿等父皇下朝。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太液池差点被她给掀了。
父皇下朝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骑在一个男孩身上挥舞拳头,是头发也散了锦袍也乱了,大声嚷嚷着要人道歉,很有些父皇当年上阵杀敌的威武气势。
她打的也不是外人,而是鄄御公主的儿子,永信侯世子亓寺意。
亓寺意是二公主姚若凌的宝贝疙瘩,也是父皇的第一个孙辈——我是指在我出现之前,打小圣眷深重,是京城最娇贵的小公子。
荀贵妃忙让宫人拉开两人,又「十分好心」地替颂雅给父皇求情。
「颂雅年纪还小,不懂事,一时失手伤了小亓,请皇上怜惜他们母女这些年受的苦饶了她吧,鄄御公主那里若有不满,我去赔罪便是。」
要不说是贵妃呢,几句话下来,不分青红皂白给我家颂雅定了罪,姚若凌本就因为我夺她嫡公主之位不满,这下我女儿打她儿子,荀贵妃求情不处罚我女儿,还要「替我」道歉——这不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我被打上福王派的标签吗?
到时候显王一派追着我打,荀贵妃就可抱着她宝贝儿子坐收渔翁之利了。
后宫是她的天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发话是颂雅打了亓寺意,就没人敢说是亓寺意的侍从先挑起的事端。
两个孩子又小,说不清个一二三,父皇也多半不会驳她一个宠妃的面子,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温柔体贴。
一箭三雕啊。
可惜,她遇到的是颂雅。
颂雅这孩子,从小被她哥哥骗,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揍,那都不能细想,就是一部血泪史。
荀贵妃的这种手段,她早就在她亲哥那里领教过,所以立刻警觉起来,明白贵妃在坑她。
「贵妃娘娘,您说的不对,颂雅虽然小,但是我懂事了,亓寺意的随从方才说我娘亲是乡下来的土燕儿,配我爹一个瘸子正正好……」
亓寺意道:「你胡说,我的人才没说这种话!」
现场除了宫人,就是亓寺意和他的随从,亓寺意的人自然向着自家少爷,荀贵妃就更不会替颂雅作证了,她巴不得我和鄄御公主仇深似海。
换句话说,亓寺意咬死了自己的人没说,那就是没说。
颂雅不和亓寺意争辩,她直接跪到父皇面前。
「姥爷,娘亲生我时难产差点就死了,将养了几个月才下得床,现在还要犯眩晕的毛病。
「出生后那几年又闹饥荒,父亲瘸着腿去河里捞鱼,母亲每天背我去山上挖野菜草根给哥哥和我吃。
「是,颂雅是劣性不堪的无知小儿,可颂雅知道,我身上每块肉每滴血都是母亲父亲的心血煎熬养成的,所以有人污蔑诋毁他们,我决不允许!
「亓寺意说他的随从未曾说过不敬我母亲父亲的话,那好,我宫颂雅敢起誓,若我所说为假,叫我口舌生疮、眼耳流脓、受尽折磨不得解脱,叫我母亲父亲哥哥与我恩断义绝,叫我此生不得人喜爱、孤苦病困而死,叫我姥姥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父皇喝止:「够了!」
颂雅红着眼睛冲亓寺意吼:「亓寺意敢发誓吗!您觉得他敢吗!」
父皇吼道:「宫颂雅你大胆!」
颂雅被他亲爹吓惯了,父皇的怒斥没吓到她,就是让她觉得委屈。
她瞪着眼睛昂着头,加大了声音冲父皇吼回去:
「姥爷为什么说我,我维护母亲也错了吗?人伦大义比不过什么公主世子的教养尊严吗?若今天有人在背后说姥爷的坏话,难道也要颂雅充耳不闻吗?」
她气鼓鼓地扯掉身上的锦袍和玉佩,站起来往父皇脚边一扔。
「那这个公主我不要母亲当了,我们回乡下!我们不要姥爷了!」
父皇看着比自己还气的颂雅,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的儿女们畏惧他的权势,孙辈们更不用说。
可颂雅是个例外。
他总不能真的治颂雅一个孩子的罪吧。
「胡闹,来人,把她送出宫去闭门反省!」
颂雅小手撑着腰反驳:「我不反省!」
「那好,你给朕说说,今日亓寺意的人说你母亲,你就可以把他打成这样,来日要是朕斥责你母亲,你是不是要弑君?!」
「那怎么一样,姥爷说母亲,一定是母亲做错了,可亓寺意的随从分明是污蔑!姥爷您怎么能把自己和一个随从相提并论?您是什么人,那是什么货色?
「他嘴里嚼您女儿的舌根子就算了,还被拿来和您来做比较,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什么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呢!
「您看我,就算教训也不教训随从,要打就打亓寺意,谁让他没管教好自己的人!」
父皇莫名被她捋顺了毛,「照你说的,那朕也不罚你,朕罚你娘亲去。」
颂雅急了,「那我也不打亓寺意了,我去鄄御公主府上要说法!」
「你个无赖……」
「人若连自己父母也不顾了,那还叫人吗?」
「好了好了,滚出去吧,朕管不得你了。」
颂雅心想吵不过就赶人,姥爷才是真无赖!
她本想掉头就走,只给宫里这群坏人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差事。
「姥爷,母亲让我给您送请柬,请您吃安家酒……还有亓寺意,二姨府上的请柬你带回去吧。」
亓寺意一脸迷茫,不懂颂雅哪里来的底气提这种要求。
父皇:「你觉得你二姨还会去你家吃酒吗?」
颂雅严肃地回答:「姥爷您怎么能把二姨想得那么小肚鸡肠呢?因为小孩子闹架就断交,这种事情在我们乡下也只有愚钝不堪的妇人才做得出,二姨必然不会这样的!」
她这话一出口,估计鄄御公主就算是腿断了,也要来参加宴会的。
颂雅小声嘟囔:「乡下也绝没有不吃自家女儿安家酒的父亲……」
父皇哭笑不得,「好好好,朕来就是了,送宫家的大小姐出去吧,朕这宫里是供不起这尊菩萨了。」
颂雅谢了恩,被父皇派亲卫送了回来,告诉我幸不辱命。
我当时压根儿不知道她闹了多大的事。
亓寺意回家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喝苦药,那个随从也被打了板子赶出府。
父皇没说亓寺意不对,却也没慰问一句。
姚若凌在父皇身边长大,这点心思还是看得出的。她知道父皇生气了,于是她真的带着病中的亓寺意来参加宴会。
建御公主、嘉妱公主以及两位王爷见父皇明显偏爱颂雅,也都准时来了我家。
怎么说呢,过程曲折了些,但颂雅至少把该做的事都做到了。
不像颂清……
8
颂清的话题扯得就有点远了,得从他的爱好说起。
这孩子从小就比较老成,我是指,他不太喜欢跟同龄的小孩儿玩耍,也不太喜欢粘着我和他爹。
他从小就喜欢找老头儿老太太玩,听他们讲故事啊、下象棋、种地施肥的。
反正在我们村,对村史了解最清楚的不是村正,而是他。
有时候我见到老人家叫不出名字,还要颂清提醒:
「娘亲不认得啦,这是七奶奶娘家的表哥,他媳妇儿是隔壁村田大爷的姑妈,有个儿子在县里听差,还有个女儿嫁在镇上裁缝铺,和当年收留你的县丞家奶娘住一条巷子呢!」
颂清满脸「这都是实在亲戚」的欢喜劲儿给我介绍,把人家老头儿乐得不行,送了我们一大篓土豆,吃了七天都没吃完。
他好像天生就有跟老头儿老太太以及奇奇怪怪的事物打交道的本事。
在家宴当天,奉国公主府的邻居们都以各种借口不来参加宴会,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果真看不起我们家,都是实打实打我们的脸。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点脸面,开宴本身也不是为了与那几个邻居打好交道。
但是颂清不想我被人轻视。
于是,他把他在京城四处游玩认识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请来了。
对,就是他早早做完功课被宣太傅允许出去玩乐的时间认识的老头老太太。
毕竟颂清是个交友极其广阔的人,有时候广阔到让我们做父母的都害怕。
我还记得有一年他捡了匹胡狼回来,说是他朋友,喂了三个月。
一直到去年冬天我们没来京城那会儿,那条狼还老给我家叼野味来呢。
他请来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和尚,法号圆惠。
圆惠和尚穿着灰扑扑的袈裟,眼神混浊,脊背佝偻,看着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可他一出现,父皇就站了起来。
圆惠和尚出家之前叫修崇,是前朝最有名的将领。
修崇是前朝死忠,叛乱四起后,他从三十万人打到只剩三百人,拱卫皇族不计生死,到最后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还披着生锈的铠甲守京城。
他是打定了主意殉国的。
父皇以京城百姓的性命逼他开城门投降,否则就屠城。
父皇敬重他,更不想他以守将的身份去死,他不愿让前朝有这么一个忠贞到完美的符号存在。
修崇最终还是选择了百姓,开了城门,折了军旗,跪地向叛军投降。
父皇要封他为新朝王侯,表彰他的忠义,他却剃了头发去山上做和尚,再不肯入庙堂。
如今,这个前朝的气节所在、英雄中的英雄、将军中的将军修崇,也就是如今的圆惠和尚,被我儿子邀请来吃安家酒了……
父皇正要亲自迎接,第二个客人乘着牛车来了。
前朝被废黜的燕山侯夫人司徒氏。
司徒夫人最有名之处,不在她尊贵的出身和享用不尽的财富,而在于她在国破家亡、夫死子丧之时,散尽家财,保存了万本藏书,建立了璇玑书阁。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鸡皮鹤发的垂垂老妇,拄着龙头拐杖也只得小步行走,却仍然可见当年精绝风度。
连父皇都尊称她为璇玑老夫人,而她称呼我家那倒霉小子为:颂清小友。
好么,我的辈分瞬间就混乱了。
至于第三个客人,他的出现,连宣太傅都坐不住了。
颂清把儒学宗师、文界执牛耳的泰斗观尧山人给请来了。
观尧山人不久前才拒绝了父皇征辟他为入朝为宰的召令。
拒绝了七次……
父皇还拿他没办法……
因为父皇是个造反的泥腿子皇帝,屁股都还没坐热,人家却是天下文人心中的无冕之王。
显王和福王都费尽心思招揽他,毕竟得到了他就是得到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可惜他们都没成功。
我儿子成功了……
弟弟们守在观尧山人的山门外等候,试图打动他那颗坚硬的心的时候,我儿子正在他屋里跟老头下象棋。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有一点小爱好在关键时刻是多么重要。
观尧山人出现的时候,父皇终于正视起颂清。
他问颂清,为何请这些客人来,是谁教的他。
颂清说:
「娘亲要我请邻人共贺乔迁之喜,可我送了请柬,他们却不来,实非睦邻所为。
「皇上,颂清虽小,奉国府虽微,亦不愿与碌碌者为邻。
「天地万物效法自然,往高处亮处生长,颂清也当如此。此处三位,是颂清良师,亦视我为益友,可谓向阳友邻。无须人教,也无人有本事教。」
颂清话落,全场鸦雀无声。
观尧山人呵呵大笑,「善,小友大才!」
所有人也跟着笑。
因为他们明白,颂清这般能耐,真是没人能教的。
他就是天生的啊!
——
《武帝野史.二十一卷.海晏公传》
奉国开宴,四邻皆请辞推拒绝,避而远之。
海晏公年虽幼,气甚巨,邀圆惠禅师、璇玑夫人、观尧山人赴宴。
对上道:「吾当向阳而上,不与碌碌者为邻。」
观尧山人称善。
帝亦大喜,抚掌笑言:「他日当与朕为宰执矣!」。
编者注:海晏公掌天下文脉之志,幼年已可窥一阙。
9
宴会当晚,父皇和圆惠师傅胡诉衷情,聊着聊着喝大了。
和尚是不能喝酒的,所以父皇是单方面喝大了。
好吧我承认,衷情也不是互诉,是我父皇单方面跟人家碎碎念。
他扯着圆惠的袈裟,念叨自己年少时听说「崇修罗」征战疆场的故事时有多么激动,恨不得捡起镰刀上战场一同杀敌,没想到真正见面时,两人竟只能兵戈相向。
「可是你错了!你守错了城,也忠错了君!修崇不能为我所用,平生大憾啊!」
一边说一边还吐了,让圆惠那本就不干净的袈裟雪上加霜。
我能理解父皇的感受,修崇是个杀神阎君般的存在,曾经带新兵击杀乌禅边匪三千人,也曾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边疆匪患多年,要是没有修崇,中原说不定早就沦入异族之手。
哪个中原少年,心中没有一个一袭黑袍刀尖滴血的偶像存在呢。
宫颂清:「皇上根本不懂圆惠师傅。」
宫季卿:「圆惠此生唯一一次败仗,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前朝的昏君。」
我收回前面那句话,很明显,我家这两个少年就没有把修崇当作偶像。
在父皇痛哭流涕毫无尊仪之际,夫君和颂清一左一右拉开他和圆惠师傅。
父皇的内侍想阻止夫君,谁料看着醉得跟软泥一样的父皇摆了摆手,「让驸马跟朕去更衣。」
正往这边走的显王,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没去打扰,知道父皇有话要和宫季卿说。
巧了么,宫季卿也有好多好多话准备跟父皇说。
我本想去跟嘉妱公主聊两句,没想到璇玑夫人主动找上了我。
「奉国公主。」
「不敢当,璇玑夫人快免礼。」
「公主可知道颂清送进我璇玑书阁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她说话时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亢也不沙哑,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让我那点儿小紧张消失无踪。
见我面露茫然,璇玑夫人告诉我:「颂清拿了一本《鹤谱》来。」
我依旧一脸茫然。
「《鹤谱》算不得是孤本,世间传下来的一共六本,三本在璇玑书阁,一本在宫中御书房,一本在嘉妱公主府,还有一本,据说在皇上破宫之日被烧毁在前朝十三公主府。」
我「哦」了一声,努力转动小脑袋,试图弄明白璇玑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没办法,他们这些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掖着。
一共六本,五本都有主了,还有一本在……
所以说……
「所以说颂清拿假书骗您了?!这死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我……」
璇玑夫人:「公主,您知道老身在说什么。」
「我明白,等客人走了我就收拾颂清!」
璇玑夫人无奈摇了摇头,「公主既然心意已决,老身也不再多说,只是若有用得上老身的地方,不必客气,老身自当鼎力相助。」
「是因为那本书吗?」
璇玑夫人想说「是」,却看见不远处的颂清,她那因为年华老去而显得寡薄的嘴唇微翘,「也是因为颂清,他那样的孩子,应当在这世上恣意活一遭。」
后来我有向颂清打听过,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璇玑夫人对他那么好。
颂清告诉我,当他决定进璇玑书阁后,就开始打探璇玑夫人生平,弄清璇玑书阁的由来,临阵磨枪苦读古籍,走破三双鞋,愣生生把璇玑书阁所处的地形图画下来,最后瞅准时机,在一次雷雨天,冲进去帮璇玑夫人救她被雨淋的书……
有这精力,别说只是想交下璇玑夫人这个朋友,就算是想篡位,估计也不是没可能。
颂清说,那是因为璇玑夫人值得。
我不太赞同,总觉得他做什么事目的性都太强,如果真的欣赏璇玑夫人就该直截了当与之相交,而不是这样一味算计。
「比如我与你爹爹,我们当初只是陌生人,可情不知所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无须刻意经营。」
颂清说:「哦,璇玑夫人和圆惠师傅也是这么想的。」
忽然特别想打孩子。
「大姐姐在笑什么呢,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
娇憨丰润的嘉妱公主缓缓走来,走动时青色的裙摆微微漾动,如涟漪一般,显得轻盈动人。
看见她时,我的心意外平静。
不是因为看不起她,恰恰相反,是太看得起她了。
宣太傅跟我说过,嘉妱公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果她是个男儿身,皇位不可能轮到姚家。
所以我压根儿没打算跟她斗,实话讲吧,我就不配做她的对手。
「大姐姐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烁儿太美,我看呆了。」
尤烁儿婉转一笑,「大姐姐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般……」
一手把我推上嫡公主之位的嘉妱公主,终于忍不住了。
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为尊贵的嫡公主。
代价是,我的儿子被迫退位,成为了安乐公,并在两个月后被毒死。
我逃了出去,对着遇到的每个人喊,有我的哥哥,我的弟弟,我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现在是太子,是亲王,是禁军统帅……我告诉他们,我爹是个疯子,为了自己的权位把我送入宫,嫁个那个男人,却等自己外孙出生后,立即毒死了他的女婿;以外戚的身份掌权后,又篡了自己外孙的皇位,然后还鸩杀了他。
现在居然还有脸对天下人说,我是最尊贵的嫡公主?
天下可有从垂帘太后而成的嫡公主?
但是,我爹却对所有人说,是我疯了。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的说,是我疯了。
然后他们把我关进了地窖里,用土封住了窖口……是他们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