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可能是8年前的鼻中隔手术患者”。我就差一点做了这个手术。还好我比较保守,不相信人已经把自己研究清楚了,也不相信人是由部件装配成的。当即拒绝。我在国外做医生的亲戚,听说了这个事情,在电话里吓得大呼小叫。反复讲的一个词就是“生不如死”。
首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砍人都是刑事案件。希望卢医生早日康复。
“空鼻症”,又称空鼻综合征(ENS),医学上解释为一种罕见的由鼻甲过度切除造成的鼻腔宽大伴反常性鼻阻等症状的医源性慢性衰竭性疾病,其常见症状有矛盾性鼻塞、呼吸困难、鼻咽干燥、抑郁症等。据了解,在国内耳鼻喉学界,“空鼻症”目前尚不被视为一种疾病,对其名称存有争议。而且由于触及国内过度医疗等敏感问题,空鼻症多被医疗界所“回避”。
“空鼻症”其实早在1994年就被美国医生Eugene Kern和Monika Stenkvist明确命名指出——他们用空鼻综合症(ENS)来形容因鼻腔组织缺失造成的病症。
在2000年,也有名为Moore Eric的医生明确指出“临床医师不可过分地切除鼻腔组织结构,以免引起鼻腔不可逆病理损伤”。这个观点曾在2001年的《中华耳鼻咽喉科杂志》上出现,只是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的话,其实在更早的1914年,就有一位名为梅森(Albert Mson)的医师报告了在切开鼻子的手术后出现了“类似萎缩性鼻炎的症状”和“鼻子与喉咙干燥”的病例。
梅森医师还写下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提醒后人:“鼻甲是鼻子上最重要的器官,身体的任何部分被切除抛弃都应该慎重考虑尤其是鼻甲。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国内依旧有许多医生坚持空鼻症是纯粹心理问题这一说法——2013年连恩青就是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后才去行凶的。
耳鼻喉类疾病极易导致紧张的医患关系,一方面是此类疾病的病症判断较为主观,不像骨折、外伤之类客观;另一方面则是此类病症容易影响精神状态。
2016年8月,一位名为张瑞的年轻姑娘在乌鲁木齐爱德华医院做了鼻中隔矫正等一系列“治疗鼻炎”的小手术,随后由于严重的空鼻症引发精神问题,于9月15日跳楼自杀。
最令人唏嘘的是,她去治鼻炎,本是为了以更好的状态和相恋6年的男友走入婚姻殿堂。
而令人们稍感欣慰的是,最终法院判定医院确实存在医疗行为过失,空鼻症不再被认为纯粹是患者的精神问题。
2013年连恩青案发生后,媒体做过一番深度调查报道。采访到的医生告诉记者,国内大量空鼻症患者做过一种治疗慢性鼻炎的“低温等离子”手术。
这种消融鼻甲的手术会使病人在短期内鼻腔通气明显,但时间一长,才发现为此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而手术治疗鼻炎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对很多中小医院而言,这种小手术是其重要的创收渠道。
“创收指标被分解到科室,科室再分解到医生。而医生只能靠多给病人做手术完成指标,‘过度医疗’因此在所难免。”
案件发生后,这种手术被很多医院紧急叫停。但由于涉及庞大利益及学科形象,几乎整个学界对此都是“回避”不谈的状态,这也是这方面研究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
2003年秋,我在市里一家三甲医院学习时,不小心做了两场各一侧下鼻甲(编注:鼻甲是人体鼻腔外侧壁的精细器官,有上、中、下三个鼻甲,上鼻甲和中鼻甲是筛骨内侧壁的组成部分,下鼻甲为一单独的骨性器官。鼻甲有过滤空气、调节睡眠等功能。)手术,自此失去了人体鼻腔最重要的功能器官下鼻甲,鼻腔剩余黏膜逐渐失代偿,鼻腔功能慢慢衰竭。
刚开始几年,我去过不少大医院求医,希望医生帮我缓解痛苦。然而我失望了,他们大都不愿意给我诊治,看到我的鼻腔情况,就像看到鬼怪,唯恐避之不及。有几个三甲大咖给出的诊断,却互相矛盾,有说我是鼻炎的,有说我鼻子通畅的,有说我是精神病的……
求人不如求己,我开始翻阅医学书籍,感觉自己患了空鼻症——一种目前无法治愈、缓慢发展的医源性疾病。
我害怕被人耻笑,害怕失去工作,还得挣钱养家……但一年年加重的空鼻症症状,让我对未来越来越迷茫和恐慌。
“哼”一声,鼻甲骨从鼻腔里窜了出来
1994年,我从卫校毕业后,进入一所乡镇卫生院,成为了一名内科医生。工资跟看诊数量挂钩,每月工资从几十元到一两百元不等,有时医院还发不出工资来。
2003年底,卫生院的新院长看我工资很低,又是大学生,就建议我去外面学习耳鼻喉专科。“至少学习回来没人与你争病人,挣个生活费没问题。”
这年3月8日,我坐上汽车,去了市里一所最好的三甲医院的耳鼻喉科学习。一起学习的有四五个人,都是从各个乡镇来的。我跟着带教老师看病人,后来我改成跟做手术的陈医生学习。
10月的一天,我跟一位同学闲聊,他是村卫生室来学习的医生。他看了看我的鼻子,说我鼻甲大(主要是下鼻甲),可以让老师做手术。我那时鼻子没有任何不舒服,一看专家技术高,非常崇拜他们,又觉得做手术鼻子可以变得更好,加上那个同学去跟带教老师说,不收我的钱,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同意了。
我说,我不想用刀切,怕换药时痛,就用微波烧掉(下鼻甲)吧。当时微波是热门的机器,输出一种高功率的波,可以让活肉烧成死肉,又不出血,无痛苦。
陈医生让同学先麻醉了我的鼻子,接着“滋滋滋”地把它(左鼻的下鼻甲)烧了。我说先做一只鼻子,看看效果怎么样,如果“呼呼呼”透气,可舒服,到时候再做另一只鼻子。
做完去吃饭时,鼻子就堵塞不透气,我跟陈医生说我鼻子不舒服,他告诉我这是正常情况,习惯就好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左边鼻子里一动一动,轻轻一擤,“哼”一声,掉出一大块血块、血痂。又过了几天,左侧鼻子有异样,又一擤“呲”一下,从左侧鼻腔里跑出一小块骨头,像一个织布梭子,两头细中间粗,表面坑坑洼洼。我当时忙,没在意,也没去跟带教老师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鼻甲骨,外面的肉死了,失去血供,整个骨头都掉了。当时天气不冷不热,室内环境也很好,最明显的感觉是——清早起来,喉咙偏左不舒服,清早睡醒老是觉得左侧喉结下有痰,用热水一喝,一咳嗽,很快就觉得好了。
还是不放心,我就去拍了一个CT。拍片的医生告诉我,我鼻中隔(注:鼻中隔是把鼻腔分成左右两部分的组织,由骨、软骨和黏膜构成。)有一点偏。
我拿着片子去找刘医生,他那时是医院耳鼻喉科的副主任,技术很高。刘医生问我怎么了,我说也没啥不舒服,就是小时候爱头晕,然后高考时感冒了,鼻子不透气,所以没有考好。他问我,这几年呢?我说这几年没啥不舒服,他说可以不做。
但是我那时想,鼻中隔歪了,整直肯定更好,当时幼稚嘛。我告诉刘医生,陈医生给我自己做了左侧鼻甲微波。刘医生当时看了看我,我没在意他当时的眼神,估计心说做就做吧,谁让你求我呢?
他给我做完鼻中隔手术,我的学习期也结束了。
回家后,天气开始变冷,一天夜里温度骤降,冷空气毫无阻挡地直往喉咙、气管里钻,刺激到咽喉、脖子,半夜刺激醒了,感觉脖子好胀好大。钻进被窝里,刚开始感觉好一点,时间长了,空气不流通,又不好受。
第二天醒来,连假都没请,穿上厚厚的棉衣,用手指压住左侧鼻翼,我又去市里找刘医生,告诉他我左边鼻子透气透得特难受,不想让左边鼻子透气,一透气我就受不了。刘医生一听,就想让陈医生给我看,我一听这话,吓得直打软腿,差点从治疗椅上瘫地上,忙摆手不愿意。
不知道刘医生当时是怎么想的,“滋滋滋”又把我右边鼻子的下鼻甲用高频电凝烧了。现在猜来当时他是想让两个鼻子一样透气。
做完后,右边鼻子也开始难受,我隐隐感觉到不妙。
难受时,我往鼻子里塞过黄瓜、筷子
我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左鼻甲被烧得干干净净,连骨头带肉都没有了,右鼻子好一点,有时还能感觉到鼻腔阻力,感觉到气流在里面走。
鼻子有很多功能,它维持两侧鼻腔阻力,调控空气流量,保持正常呼吸;调节吸入空气的温度、湿度、滤过和清洁作用,适应下呼吸道生理要求……但我鼻子的这些功能都慢慢消失了。
一旦鼻甲没有了,如果我鼻子不塞东西,呼和吸都感觉不到。
我记得当年在医院学习时,刘医生说鼻子有代偿功能,周围其他黏膜可以慢慢替代鼻甲的功能。我猜自己是鼻甲烧得太多了,剩余鼻子的黏膜无法维持鼻子功能,慢慢的鼻子功能失去代偿能力。好比身体皮肤大面积烧成了疤痕,出汗功能就降低,好多皮肤功能都没有了。
2004年春天,我们几个学生去感恩带教的医生,还一起买了个微波炉去。
看老师是其次,我主要想问问我鼻子怎么了,还有没有办法治。刘医生当时没回应。我只得悻悻回家了。
回家还得上班、生活。在科室里工作时鼻子难受,我就把写处方的纸揉成一小团,塞进鼻子里,这样舒服一点;在庄稼地里干活时就往鼻子里塞嚼碎的麦苗团、玉米叶团;在家里就塞咬成适当形状的苹果、黄瓜;觉得很难受了,再用生理盐水冲洗一下,这样又觉得好受一些了。
2006年,我通过了医师执业证考试,工资渐渐上涨,鼻子的病情则越来越加重。
之前碰到天冷才往左边鼻子里塞东西,后来每天都要塞东西。我塞过卫生纸和塑料纸,但它们不透气,而且很轻,一呼气就出来了,然后我就找沉一点的东西塞。
于是我把筷子截断,塞一小段筷子进鼻子里,然后用胶带绑在鼻子上。走在路上,有时也会掉下来,我只得赶紧找片树叶,用舌头把树叶舔干净后,再嚼烂塞进鼻子里。
放苹果粒比较舒服。把苹果咬成两厘米长,筷子粗细的颗粒,最好是不规则形状,然后塞进鼻子里面。但碰到理发时,不能戴口罩,还要仰着头。头一仰,“咕咚”一声,苹果粒掉入嘴巴,只得赶紧让理发师剃完头,再找一个水龙头,偷偷地把嘴里的苹果粒吐出来,洗一洗舔一舔再塞到鼻子里面去。
平时外出,我都戴口罩,村里的人问起来,我就说咳嗽。但村里有人经常串门,看到我在家天天戴着口罩,也会觉得奇怪。
有次我忘记戴口罩了,给病人换药时,鼻子里的东西露出来了。病人看见就会很好奇:“咦,你鼻子里有啥?”我说没什么,但真的很丢人,本来他们就是来看鼻子的,结果看到医生鼻子里很古怪。
有时候我好像找不到生存的地方与方式。
去年夏天,天气热得受不了。鼻子难受,塞什么都不能缓解。上班不想说话,下班回到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行,活动更难受,咽鼓管过度开放,鼓膜不停地活动。耳膜与口腔之间有一根管子叫咽鼓管,正常的时候,管子是封闭的,空鼻症的症状加重时,波及鼻子后方、咽鼓管内口时这个管子口就开了。
那些天,不堵鼻子,鼻子难受;堵了鼻子,心口难受。夜里难受得醒了,不能翻身,必须坐起来,然后转往另一侧。
鼻子又僵又硬又干无法入睡,人烦躁得想发疯、想打人、想跳楼。好不容易睡着,醒后浑身极度疲乏无力。
去年冬天,有一个多月时间,左侧鼻腔闷疼,白天轻,前半夜重,睡前疼得跺脚,一般的止疼片控制不住,天气转暖后,不知不觉好了。
求医:花不尽的钱,受不尽的罪
我也请假去各种医院求医问药,却得不到任何结果。
每次,我挂完号走进诊室内,说自己可能因为做手术鼻子不舒服。他们听后就开药方。我问医生咋回事,他们都不太搭理我,后面的病人又在催,我也不好意思赖在那里,就只好离开了。
还是不死心。
2008年左右,我看有本书里说,能在下鼻甲残端拨开后把唇龈沟切开,弄一块面部肌肉转到鼻子下鼻甲残根处。第一,增加鼻腔阻力;第二,它是一块“活”肉,有血管有神经,易成活。
我后来在网上找到了作者赵医生的联系方式,他是外地一家医院的耳鼻喉科大夫。我当时用我侄子的电脑,花了700块钱,专门拉了网线,用邮件跟他沟通。
我们就鼻甲的问题讨论,最后我说,我本人就是得了这个病,我想找你帮我看看。他同意了。
那时候天比较冷,天朦朦亮,我们下了火车直奔医院。医院刚开门,赵医生看完CT后说,“你回家用(生理性)海水洗吧。”
我不甘心,问他,“你不是说垫一块肉,可以有鼻甲的功能吗?”他说,“你也是学医的,下鼻甲有血窦,在神经调节下会大会小,垫一块肉疙瘩,没有神经调节,不会有想象中的下鼻甲功能。”
事实上,他之前不相信我说我病的情况,所以才叫我过去让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2013年,我买了一部智能手机,通过QQ搜“空鼻症患者”,加了不少QQ群。每天都有人在群里抱怨,但我很少在里面说话,更多的时候只是看一看。
我觉得,里面很多人病得没我重,但他们工作生活条件差,需要经常在外面跑,加上又不太懂怎么护理,病情很快加重。
我还听病友孙姐说,有人因为忍受不了空鼻症折磨,几年前跳楼自杀了。还有人开始时找医生,找法院,找律师,后来精神错乱杀了一名医生……而孙姐她自己去了北京、上海的医院治疗,都没有得到任何效果,甚至去了国外的医院,也只能缓解空鼻症痛苦。
去年8月,我想去找北京的一位耳鼻喉科方面的权威专家帮我看看鼻子,就拍了CT带去见他。
但我过去之后,对方看都不看,简单问了几句后,就让我回头上北京找他。看病的话,得几万块钱,可以垫一个东西试试。
我之前听一位病友说,垫东西更难受,紧绷绷的,然后你又要取,还得花钱,然后你再垫,花不尽的钱,受不尽的罪。
没有病历和诊断,没法打官司
我一直都很纠结,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
我想去北京医院让专家看看,又担心越弄越不好,加上当时又没有钱。我每个月要还房贷,两个小孩读书,家里还有老人,老婆也是打零工。
刘医生开始说借我一万块钱,我担心钱还是不够,想去跟陈医生说一说,他那时甚至不知道我这么多年遭受的折磨。我想,或者他可以赔一点钱给我。刘医生在电话那头很不高兴,说我非常过分,还说当时是因师生情谊才给我做的手术。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师生感情和个人痛苦之间纠结,我不知道怎么选择,甚至一说到刘医生就很激动。我问我老婆,她没有给我任何建议,她后来甚至不怎么管我的事,我叫她陪我去医院,她每次都不太愿意,总是说“我忙着呢”。
我后来跟刘医生说,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我想去找医院说说,他不吭声,我就找他们医院去了。
医院调解员说,我当年没有交钱,不符合医院赔偿的规定。
“我鼻子没病,你们的医生把我鼻甲烧了,只要活着就会一直痛苦下去,老了可能还会有并发症。”我说。
“那你说该怎么办?”调解员问我。
“你们给我四十万吧。”我答。
他就说,“那你打官司去吧。”
我当时也是随口说的,因为心里很痛苦,也很矛盾,又很害怕。我还找了律师咨询,律师说我没有病历本,没法打官司。
我需要一份诊断证明,就去了市里的医院,但医生都不愿意给我写诊断。
今年3月,调解人通过医院的账户,转给了我3万块钱作为协议的赔偿金,但都没有一份正式的协议书。
————文章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