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二狗》
1
二狗是个刀客。
冷血的刀客。
据说他的刀沾的血,可以染红一所小学的红领巾。
二狗在他的地盘里,已无人能挡。
没错,二狗的地盘,就在城西猪肉市场,;二狗的刀,就是那把自带光环的杀猪刀:玄铁刀柄、乌木刀把、寒钢刀刃。
「刀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刀的人。」二狗登顶城西江湖霸主地位时曾说过。
「只要我的刀还在,城西猪肉市场就一定在。」用刀的人都是这么霸气。
江湖人士都说,这么好一个人才,在猪肉市场里埋没了,可惜,真可惜。
二狗不以为然,他对各路江湖朋友说:「江湖是非多,日子不好过。二狗小时候穷苦日子过得多,现在没有大志向,更提不起争霸之心,只愿偏安一方,过好自己日子,卖好自己猪肉,管好自己老婆。」
江湖人士纷纷叹息。毕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但是树大招风。
各路江湖人士都要来领教领教二狗的杀猪刀。
然后各路江湖人士都明白了江湖险恶这个道理。
没办法,二狗就是这么无敌。一手杀猪十三式,没人能让二狗出到第六式。
「真他妈寂寞。」二狗曾经说。
2
城西老城区是个好地方,离市区不远,治安还好,交通也便利。往外走能达还未被开发的郊区,风景秀丽;往里奔能到市中心,方便容易。
地产商老板谭富贵是个精明的人,看到了城西老城区这块宝地的价值。他的规划很简单,推了旧屋烂房,盖起大商场、大医院、大学校、大别墅区,打造城西新风尚。宣传语都想好了:大自然遗留的珍珠,谭富贵无私的礼物。
「就这样整!」老板谭富贵已经看到了自己与王健林一较高下的未来。
「这样可不好整。」合伙人王斌打破了老板谭富贵的幻想。
「此话怎讲?」谭富贵也知道天下没有好整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个道理。
「城西江湖水很深。」
「哦?」
「城西菜场泼妇李淑芬,老居民区钉子户赵不动,街心花园算命老狗刘半仙,邮局快递王三炮,横街烈女杨小蛮,滨河公园舞后张大妈,都是硬茬。」
「怎么江湖人士金盆洗手了都往城西那边走?」
「那儿风水好,江湖上的人都信这个。」王斌抬了抬眼镜,「所以那儿是个好地方啊。」
「所以我们必须得整啊。」谭富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不是被吓出来的。
「王斌,问题大不大?」谭富贵有谭富贵的办法。
「如果只有上面那些人的话,问题不大。」王斌想了半分钟,说道。
「是谁把问题搞大了?」谭富贵皱眉。
「城西猪肉市场的刀客蒋二狗。」
3
「蒋二狗?江湖何时有这号人物?」谭富贵不解。
「因为他根本就没入过江湖。」王斌气定神闲,如一个说书先生,「但江湖上,流传的都是他的传说,他用刀的传说。」
「战力几何?」谭富贵听得出来,这个二狗,不简单。
「爆表。」王斌慎重地想了想,说出俩字。
「没入过江湖哪儿来他的传说,没混过场合哪儿能战力爆表?」谭富贵很不解。
「老板你先听听他的传说故事,我只给你讲标题,内容自己想。」王斌清了清喉咙,把自己脑子里关于二狗的信息都理了理,说道:「大战国内战力最强的关西城管第一大队,胜,从此关西城管一蹶不振;大战东北金链子 F4 组合,胜,从此 F4 改名东北 TFmens,有一个被杀猪刀砍得死活不愿意再出道;大战疆南切糕二兄弟,惨胜,二兄弟立誓不踏入城西半步;大战广东鸡头联盟,胜,砍得失足少女春心荡漾;大战变异人种金刚狼,胜,金刚狼被砍得跪在地上用蹩脚的川普大喊社会主义就是好;大战职业医闹世家,胜,砍得医闹全家集体上少林寺出家,从此吃素;大战少林寺十二铜人,胜,十二个铜人有八个还俗,现在在二狗的猪肉店打工;大战……」
「别他妈说了。」谭富贵额头已布满冷汗。
「挑战刀客二狗的人,都败了。」王斌叹气。
「这些只是传说而已,只能信五分。」谭富贵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只要有一分是真的,就不好对付。」
「用计如何?」谭富贵是个智商不低的商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商场无君子,江湖无故人。说的就是谭富贵。
「什么计?」王斌跟着谭富贵混,看中的就是这个胖子独到的眼光和不低的智商。
「美人计?」谭富贵歪着脑袋,瞎出主意。
「二狗在外猛如虎,回家看见老婆毛大妞怂如狗,典型的妻管严。我觉得他看都不敢看美人,不是不想,是我觉得他真不敢。」
「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不咱多出点儿安置费?」
「二狗现在可是城西的面子,他不可能因为几个钱就把自己身后的那群老百姓给卖了,再说二狗又不缺钱,城西猪肉市场都是被他垄断的,还有他是个刀客,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刀客,能为了钱丢了城西的面子、玷污了『刀客』这俩字?我觉得多半行不通。」
「要不咱们叫江湖上的关北强拆特遣队出马,搞个暗度陈仓?」
「刚才忘了跟你讲,钉子户赵不动曾经请二狗出马,砍翻了岭北强拆特种雪豹大队,特种大队被砍得全体南下学习园林艺术。」
「卧槽,这他妈太牛逼了吧,老子商海闯荡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谭富贵很郁闷,一种说不出口的郁闷。
「蒋二狗这人太低调了,只要跟城西没关系的事儿他都不管,那些传说基本上都是江湖上的人,非要去城西猪肉市场挑战他才搞出来的。」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到底要闹哪儿样!」谭富贵从商以来很少着急,但这次不得不急。
这次,关乎的可是他未来能否挑战王健林的关键战役。
「难道要请他出马?」谭富贵一字一字说出来。
王斌沉默,手里的档案在这一瞬间被捏得起了皱褶。
「不急,他出马的话,后果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王斌沉默了三分钟后,说道,「明天我先去探个口风,看情况再做定夺。」
「好,王斌,靠你了,你放心,公司有我,我会照顾好弟妹的。」
「去你大爷。」
4
城西确实是个好地方,王斌站在西岭上,俯瞰整个城西。
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方不做房地产,真可惜了。王斌心里想。然后王斌出发,进入城西。
此时王斌已乔装打扮了一番:一个秃头、一副圆框墨镜、马褂青衫、一双老北京布鞋,右手折扇,左手茶缸,一步三歪,像个封建社会老地主,就差身后跟俩姨太太了。
王斌先逛了逛,看到了城西菜场泼妇李淑芬,看到了算命老狗刘半仙,看到了横街烈女杨小蛮。简单评价了他们的战力之后,对这些人物,王斌都嗤之以鼻。
「江湖上的小喽啰而已,不足为虑。」
王斌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城西猪肉市场。他一抬头,头皮一阵发麻,感觉刚做的秃头造型都一阵颤抖。他看到了六个字,六个鎏金大字:
二狗猪肉市场。
「真他妈狂,这二狗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王斌对整个城西战力评估了之后,也觉得这个刀客二狗,不过是江湖上吹捧出来的人物而已,王斌觉得这个二狗跟三炮、小蛮战斗力差不了哪儿去。
王斌也有低估对手的时候。
王斌理了理秃头上为数不多的头发,整理好心情,恢复了气势,大步踏入猪肉市场。
猪肉市场还是挺热闹的,里面摊贩众多,每人都拿着剔骨刀、杀猪刀在切肉做生意。据说这些摊贩有一半是为了来偷学刀客二狗的刀法的,另外一半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反正只要交钱,摆个摊儿卖猪肉问题不大。
整个市场跟其他市场没什么不一样。
王斌正纳闷找不到二狗的时候,突然,他看到了市场最里面的商铺,这个摊儿跟其他猪肉摊儿明显有区别,除面积大之外,招牌也不平凡,一个毛家猪肉的牌匾,立在门楣上,熠熠生辉,店里用低音炮最大音量放着时下红火的《社会摇》和《倍儿爽》,多年混迹江湖的直觉告诉王斌,这就是刀客蒋二狗的老巢。
猪肉摊儿后面站着八个光头,光头们上身赤裸,穿着统一的大裤衩,每人手里都拿着剔骨刀、杀猪刀,在忙着割肉剔骨做生意。王斌知道,这八个光头就是当年少林寺的看家十二铜人之八,而后面,一个老爷椅上,一个胖子翘着二郎腿,抱着个平板电脑在玩《炉石传说》。
难道那个胖子就是二狗?王斌心里琢磨,这个二狗怎么跟传说中的不一样啊!传说中二狗不是气势如虹、霸气侧漏、肌肉爆棚,一个眼神拯救万千失足少女的刀客吗?怎么这个胖子这么猥琐?还玩《炉石传说》?江湖上那些传说是不是都是假的?
王斌心里很忐忑。恰好低音炮这时候切歌也切到了忐忑。
不管了,妈的,是深是浅,一试便知!王斌下定主意要探个虚实。
王斌最近在读水浒传,他准备来个鲁智深的桥段。
王斌跨着大方步走过去,走到摊儿前,说:「来两斤臊子,只要五花肉的精瘦肉,回家我包馄饨用。」
「好嘞!」一个光头笑着点点头,也没问五花肉怎么弄精瘦肉这个常识问题,直接就上刀,「您等着,马上给您弄好。」
光头手起刀落,一手杀猪刀耍得跟个蝴蝶刀一样,不过三秒,五花肉被砍得肥是肥,瘦是瘦。「卧槽,这他妈店里和尚学徒都这个技术,他本人得多牛?」王斌心里一阵唏嘘。
「您等着,我给你您送绞肉机绞了去。」光头用塑料口袋把精瘦肉一装,就准备拿去绞。
「别,我喜欢手工剁的馅儿。」王斌墨镜下的眼神呆滞,他已经开始虚了,但是逼得装足,况且王斌还要跟着富贵走向人生巅峰呢,不能现在就怂。
光头斜着眼,看了看王斌,心里多半想这人有病吧!不过光头态度很好,毕竟少林寺武僧,心理承受能力强。
「好嘞,我给您剁。」
一分钟后。「再给我来一斤白臊子,这次要全部肥肉。」王斌已经冷静了下来。
「好嘞!」和尚忍着,毕竟顾客是上帝。
两分钟后。
「再给我来三斤……」王斌正准备沿着小说剧情走呢,肩膀被人拍了拍,王斌回过头,看见那胖子眼睛盯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嘴里说:
「哥们儿,水浒看多了还是咋的?找茬能换个方式不?」
胖子手一划,《炉石传说》最后一个随从击杀了对手。
5
「我买肉而已,哪儿找茬了?」王斌现在一点儿都不怕二狗,因为他没觉得面前这个胖子有一点儿威胁。
「你当我智障呢,还是当我们这摊儿里人都是智障呢?」胖子没正眼瞧过王斌,直接在平板上点了个再来一局。
王斌墨镜里的眼睛一眯,心道这二狗不好对付,心智很老成,这时候我该直接亮出身份,这样我才不能丢面子。王斌心里嘀咕了一阵,喉咙加大音量直接说:「我就是来找茬的,怎么着?」
四周买肉的顾客见情况不对,开始下意识地远离肉摊儿。「有病吧?」胖子放下平板,看着王斌,笑了起来,「虎子,给打一顿扔到市场外面去,别妨碍生意。」
只见那八个光头放下手里的活计,一人提着把杀猪刀就围了过来。
「卧槽,虎子不是一个人吗,你们八个怎么搞的?卧槽!以多欺少不成?」王斌急眼了。
「我们还俗后都叫虎子。」八个光头说道。
「二狗,你他妈真是怂,只会以多欺少,还是江湖上混的吗,江湖规矩懂不懂!」王斌看着围过来的八个『电灯泡』,厮心裂肺地喊着。
「等等。」那个胖子手一招,八个光头停止了包围之势,「你是来跟我姐夫比武的?不早说,我姐夫让我看着摊儿,他有事出去了。」
「等等,什么你姐夫?什么比武?」
「我姐夫就是蒋二狗啊,我是他舅子,我放假过来帮他照看摊子呢,没错,我姐夫就是杀猪刀刀客二狗,他出去的时候叮嘱过我,让我对江湖人士有点儿礼貌,兄弟,我真不是以多欺少,我还以为你是来找茬的小混混呢,见谅见谅。」
「卧槽,我还以为你就是二狗呢!」
「我水果刀都不会使,杀猪刀就更不会了。我没我姐夫厉害。」
「那你是干啥的?放假不去旅游跑来给你姐夫看店。」
「我是在读大学生,社会主义未来的花朵。」
「草!刀客蒋二狗呢!我这次来就是来跟他比一比刀法的!」王斌要是这时候说不是来比武的、是来拆迁搞房地产的话,多半得被几百把杀猪刀砍死。
「我姐夫有点儿事出去了,要不您先跟虎子练练手?」胖子笑着看向八个光头。
王斌打了个寒颤。
「我……我是来挑战……战二狗的,阿猫阿狗啥的能让我动手?」要是条件允许,王斌绝对会尿裤子,「看来二狗也是忙,算了,等我先回去一趟,择日再登门拜访。」
王斌现在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城西猪肉市场。
「成,晚上我跟我姐夫说一声,让他准备准备。」
「让他磨好杀猪刀!」临走之前,王斌也不忘装逼。
「好嘞!」
王斌踉踉跄跄地走出猪肉市场,他现在耳朵里还缭绕着猪肉店里低音炮传来的《青春修炼手册》。
「这首歌,给你快乐,你会不会爱上我。」
6.
「王斌,你干啥,别哭啊。」谭富贵在秘书办公室撩妹的时候,看见王斌哭着就跑进办公室了。
「富贵,城西之地太凶险,我们还是撤吧。」王斌抹了把眼泪,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子。
「难道……城西就那么难拿下?」谭富贵攥紧了拳头,哽咽地说道。
「富贵,我被砍哭其实没什么,但我摸清了二狗的底细。传说不假,少林十二铜人有八个还俗了在他那儿打工。」
「你被砍了?」谭富贵吼道,城西可以不要,跟自己拼江山的兄弟不能没了。
王斌当然没被砍,他跑得比啥都快,蒋二狗用的是杀猪刀又不是小李飞刀,再说王斌连二狗面都没见到,谁会砍他,但王斌咽不下这口气,被一个大学生吓跑,传出去很丢人的。他要出气,只有让谭富贵出手,才有戏,不然他战斗力为负,根本没胜算,但怎么才能让谭富贵出手呢?王斌思前想后,只有演一出苦情戏,加上城西之地的诱惑,才有机会让富贵出手。
「没有,我跑得快,但是城西那帮孙子追我追了八条街,我都被追哭了,妈的,就跟小学被欺负了一样,边哭边跑,路边的保洁大妈都看不下去了,哎,不说了。」
「草,我们怎么也要把场子找回来!」谭富贵脸上肥肉颤抖,怒吼道。
「富贵,别……城西二狗确实名不虚传……」
「我俩啥时候这么怂过?草,大不了把他也请出山,抢块地盘而已,顺便给你出气!」谭富贵很果断,「不,给你找场子最重要,顺便拿下城西!」
「老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会怕一个杀猪匠?」谭富贵心里嘀咕。
「那咱啥时候过去?」王斌见事已至此,继续和稀泥。
「不急,我们先集结一下我们的势力,这次把所有人都叫上。」
「所有人?」
「对,所有人,不然出了纰漏咋整。打不过二狗,但老子气势要足。妈的。」谭富贵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散发出来。
「好,那我现在就去联系。」
「别忘了联系总公司的小凤仙,几天没见,怪想她的。」
「富贵,你主要是想联系她吧?」
「我主要是想领教领教二狗的刀,拿下城西这块地,你能不能严肃点儿?」谭富贵靠在办公椅上,心里想着小凤仙的大白腿说道。
7.
一周之后。谭富贵办公室。
「王斌,都联系到哪些兄弟啊?介绍介绍。」谭富贵满脸堆笑,给各位江湖能人异士发着香烟。
「富贵,这位,陕北键盘侠,一手键鼠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偷袭蒋二狗不行,但骚扰他还是可以的,同时他还能散播舆论抹黑城西。」
「这位,石庄球迷协会副会长,刚从英国深造回来,深受英国足球影响,一声战吼,为友方加攻击力百分之二十,目前他一个人能撂倒敌方球迷三百人。」
「别看这位小青年长得帅,他可是纵横秋名山三十年的老司机,一口番号咒语,定能扰乱整个战局,团控敌方。」
「这姑娘,看着一般,实则是魔都网红兼主播,一手水军、脑残粉通灵术,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
「这位胡茬大叔,乃韩国女团粉丝团团长,也是一员大将,虽然功夫不行,但头脑清晰,智力观察力超群,在舞台能三百六十度观察女星何时走光,在江湖能三百六十度观察敌方破绽,让他统领全局,一个字,稳。」
「这位少侠,乃是新东方烹饪学校新一届学生会会长,一手菜刀刀功也水不到哪儿去,另外,他还精通厨房十六刀具和三十八暗器。」
「这可是东北大名鼎鼎的麻辣小龙侠,用暗器的大师,他用手里的麻辣小龙虾当暗器,说用小龙虾扇你耳光,就用小龙虾扇你耳光,绝不会含糊。」
「还有这位少年,吴德市现任青少年组扛把子,一套撩妹装逼拳使得炉火纯青,更不用说他手下的打手混混了。」
「最后这位大娘,是城南骂街协会荣誉长老,据说她的嘴,年轻时候让人欲仙欲死,现在退休了又能让人生不如死。」
「嗯?什么欲仙欲死?」谭富贵转头看向王斌。
「你他妈别看我,江湖上传言而已。」
「就这些了?」
「这些是我这么多年在江湖攒下的全部人脉了,你在商海混,不懂江湖苦。」
「他们一齐出马,够了吧?」谭富贵看着这些能人异士,心想一个小小城西,能阻我最强大的富贵拆迁加强连?
「他们摆平城西那些小喽啰没问题,但是对付二狗,还得他出马。」王斌心里盘算了一下双方战力。
「我已经联系他了,他前天从日本赶过来,估计现在快到了。」
「有了他,我们的胜算起码有八成。」
「呵,一个城西刀客蒋二狗,他不是没败过吗?这次我就让他败一次!」谭富贵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沉声吼道,两眼发出精光,一股王霸之气由丹田发出,然后充满整个办公室。
「富贵,你裤子拉链坏了。」
「草,老子刚才一吼,裤腰带没坚持住。」
8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据说今天的城西二狗猪肉市场,很少见的闭市了。
市场内的低音炮也不放流行音乐了,此时此刻,低音炮放着名曲《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DJ 版。
二狗也不是傻逼,虽然没在江湖上混,但人脉还是有的,何况城西还是自己主场,城西的江湖上要有个风吹草动,二狗还是能闻得到的。
二狗此时在下棋。牛逼人物出场前都会是在下棋。
下棋的对手,是他老婆的弟弟,那个玩《炉石传说》的胖子。
他们两个在对弈,用围棋棋盘下着五子棋对弈。
「姐夫,你输了。」胖子一脸兴奋,兴奋不是因为他赢了这盘棋,是因为他能看到那传说中的杀猪刀法。
「我已经赢腻歪了,输一局棋,也没啥。」二狗一脸轻松,仿佛自己这个人生赢家不在乎一些输赢。
「姐夫,有魄力,我今天都听虎子说了,说是江湖上有人来抢地盘?」
二狗没说话,左手捡着棋子,收拾着棋盘,右手往凳子底下一顺,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把杀猪刀。
二狗的杀猪刀。
玄铁刀柄,乌木刀把,寒钢刀刃。
二狗扬起自己的杀猪刀,说:「当年这把杀猪刀陪着你姐夫奠定了地位,如今这把刀也要陪着你姐夫守好这地位,你放心,你姐夫,是个刀客,是个未尝败绩的刀客。」
「我听说这次来的人很多,你为啥给虎子放假,还不让淑芬姨、小蛮姐、三炮哥来帮你啊?」
「哈哈。」二狗把刀背在背后,竟然自顾自地笑了,「弟娃,你还小,不懂。」
「我不懂你给我讲啊。」胖子一脸崇拜。
「我要是给你讲会很丢面子的,按照剧本不都是要留点儿悬念、留点儿彩蛋给围观群众吗?」二狗很无奈,他好久都没碰上过来挑战他的对手了,所以他想把逼装足。
「你不给我讲,我就不带你《英雄联盟》上分了,我还给我姐说那天晚上我们两个没有喝醉,只是跑出去上网通宵去了。」
「卧槽,哪儿有你这么威胁姐夫的!」二狗注定装不了这个逼了,「我给你讲,我给你讲,你别给你姐告状,妈的,讲完了你带我『上黄金』啊!」
「行行行。别磨叽。」胖子自顾自点上一支精白沙,正襟危坐。
「哎,你想听啥吧。」二狗从口袋抓了把瓜子,放在围棋盘上,问道。
「啥叫我不懂啊,凭啥别人来帮你,你还不乐意啊,你给我讲讲呗。」
二狗磕着瓜子,说:「弟娃,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你得知道什么是刀客。知道了什么是刀客,你就懂了。」
「那啥是刀客?」
「我跟我师父学刀的时候,我师父说刀,不是百兵之首,也不是装逼利器;刀,只是平常生活中在平常不过的一件事物。」二狗磕着瓜子,两眼望着那把杀猪刀,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刀,是最平常不过的。你想想看,菜刀、杀猪刀、西瓜刀、割玻璃那刀、镰刀、指甲刀,这些多稀松平常,这些多上不了档次、上不了台面。」
「那些武侠小说里的屠龙宝刀、九环钢刀,都是虚的。真正的刀,在生活中,你看哪个混混砍人不用西瓜刀,而提个青龙偃月刀?又不是拍电影。剑钩叉戟更是跟平时日常生活没屁大关系。你总不能拿个方天画戟在厨房切菜吧?」
「所以,当初我师父让我练刀的时候,只给了我三个选择:杀猪刀、西瓜刀、镰刀。而且他让我发誓永不入江湖,我师父说,刀客,不是为江湖存在的,是为生活存在的。我当初选了杀猪刀,所以成了杀猪匠。我当时要选西瓜刀的话,多半现在在卖水果;我当初要选镰刀的话,多半现在是个农民。而且我遵循我师父的教导,没入过江湖半步。」
「姐夫,跑题了。」胖子掐灭烟蒂,也开始嗑起瓜子。
「你别打岔,反正你要知道:刀,是最亲近生活的武器;而刀客,则是生活里最普通的人。」
胖子看了看自己姐夫蒋二狗,标准小平头,围着蒙鸡鸡精送的围腰,上半身赤裸,下半身花裤衩,长筒胶鞋,小白脸一个,肌肉也没有,也没啥文身,乍一看还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确实,你继续扯,我听着呢。」
「虽然刀客是最普通的人,但是刀客是有灵魂的,不屈的灵魂;刀客是有气概的,王者的气概;刀客是有气场的,唯我独尊的气场。刀,讲究霸气,杀猪刀,更是霸气中有杀戮,霸气藏都藏不住。」
「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气场?你这么猥琐还没我霸气,我讲真。」
「你个小崽子咋说话呢?」二狗一阵唏嘘,「我只是平时隐藏得深不暴露自己好不,罢了,等会儿有群渣渣过来找事儿的时候让你看看就成了。」
「那也可以,不过你还是没给我说你为啥不要别人帮你的原因啊。」
「你真是蠢,一个刀客,一个真正融入生活的刀客,靠着朋友邻舍的推崇,掌管一带市场,不是因为你使刀使得好,是你为人好,没江湖气,没架子,再加上你会一些杀猪刀法,别人才让你管。而身为刀客,你维护的不是你江湖上的地位,也不是青楼里的花魁,更不是自己的猪肉摊儿,你维护的是你小心翼翼经营的生活,维护的是自己炕头上的老婆,是整个邻里天天逛的城西猪肉市场,是最简单的生活。
「而保护这些东西,身为刀客,是不能让别人帮你的,这是刀客的尊严,一个霸气侧漏的刀客怎能让邻里拿着锅碗瓢盆跟在你身后?刀客不是孤独的,但刀客是独自面对苦难的。更何况我二狗是个男人,是个未尝败绩的绝世刀客。
「剑客随心所欲,随波逐流,求的是清心和武艺的精进。刀客不能,刀客要稳,才能挥刀致命;刀客要扎实,不能像剑客那样秀,不能像剑客那样飘。你看《英雄联盟》里,蛮王我玩儿得多稳,哪儿像那些浪逼剑圣。」
「姐夫,你又跑题了。」
「你他妈……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二狗讲了一大通,自己也心累。
「懂了一些……不明觉厉,反正很屌就成,反正你让别人帮你的话你就会很没面子对吧?那样对不起你刀客的身份是不?」胖子智商不低,应该听得懂,毕竟是当代大学生。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二狗很欣慰。
「姐夫,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你师父太牛逼了吧,不仅领悟了刀的真谛,还教了你杀猪十三式,他是谁啊?」
「你不知道?」二狗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我怎么可能知道……」胖子很不解。
「哎,我师父还是太低调了,想当年他可是刀帝啊。」
「别磨叽,你师父是谁啊?」
「他姓毛。」二狗望着自家猪肉摊的牌匾,说道。
「姓毛?卧槽,剧情没这么狗血吧!」胖子也顺着二狗眼神望向牌匾,一阵思考,推算出令人咋舌的答案。
「没错,就是你猜的那样,我师父就是你姐的爹,我的岳父。」
「我日,怪不得你是个妻管严!」
「不是我怕你姐,是我真的怕被我师父砍。」
二狗双眼竟有泪光闪烁。
9
「妈的,不等了,我们先头部队先过去!」谭富贵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了,等不及了。
「富贵,再等等,反正不急。」王斌在一旁说道。
「不行,妈的,再过会儿太阳就出来了,你哪儿见过江湖上打架在大太阳底下打的?不都是下雨的天气,流血的人吗?!」
「你小说看多了吧,大兄弟?谁说江湖恩怨非要在阴天解决!」王斌看着犯中二病的谭富贵,很无语。
「反正我心里毛躁得很,现在就过去,妈的,早完事早心安,走,出发!」
谭富贵大手一挥,也没问王斌的意见,领着加强拆迁连队,一路向西。
半刻钟后。
「前面就是城西区了,蒋二狗就在里面的猪肉市场里,此次事成之后,我富贵必有重谢!」谭富贵鼓舞了一下士气,他是知道空头支票的重要性的。
进入城西区,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三炮照常在送 EMS,算命老狗刘半仙照常在摆摊儿,赵不动依旧在搭讪杨小蛮,一切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平静得让谭富贵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
「走!直接去猪肉市场。」谭富贵要擒贼先擒王!
于是队伍直奔猪肉市场。
站在猪肉市场门前,发现猪肉市场卷帘门紧闭,谭富贵正准备砸门,韩国女团粉丝团团长阻止了富贵,制订了作战计划:他先让吴德扛把子叫小混混砸门,不求效果,只要声势。砸门的同时键盘侠开始网络抹黑,魔都主播用通灵术召唤脑残粉转发键盘侠的消息,加大力度。砸烂卷帘门之后,先让骂街协会和球迷副会长一齐开骂,增强己方气势的同时,削弱敌方战力,之后键盘侠、麻辣小龙侠辅助攻击,魔都主播用不穿内衣裤走光计、吴德扛把子用撩妹拳主攻,老司机掌控全场节奏,时不时用番号咒语控场,新东方学生会长副攻。这是一场刀客的对决。
计划制订完毕,执行计划。
「哐哐哐……」一阵激烈的打砸声响起。
室内。毛家猪肉摊儿前。
二狗抹了一把泪光,整个人的气场开始足了起来。
「弟娃,你不是要看看你姐夫这个刀客是怎样霸气的吗?你坐在这里看好了。」二狗把杀猪刀别在大裤衩上,松了松围腰,大步走到杀猪摊儿前,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高脚杯和女儿红。
「卧槽,姐夫你真他妈帅。」
二狗把女儿红倒进高脚杯,学着周星驰那样作沉思状,说:「弟娃,你随时看着节奏切换音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猪肉市场的御用 DJ。」
胖子激动地点点头,跑到低音炮前,用平板电脑连上自己的网易云音乐号,想都没想,点了一首《普通 disco》。
「普通的 disco 我们普通地摇,旁边普通的人在普通地瞧……」
二狗随着节奏摆动着身躯。
10
「哐……」卷帘门被砸烂了。
按照计划,下面该骂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出场,飙垃圾话,同时老司机开始开车。
「我……」骂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只说了一个主语,就停了下来,因为他们看见了一个无敌的男子,风度翩翩,潇洒异常。他身着蒙鸡鸡精大围腰、海南地摊儿花裤衩、粉色闷骚长筒胶鞋,手着高脚杯,胯下露出乌木刀,一脸的从容淡定。这是何等气度!。
这,是一个无敌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让骂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二狗放下杯子,捋了捋头发,自身霸气开始溢出来,很明显二狗在憋,憋着不让霸气暴走,可还是侧漏了……哎,没办法,这就是刀客,而后,二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打嘴炮的不配让我拔刀,尤其是我的杀猪刀。」
一句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夹杂着些许侧漏的霸气,回荡在整个猪肉市场。
此时此刻,市场鸦雀无声,唯一有的是 DJ 胖子放出的「普通的灵魂在普通地燃烧。」
三秒之后,骂街大娘和足球流氓空血,老司机油都加不起来,富贵方计划的第一步,败得体无完肤。
秒杀,杀猪刀还未出鞘,自身霸气瞬杀两将。
「太强……」足球流氓昏死之前说了俩字。
骂街大娘直接眩晕过去,估计以后退休要开始学哑语了得。
老司机头皮发麻,扛把子怒目而视。
团长抖得跟个筛糠一样,键盘侠小龙侠躲在最后,没感受到猪肉市场的激烈战况。
学生会长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菜刀,今天,他的菜刀不能怂。
魔都主播说了句:「好霸气的男人……」,然后进入了失足少年花痴状态,战斗力减半。
「城西蒋二狗,果然名不虚传!」谭富贵心里叹道。
「卧槽,这霸气太猛了吧!姐夫,这事儿完了我带你上『钻石』!」胖子不知不觉调大了低音炮的音量。
全场寂静,没人敢出大气,焦点在猪肉摊儿前,主角二狗品着女儿红装着逼。
「这个逼我装得差不多了。」二狗心里想,于是放下了酒杯,开始下一个装逼:「你们是一起来啊,还是一个一个来啊?」
二狗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放出了一些霸气。瞬间,扛把子的狗腿子被团灭,键盘侠键盘失灵,麻辣小龙侠变成了上好佳虾条,老司机的发动机瞬间熄火,魔都主播已彻底沦陷。在绝对的霸气和实力面前,暗器咒语走光计,都是纸老虎。
唯一镇定的只有三人:扛把子、学生会长、谭富贵。
此时背景音乐切成了 《High way to hell. By AC/DC》。低音炮终于来了个真正牛逼的音乐。
真正牛逼的剧情也开始了。
「操他妈,你霸气压得老子越死,老子越强!」扛把子首先承受不住这个压力,加速,助跑,出拳。
「傻逼,老子当年当扛把子的时候你还裹尿布呢。」二狗对这样的愣头青嗤之以鼻,然后二狗手握住刀把,把刀拔了出来,「虐你,我的杀猪刀刀鞘都不用出。」
扛把子也不是白来的,他那一套撩妹拳确实霸道,招招致命,腿腿生风,可惜他的对手是二狗,刀客蒋二狗。
只见二狗左手拿着未出鞘的杀猪刀,右手端着高脚杯,面对来势汹汹的撩妹拳,不慌不忙,一招杀猪十三式第三式花剜猪蹄,接第五式狠撬猪脑,一秒钟,扛把子被打得四肢无力加轻微脑震荡,还好未出刀鞘,还好用的是刀背。
二狗有自信,这次打击会让这个中学扛把子变得没自信,从此他会好好学习不再当扛把子的。
「老司机!小龙侠!键盘侠!快用暗器支援!」粉丝团团长大叫,「草泥马,键盘侠人呢?!」
老司机没有停顿,一阵番号咒语开始脱口而出,二狗一脸镇定,默默听着咒语,竟然没一点儿被影响的感觉。老司机一直念一直念,念得七窍流血,念得神经恍惚,二狗只是靠在猪肉摊儿旁,默默品着女儿红。
三分钟后,老司机倒下了,他望着二狗问:「为什么我的咒语影响不到你?我要死个明白。」
「你的咒语三分钟就念完了,从你的语速来看,最多有两个 T 的资源飙了十年的车。」二狗饮尽杯中酒,「我弟娃,移动硬盘有五个,一个硬盘一个 T 的资源,百度云盘、360 云盘、115 云盘无所不能,而且他的资源不重复,他才是个真正的老司机,你还太年轻了。」
「噗……」老司机喷出一口老血,晕厥过去,二狗觉得少林寺又多了一个潜心修行的弟子。
「小龙侠!」谭富贵着急大喊。
「夜市一条街是我供的肉。」二狗还没等小龙侠动手,说了句话。
小龙侠默默看着二狗,最终变成了软脚虾,默默退出猪肉市场。
不战而退人之兵。二狗做到了。
「该你了,刀客小子。」二狗转过身子,看着新东方学生会会长,说道。同时,二狗终于拔刀了。
「这是刀客对刀客的尊重。」后来二狗解释过。
「在下胡一刀,因为我的菜刀,砍什么都是一刀。」学生会会长很冷静。
「在下蒋二狗,因为贱名好养活。」二狗轻描淡写。
「我承认,刀法,我不如你。」胡一刀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觉悟就好。」二狗也不想伤害一个菜刀客。
「但刀功说不准。」
「哦?怎么说。」
「此次我也不再帮谭富贵,我胡一刀只想与二狗就刀功切磋一二。」
「如何切磋?」二狗岂有不接招的道理。
「猪蹄,谁能最快挑出蹄筋谁赢。」胡一刀很沉着。
「好。」二狗很淡定,「你输了。」
胡一刀刚拿好菜刀,挑好猪蹄,才发现二狗,已经挑出蹄筋了……这不是秒杀,这是瞬杀。
「我输了。」胡一刀好歹也是个刀客,哪儿有赖账耍赖的道理,刀客,要有刀客的尊严!
此时低音炮响起了《寡妇王二娘》的前奏。
魔都主播呢?她已经在拜托自己的水友到处求二狗的微信号了。她不知道二狗是不用微信的,不是他不想,是他老婆不准。
「没几斤几两,就不要打城西的主意。」二狗看着目瞪口呆的谭富贵,戏谑道。
「我……」谭富贵看着市场内己方的满地狼藉和二狗的气定神闲,一脸懵逼,语塞了起来。
「我的斤两足吗?」
正在谭富贵懵逼的时候,卷帘门外走进来一个孤独的身影,夕阳把这个身影拉得老长,宛如末日侠客一般。
「草,真会挑时间来,这逼装的我服。」二狗心里想。
11.
「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DJ 小胖又切歌了,这次是《套马杆》!
整个猪肉市场一阵沉寂,夕阳透过天窗,斜照着两人和瘫坐在地上的谭富贵,胖子在低音炮前,夕阳照不到。
乍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个东瀛浪子,像孙猴子扛着金箍棒一样,这个东瀛浪子扛了把武士刀,武士服、木屐、长发小辫,无一不显示出自身的牛逼。
胖子一看不对,马上切歌,日本悲伤系列民乐。
「日本的刀客?」二狗先开口了,他感觉遇到了对手。
「我是中国人。」那个扛着武士刀的人回了一句。
「嗯?」二狗听到这个声音感到不对,「麻麻鱼?」
那个东瀛武士身子明显震了一下,冷静之后,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麻麻鱼了,我是麻七佐助郎。」
「草,老子是二狗啊!」
「我们现在是对手,你是刀客,请不要失态。」麻七佐助郎一脸严肃。
二狗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神色严肃起来:「我不知道你为啥会这样,麻麻鱼,但是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会把你当一个刀客对待,我有感觉,你会让我用出完整的杀猪十三式的。」
「二狗君,我不跟你比刀法,那没用,我从霸气感受得到,咱俩刀法五五开,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而已。」
「那如何分出高下?」二狗疑惑。
「刀道,刀的真谛。我们论道,我会证明你的刀道是伪道。」
「那行,咱俩也好久没聊聊了。」二狗变戏法一般变出两个新高脚杯,倒满了两杯女儿红。
谭富贵已经挪到了胖子身边。
「胖哥,我跟王健林是好朋友,您看能不能让我……」
「给老子滚,妈的,别影响我看世界刀客大战。」
12
「二狗兄,好久不见。」麻麻鱼先开口。
「确实,快二十年了吧。当年你走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二狗独自一饮而尽,「没想到你也成为了刀客。」
「机缘巧合。」麻麻鱼望着杯中女儿红,没憋住,问了一句,「我父亲可好?」
「走了,很安详,他知道你能干出大事,就没什么牵挂了。这坛酒,是你父亲自己酿的,临走前给了我。我算他半个儿子。」二狗独自斟满,唏嘘道。
「谢了,兄弟,我是个不孝子。」麻麻鱼很愧疚,身为刀客,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他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很高兴的,麻麻鱼。」
麻麻鱼没有理睬二狗,抹干眼泪,眼角射出一丝精芒,身上刀客的霸气显露出来,说道:「好了,叙旧就到这里了,现在论道吧,兄弟,你的刀道是不行的。」
二狗也严肃起来:「你们武士刀走的是什么路?」
「极。」
「我们杀猪刀呢?」
「零。」
「如何讲?」
「武士刀走的是终极,斩爱情、斩亲情、斩兄弟情,追求的是极致的伤害,一刀毙命。」
「有道理,怪不得你离家这么多年不回。」
「你们杀猪刀,走的是圆滑、零,亲生活、亲现实、亲侠义,需要的是地气之力,邻舍朋友的加持。」
「这是我们杀猪刀一脉必须要这样做的。没有守护市场的责任感和压力,哪儿来我刀客的霸气?」
「我们武士刀一脉照样有霸气。修自身煞气为霸气,不露则已,一露惊人。你们杀猪刀则不然,霸气里没煞气镇不住对手,霸气里全是市井气息,有失刀客风范。」
「哈哈哈,那麻兄你给我讲讲刀客风范几何?」
「不动则已,一动,惊天下。」
「非也。」
「那你来说。」
「刀客风范,不在乎气势大小,不在乎霸气纯正与否。刀客风范,是父亲用水果刀削苹果给爱人,是母亲用菜刀烹饪美食,是小崽子挥舞蝴蝶刀击退流氓保卫自己的女神,是医师手术刀拯救苍生,正如我每日用杀猪刀杀猪割肉一样,我的风范,不过是肉摊儿前下刀稳、准、狠,以此讨个生活罢了。」
「……」
「麻兄,如果你刀之极道是对的,那你对在哪儿?你能乱砍人吗?你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杀人是犯法的,我不否认你的极道战斗力爆表,但是有何用呢?你砍死我,你明天就得被城西愤怒群众搞死,你知道不?」
「我师父曾经跟我说过,比刀更重要的,是用刀的人。」
「我师父曾经还跟我说过,比用刀的人更重要的,是你周围一颗颗跳动的人心。」
很多年前师傅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
唯一要考虑的,是刀够不够快。
当我把这话转述给阿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那是我说不清的东西,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觉得师傅说的话不全对,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就像十年前父亲发狂般撕碎我的旧书,怒声问我:“你到底要不要学武?不学武,将来你怎么守住这偌大的家业?”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所以在他砸烂我的棋盘之前,我说:“我喜欢刀!”
所以我被送到了大漠,拜了天下第二刀为师。
如果换成阿锋,他若觉得我师傅说得不对,他也不会反驳。因为他知道没有意义,阿锋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喜欢练武,我也不喜欢刀,我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但阿锋喜欢。他看手中刀的眼神,跟我表哥偷看丫鬟洗澡时的眼神一样炙热。为什么我对这个眼神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表哥当时也带上了我。那年表哥十二岁,我十岁。父亲揍我们用的竹条,比我的人还要长。
可师傅不肯教他。
阿锋千里迢迢一个人跋涉到大漠,在师傅门前跪了七天七夜,但师傅就是不肯收他。
师傅说,心思太重,持刀难正。刀不正,则大势难成。刀无大势,则入鬼道矣。
师傅叽里呱啦说了很多,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阿锋没有钱,交不出一千两金子。
当年父亲带我来大漠时,师傅说了更多不肯收我的理由,但我父亲用一千两金子让他闭了嘴。
金子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师傅吃肉喝酒玩女人,可以让他鲜衣怒马扮豪客,可以让天下第二刀尽心教导一个无心学武的人。
阿锋太喜欢练武,太喜欢刀。
当我第七天给他送馒头的时候,我劝他:“回去吧,阿锋。我师傅心如铁石,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教你的。”
阿锋突然趴在我面前,五体投地的那种趴,他全身都贴着沙子,唯有一个头竭力扬起凝视着我,活像一只濒死的鱼儿在沙漠中挣扎求水。
他的声音因为身体虚弱,沙哑得如同黄沙:“你教我。”
我吓了一跳,我想说不行我哪里会教人,我想说我自己都不想学……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那种希冀又绝望、那种淡漠又渴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如果拒绝了,他真的会死。
阿锋自己搭了一个小木屋,一开始就搭在师傅院前。
有一天师傅教我练刀时,随手一抖,晃出一团美丽的刀花,如阵雨点落梨花。梨花落尽后,木屋支离破碎。只剩一条条木板如花瓣整齐绽开,花心是愣怔原地一动不动的阿锋。
“抱歉,手抖了。”师傅跟阿锋道着歉,可他的眼中仍是淡漠如铁。
我很担心,我以为阿锋吓傻了。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阿锋眼神狂热,仍陷在那朵眩目刀花中。
事实证明师傅也错了。
一个眼里只有刀的人,怎么能用刀去拒绝他?
阿锋很快又搭了一个小木屋,这次搭在师傅的院子后面,大约百步的距离。木屋里简单得只有一张木床。
我每天给他送一些吃的,虽然我不能像我父亲一样随意丢出一千两金子来让师傅收下他,但养一个人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两个馒头,一文钱。一碗面,两文钱。一碗茶,一文钱。”
阿锋总絮絮叨叨的算账,他说:“我会还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我,异常认真。
我不懂这些小消费的价格,但我也知道,一碗送到沙漠里的茶,价格何止会翻十倍?况且我喝的茶怎么可能是一文钱一碗那种,从师傅每次肉痛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但这些话我永远不会说。对阿锋来说,几百文钱和几百两银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他很难还起的数字。
我更清楚的是,他会还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当天师傅教的刀法演给阿锋看,转述师傅说的每一句话。
不评价不质疑不崇拜,我把师傅教的一切,还原给阿锋,不加一点自己的主观看法。因为我知道,我教不了阿锋,我不能影响他。
我跟阿锋成了朋友。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太有钱,所以我没有朋友。阿锋太穷,所以他更没有朋友。
阿锋进境很快,我一个白天学会的东西,他两个时辰就学会了。
大漠的黑夜很冷,他拔刀夜舞,似能切割寒风。
阿锋问我:“你不是左撇子,为什么一直用左手练刀?”
我很认真的告诉他:“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字、没有抚琴、没有落子,可至少,我为自己保留了一半的生活。我这样安慰自己。
阿锋很认真的跟我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等我练成刀法后,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当时很感动。我觉得我可以反驳父亲,反驳师傅了。可是我忘了,这句话仍是在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用刀来保证。尽管是另一个人的刀。
师傅是天下第二刀,威名赫赫。
这意味着,麻烦也不会太少。虚名累人,虚名也吸引人。
经常会有人跋涉而至,请师傅指教。
师傅来者不拒,他很负责的“指教”每一个来挑战的武者——留下他们的一根手指,大拇指。
这意味着,来请师傅指教的刀客,从此都再拿不住刀。
手指串在一起,挂在院门前,像一串串的辣椒,在黄沙里风干。
但刀客们还是不曾间歇,每个月都会来一个挑战的刀客,前赴后继,只为留下自己的大拇指、与拔刀的梦。
看着一张张弃刀后悲痛欲绝的脸,我很不理解刀客们的狂热,更不理解既然他们如此爱刀,又为何不珍惜自己拿刀的可能。
阿锋似乎很理解。每个月初一,师傅“指教”的日子,他都会早早蹲在院前最大的白杨树旁,注视着每一个前来挑战的刀客,从他们走路的姿势看起,不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没看过师傅出第二刀。
每次有刀客千里跋涉而来,风尘仆仆、黄沙遮面,师傅出门,拔刀,归鞘,转身。
只剩一根跌落的手指、一柄无人拿捏的刀。
我的工作就是默默上前,把手指捡起,加到院门前的指串中。
有一天我问师傅:“师傅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天下第二刀?天下第一是谁?”
师傅归刀入鞘,一脸落寞地说,天下第一还没有出生。
我撇了撇嘴,真……臭屁啊。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打得过我师傅。倘若师傅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天下第一,那么全天下的人也就只能争夺第三了。
后来有一天,师傅说:“老子累了,以后每月初一,就你去应付吧。跟老子学了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了。”
我暗暗撇嘴,你每次去绿洲城里最大的青楼玩最红的姑娘,不都是我出的钱?现在说我没作用了,找我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从我拿上刀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拒绝拔刀的理由。但我不想切别人的大拇指,因为我总觉得,摧毁一个人的梦想,实在是太过残忍。
阿锋问我:“如果不切掉他们的大拇指,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挑战吗?”
不等我回答,阿锋又问:“你知道全天下用刀的武者有多少人吗?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
不等我回答,阿锋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每个月初一,我替你去应付吧。”
当我转达师傅的时候,师傅撇了撇嘴,“随便他。死了可别怨老子。”
阿锋开始了“指教”生活,每个月守在院门前等人拔刀。
每一个跋涉来此的刀客都勃然大怒,即便是天下第二刀,又如何能用一个黄口小儿侮辱他们?
他们或者义愤填膺,或者破口大骂,或者冷嘲热讽。
然而阿锋拔刀的时候,他们都闭了嘴。
与师傅亲自出手的结果一样,没有一个刀客能进得了院门。
唯一不一样的是,阿锋会留下他们两根手指,两只手的大拇指。
因为阿锋知道,有的人左手用刀也用得很好。比如我。
既然赌上全部来挑战,就要有输掉全部的觉悟。阿锋啃着馒头,平静的跟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曾以为日子就将永远这么继续下去。我将永远与刀为伍,以黄沙为伴。生活里永远只有两个人,阿锋和师傅。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和什么来着?
对了,会跳舞的姑娘,我记得她叫小柔。我记得我抚琴时她翩翩起舞,我记得我看她时候她羞赧一笑。黄沙砥砺了我的皮肤、我的心,却让有些记忆更加清晰。
我已学刀十五年,父亲似乎也遗忘了我。
直到有一天,阿锋要进院门,手握长刀。刀是之前无数刀客留下的其中一柄,毫无特色,样式普通。
阿锋从不进师傅的院子,师傅也从来吝啬看他一眼。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通过我来中转意见。
我立在门口,不肯稍让。
阿锋只是看着我,目光坚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给老子滚开,老子什么时候需要人帮忙守门了?”师傅大步走出来,第一次看了阿锋一眼:“不过你还没资格进老子的院子。”
阿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后退了几步,退到院门前,之前所有挑战者站的地方。
我没有理由再阻止,正像他说的,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更何况他是阿锋,他爱刀如命。
我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师傅决战,这场可能决定天下第一刀归属的决战,目击者只有我一个人。
师傅拔刀,他的刀快似奔雷,狂如黄沙,只一霎光芒,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晴空惊雷,谁人能闪?漫天黄沙,谁人能逃?
我的目光在刀光中沉陷、陶醉,却在另一道刀光中惊醒。
阿锋拔刀。
那是无数个寒夜里闪烁出来的微光,夭矫如电,辗转间已撕裂风沙。
我上前抱住师傅,阿锋的刀插在他胸口。
我不难过,这是拿刀那一刻起就要准备面对的命运。
师傅终究是老了,老了又偏不服老,还整天吃肉喝酒玩女人,这不是活该去死吗?
我不难过,这个老东西这些年花了我多少银子?
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很重要的地方,突然没有了。空落落的,有一点点的难受。
“老子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给个笑脸?跟老子学刀有这么苦大仇深?既然你不愿意……”师傅看着我,一脸的嫌弃:“老子的刀还是传给你,你就给老子苦一辈子脸吧!”
他老小孩一样开心笑了。
我气急了,抱着他,嘲笑他:“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你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吗?现在还有脸说这个话吗?”
“蠢货!”师傅挣扎着呸了一声,“老子这不是用刀解决了自己吗?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死去,到死都没有再看阿锋一眼,到死都得意着我的无话反驳。
阿锋始终不动,闭目回味这一战。从天亮到天黑。
师傅曾说,天下第一刀还没有出生呢。
但是他错了。
天下第一刀,出生,并且长成了。
长夜漫漫,我坐于师傅灵前,一言不发。
师傅没有妻儿,只有刀。
师傅没有亲人,只有我。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没有陪阿锋练刀。以后也不会再有。
用刀者死于刀,虽然师傅死得其所,但毕竟杀他的人是阿锋,让我连报仇的方向都没有。
他没有切我师傅的手指,他知道那样我会跟他拼命。阿锋很了解我,他不会给我拼命的理由。
阿锋睁开眼睛,似乎黑夜生电。
他第一次走进院子里,到师傅的灵前上了香,很认真的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看着我:“我想要漫磋嗟。”
阿锋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的上我。”
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刀。
师傅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斩断情丝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锋说得很认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的确,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来配。
我把漫磋嗟丢了给他,转身就走,也把这大漠黄沙里最有名的院子留给了他。
老头子,你很失望吧?
你不肯教阿锋,我却去教。
你要我守门,我却让阿锋去。
你把刀留给我,我却让给了阿锋。
你要是生气,就爬起来骂我啊?我给你包下绿洲城里最红的十个姑娘,让你嫖十天十夜。
谁让你那么容易就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死人生不生气啊?
谁在乎呢?
我本就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刀。
我本就只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乡万里,终见归期。
十里繁华,锦绣江南。我的家在江南最豪华的大院,高楼深院,飞檐斗角。
我回来时,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父亲拉着我的手,自豪宣布:“这是我的儿子,跟天下第二学刀十五年,今日出师归家!”
有人问:“令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只肯自称天下第二呢?”
我正想把老头子臭屁的回答原搬出来,父亲已经更臭屁的回答:“因为他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
全场惊呼,沸反盈天。
不少贵妇少女激动得脸色通红,我却没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微笑致意,自矜点头。
我练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里迫她嫁人,她抵死不从。
她说她始终记得我的琴声,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响起。
始终留着我给她写的情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但在我回来之后,全都销声匿迹。
因为全江南都知道,我师傅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而我学刀十五年。
即使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业,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以守住。
既是是江南最美的美人,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有资格拥有。
老头子留给我的东西,真的不少。
但杀人不用第二刀的人被人杀了。
尽管绿洲里,还流传着他的风流名。尽管江湖中,还飘扬着他的英雄气。
没人知道。因为很久以前就没人见过师傅了,所有挑战的刀客都停在了阿锋刀前。
堂堂天下第二,死了和活着,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从不说这件事,久而久之,我竟也以为他还活着在了。有时候我真想丢个几百两黄金在他面前,让他屁颠屁颠跑过来,谄媚地给我捏肩捶腿。我要让江南八大名妓,挨个儿的给他跳艳舞。
然而师傅活着的时候就从不肯走出大漠,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我不难过,我抓着小柔的手细细研墨。在花前月下,铺一张宣纸,我手执狼毫,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刀。
刀,
刀,
刀。
看到小柔诧异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煞了风景。我竟没有写出温柔的诗篇,我竟没有填下动人的词曲。
练刀十五年。
我从来不喜欢刀。
但我好像已经忘不了。
师傅在阴间,可有宝刀供舞?
阿锋在大漠,又割下了几根手指?
我想起以前有一晚,练刀结束之后,阿锋拔刀四顾,他对我说,有一天全江湖都会在他的刀光下失色。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天下第二刀已死,这消息突然传遍江湖。有刀客前去挑战,却发现人去楼空。院子里空留一张灵牌。
我得知后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生阿锋的气。他拿了漫磋嗟,继承了老头的院子,却没有给他守灵三年。
我抬头看天,星光闪烁,好像阿锋的刀光。
我仿佛听到他说,天下第一刀,怎么能停在大漠,怎么能不去闪耀江湖。
我不知如何反驳。
不久之后。
有一个年轻人持刀闯入江湖,一刀斩巨枭,一刀破少林,转武当、战青城,偌大武林,几无一合之敌。整个江湖都在传颂他的威名,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号为天下第一刀。而他手中所持,正是漫磋嗟。
老头曾说,他只有一个徒弟。
人们都知道,天下第二刀只收过一个徒弟。
如果阿锋是那个徒弟,那么我呢?
在阿锋名动江湖之后,我岂不是最可笑的冒牌货?
我是江南最豪富家族的少主,我学刀归来,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这是师傅的威名,留给我的自由。
我可以写诗,可以抚琴,可以落子。
可以,娶小柔。
江南第一美人,江小柔。
父亲神色焦虑,亲友忧心忡忡。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真的不在乎。
婚期如约而至,农历二月初六,宜入宅、嫁娶、开光、祈福、求嗣。
江南首富之家的少主,迎娶江南第一美人,这样的婚礼,无疑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武林名宿,江湖豪杰,商家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是夜,月明星朗。
大红蜡烛照得全府有如白昼。
满城着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我新郎官服英姿挺拔,小柔凤冠霞帔窈窕动人。
正要拜堂之际,忽有一声传来,“江南第一美人,岂能嫁与欺世盗名之徒?”
抬眼看去,正是陕北巨富,石家大少。
“此言甚是!”
又有人高声应和,却是河东名门,高家家主。
小柔面容隐藏在霞帔之下,不见表情,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曾有丝毫放松。
“天下第二刀的唯一传人,在下点苍派张宗昭,却想讨教几招。”点苍派大师兄在‘唯一’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场下喧嚣四起,间有讥笑之声。
父亲面色铁青,不时低声吩咐着什么,想必是叫护院们出来。
但在这些豪客高手面前,区区护院,又能走的了几招?
我拍了拍小柔的手,踏前一步,正要说话。
堂前忽然一道光华闪过,如游电,似月光。
我于是知道,阿锋来了。
点苍派大师兄横躺在地,连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
我没有请阿锋,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阿锋一袭黑色武服,风姿卓绝,再不见一丝当年落魄,他朗声道:“点苍派可以换个大师兄了。”
声音不大,却清楚的响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高家,也请换个家主。”
阿锋拖刀而走,边走边说话。
“石家少主,换成二儿子吧。”
他语速并不快,却没人来得及反应。
阿锋归刀入鞘,三具尸体横陈于地。
鸦雀无声。
阿锋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字,就写字。想作诗,就作诗。想娶小柔,就娶小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怀疑他的话,从来没有。因为他叫阿锋,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场亦无人怀疑。
因为天下第一刀,有资格说这个话。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门送礼,头颅三颗为贺,鲜血染红烛。
第二日宾客散尽。我陪着阿锋在湖心小亭对坐。
旁无余人,只有阿锋和我,伴随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从不出大漠吗?”
阿锋从不无缘无故说话,我转头看着阿锋,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天机阁翻找天下高手时,看到一则秘闻:天下第二刀,妻死于怀,从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来师傅永不出大漠,是因为自己断不了情丝。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的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的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
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
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
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谁敢拒绝?
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得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
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
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
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
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一十二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的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
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
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
我从未如此认真。
小柔执钗在手,说,你若不回来,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浊泪盈眶,说,你如果回不来,这富贵华庭,我便烧了干净。
新婚那日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只有阿锋说,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我是刀客。
阿锋最懂我。
拜别妻儿老父,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转身。
我曾说过,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习刀的日子里,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
除了拔刀。
拔刀,
拔刀,
拔刀。
杀人如泼墨,割喉似行书。
三千里头颅落子,百十日哀嚎抚琴。
我拔刀进河东,高家鸡犬不留。
我持刀入陕北,石家满门诛绝。
我带刀赴点苍,点苍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銮,狗皇帝血溅龙庭。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纵心如铁,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来也斩不断情丝。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后三百年,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名为漫磋嗟。
后记:
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
我是天下第二刀。
要问我为什么只肯自称天下第二,我会说,老子喜欢。
但有人会替我这样宣扬:他活着的时候,天下人只能争第三,他死了之后,江湖才会出现第一。
我终于可以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我的刀足够快之后。
我觉得很难过。
因为现在我才明白,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刀够不够快。
这句话是对的。
原来真的是这样。
【全文完】
故事定名为,漫磋嗟。
若故事尚可,请点个赞,再点个关注吧。
谢谢你们~~
评论区说不更就不给赞的、不更就是二百五的、说我会太监的,还有直接开骂死太监的……你们够啦。
我更得比谁都快!半天都没断过啊!
更!完!啦!
下面是答读者问:
ps1: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是我自己写的句子。前半句来自辛弃疾。
ps2: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去看,每一条。
非常谢谢你们的喜欢。一开始我是准备逐条回复的,后来等我埋头填完坑,回来一看,评论已经快要淹没我。
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
评论太多,恕我无法一一回复。
评论区有几个朋友问,漫磋嗟是什么意思。
红楼梦里有一句: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很显然,这里嗟的意思是唉声叹气、哀叹不已、黯然神伤。
磋,有商讨之意。嗟,有叹息之意。
自己跟自己商讨叹息?当然不是,是自己跟自己商讨让人叹息的事情,也即,内心的焦灼煎熬与刻骨回忆。
我把磋嗟解释成,回忆与叹息。
一边回忆一边叹息,一边叹息一边回忆,越回忆越叹息,越叹息越回忆,而终于陷入无止境的循环中。
漫磋嗟,即,无穷无尽的回忆与叹息。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全句解释起来就是:男儿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心坚如铁。可即使是这样的男人,对人生中经历过的情事,也会有无穷无尽的回忆与叹息。
我任性造词,对各位造成困扰,实在抱歉。
希望不影响阅读。
ps3:重要的事情,我再重复一遍: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去看,每一条。
无论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还是以后的。
之所以基本不回复,是因为这个答案下评论太多,我实在没办法一一回复过来,又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厚此薄彼。索性就都不回复了,见谅。
很多关于剧情方面的问题,我之所以不回答,是因为我在故事中已经回答过了。
您再读读,或许能有些意外惊喜。
同时我更想看到的是,你们对这个故事的思考与讨论。
最后我要说的是:
你们给了我太多太多感动,太多太多支持。
很多人跟我说谢谢,
但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讲故事。
ps4:
有一点我要说一下……
漫磋(cuo)嗟(jie),是磋商的磋,嗟叹的嗟。
而作者君的名字,是情何以甚,甚为情深的“甚”,并不是少打了一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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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心感谢大家的支持,
谢谢,谢谢,谢谢。
诸位,江湖再会。
刀神
(1)
我叫李木鱼,是一位刀客。
我的刀,是把断刀。
师傅当年曾经问我,想学什么兵器。
我毫不犹豫的说:“学剑!”
没办法,大乾武风昌盛,大侠满地走,名宿不如狗,但是有一个说法就算三岁小孩也知道。
那就是,当今天下,九道并起,剑道称尊。
四大剑道,杀生、长生、多情、无情,相爱相杀三百年,虽然没有决出谁才是天下第一剑道,但是剑道早已在天下遍地开花,传承不绝了。
更别提那些初出茅庐的剑客,携一把佩剑,站在秦淮河畔姿势这么一摆,满楼的姑娘跟嗑了药一样红袖摇招个不停。
想想就心神向往。
还没等我畅想以后的美好生活,师傅呼哧一巴掌拍在我的头上,罚我抄写三百遍《论兵器对个人心理健康影响的几点看法》。
(2)
等我抄到第250遍的时候,师傅或许于心不忍,又一次问我想学什么兵器。
这次我果断地说:“我要学刀!”
我小心地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睥了一眼那沓厚厚的草稿,乖巧的说:“剑,虽为百兵之首,不过潇洒有余,杀伐欠缺。中正平和,勇猛不足。”
师傅赞许的点点头,对我的眼色表示欣赏,说:“鱼儿,你能有这个想法和觉悟,为师很是欣慰。我辈之人为何学武?为的就是...恩?”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眼疾口快的应道。
师傅道:“刀者,霸道也。用刀斩尽不平,镇压一切宵小,唯我独尊,舍我其谁!”
“剑道之人,多追求长生久视,破碎飞升,我所不取也。”
“我所求者…”
我没有听清师傅后面说什么,只知道狠狠地点着头,心思飘向厨房,想着今晚梅姨会给我做回春面呢,还是打卤面。
(3)
一晃,六载寒暑。
当我的刀可以将飞蚊一刀两断,将水流横中截开,将师傅的竹屋一劈为二,师傅便将我赶下山。
临走前,他让我将那把放在柴房后面的断刀取了出来,又给我一册他自己写的《刀法四十九式总纲》,然后就不见踪影了。
倒是梅姨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了半天,千万嘱咐让我下山万事小心,又给我做了一碗我最爱的卤肉面。
我吃完面,背起行囊,跟梅姨道完别,就下山了。
临走时回头望去,只见岩上一个身影形相清癯,右边的衣袖在风中甩荡,像极了师傅。
我扭过头,眼角不知为何有点湿润。我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断刀,耳边又响起梅姨告别时欲言又止的话。
“鱼儿,你师傅让我告诉你,此次下山如果不能找到当代泥相,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还有,一定要小心杀生剑道的传人...”
(4)
大乾建国三百年。
传说当年八王逐鹿,大乾开国之主得一位剑仙相助,才于乱世之中杀上至尊之位。
相传当年那位剑仙,铸就四把绝世神剑,于七星原灭杀七王联军十万之众,而后破碎虚空,留下四把绝世神剑流传人间。
每把神剑都记载着一部绝世剑典,四把神剑齐聚,更是可以打开一个宝藏。
有人说这个宝藏是一部让能人破碎虚空的无上神功;有人说是当年七王豪取抢夺的稀世财富;还有人说只是镜里空花,世人痴想罢了。
不论怎样,这四把神剑确实被四位人杰所得,这四人也各自创立四大剑道,相互争杀,意图聚齐四剑,谋取那个传说中的宝藏。
我坐在前往大乾帝都望京的马车上,想着四大剑道的来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断刀,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
这把刀黑不溜秋,一点卖相都没有。唯一优点就是质地不错,不知是什么打造而成。
但一想到平日里梅姨用它来捅炉生火,我就绝了它是什么神兵利器的心思。
断刀就断刀吧,但是它...
没锋啊!
一把没有开锋的断刀,我一想到这里不仅泪流满面。师傅他老人家给我把这个玩意,我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时候,难道要拿它去砸人吗?
还没等我自顾自怜,马车一阵颠簸,突然停下了。外面隐约有杀喊声传来...
(5)
我激动得提着断刀就冲下马车,心中砰砰直跳。
果然,是一群马贼。
那些五大三粗的马贼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流星锤、五虎断门刀、小榔头...将车队的前后左右包围起来,车队的武师们正在跟他们紧张对持中。
场面一触即发!
我喘着粗气,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一会大展神威,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从车队这头杀到车队那头,纵横无敌拯救行商于危难之间的神勇场面了。
要是车队里,还有未出阁的女眷就好了...
我刚纵身而出,一道人影倏然越上马车,与我同时喝了一声:“住手!”
异口同声。
场面一下子被镇住。
那人穿一身白衣,俊美飘逸,腰间一柄三尺青峰泛着光芒,一看就不是凡物。
说完那句,我俩同时愣了下,可能也没想到车队中还有和自己一般“多管闲事”之人。
那人剑眉入鬓,凤目生威,嘴角含笑道:“在下柳如是,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看着他不俗的卖相,不动声色的将断刀背到身后,说:“在下李木鱼。”
(6)
柳如是潇洒地拱了拱手:“早知李兄在此,我也不用急着出手了。”
我也含笑回应,正在寻思是跟他合力击退这群马贼,还是站在一旁摇旗呐喊。
这时,前方的马贼似乎也看到这边的情景,一阵骚动,从中走出一位头领样的人物,中气十足道:“什么人来多管闲事?”
柳如是剑眉横挑,手中青锋出鞘,挽了一个剑花。剑气迸发,足有三尺之长。
这已经是天下一流剑客的实力了。
马贼们一阵骚动,显然没想到会碰到这么硬的点子。
柳如是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隔空掷向那位头领,口中冷冷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那名马贼头领接过那面令牌,凝神一看,竟然好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慌忙跳下马,伏地跪求道:“公...公子饶命,山野草民惊扰尊驾,还请放过在下和弟兄们一条生路。”
我在一旁好奇的看着,心想不知这令牌是什么来历,竟然能让这马贼首领吓成这样。
柳如是冷哼一声,说:“你们这些人落地为寇,死有余辜。不过这段山路多是马贼出没,你们就在前方开道吧,省得再有哪儿个不长眼的过来打扰。”
马贼首领唯唯诺诺的退下,招呼着一票手下在车队的前面开道。车队经历过这场风波,很快重新上路。
几个管事的点头哈腰的想过来攀个交情,很快就被柳如是三言两句打发走。
我摸了摸鼻子,正想告个别回自己的车厢,柳如是含笑道:“李兄,可是也去望京的吗?”
我点点头,应了一句。
柳如是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说:“这可就巧了,我与舍妹也是要前往望京,长路漫漫,不如一起同车而行可好?”
(7)
我跟着柳如是进了他的车厢,这个车厢比一般车厢要大上不少,进去一看才发现车厢内部被改造成卧铺的样子,一位女子正躺在被褥中。
此世,大乾风俗开化。女子可如男人一般佩剑过街。我与柳如是皆非寻常人,是以没有避嫌。
不过我还是有些脸红,匆匆一瞥便收回视线。只记得那个女子二八年华,肌肤凝脂,眉毛弯月,玉骨冰肌,竟是个绝世美人儿。
只是脸上眉间有一丝病容,看起来格外楚楚动人。
我们进来之时,她还在卧榻上入睡,只是不知梦中遇到什么,眉梢不时轻皱,状似痛苦。
柳如是小心地点起一旁香炉中的檀香,随着檀香冉冉升起,那女子表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这檀香有安心养神之效。
他又轻轻放下帷帐,确定隔音之后,这才转身略带歉意道:“李兄,舍妹自小体弱多病,不便之处倒是打扰了。”
我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只是不知令妹身患何病,在下也曾学过一些医术,或许可以出出主意。”
柳如是剑眉轻皱,嘴上自嘲笑道:“舍妹天生冰髓之体,这病,在娘胎中便落下了。早年我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也是难解其根。”
我恍然大悟,冰髓之体,世所罕见。这种体质的人往往早夭,盖因体内阴阳二气失衡,阴盛阳衰,是先天绝症。
柳如是道:“我自幼学岐黄之术,但也无济于事。现在世上能为舍妹延命的,也只有天下五怪中的鬼医林子寒了。”
我却是知道,他所说的天下五怪,分别是指五位奇人,他们在五个不同的领域登封造顶。而师傅要我寻找的当代泥相,就是这五怪之一。
柳如是突然抬头问道:“李兄,你此次前往望京,可是去寻天下五怪中的泥相?”
(8)
我心中一怔,看着眼前这位男子。
没等我开口,柳如是忽然一笑,自问自答道:“李兄不必诧异,鬼医林子寒本来踪迹难寻,却于下月十五做客望京,为十三皇叔把脉诊病,此事天下皆知。”
“而泥相身患恶疾,天下只有鬼医才能解他每七日发作一次的厄体之痛。这两人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天下之人皆求泥相一卦而不得其踪迹,今有如此良机,李兄可能还不知道,如今望京已是风云汇聚之地,只待下月十五...”
说到这里,柳如是含笑止口,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我。
我心中思绪千转,此次远行,望京确实是我计划中必去之地。只是这位柳如是谈吐中激昂文字,大有把握天下人心之气魄,实在不是常人所有。
但他眼神中那种真诚却是做不了假,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这般对待萍水相逢的我。
想了下,我说:“柳公子慧眼无双,在下佩服。只是安知我此次去望京不过是见识下帝都风采,无意卷入这风云中?”
柳如是哈哈一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李兄你虽然一身简朴,但头角狰狞,目中神光凝而不散,假以时日必是人中龙凤!此等人杰,我却是不相信只是去游山玩水。而望京之中,能够吸引李兄前去的,除了当代泥相,柳某实在不知还有何人?”
心神激荡!
学刀六载,为的就是一扬心中如海壮志。此次下山之行,便是要以手中之刀,会迎天下英雄!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这次望京之中除了泥相还有一人也会前去呢。”
我回过头,那位卧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掀起帷帐对着我们盈盈一笑,说道:“杀生剑道传人于下月十五试剑天下,正是从望京开始呢。”
(9)
她的声音虽小,但落在我耳中却如雷动九天。
下山之前师傅只嘱咐我两件事,一件事是去找当代泥相,至于见到之后会怎样,师傅没有和我说。
另一件事,就是让我小心杀生剑道传人。
没想到这次望京之行,竟然能同时遇到这两位。
一时也不知是否是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我面上阴晴不定,续而冷笑一声,学刀六载,也养出我心中一口傲气。我李木鱼岂是那种贪生怕死畏惧不前之人?定要看看,到底是杀生剑道的七杀剑利,还是我手中的断刀狠!
收拾下心绪,我对着那位少女含笑道:“多谢姑娘提醒,敢问姑娘芳名?”
那少女展颜一笑,一时美艳不可方物,让我心神恍惚了一下。只见她樱唇轻启,声音委婉动听:“我叫柳灵儿。木鱼哥哥,你就叫我灵儿好了~”
我心湖荡漾,她不知何时醒来,竟然听到我的名字。
柳如是见到灵儿醒来,快步上前,柔声问道:“灵儿,你什么时候醒来的?身子不要紧吧?”
灵儿轻声细语道:“哥哥,我醒来好一会了,看你和木鱼哥哥聊得尽兴就没有打扰你们。”
柳如是又是心疼又是自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执意带着你来望京,你也不会一路颠簸以致寒症复发了。”
灵儿摇了摇头,口中安慰道:“哥哥你别自责了,我知道如果这次不来,以我的体质就算在思情崖也熬不到明年元宵的。”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妹碎语,过了片刻才找准间隙告辞出来。
(10)
路上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没事的时候就去柳如是车厢与他们兄妹二人闲聊。
随着交谈的深入,我越发感觉这兄妹二人都不是寻常人家,无论是眼见阅历都胜我不知凡几。
只有牵扯到武学上,我才可与他们尽兴而谈,互有收益。
这段时间,我抽空就研究那册四十九式刀谱。只觉得这册刀谱越往后越是晦涩难懂,超越往日所学任何刀法,有不少地方甚至让我感觉不像是人间刀法。
说来也奇怪,只要我脑中不想事情,就会浮现那册刀谱上的心法字句和招式画面,就连睡梦中都萦绕不止。
除此之外,我与柳家兄妹的感情也与日俱增。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感觉灵儿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更是明艳三分。
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柳如是每天在车厢中点的是北海人鱼的鱼油,这种鱼油千金难求,能调和阴阳,养魂安魄。
只是鱼油再是奇妙,灵儿的身子却越来越不好,有时一天都要昏睡大半,我和柳如是的面孔也渐渐布满阴霾。
不过还好,大乾的帝都,望京城,终于到了。
(11)
这一日,灵儿也难得没有沉睡,我坐在卧榻之上为她调制药羹,看着她小口喝下去,对着我展颜一笑。
马车已经停在望京城门外,柳如是亲自下去置换通关文牒。突然我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隐隐有人说什么十三皇叔。
我心中一动,温声安慰下灵儿,下了马车。
柳如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马车外,看见我下来,眸子中闪过一丝莫名的色彩,低声道:“我们运气不错,一到望京城就遇到了鬼医林子寒。”
天下五怪,鬼医林子寒?!
我按耐住悸动的心绪,凝目向人群喧哗处望去:只见军士环绕中,六只猿猴抬架,上面是黑布搭成的长幡,几排白骨铃铛挂在幡顶,随风轻响。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斜卧了一位鬼面人。
抬架方向所指,赫然是我们这辆马车。
(12)
长幡飘扬,铃铛脆响。下有猿猴抬架,上有鬼医斜卧。
此情此景,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那座六抬大轿缓缓而来,天下五怪,鬼医林子寒斜卧其上。靠的近了,才发现他身材高瘦,一身青衫,脸上带着张人皮鬼面具,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
“今有故人之子在此,林某不胜欣喜之至哉。”
声音嘶哑怪异,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心中一怔,他用的是腹语。
柳如是庄重上前,行礼道:“思情崖柳家柳如是,见过鬼医林子寒大人!”
“天下四大剑道,多情剑道当代传人,倒是一表人才。”鬼医嘿嘿一笑,说道:“我与你父当年有三拜之交,你之来意我已知晓。那个小姑娘现在就在车厢中吧。”
柳如是连忙点头,还没来得及多说,鬼医轻恩一声,头上发丝纵空而出,直接洞穿灵儿所在的车厢。
我心中一惊,担忧灵儿,正要上前制止,柳如是连忙拉住我,轻声道:“别妄动,这是当年医道一脉失传的先天医术。”
我听到这里才按捺下心中的关心,紧张地看着鬼医。
只见他发丝如有生命般跳动不止,隔着车厢我看不到灵儿现在的处境,但随着时间过去,车厢上不知何时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鬼医面无表情,发丝重新收回,仿佛之前的异状从未出现。
我们紧张地看着鬼医,他手指轻敲:“令妹身患寒疾,需天地异物才能根除。今我只是稍缓她体内的寒症,这几天我会住在十三皇叔的府宅,你们一同前来吧。”
柳如是大喜过望,连忙行大礼。
鬼医眸光一转,竟然转向我,饶有深意道:“倒是这位少侠,让林某颇有熟悉的感觉啊。”
(13)
我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山野之人李木鱼,有幸得遇鬼医,荣幸之至。”
鬼医眸光闪烁,“你,是用刀的吧。”
我扬起头,“是。”
鬼医微眯双眼,轻声道:“你身后那把刀,可否借林某一观?”
我身子一颤,他所说的正是那把断刀。
犹豫了一下,想到鬼医跟柳公子一家是旧交,刚刚还出手为灵儿治病,我咬咬牙,解下背后的断刀,递了上去。
鬼医双手接过断刀,我看着他的鬼面上古井无波,双眸深沉如海,猜不透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他轻轻抚摸着断刀,尤其是断裂处,良久才将断刀还了回来,道:“好刀,可惜宝刀蒙尘,锋芒未开。”
我心中一动,问道:“鬼医可否知道如何将此刀开锋?”
鬼医摇摇头:“不知。这天下或许只有三人知道,不过,我的朋友泥相便是其中之一。”
我见他犹豫了下,又开口说道:“你可与柳如是一同随我住在十三皇叔府。”
我大喜过望,正愁不知如何遇见泥相,现在只要跟在鬼医身边,便总有机会。
鬼医摆摆手,长幡落下,六猿抬架转身进城。在他转身那刻,我听到一句若有若无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小心,长生剑道的护道人。”
(14)
“长生剑道,观星象、参八卦、拿阴阳、化五行,运造化、顺应天理,代天刑罚!是以他们奉行入世之道,多与朝堂之人牵连。”
十三皇叔府,一处静室中,我坐在椅子上听灵儿为我讲述天下四大剑道的隐秘。
“剩余的三大剑道,杀生、无情以及我哥哥所在的多情剑道,奉行的多是出世之道,不与红尘多有牵连。”
灵儿轻皱鼻尖,又补充道:“不过哥哥所学的多情剑意,也讲究红尘练心,六欲练情。所以这些年他在红尘中也是奔波的紧,要不是这次带我远行,我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哩。”
“对了,木鱼哥哥,你之前不是问我长生剑道护道人嘛。”
灵儿轻咬一口荔枝,脸颊上满是笑意:“我们四大剑道传承自三百年前那位绝世剑仙,每代都有一位护道人,维护道统,隐藏在暗中行杀伐之事。”
“长生剑道此代的护道人我以前听哥哥说过,十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消声觅迹,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不过他们这一脉与大乾当朝皇上央帝渊源甚深,甚至听说暗中为央帝建立了一个暗杀组织,里面的人都被称为剑奴,都是当世一流剑客。”
我暗暗记在心中,又轻轻剥下一颗荔枝,递给灵儿,看着她樱唇轻启,问道:
“那这四大剑道当代传人分别是谁呢,杀生剑道的传人本月十五试剑天下又是怎么回事?”
(15)
灵儿咯咯一笑,修长的睫毛轻眨几下,嘴上道:“四大剑道传人嘛,分别是长生剑道李元化,杀生剑道荆十方,无情剑道王子晗以及多情剑道,我的哥哥,柳如是!”
“至于杀生剑道的试剑天下,是他们这一脉的传统。每代传人杀生剑道小成之后,都会携七杀剑,挑战世上群雄,以剑会迎十方风云。”
灵儿想了想,歪着头道:“不过杀生一脉一向与我们三大剑道不对路,而且哥哥好像对当代杀生剑道传人颇有偏见,每次我问他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不理我。”
“到是无情剑道的子晗姐姐,在我小的时候还抱过我呢,亲手为我采摘牛油果。其实子晗姐姐虽然修炼无情剑道,但看起来好亲切呢。”
………
“杀生剑道,荆十方。”
告别灵儿回到自己房间,我默默的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想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拭剑天下,这是何等的自信与风采?
天下四大剑道中,以杀伐著称的杀生剑道,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为何师傅交代我小心这位杀生剑道传人,鬼医当日又为何出声提醒我留意长生剑道。
自从我下山以来,踏上前往望京的马车,一路来越来越多的谜团和漩涡,似乎将我深深卷入其中。
而本月十五,鬼医将正式亮相望京,于天下第一楼摘星楼为十三皇叔把脉诊病,又逢杀生剑道传人拭剑天下,到时必将搅动天下风云!
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卦—泥相,以及隐藏在暗中的长生剑道和那个神秘组织。
大幕拉开,还有几天而已。
一想到即将亲身经历这般精彩绝伦的大势,想到与那些天之骄子剑道传人亲手过招,我的心中就不仅豪情大作,断刀也随着我的心意隐隐颤鸣。
“任他什么四大剑道,什么护道人,八方云动,我李木鱼自一刀挡之!”
(16)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此为定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为变数。变数成因果,因果成劫,劫劫相连成量劫,无量量劫归混沌...”
我默默地品味着那册四十九式刀法总纲,越是深入越觉得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常让我有智慧穷绝之感。
尤其是最后三式,如人上高山,登顶之后回头无路,那种彷徨难受,让我几次差点走火入魔,胸中淤血难平。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住刀册,心思神游天外。
三天之后就是十五,立足望京城中,仿佛处在一个大风暴的中心,而到时这漫天风云将汇聚摘星楼,天下英雄,无数道目光都将为之而动。
就是不知,师傅和梅姨,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摇摇头,我伸了个懒腰。自从进了这十三皇叔府,平日里除了几个下仆,连个公主郡主都没见一个,更别说那位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十三皇叔了。
听那些老奴说,自从十年前十三皇叔唯一爱子暴病而亡,这座府宅便是一直冷冷清清。
而鬼医除了一开始两天为灵儿缓解寒症,后来也不见踪迹。我本想旁敲侧推向他询问泥相的下落,也只能不了了之。
想到灵儿,我兴致突来,提了一篮今天上午刚刚送来的新鲜荔枝,前往灵儿和柳如是的居处。
灵儿正在房间中逗玩一只西域进贡来的金毛鼠,看见我进来开心的站起来。
我好奇的问道:“灵儿,你的哥哥柳如是在哪呢?”
灵儿撇撇嘴,悻悻道:“他呀,一大早被宫中人喊过去,说是当今圣上,大乾央帝向他询问阴阳熬战之法~”
我哈哈一笑,也没有多想。坐下来看灵儿逗玩那只金毛鼠,顺手为她挑剥荔枝。
只听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不断,看着她面如桃花,一时竟是痴了,忘记自己还是身处风云汇聚的大乾望京城了。
就在这时。
四道冷厉狠绝的剑光刺破屋顶,快如闪电,笼罩在我头顶四方,其中一道的目标赫然是灵儿!
(17)
“啊!!!”
我睚眦欲裂!
这三道剑光的角度刁钻狠准,一时竟将我所有的出手角度全部算计到,让我无法抽出身后的断刀!
但让我歇斯欲狂的是那道刺向灵儿的剑光!
生死攸关的时候,四十九式刀法总纲中的其中一式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右手狠扯下自己上衣,手腕转动,内劲迸发,衣服被气劲充盈,化为一条刀龙以一式刁钻的角度瞬间击向三道剑光。
“呲呲呲”
剑光交织中,衣服化为漫天碎片,被气劲波及震为粉末。
那几位偷袭之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时剑光迸发,有那么一瞬间迟疑。
趁着这一瞬间,我纵身向灵儿扑去,与此同时,右手已经摸上背后的断刀。
拔刀!
(18)
刀芒划过,金戈撞击。
我听到对方剑断,刀芒入骨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开心,耳边传来灵儿惊恐的声音。
余光睥见,第五道剑光从我身后刺来。
生死之间,我脑海千般刀法闪过,最后汇聚成一册薄薄的四十九式刀法总纲。千刀合一,万法归宗。
刀芒再闪,身法再变。
“磁啦”
长剑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划过,刺入三分。长剑划过,血花溅起。
不过还好,我终于闪出他们的包围圈。与此同时,我手中断刀横劈,刀光如瀑,送入那个偷袭的剑客身上。
就在这时,足足四道剑光直刺灵儿而来。
原来他们最终的目标,就是灵儿。
我暴吼一声,双目溢血,然而此时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挽回。
剑未到,气先至。
四大当世一流剑客的剑气,让灵儿直接昏死过去。
可就在这一瞬,一股至柔至阴的剑意陡然从灵儿身上爆发!
这股剑意是如此缠绵与不可抗拒,如三千情丝,柔而千转,将无坚不摧的剑气化为绕指柔。
那四位偷袭的剑客措手不及,被这股剑意当场反噬,毙命当场。
我抓住这个机会冲到灵儿身边,没有来得及思考灵儿身上那道剑意是从何而来,也没有时间在意后背的伤势,转头看向剩余的三位刺客。
他们皆是一身白衣,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手中所使皆是制式长剑,寒光冷厉。
天下,哪儿来这么多一流剑客。
我压住心中的震惊,横刀在前,已经打定主意,今日就算拼的同归于尽也要保灵儿无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剩下的三位剑客互相对望一眼,竟同时越出窗外,鸿飞冥冥。
我怕还有埋伏,按耐住追出去击杀他们的冲动,点穴止血之后,眼皮越来越沉重起来。
视线的最后一睥,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进来。我嘴角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放心倒下。
(19)
好长的一个梦啊。
梦中师傅拉着我小小的手,把我带上无巅峰。
梅姨含笑为我做的打卤面,真香啊。
忽然不知从哪里燃起大火,铺天盖地,无巅峰上,师傅背对着我,立于绝崖上,右边的衣袖随风甩荡。
他的身后,一把断刀斜插在地上,仿佛一头凶兽,颤抖着,咆哮着,狰狞。
我看着梅姨含着泪,说:“鱼儿,你走啊,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然后纵身一跃,跳下绝崖。
我哭着趴在绝崖上,看着梅姨掉进万丈深渊。
我扭头,师傅不知何时凌空踏步,往天上而去,渐渐化为一道光芒,是羽化吗,还是登仙。
无巅峰上的火还在烧,我哭泣的坐在大火中,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被烧成灰烬。
.........
(20)
我从黑暗中惊醒。
身上大汗淋漓,一股浓重的药味将我包围。不过内息运转,畅通无阻,伤势已经痊愈,甚至还比以前更有增益。
想来,这是我生死之间悟出四十九式刀法总纲的真要,虽然最后三式还不能使出,但至少,现在它们在我面前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了。
只要机缘巧合,便可一捅而破。
眼前,是灵儿喜极而泣的面孔,她眼角带泪努力微笑着看着我。
真好,她没事。
我摇摇头,仿佛想将那个可怕的梦魇忘记。问道:“灵儿,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摘星楼的大宴...”
灵儿说:“今天就是十五,鬼医大人已经去了摘星楼。今夜戌时十三皇叔会驾临摘星楼,在摘星楼上召开盛宴,宴请天下群雄。”
说到这里,灵儿峨眉微皱,担忧道:“木鱼哥哥,你身上的伤...”
“你哥哥我在他身上涂了九瓶天霜玉露膏,就算是死人也能把他从阎王那前抢回来,更何况这小子只是背上受了三寸剑伤。”
一个调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正是柳如是。
他轻笑道:“啧啧,为了你小子,灵儿可是把秀婆婆那里的药膏存货搬空了,那个话怎么说的,女大不什么来着~”
灵儿含羞颠了柳如是一眼,跑出房外。
我心中涌出一丝温存,不过很快就将其压下去。
我抬头看向柳如是,他看到我的眼光,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小子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灵儿身上的那道剑意是怎么回事,对吗?”
(21)
我点点头,等待着他的解释。
柳如是叹口气,道:“当日鬼医为灵儿诊病的时候你也听说了,她体内的寒症只能借助天地异物压制。而我在来望京之前,一直将多情剑道传承之剑销魂剑封印在她体内。”
“什么?销魂剑?剑,怎么可能封印在人的体内?”我难以置信。
“天下四大剑道,各有一把传承之剑,其中神妙,一时也难以和你解释。”柳如是轻叹口气。
“想必,你也想说过那个传说,只要聚齐四把神剑,就可打开三百年前那位剑仙留下的宝藏。”
我沉默点头。
柳如是目光寂寥,悠悠道:“三百年来,我们四大剑道彼此争杀,从未放弃从对方手中夺得神剑的机会。”
“这次是我疏忽,被对方引开,又派八位剑奴同时偷袭,呵呵,真是大手笔,不愧是长生剑道的传人,李元化。”
我沉默不语,事关四大剑道的私事,我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不过李元化如此作为,将来定要让他有所偿还。
“我已将销魂剑从灵儿体内取出,之前有鬼医用医道真气为她压制寒症,足以保她三日无碍。”
柳如是撇撇嘴道:“我们还是先想想今晚的摘星楼之宴吧,鸿门盛宴,不过如是。”
我看着他凝重的表情,点点头。
今日我刀法已成,断刀在手,李元化,荆十方,倒是要跟你们争一争锋芒!
(22)
昔有大乾摘星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说的便是天下第一楼,摘星楼。
五月十五,权倾天下的十三皇叔,于此楼大设宴席,会逢天下五怪,鬼医林子寒。
盖因一代神算泥相与鬼医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所以天下群雄齐聚于此,一时风云激荡,龙蛇起陆。
我站在摘星楼下,望着这座高达百丈的传奇之楼,一时心绪万千。
相传,此楼是大乾开国之主为三百年前那位剑仙所建,倾举国之力,所耗金银木石如山如海。
今日,天下的目光都将汇聚于此。
我与柳如是也终于站到了这里。至于灵儿,今夜龙蛇并起,鸿门盛宴,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我和柳如是一致决定让她留在十三皇叔府。
深吸一口气,我和柳如是相视一眼,同时一笑,并肩而上。
(23)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一位白衣女子坐在阁楼之上,玉手轻拨琴弦,一曲鹤冲天,空灵绝俗,余音袅袅。
此情此景,在场满座宾客却是寂静无声。
佳人虽美,词曲虽妙,但其中韵味却是难以为外人道来。
二十年之前,老皇胜年崩殂,留下当时盈弱的幼子,当今的央帝。
彼时十三皇叔倾力辅佐,却因功高盖主,被逐渐成长起来的央帝所猜疑,后来不得不隐退朝野,是以朝野中至今还有为之不平之声。
只是长生剑道一脉与皇室渊源甚深,任你权倾天下,抵不过一剑在手。
以十三皇叔人脉之广,积威之重,也不得不闲赋在家,后来爱子无故暴毙,这些年更是游山玩水,避嫌在外,做一个花鸟皇叔。
我和柳如是坐在摘星楼最高层,看着群雄静坐,一片风雨欲来之感,不禁甚觉乏味。
鬼医则被提前请去一间独立的静室,静待开宴。
不过没等多久,随着一阵喧哗,大乾十三皇叔,终于登上摘星楼。
他一身黑色蟒纹大袍,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末端用玉带束起。看起来,年轻时一定是位一等一的美男子。
只是鬓角一缕白霜,终是岁月不饶人,让昔日少年,白了头。
与他一起上来的,有一位黑纱人尤为引人注目,他头上带了顶连地黑纱罩,将周身裹得严严实实。
那位黑纱人直接跟着十三皇叔来到上席,默默地站在他的后面。
十三皇叔环顾一周,突然皱眉轻咳几声,一旁侍人连忙递上毛巾热水之物。
外人看来,则是这位当朝皇叔体虚多病,积病已久。
十三皇叔轻轻用过,稍歇片刻,朗声道:“今日,天下英雄前来参加周璨的宴席,周璨不胜感激。也想借此良机,为天下英雄谋一桩天大福源!”
满座喧哗,议论纷纷。
我和柳如是也互望一眼,不知这十三皇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除了当世泥相,还有什么天大福源能吸引天下群雄?
此时座下有人开始起哄:“王爷为大乾出力甚多,如今身体有疾,当请鬼医先行把脉诊病,再说他事。”
场面正是热闹,片刻,鬼医跟着一位左右来到十三皇叔身前。
只是路过我时,眼中不留痕迹睥了我一眼,其中意味难以言说。
他还是一身青衫,脸上带着张人皮鬼面具。这一次却没有再使用医道真气,只是将两指搭在十三皇叔手腕上,良久才收回,沉默不语。
有人在下面好奇问道:“鬼医大人,你可知王爷所得是何病?可有良方医治?”
鬼医面无表情抬起头:“王爷所得,乃是心病。”
(24)
“什么?”
群雄哗然,议论纷纷。
十三皇叔目光玩味,悠然道:“鬼医此话,恕本王不能理解。”
此时,摘星楼顶层之上,抬头便是无垠星空,月沉星稀,一片寂寥之意。
鬼医负手而立,仰天道:“王爷所想所为,林某又岂是不知呢?”
“哦?”十三皇叔含笑,看着鬼医。
“我的好友泥相,身具天下第一绝体——厄体,每七日,周身经脉逆转,饱受十种世间至狠至绝之痛。”鬼医目光深沉,缓缓道来。
“即便以我先天医术,也只能为他缓解疼痛,不能根治。而缓解此症,需要一味最重要的药引,便是太白岭的长生雪莲。”
鬼医目光直视十三皇叔,嘴上道:“三月前,王爷下令尽采太白岭所有雪莲,收归府库。同时昭告天下,于本月十五,摘星楼上大宴群雄,与我在此切脉诊病。”
台下诸人皆是屏住呼吸,鬼医此次望京之行,背后竟是有诸多隐秘,隐约间,一个惊世阴谋缓缓拉开。
而在座之人,皆是身陷局中。
“我知此次摘星楼之宴,凶多吉少。但为了好友泥相的性命,不得不于数日之前抵达望京。”鬼医接着道:
“只是,我费尽心思,搜寻数遍,仍是找不到长生雪莲藏在哪里。”
“三日之后,便是泥相身上厄体再次复发之时。可我身上已有的雪莲早已尽数入药,再也没有了。”
“所以,王爷费尽心思让我到此,召开这什么摘星楼大宴,借口什么莫须有的病,林某看来,王爷,是心病。”
鬼医言毕,拂袖而立。目视十三皇叔,似乎是等他接下来的说法。
满座寂然。
十三皇叔轻笑着举起一杯酒水一饮而下,虎目四顾,精光大盛,哪里还有之前羸弱的样子。
他轻拍双手,口中赞道:“妙妙妙,不愧是天下五怪!本王挖尽心思,才将你引到这里。今日,鬼医既来,泥相,想必就在不远处吧。”
(25)
他环顾一周,不以为然一笑,继续说:“在座诸位,皆是天下有名的豪杰。周璨不才,有一桩天大福源今日想与诸位分享!”
群雄交头窃耳,议论纷纷。
十三皇叔继续道:“天下皆知,五怪中的泥相,被誉为天下第一神算,可知三百年前事,后推两百年未来。奈何逆天造天妒,泥相一脉自出生便身具厄体,今我把持长生雪莲,可挟泥相推算未来...”
“我本一心为社稷,奈何周央小儿欺人太甚,长生剑道助纣为虐。”他目中精光大盛:“今日诸君何不与我乘势而起,将那殿上之主换一换!”
“他日,诸位皆是从龙之臣,与我共享荣华!”
(26)
我听着十三皇叔一席话,心中惊涛骇浪。
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大乾皇叔,难道疯了不成?
今日摘星楼群雄虽多,但他莫不是以为都能为刃为肉?就算聚集群雄,刀戈一起,就算泥相有通天之能,又怎能说一定助他夺得天下?
更何况...
“王爷心有山川壮志,在下佩服!只是天下群雄虽多,精兵良将虽强,却抵不过天下四大剑道,长生剑道轻轻一剑。昔日有剑仙七星原灭尽七王十万大军。今日天问剑一出,千万人马中,摘人头颅也未可知。”
台下,有群雄出声问道。
十三皇叔哈哈一笑,状极欢畅:“哈哈哈,十年前本王因为手中无可用高手,不得不饮恨退隐朝野,今日本王已寻来...”
“哦?皇叔可是寻来什么世外高人,小侄诚惶诚恐,可否引为一见?”
一道声音,清晰传来。
(27)
大乾当朝之主,央帝,一身黄杉,闲庭信步登上摘星楼。
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位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如温玉,目似朝星。双手扶空,脊梁中正。气息灌顶,天地交感。
正是天下四大剑道,长生剑道传人,李元化!
央帝戏调的看着十三皇叔,慢条斯理道:“皇叔莫不是以为寻来什么人,便可挑战天下四大剑道?看来当日天问剑下,我的那位堂弟,死的还不够深刻呢。”
言语中,似乎一段皇家秘史,从时光的长河中,逐渐浮出水面。
十三皇叔看着突如其来的央帝,说出这一段秘史,怒极反笑,癫狂道:“周央小儿!你还敢来见我!”
他发簪散掉,披头散发,状似癫狂,欲要择人而噬。
李元化面无表情,纵身挡在央帝身前。
与此同时,十三皇叔身后那位黑纱人也挺身而出,与长生剑道传人各为其主,相对而立。
两人道意迸发,一时竟不分胜负。
我心中不禁犯出一丝疑惑,虽然天下之大,大乾之外亦有蛮荒死海无尽,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但这黑纱人到底是谁,竟然能和长生剑道当代传人相持而立?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际,几位坐在窗户旁边的人,突然站起身,失态地喊道:“天呐,那是什么?难道是仙人临世?”
一时满座侧目,我也向窗外望去:
只见窗外,一人凌空踏步而来。
(28)
“看破浮生早悟空,太阳隐在月明中。
仗剑飞空登仙阙,夺尽天机造化功。”
五月十五,摘星楼外,一人轻吟道歌,凌空踏步而来。
靠得近了,才看到那人结着一个道髻,衣袂飘飘,古风盎然。负手而行,腰间携一枚墨纹玉佩。
一双眼睛,目空四海,有容乃大。只是无情无欲,高高在上,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
世上,也只有仙人才能凌空踏步,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但他终究还没有跨出那一步!
我敏锐看到,在他周身环绕满天剑气,将摘星楼周围花枝树叶卷起,他就是踩在那无边落叶之上,借助落叶漂落之力,踏空而来!
只是落叶飘落之力何其轻?能以自身实力做到这一步,距离传说中的破空飞升,羽化登仙,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这等存在,可称为,半仙!
(29)
他来到摘星楼上空,徐徐落地,举手投足,不带一丝烟尘之色,仿佛随时都可能堪破最后一层,羽化登仙而去。
在场群雄,皆被他这一手踩叶凌空的半仙手段震撼,一时竟鸦雀无声。
只是柳如是本来一副无所在乎的样子,却突然双目充血,盯着那人,嘴中一字一字道:“荆!十!方!”
我心中一震,原来此人便是杀生剑道当代传人,荆十方!
看他的样子,与我一般也不过舞象之年,却已经晋为半仙之境。此人天赋才情,简直是谪仙降世也不为过。
我微咪双眼,心中暗暗盘算四十九式刀法总纲再加手中这把断刀,对上他有几分胜算,一时不禁暗暗心悸。
荆十方环顾一圈,对在场群雄皆是视若无睹。眸光轻转,与柳如是对视一眼,目光随即落在李元化身上。
他的声音清冷如玉:“李元化,你唤我来此何事?”
(30)
李元化深深看了一眼荆十方,嘴上忌惮道:“好一个荆十方,十载时间,竟能让你晋升如此境界。杀道人也是慧眼识珠,竟能找到你这种天生的天道之子。”
“我之剑道,讲究一剑在手,斩尽苍生。”
荆十方面色不动,淡淡道:“红尘如狱,因果纠缠,你深陷这些俗事虚名之中,又怎能如我一心求道来的虔诚。”
“不过,你用万里霄香传信于我,让我于今夜此时来摘星楼,想必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废话吧。”
李元化冷哼一声:“纵然你现在已是半仙之境,但红尘如狱,因果难断。当年你师答应为我门完成三件事之约,他已经完成了两件半,现在这份因果应该落在你的身上吧!”
荆十方目光悠远,仿佛看穿了红尘万丈,千回百转:“不错,一日不登仙,便要一日在这红尘泥泞中打熬。当年那三件事之约,一是去万丈火池寻火龙神石修复天问剑,一是去九幽之地寻辟邪幻相助你修炼长生剑意。这两件事,我师杀道人皆已做到。”
“只余最后一件事,是与你门护道人长眉剑祖,伏杀三百年前相助七王作乱的刀门余孽,最后被他逃走,算是未完。”
他转回头,眸光中带着一丝好奇:“难道你今日唤我前来,就是寻到了那位刀门余孽?”
“不错!”李元化朗声道:“那位刀门余孽,现在就在这摘星楼之中!”
(31)
当世,天下有九道,各成一脉,传承悠久。
其中刀道原本与剑道并称双雄,却因为三百年前相助七王乱军,被那位横空出世的剑仙一剑荡平于七星原,自此刀道没落,学刀之人少之又少。
在场之人闻听李元化与荆十方的对话,想起那段往事,皆是心神动荡。
相传三百年前七星原一战,刀门之主对决那位绝世剑仙,却被对方四剑合一,饮恨七星原。那位剑仙正是因此一战,剑道圆满,于昆仑绝巅破空而去。
后来大乾建国之初,为了扫清七国余孽,曾下绝杀令,屠尽刀门一脉!而后更是收天下之刀兵,聚之望京,销锋镝,铸以为摘星楼之地基。
这些年,虽然大乾政策日宽,民间也渐渐有习刀之人。但三百年前,刀门三千刀客的盛景,却是一去无返了。
我想到这里,身后断刀隐隐颤鸣,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刀法末世的悲愤。
天下虽大,吾道却孤!
却见李元化手指一指,全场目光赫然投向十三皇叔身前,那位神秘黑纱人!
(32)
刀门余孽!
在场之人无不骇然,一时气氛诡异起来。
我忍不住深深望了一眼那位黑纱人,想透过他的黑纱,看到下面的庐山真面目。
那位黑纱人冷笑两声,一道难分男女的沙哑声音响彻全场:
“很好,很好。长生剑道的传人果然不愧是监视天下,代天刑罚。只是十年前杀生长生两大护道人联手也未能拦住我,你就有如此自信,今日可将我留在此?”
李元化冷笑道:“天下四大剑道,今日来了三位。刀门余孽,今日摘星楼上,你插翅也难飞!”
“李元化,当年是你长生剑道和杀生剑道围剿刀门,与我多情剑道可没关系。”
柳如是闻听此言,振衣而起:“更何况我们虽为四大剑道,彼此谁不惦记对方手中的传承之剑。”
“三日前你将我引入皇宫,派八位剑奴前去刺杀我妹妹,想夺销魂剑,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大道之争,没有对错,不过你死我亡!”李元化目光深沉,嘴上道:“若是我能拿来辟邪幻相换你一次出手呢?”
“什么?”柳如是一改冷漠态度,大惊失色道。
“当年九幽之地诞生的那尊辟邪幻相不是被你用去,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第二尊辟邪幻相?”
“当日诞生的是一大一小两尊辟邪幻相,此事,你问荆十方便可知我所言非虚。”李元化悠悠道:“辟邪幻相乃是天地异物,你妹妹身患寒疾,世上能根治的神药不多,辟邪幻相恰恰是其中之一。”
“柳如是,今天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同我一起击杀刀门余孽!”
(33)
柳如是深吸一口气,事关灵儿,他不得不有所决断。所以他歉意的看了我一眼,毅然决然踏前一步!
群雄避让,摘星楼顶层,一个广阔的空场被腾让出来。
中央,长生剑道李元化,杀生剑道荆十方,多情剑道柳如是,天下四大剑道,今日三大传人都汇聚于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决刀门余孽!
与此同时,摘星楼两侧,鱼龙而出十二位白衣剑客,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手中皆拿制式长剑。
正如当如十三皇叔府偷袭我和灵儿的刺客一样打扮。
黑纱人卓然而立,悠悠道:“好阵势,听闻长生剑道以人为蛊,养有二十四位剑奴,虽折阳寿,却可有一流剑客实力,今夜何不一齐出来?”
“今有三大剑道在此,何须他们一起出场。”李元化冷漠道:“更何况今夜梅花正盛,我遣几位前去赏梅去了。”
“赏梅?李元化,你敢!”一旁鬼医突然想起什么,惊怒交加向李元化扑去。
“哼!”李元化冷哼一声,剑气迸发,将鬼医震飞数丈,仰天一口黑血喷出。
我挺身而出,刀劲勃发,将李元化剑气抵消,伸手接住鬼医。
“快,快去城北梅园,去救泥相。”鬼医挣扎着拽住我的衣袖,低声说道:“十年前,是我们做错了...原...原谅我们...”
“什么?”我还来不及询问鬼医此话含义,李元化的声音已经传入耳中:
“好好好,十三逆臣府的小子,当日坏我好事,今日便把命留下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十二位白衣剑奴围成剑阵,冲我围杀而来。
我冷笑一声,拔刀,战。
.........
(34)
“好景好夜,如此夜色,想来天下,只有摘星楼上可以一赏吧。”一旁,黑纱人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仰望长夜。
“乾皇圣武元年,下七道绝杀令...诛刀门一脉,三千刀客埋骨荒丘...收天下之刀兵,聚之望京...销锋镝,铸以为摘星楼之地基...天下禁刀,尔来两百年矣...”
他喃喃念道,一股至哀至悲的情绪发散开来,让听者感到一种深深地绝望。
举目四望,天下虽大,红尘茫茫。
天下九道,刀道的始祖——刀门,想来,只余他一人了。
就在黑纱人心情波动那一瞬间,一道剑光,如蛟龙出世,划破长夜,直击黑纱人而去。
长生剑道一脉,天问剑,现世。
(35)
摘星楼上,风起如潮,吹得云雾缥缈,如梦如幻。
三道剑气冲天而起,直入霄汉,搅动漫天风云。
黑纱人独对当世三大剑道传人,其中更是有一位已晋升半仙之位的杀生道传人,也不知想起什么,心神恍惚,轻轻呢喃了一句:“果然是剑道盛世啊...”
随即,一道剑光划破长夜,迎面而来,其后,两道并起。
七杀剑出!销魂剑出!
他抬头,看着那三剑,携天地之威,浩浩汤汤,无所不在,无处可避。
大势所在,纵有一腔热血,然刀道终究没落了啊。只是,
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深入骨髓。对着这三剑,对着这天地,苍凉长啸一声:“寂寞啊。”
而后,左手拔刀。
(36)
刀光划过。
如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仓鹰击于殿上。
纵然大势所在,天命难违,亦要拔刀而起,流血五步。
与此同时,另一个战圈中,一十二白衣剑奴结成剑阵,将我紧紧包围。不愧是十二位当世一流剑客,结成剑阵后威能何止提升一倍?
纵然我刀气横扫,却一时难以挣脱。
我虽然无暇亲眼目睹那位刀门遗人独战三大剑道传人之景,却也听到他们刀剑相击,听到那人喟然长叹。
心中不知为何氐愁,眼眶微红中,仿佛看到一个刀客,在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个剑道盛世。恍恍惚,那个身影与记忆中的那个至亲重叠在一起。
当年他在竹屋中跟我说的话又在心中浮现:“我所求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唾之,弃之,指之,骂之,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
那册四十九式刀法总纲最后三式又在我心中浮现。
人登高山,回头无路,又该如何呢?
纵身一跃,不登仙,便是一死罢了。
心思通达间,仿佛有一个人影在心中千百遍演练四十九式,从一到终,融会而贯通。
断刀肆意挥洒,挥洒中收割头颅。
而此时,那边千百次刀剑交锋后,“铿”
刀断。
剑光再起。
我仰天长啸,尽灭一十二位白衣剑奴,转身冲向黑纱人......
(37)
刀光剑光散去。
黑纱翻飞,露出了一张我熟悉的脸。
“师傅!”
我颤抖着手想将他扶起,他身上被剑气刺的千疮百孔,尤其是最后一道杀生剑气,直入心脏,灭绝了他的生机。现在,只不过是凭借一丝刀气吊命。
他含笑伸出左手想抚摸我的脸颊,眼神慈爱。就像小时候,他拉着我的小手把我带上无巅峰那般。
一晃,便是十年。
他张开口想说什么,鲜血却大口大口的涌了出来。我含泪将真气拼命的往他体内输去,他脸上一阵潮红,挣扎着说:“鱼...鱼儿,好鱼儿,今日摘星楼,你不该来。”
他眼睛突然亮了下,扭头对荆十方道:“好剑法,如果今日不是你,我未必会败的这么快。”
荆十方收剑而立,负手道:“如果今日不是我们三人合力,我未必能留下你。刀门后人,果然不凡。”
师傅转而看向我,他艰难的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是在用眨眼代替微笑。
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他轻轻的说:“好鱼儿...你今天做的很好...不要自责...师傅很开心...去找泥相...他会告诉你一切...快,快走...去天字一号房...摘星楼要塌了...”
(38)
我怔怔的抱着师傅,看着他在我怀里含笑而去。
我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却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远处,十三皇叔不知何时抱着央帝,癫狂的笑道:“周央小儿,你可知今日这摘星楼之宴是我为你一人所开,就让这天下群雄为你陪葬!为我的正儿陪葬!”
在央帝绝望的呼声中,接连不断地爆炸声从摘星楼最底层迅速往顶层蹿升。
“轰!”“轰!”“轰!”
一时地动山摇。
有人在绝望的大骂:“周璨疯了,他在摘星楼下埋了数万斤火药,今日是想让我等都葬身于此!!!”
一片混乱中,有人在我耳边大喊:“李木鱼,你清醒点!你不想知道刀门和你师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是谁呢,哦,是鬼医的声音。
对了,我要去天字一号房,我要去找泥相,我要问清楚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还要,报仇。
我挣扎着抱着师傅的遗体站起来。
周围全是绝望的人群,他们在疯狂的大笑怒骂。摇摇晃晃穿过他们,我看到远处天边,荆十方踏叶凌空而去。
李元化呢,对,杀我师傅的也有他一份。
还有...
我痛苦的闭上双眼,不敢去细想下去。
我摇摇晃晃的抱着师傅,穿过疯狂的人群,找到天字一号房。
我用尽全力撞进去,里面,是一头鲁班木鸟。
身后跟来一个人,是鬼医。
他的鬼面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那张本来面孔上布满恐怖的剑痕,他一边哭一边笑,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我把师傅放在鲁班木鸟之上,他在后面反锁好房门,冲我喊:“李木鱼,今日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师傅,我本该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带你去找泥相,是我心存侥幸...”
房间外,不知何时赶来疯狂的人群,正在用力敲击着房门。他以背抵住,满脸泪水的喊着:“走啊,快走!”
我浑浑噩噩地跨上木鸟,按动机关,木鸟从房间窗户上撞出去,飞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上。
余光睥见,疯狂的人群冲撞开房门,鬼医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不过,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百丈高楼啊,大乾第一楼,用天下刀兵熔铸的高楼,在灭世巨响中,在火里风中,在我身后,轰然倒塌。
(39)
城北梅林。
秋风吹,无数梅花随风而起,如雨点般缓缓而落,风中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
我踩着落梅缓缓而行。
一步、两步、三步…
当我数到第二百三十一步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无数梅树背后,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屋出现在眼前。
一头异兽,状如马而白身黑尾,背生双翅,展开足有三丈宽,在茅屋上方飞舞盘旋,不时冲着下方发出几声威胁的鸣叫,音如鼓音,急促而有力。
茅屋周围,紧紧围着七位白衣剑奴。
还好,没有来迟。
断刀出鞘, 三个呼吸之后,那七位白衣剑奴横尸梅林,我微笑着向那头异兽走去。
“等一等。”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茅屋中传来,我转头看向那个声音来源,嘴上轻笑道:“我还以为天下第一卦,泥相大人,要一直躲在这小小茅屋中,不敢见人呢。”
一个瘦骨嶙峋的普通老人,穿着一身麻衣,颤颤巍巍的从茅屋中走出。
天下五怪,泥相现世。
(40)
他靠在门边艰难的喘着粗气,浑身还在不住颤抖,似乎那枯朽的身躯中正承受着世间莫大的苦痛。
那头异兽看见那位老人出来,欢快的鸣叫一声,亲密的飞到他身边,不过不时还用警惕的目光看向我。
“倒是头机警的畜生。”我淡淡在心中评价。
泥相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你,就是余无极当年捡来的孩儿吧。当年我还亲手抱过你呢。”
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泥相大人何必说这些话,家师已于昨晚死于摘星楼之上,临死嘱咐我前来寻找泥相大人,可不是来让我认亲的。”
“哦,对了,泥相大人的好友鬼医,昨夜也一同死在摘星楼上了。不知泥相大人,可曾想过自己的死期是何时?”
“余无极…林子寒…”泥相闭上双目,惨然一笑:“死了好,死了好啊。十年了,逃了十年,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天。”
他猛地咳嗽几声,一丝黑血从他七窍缓缓流出。
他说:“事已至此,也是该让我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梅林之中,一段被历史尘埃隐埋的过往,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41)
十年前,英雄不老,风姿隽爽,一衫青衣,纵横山水。
他与两位异姓兄弟同游太湖之滨,却不料行踪被泄露,仇家早已布下埋伏。
太湖之上,那场旷世之战,当世两大剑道护道人联手伏击,他拼尽全力,断一臂,才逃出生天。
此后无巅峰上悠悠岁月,漫漫长夜,他孤立岩上,也曾想过为何异姓兄弟会不顾情谊,联手暗害于他。
可这世上,谁人不想成仙呢?
异姓兄弟善于卜卦,却被天意挟裹下,算出十年后剑仙宝藏注定出世,当有成仙契机。
然而天机混淆,气运纠缠,使人迷乱。他们一时鬼迷心窍,密谋拿自己手足兄弟,刀门余孽的大好头颅献礼给剑道传人,祈求分得那一份成仙契机!
十年后他布下摘星楼之局,意欲诛杀长生剑道之人与当年背叛他的两位兄弟。临别心生不忍,遣弟子下山,想最后给昔年兄弟一次机会。
那两位惶恐,一步错步步错,又为长生剑道之人通风报信。
于是五月十五,摘星楼上,当世三大剑道传人联手,这一次,他死在摘星楼上。
死在他弟子怀中。
现在那两位昔年好友,一位死在摘星楼倾覆之下,一位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当年三位至交,携手同游太湖之景仿佛还在眼前浮现,只是,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
了。
(42)
泥相满脸痛苦,将这一段尘封的历史缓缓为我掀开。
我怔怔听完,良久的沉默。
“摘星楼之变我已知晓,杀生剑道荆十方经此一战必会窥破最后一步,他会去聚齐四把绝世神剑,在八月十五,天狗食日,双月浮空之时前往昆仑绝巅,开启剑仙宝藏,完成最后一步。”
“你和他,必有一战。”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会让驳鵌带你前去大乾之外,无生海上,那里还有一位刀门遗存,算算辈分,你应该称他一声师叔祖。去那里,那里有刀门刀法总纲,天刀五十式最后一式…”
“三百年前,那位刀门之主与剑仙在七星原一战,刀门至宝被仙剑斩断,更被剑仙以无上之力封印。从此神刀蒙尘,尔来三百年矣...”
“当年他曾经托我为他推算断刀开锋之法,我,没有给他。”
他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道:“在你来之前,我用天机卦推演出这一生最后一算,为你算出断刀开锋之法,就放在这锦囊之中。如果你学会了那最后一式,方可打开。”
“如果没有,就永远也不要打开,也不要去昆仑之巅阻止荆十方。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仰头望天,一时心中千百思绪,不知如何言说。
那位枯朽老人最后怅然一叹:“要是一切能重来,那该多好啊…”
然后,气绝。
他早已服下了世间绝毒,或许在死后,会有一个阴间鬼城,在那里他们和师傅会重逢,浮生多少梦,往来一场空。
(43)
我坐在驳鵌背上,猛烈地罡风向我面颊打来。
这头异兽在莽荒异兽榜上排行第五,以一日万里而著称。而无生海远在大乾之外,无边死海之上,如果不是这种天地异种,普通人终其一生无法达到。
不知飞了多远,越过一片片沼泽,巨山,穿过苍茫的大地,视线随着起伏的地平线极速跳跃,一片蔚为壮观的大洋出现在我的眼前。
茫茫海水汹涌澎湃,黑浪翻滚。但在一座方圆百里的海岛附近,水浪平静,像狂野的野兽被驯服下来。
海岛边缘,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一位白衣男子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张古色长琴,他旁若无人的抚琴而歌。
琴声铮铮,歌声激荡。
岩下一头莽荒异种,羊身人面,虎齿人爪,大头大嘴,无聊的趴伏着,不时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是在打哈欠。
我目光微凝,竟然是狌蛟。
这头莽荒异种乃是当年刀门圣兽,没想到它竟然躲过了当年七星原一战,遗存在此。
一曲终了,我催促驳鵌降地,上前行礼道:“刀门后人李木鱼,奉恩师余无极遗命见过师叔祖!”
那位白衣男子恍若未闻,他一双眸子眺望远处大海,良久,悠悠道:“你知道这片海为何被称为无生海吗?”
我摇摇头:“不知。”
“此海,鹅毛不浮飞鸟不渡,是为无生而往生之意。”
“我和这头狌蛟都是死过一次之人。”他淡然道:“三百年前刀门就绝了,我不是什么刀门传人,只是一个守墓人罢了。”
我目光微暗,他周身经脉尽断,此身已是一个手无搏鸡之力之人。只是不知服用什么天地异物,竟能延命至今。
“我师祖当年在世之时,天下原有十三大道,如今只存了九道,天道无常,世事轮回,只有这无生海潮长潮退,恒古如一。”
他缓缓起身,道:“你既来此,便是为了学那刀门最后一式,随我来吧。”
(44)
狌蛟低吼一声,背负他往海岛深处行去。
我低声安抚好驳鵌,让它在原地等待。振下衣袍,紧跟其后。
不知行了多远,我们来到一处断崖瀑布之前。
这处瀑布高有数十丈,穿过瀑布,里面竟然有一处天生石洞。复行数里,千回百转,终于豁然开朗,来到一个巨大溶洞内。
只见溶洞内有一处方圆数十丈宽的水潭,中央,一尊高九丈宽五丈的石壁卓然而立。
其上,用蚊蝇大小的古文密密麻麻的撰写着心法招式,刀道总纲。
第一行,赫然就是:“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是为定数,也是变数…”
(45)
三月之后,八月初十。
我刚到大乾,几道震惊天下的信息就传进我耳朵。
六月初七,杀生剑道荆十方于紫荆皇城会战长生剑道李元化,此战,李元化身死,天问剑被夺。
七月十三,秦淮水楼,荆十方与多情剑道柳如是在此对决,柳如是右手被废。
次日,无情剑道子晗仙子相约荆十方泛舟弱湖,无人知他们说了什么,只是那日漫天挥洒鬼雨,苍天恸泪,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而后,杀生剑道宣告天下,将于八月十五,天狗食日,双月浮空之时,于昆仑之巅开启剑仙宝藏。
天下震动。
自摘星楼倾覆之后,大乾之主央帝与十三皇叔,还有诸多群雄皆身死于此,大乾动荡,诸王皆欲逐鹿而问鼎,本是一片动荡之际。
但是现在,三百年后,终于有人集齐了那四把绝世神剑,将打开传闻已久的剑仙宝藏。
一时天下议论纷纷,倒是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寂静。
世人将目光都投向昆仑,只等五日之后,昆仑之巅,天下第一剑道,杀生剑道之主荆十方,将于此,羽化登仙。
而我也在此时来到了思情崖。
(46)
情崖上开满碧落花,相传这种花是由痴情女子所化,十年一开,花期一晚。
我来时,正是碧落花花开之时,漫山遍野的碧落花随风自在开放,美得不似人间。
摘星楼之战后,我一直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柳如是,面对灵儿,我有想过当我击杀荆十方,为师傅报仇之后再来寻她,那时我们可以有很长时间,来放下芥蒂,修复弥补一些什么。
只是现在,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当我在无生海悟到刀门刀法总纲,第五十式时,我打开了泥相给我的锦囊,上面只是写了“柳灵儿”三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在花海中看到了她。
佳人容貌依旧,只是憔悴了不少。
她扭回头,似乎早就知道我回来此,欣喜的说:“木鱼哥哥,你终于来找我啦。”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灵,灵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灵儿轻笑嫣然,她的发簪上别着一朵盛开的碧落花,红艳似火。
“木鱼哥哥,你看我美吗?”佳人含笑道。
我眼神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才下山,登上那座马车的时候。摇摇头,我狠下心道:“灵儿,我此次来是为了找你将我手中的断刀开锋,泥相说…”
佳人脸上的笑缓缓散去,她幽幽道:“木鱼哥哥,摘星楼一战,我哥哥无意击杀你的师傅,你看,命运就像一条河,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鱼儿,随波逐流。”
“木鱼大哥,我很想问你,你愿意放下所有怨恨,陪我一起在思情崖白首终老吗?”
我沉默良久。
“对不起。”
佳人沉默,而后忽然一笑,漫山遍野的碧落花仿佛都在此刻黯然失色。
“木鱼哥哥,我来为你开锋断刀。”
(46)
我轻恩一声,取下断刀,递给灵儿。
她接过断刀,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握住刀柄,决然插向自己心脏。
刀锋入体,断刀仿佛解开了什么封印,一道道光华自刀身向四周挥洒。
“为什么!!!”我抱着灵儿,浑身颤抖。
“木鱼哥哥,那日你和哥哥去摘星楼之后,泥相托人给我了一个锦囊,告诉我如果摘星楼塌,就打开这个锦囊。”灵儿躺在我的怀中,目光还如往昔一般温柔。
“那个锦囊里说,世上只有冰髓之体的人,她们的心血才可以解封断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坠在佳人脸上。
“木鱼大哥,你看思情崖上的碧落花美不美?”
“好美好美。”
“有我美吗?”
“没有,世上只有我的灵儿最美了。”
我抱着她,看了一夜碧落花开,等到云彩漫过天河,太阴星升起又落,飞星划过夜空,漫山遍野的碧落花,极致绽放后终归于死寂。
(48)
八月十五,昆仑之巅。
漫天飘舞的雪花,将这座千古神山染得仿佛神仙之境。
天下之人皆翘首以盼,今日天下第一剑道,杀生剑道之主荆十方,将于此四剑合一,羽化登仙。
我一身白衣,缓缓登上这座神山。天下没有人知道我会来。世上最爱我的和我最爱的人都去了,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会来。
不过那个人,却是我命中注定的宿敌。
我一共走两万三千七百零一步,等我抬头时,远处山巅,荆十方一身青衫,负手而立,已经等我很久了。
他的气势跟以前又是不一样了,脸上满是温暖的笑,仿佛看到了久未谋面的朋友,他说:“你来了,陪我一起看看这昆仑山上的雪花吧。”
语气欢畅而欣喜,仿佛一个孩童。
我知道,这是他杀生剑道大成,返璞归真,无限制接近当年那位绝世剑仙了。
我轻轻点头,和他并立两边,站在雪地中,看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洋洋洒洒,一尘不染。
(49)
天狗食日,双月浮空。
三百年一现的异象,终于又再现人间。
四道极致璀璨的剑光从荆十方体内迸发,在无尽高空汇成一点。
天地间,不知何时刮起大风。
千万万兆吨积雪被大风卷起,形成一道惊世绝伦的风暴卷。风暴眼中,一把仙剑,终于重现人间。
荆十方手握仙剑,凌空踏步而来。
我缓缓拔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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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朋友,背上有一副无常拘魂图。
不是纹身,而是请高人做法,保命的。
这幅无常图看起来阴厉诡异,尤其是上面那个无常,面容凶悍,口吐长舌,就跟真的困在他身体里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出来,带着他的魂魄回到阴间。
按照他的话说,他这条命早在当年就该没了,就靠身后这个无常,拘着他的魂魄,给他吊着一口气,还能苟活在这世上。
这个故事比较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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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头
谢半仙走在临安城的街上,天色铁青,雨要开始下。蒙古族的贵妇额前顶着梳成桃状的发髻,从远处来。她穿红色长袍,后面有两个婢女拉着袍角。路上的汉人闪到一边,低着头,做买卖的也不吆喝了。蒙人却不用顾这些,他们照旧走,也说也笑。大元朝尖顶圆座的庙宇落下阴影,盖住半条街。半仙这个时候想起十年前,临安还是国都,并没有这些丑陋的东西。也就十年,蒙古男人一批一批地南下,建造白色的庙宇,睡汉族的女人,烤肉喝酒,通宵达旦,他们就像蝗虫,一点一地点蚕食临安。
天没有黑透,谢半仙找到一个酒肆,坐在角落里喝酒。酒算不得好,有些酸。在大元朝,汉人喝不到好酒,有钱也不行。半仙拿手指蘸酒,在酒桌上写道:
青龙卷水过临安。
他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说,人来了。
于是谢半仙起来,随这人进入一处民宿,这时候天黑透了。屋里有三个人,见到先生来,就跪到地上。
起来吧,我为的是前朝的官,拜我是为何?
众人起来,半仙问,东西带来了?
为首的从怀里掏出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一尺见长的短刀,刀柄镶嵌宝石,刀鞘是西域珐琅的纹案。半仙看了一眼,说:君直来迟了。他转头问:还有多少人知道太祖信物的事?
东街的王汉发现的,拿到我的当铺,我怀疑是真的,便收下来。可见,天不亡我大宋。
天不亡我大宋,谢君直嗫嚅,又说,赵盘,坊间可有传闻吗?
还没有,侍郎大人。
昨夜我梦见青龙卷水过临安,旁边是一只四脚踩火的麒麟,我数年夜观天象,得知幼主尚在。今日来此,有东来紫气围绕。可见,我大宋国脉尚存。
谢半仙又说:赵盘,你还记得崖山吧?
大人,怎么敢忘。
你记得就好。
谢半仙起身,说,我先走了,免得惹人耳目,信物你好好留着,切记放好,以后要行的事,皆需考它。
赵盘直起身,将短刀细细包起来,捧在怀里,众人散去,他坐了很久,直到妻子王氏站在门口。
你们真的要拿着那个东西去反朝廷?
赵盘没有接话。
你们真的要造反?妻子又问。
什么叫造反?大宋才是龙脉,蒙古人连汉字都写不了,我们只是要把失去的夺回来。
你这样做,全家都会没命。
命,我们的命是丞相给的,那些从崖山跳下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命。我们本该同他们一起,葬身那夜的崖山。
大女儿卓娜也从房间出来,她站在母亲的身边。
去把二弟叫醒,三弟也抱过来。
赵盘双手紧攥着放刀的锦盒,妻子与三个子女都在他的面前。妻子接过襁褓,对着还在熟睡的小儿子说,相公,我们还没给他取名。
翌日,谢半仙的摊前站着八个蒙兵,一个领头的说,先生,还请到临安府里小坐。
算命先生知道出事了,他站起来,双手靠着伸到前面。
先生玩笑了,只是请先生去府上攀谈。领头的说,还请上轿,知府大人还在府里等着。
我能走,谢君直慢慢收着东西,身边的市贩窃窃私语,斜着眼看他。
先生还是上轿吧。
你要么打死我,再扔上轿子,要么让我走。谢君直站起来,跟在蒙兵的后面,街上的人不敢正眼看,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弯着腰站着,内心戚戚。
知府大人早就在府前相迎。他是个汉人,但是穿着蒙人的衣服。谢君直觉得他的样貌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做了一个深深的揖,知府说:侍郎大人,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
知府大人笑了笑,快进到厅房小叙。我准备了你喜欢的龙井。谢君直穿过他的府邸,入到厅房,知府退了仆人,先拿起茶来喝了一口。
今年的新茶,侍郎大人品一品。
谢君直闻到茶香,但没有动眼前的杯子。
什么话,说吧。
知府站起来,手背在身后,在厅房里踱了几圈步,才缓缓地说:侍郎大人是聪明人,也豪爽。我需赤诚以待,这么说吧,蒙人好骑射,打得了天下,却治不了民。现在朝廷文官十有六七是汉人,但群龙无首,缺的是像侍郎大人这样韬略天下,心怀国家的雄才。
国家,国家在崖山就亡了。
差矣,侍郎大人。那是大宋,大宋亡了,可这国家没亡。有一天我在宫里见到天子可汗,你他穿着汉服,学着用筷子进膳。那时候我想,蒙古人入主中原,杀戮我们,征服我们,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变成我们?举刀枪棍剑,喊还我大宋是一种勇士,我敬佩之,可是要流血,要身亡。但还有一种勇士,看着奴颜婢色,实是以潜移默化中影响蒙古人,保的是中华四千年之道统,这更是一种勇士。
可我年纪老迈,弯不了腰,给你大元朝的主子鞠躬磕头。谢君直站起来,闻着茶香,想上次喝到这么好的茶,还是在前朝做侍郎的时候。
“你说的中华,在崖山之后,就没有了。”
大人再留一步,我还有些东西要献上。
一个兵丁拿着托盘进来,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锦盒。
谢半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对着镜盒磕了三个头。
还没有完,侍郎大人。
蒙兵鱼贯而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各自手里都持楠木托盘,并用红布盖着。
侍郎大人,猜一猜,他们是做了大宋叛徒之后被我砍了头,还是你说的,那是一群勇士?
猜一猜啊,侍郎大人。
知府拿起今年的新茶,撮一口,满嘴留香。
谢君直闭上眼睛。
大人,这镜盒里的东西,它蘸的血,是这个的千倍万倍,谁是壮士,谁是叛党,取决于谁有权拿笔在史书上写。
知府把茶放到桌上,说:明日我们一同去上都吧。
谢君直在牢房里睡了一觉,第二日就戴上枷锁,被塞到大红的轿子里,走一个半月,上大都去朝见当朝天子。轿子先是从衙门抬出来,上了闹市,轿夫去备路上的干粮,谢君直闭上眼,用耳朵去听这个朝代:先是有一等人的蒙人贵族走过去,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大约过一盏茶时间,声音渐渐起来,先是有汉人小声地嬉笑,然后是叫卖与吆喝,一浪接着一浪,最后是街角说书人敲手里的竹板:求姐姐张开腿儿,让弟弟瞅一眼儿也么哥。
众人笑声四起。
好像这样子听,这个朝代也没什么不好。
轿夫回来了,谢君直敲了敲窗,拿出碎银递于轿夫说,早前我欠这街上狗肉铺子的王四水三钱银子,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求哥哥待会路过的时候帮我还了这钱。
二劫狗
狗贩四水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一条狗不见了。那狗叫做阿蛮,体长五尺,北方的种,是看家护院的烈狗。平日四水惜之如命,如今狗舍空空如也,只剩自己呆立于前。
院子里共二十三条狗,只有阿蛮没了。
王四水骂一声,坐在院前门槛上想对策。天要黑了,儿子王日丙还未回家,他走进厅房,八仙桌的一角压着一封信。
“若要赎狗,午时城北旧桥交金三两。”
一条 狗就值半钱银子,四水知道坏事了。管宵禁的蒙古兵要出来巡逻了,四水趁着天光,穿过坊市,在白笛堂的后门找到了站着听曲的王日丙。他不说话,就站着等。直到唱曲的吹着唢呐唱道:“蒙汉一家子亲,”四水才进人群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日丙回过神,爷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并不说话,直到进了门,儿子才问:阿蛮呢?
给人绑走了,赎银三两金子。四水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狗舍。
三两金子?一只狗?
你先不急,坐着,我去热饭来吃,总是要吃饭的。四水起身,儿子跟着进了厨房。
以后少听那样的曲子,蒙是蒙,汉是汉。
日丙点头,昨夜我又发梦了。
一样的梦?
是。
再给爹说说吧。
我梦见日头在我面前,大而且亮,我睁不开眼。然后天忽然开了,日头升到我头上,就在大约五六尺的地方,我不觉得热,因为开始有风,风越来越大,一只青龙从远处来,盘旋在天。它卷起很高的水柱,落下去又飞起来。我就那么看着,不惶恐也不惊讶。
四水脸上有片刻安宁:你早点歇息。明日去铺子帮点忙吧,我要出去了结阿蛮的事。
日丙吃完,起身进入卧房。四水看着他的身影,身体忽然乏力得很,仿佛这数十年的劳累都在这个时候落在他的肩上。他拿了盆子装水,看着铜镜里自己想起很多过往的事。儿子熄了烛火,但四水知道他没睡。
翌日午时,刚下了雨,王四水上了旧桥,两个穿着袄子的蒙古人拿着大布袋子,从远处过来。四水低着头作揖,不说话,将金子举过头顶递上去。他们拿了,正当要走,袋子里的狗叫起来。四水听到声音,于是说:壮士留步,这不是我的狗。
两个蒙人一愣,又接着走。
壮士留步,这不是我的狗。
一个蒙人停在桥头,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不识好歹。
四水听了口音,知道他是汉人。
兄弟,这不是我的狗,你拿我的金子,该还我我的狗。四水拽那人的衣襟。
你放手,那人转身,一脚踹在四水的肚子上。
四水倒地,又起来,抓住他的衣襟。
求你还我的狗。
你要再叫,小心我弄死你儿子。我知道你们住哪里。
四水听到这话,如同失了魂魄,坐在地上的水洼里。正午赤日炎炎,一个轿夫拿了三钱银子站在他的身边说:总算找到你了。东街算命的谢半仙要还你的三钱银子。
四水接过银子,小心别在腰间,他站起来,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忽然从远处回来,投在这苍老的肉身里。四水先细致拍去身上的泥,命里的定数在这个时候忽然豁然。那两个人还没有走远,他抽出自己蘸满水的腰带,沿着街跟了上去。
在一个酒馆门口,四水见到那两个人,和其余五六个人围在桌子边上,酒已经上了,他的儿子日丙也坐在其中。
一个蒙人站起来,用怪异的的腔调说:你滚出去。
四水盯着自己的儿子,像一棵树。
听见了吗,你这个四等人,滚出这里。
四水盯着自己的儿子。
蒙人站起来,朝四水走过来,手里抓着一把朴刀。四水不动,将手里的腰带晃动,有水甩出来。那人提刀挥起来,上前一步,那腰带就像一条棍子一样甩在他的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刀先是掉到地上,接着蒙人像一根烂根的木头缓缓倒地。
绑狗的男子猫着腰已经从侧面上去了,四水一甩腕,腰带长了眼睛,打在他的肩膀上。其他四五个人也围上来,有人掇了板凳,有人拿了刀。四水退两步,到一个桌子边,上面的铜锅里的汤菜冒着热气,四水往侧边轻轻地动了一下腕,腰带就缠在那锅的把手上,再一甩,滚烫的汤就朝着他们洒去。有三个人躲那热汤,往后退了,四水极快地回腕,铜锅就打在另外两个退后不及的汉人头上,发出如同暮鈡的声响。
那三个人知道没有胜算,转身正要跑。四水箭步上来,用腰带打他们的腰眼,那两人身子忽然就软了,倒在地上。一个已经跑远了,四水回一眼看了桌子上的一个扁口碗碟,腰带就顺过去,碟子飞起来,打在七八丈外的那人的脑袋上。
几个食客呆着看,也就一刹那功夫,七八个人就已经躺在地上,有些哼哼唧唧,有些连声音都出不了。四水转头,彼时萧杀的气氛在身上瞬时没了,脸上尽是劳累,失落与痛楚。
日丙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四水脸上泛出苦涩的笑,跪在儿子的前面,磕了三个头,起来,将腰带重新束上,转身头也不回地穿过街市与人群,跑进林子里。
三夜访
日丙翻上墙头,十六岁的姑娘卓娜站在下面,一脸焦急。家里没有人,卓娜的弟弟和妹妹跟着娘亲回了老家,爹夜晚都是睡在当铺里。日丙从墙上下,四下无人,他跟在卓娜丰韵的屁股后面,一进门就着急忙慌地要抱上去。卓娜把他推开,坐在床沿,说,我好像有了。
日丙楞了一下,问,有了什么?
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啦。卓娜要哭出来。
日丙又楞了一下,显然还没有明白这事有多大。
你说话!卓娜揪着日丙的衣襟。
那我喊我爹来提亲,对,我喊我爹来提亲。日丙说着,走到卓娜身边,把她拥入怀中。
卓娜呜呜哭起来,说,我爹会打死我的。
日丙想了一回自己和爹住的两间茅草房,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日丙,你倒是说话呀。卓娜抬头,泪眼涟涟地看他。
我们私奔吧。卓娜又说。
好,我去弄钱,我们私奔。日丙把卓娜抱在怀里。
日丙,我怕得要死。卓娜呜呜地说。
没事,我们先私奔,生完孩子再回来,说不准你爹看在孩子份上,就不气了,这样我也能娶你。
卓娜又哭起来。
日丙从墙上翻下,走在街上,想着钱的事,心意烦乱。有个蒙古的贵族走过来,路上的汉人纷纷散开。日丙闪在旁边,低着头,心里有无名业火。爹要明天才能回家,他每年这时候都会离家几天。日丙想起自己的爹,记得小时候一次病得厉害,卖狗肉的爹请了全临安最好的大夫来看,三天一次,持续了半年。在记忆中,爹似乎从来就没担心过钱。
日丙顺着这个想下去,又记起邻里说的风言风语,决定先回家试试,他翻了箱柜,一无所获,又不愿就此放弃,于是下到东街,找到两个好友,说了这事。一个问:你爹平时最在意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掳去,再要些银两。
日丙脱口出:阿蛮,就是那条狗。
这三人就同行,走在路上,日丙又将这事想了一回,的确是,爹对大狗阿蛮有着吊诡的感情。喂肉给它,喜欢坐在笼子边上看阿蛮吃东西,偶尔还会同它私语。三人进门,阿蛮见了生,就吠起来。日丙上去喝住,又用布袋套住了阿蛮的头,两个人拽着狗链,正要离开,阿蛮忽然就地滚起来,布袋掉了,阿蛮露出牙齿,咬了一个人的腿,另一个人吓了一跳,捡了一根烧火棍就甩了下去,阿蛮跳起来,正要再斗,被咬的那人已经抽出了刀子。
血留了一地,三个人面面相觑。被咬的那人说,倒不如先卖到肉铺去,换点酒钱。今夜去哪里掳一条狗来,再做明日的打算。二人称是,于是被咬的那人写了封信放在桌上,背着死狗去了肉铺。
待到天黑,日丙又爬上墙头,去见卓娜。卓娜心绪要稳一些了,日丙说,我明日拿到银子,就盘算着走,往南走,听说有一个地方,从不下雪,有海,没有蒙人。
二人亲昵了一会,天刚黑,院门忽然开,卓娜的爹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两个人。日丙吓了一跳,正要盘算着怎么样离开,门又开了,卓娜的娘抱着三弟,牵着二弟也回来。
这是什么情况?前一刹那还静着的屋子一下子全是梭梭哔哔的人声。日丙被堵在房间里,不敢出声,卓娜抓着他的手,院外又有人来,是个须鬓飘逸,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
那几个人说了一会话,算命先生先走了,接着是另外两个人。有脚步声来,卓娜的娘敲了门说,女儿,你来一下。
日丙吓了一个大跳,卓娜瞪着眼睛指着窗户,要他找着机会就跑。月光太亮,日丙壮起胆子猫着腰从房里出去,爬上一棵树,顺着伸展的枝桠小心地走,犹如一只猫。在要跳出红墙的时候,日丙看到了树杈上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这人穿着黑衣,看样子是蒙人。日丙想要叫出来,但好像又不应该叫。二人面面相觑,日丙先静下心来,抱了拳,这人懂了,先让到一边,日丙跳下去,那人也跳下去。但他走得很快,很快就消没在日丙的视野里。大约走了二里路,前面响起了吵杂的脚步声,日丙躲在墙角,看见那个人领着约摸二十个兵,原路折返。
四崖山
祥兴二年,二月六日癸未,夜,南国飘雪。
太傅张世杰闭目坐于席上,静不下心。耳边尽是蒙贼从北边传来的呐喊,船身太晃,今日是大水,也不知幼主与太后是否还受得住这般颠簸。左丞相的侍从来请,他就下了席子,一个人从船上出来,跟在侍从的后面,穿过船与船之间的跳板,侍从走得很快,他渐渐落到后头,天湿冷得很,有几个兵簇拥着睡,张世杰想起儿子阿蛮被蒙军擒的前一晚,也是这样和几个同他一般大的兵簇拥着睡。他今年好像十五,或者十六,想到这儿,张世杰吐一口气,儿子在敌船上的喊叫至今如芒在背。
到了帐船,左相陆秀夫退了众人,太傅入座,喝了一口茶,两个人坐了好一会,直到丞相站起来,说,阿蛮是个英雄。
太傅没有说话,从帷布望出去,能见到蒙人甲船的灯火。
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丞相点头,太傅作何打算?
世杰听丞相调遣。
护住龙脉,保大宋一线生机,军队可以覆灭,但幼主必须活着从这里出去。
有何高见?
你带幼主走,我已经托人找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丞相顿了一下,又说:你今夜就准备突围,大宋余脉,在此一举。
张世杰还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个太监进来,一个背着已经睡熟了的幼主赵昺,一个手中拿着锦盒。太傅将幼主抱在手中,拿过锦盒,与丞相做了一个深揖,转身出了船。丞相看着他们走远,缓缓地跪下去,对着虚掩的门嗑了个头,平静一如那只是某个普通的早朝。
有大风起了,落着雪的甲板很滑,太傅抱着幼主,手里拿着锦盒 ,小心翼翼地走,犹如天下所有的财宝与担子都在自己的身上。他到了船上,穿上素人的衣裳,将锦盒里的东西拿出来,用布裹在自己的胸前。众兵士都准备好了,左将军穿着太傅的衣裳出来,有几个和他相熟的兵看见了,就笑起来。将军也笑,说,这衣裳太大,又是长袖又是下摆,穿着不惯。太傅看着也觉得好笑,苏刘义的老娘与妻儿也在后面,手里拿着些吃食,递上去时,老娘就哭起来,儿女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着。有人拿了几坛酒来,一群人分着喝,有人嘟嚷一句,天这般冷,热了更好。太傅听着了,就抱着一坛酒到船边的炉头,加了柴火热起来,酒碗不够,几个人就轮着喝一碗热酒。时候要到了,素衣太傅下到舱底,船借着风势,驶得很疾,太傅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想起年少时,还是个小校,攻打安东洲,手执双刀砍杀叛贼,真是酣畅。
头船已经和蒙军交火了,火光四起,满耳都是兵器碰着兵器的声音,张世杰把剑拿到手上,坐在幼主身边,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船颠簸得格外厉害,几声巨物撞击的钝响传来,还有巨木缓缓断裂带的声音,张世杰觉得坏事了,他站起来要冲上甲板,一个亲信的兵从上面冲下来,说,大人快走。
张世杰抱着幼主,跟着这兵,下到舱底,坐上一只扁舟,从舰船的左侧滑入海中,延绵的山如同巨兽的背脊,在夜里起伏,若隐若现。那兵拼了命将扁舟划出几里,直到确认没有蒙人追来。才稍稍放低了速度。 太傅回头看,那船缓缓地没入海底,火光一点一点堙没,浪涛汹涌,海上冒出升腾的烟。
上了滩,太傅抱着幼主爬上一处山坡,回头看时,蒙军已经顺着他们出来的水路,杀了进去。火光冲天,迎着风传来了蒙人沉闷的厮杀声,汉人们喊了些什么,之后就跳到冰凉的海里,发出噗通的声响,跳海的人越来越多,成片成片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蒙人开始烧船,几十里内的天空亮如白昼,有难闻的烧糊味从那地方传来,太傅放下幼主,跪在地上,对着那地方磕起头来。
太傅连夜跋涉,往北走,要去旧都临安。路途凶险,平日里他们深夜赶路,化成蒙人的模样,不敢骑马,只是买了一只大犬护着,免得路上遇到野兽。到了临安,幼主患了伤寒,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太傅同幼主说,你得了癔症,做了一场大梦。你叫日丙,我是你爹,我叫四水。
我叫四水,你叫日丙。我们好好过生活。
临安还是乱,蒙人时不时就踹门而入,抓一些前朝的官,主要是抄家,抢金银珠宝。有一天四水梦见一只麒麟衔着那锦盒从东门的台上下来,飞进自己的家中,他醒来的时候,从南方带回来的大狗正蹲在他的床边。那天夜里下了大雨,雷声轰隆。四水把那把刀拿在手上,细细摩挲,他抽出来,刀在夜里闪着寒光。太祖带着它征战南北,打下江山,如此却落到如此田地。四水喝了几口酒,用赤麻叶熬的药将大狗迷昏,拿刀切开大狗的肚腩,将太祖的信物放入,又细致缝好。余下的几天,四水都呆在狗圈旁照料它。那狗恢复得很快,没多久就行走自如。四水特意去铁铺打了一条大铁链子和项圈,套进去的时候嗫嚅道:阿蛮,就叫你阿蛮吧。
日丙渐渐长大,四水在东街盘下了一个狗肉铺子,第二年临中秋的时候,有人说临安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人称半仙。这天清晨,四水正摆着摊子,那个算命先生就走上来,街道没什么人,半仙手里拿着一片狗肉说,太傅,这些年苦了你。
四水将手里的大骨甩在案板上,边剁边说,侍郎,别来无恙。
幼主可好
好。
大宋有太傅这样的人,是大幸。
活着才是大幸,四水说着,有蒙人的兵从远处走过来。
这块狗肉怎么卖?
半仙指着案头最大的那块狗肉问。
三钱银子。四水停下刀,像是在招呼客人。
那咱们打个赌,谁在这世道活得久,谁就赢这三钱银子。
《落日余晖》
《国史大纲》元朝 宋朝部
我的盐选专栏上线了,有点烧脑,想看明白的估计需要纸笔画关系图。
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意思,希望你喜欢https://www.zhihu.com/xen/market/remix/paid_column/1226251122266300416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说的是:2.6亿老年人,至今没能进入互联网时代,而2021年上半年,我朋友圈子里议论最凶的不是明星八卦,而是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何时出炉。到了5月11日,靴子落地了。
千百条数据中,一行字尤为瞩目:60岁及以上人口占18.7%,65岁及以上人口占13.5%。
与中国发展速度一同狂飙猛进的,是人口年龄。60岁及以上人口26402万人,这个群体在网络和纸媒没有太多声量。低调,安稳,是老年人平安度过余生的底色。
信息化和老龄化,长期并存交织。《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指出:截至2020年3月,网民数量发展至9.04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64.5%,然而,60岁及以上网民占比却只有6.7%。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甚至不懂得怎么用手机扫码买下一块豆腐。
几个关键词可以概括,脱节,失速,加剧。互联网世界是割裂再缝合的。在虚拟的一侧,我们已经在月球上规划城市天际线;在现实的一端,我们仍需要在流动摊点排队购买煎饼果子。一定程度上说,当今社会早已步入文明和繁华,而在暮色四合之际,回望身后,也有一些人被数字的洪流裹挟着踽踽前行。
生活中并不鲜见这些场景:老人站在公交的投币口,颤巍巍地数着手中的硬币;站在地铁口的自动售票机前,圆瞪双眼辨识密密麻麻的站点信息;向收银员递过去几张边缘磨得发毛的票子,却被一句彬彬有礼而拒人千里的“对不起,不设找零”将现金挡了回来;要去大城市探望儿孙,却不懂得如何用智能地图导航……
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电子设备和软件是专门设计给80后、90后甚至00后的。任何新生事物,只要他们会使,就等于所有人都会使了。
这个“规定”对于老年人来说,有点像是站在一台倾角在25°以上、时速10公里的跑步机。他们虽然已经在努力前行,然而自己还在不断后退。
有时候,我们也会畅想未来,二十年后,是否就能实现人机交互的大发展?水银泻地一般的VR、AR和脑机接口,哪怕是走在旷野和荒漠里,也像是在小区中散步一般,处处可以歇坐休息,时时都有清凉饮料供应,永远不会担心迷路,一个彻底消除电量焦虑的梦境。
然而,真有那么一天,你我还能跟得上趟吗?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不仅需要政府牵头,更需要科技厂商们参与。
与年轻人相比,老年人的学习能力显然无法应付科技的迅猛更迭。为了少犯错,少损失,他们宁可一成不变。
2020年11月24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实施方案的通知》公开发布。
工信部印发《互联网应用适老化及无障碍改造专项行动方案》,方案决定自2021年1月起,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开展为期一年的互联网应用适老化及无障碍改造专项行动。
助老、适老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而想让老年人一同分享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援手由科技厂商伸出,是解题的关键。
工信部公布的首批“适老化”和“无障碍”名单中,就网罗了115家热力值极高的主流网站和43个高频使用的app,涉及媒体、交通、社交通讯、电商购物、搜索引擎、金融、医疗等领域,堪称网络时代的“引水入户”工程。
互联网出行平台火速响应,上线“一键叫车”、“老年人电话叫车”功能,针对视力障碍人群推出的“无障碍出行”则覆盖主要城市74座,使携带导盲犬的乘客不再有被拒载的苦楚。
到了医院开门的时间节点,也正是早高峰期间,老年人去医院取药,也能靠网约车顺心直达医院药房。
而各大通讯交互平台,也都推出“屏幕共享”和“远程协助”功能,将老年人与子女千里连携。子女只需要抽空和父母连线,就能通过手指轻触直连老人的电脑,消除“病灶”,避免了叫人上门维修的不必要花销。
国产智能手机品牌随之跟进,在手机中搭载“简易模式”、“屏幕共享”和“远程守护”功能,大大降低了老年人掌握新机核心用法的学习成本。
适老化与无障碍改造专项行动春蕾初绽,却已满山红遍。
对于老年人来说,行走在互联网时代,也如同在冰窖中前行,处处是黑暗和冰冷。在这黑暗与冰冷中的微弱光辉,是由智能手机照亮的。离开家门后,地铁长廊里、医院药房外、银行柜台门口、郊野公园候车处,它可能是唯一的、指引回家方向的光。
学会用智能手机,就等于学会上网。
除了在产品层面做适老化改造,大公司中,贝壳找房还在公益层面做了许多工作。
贝壳找房从2019年起开始发力“我来教您用手机”公益行动,通过定期开展的培训和实操课程,逐个社区地扫除盲点。培训课堂和到店咨询双管齐下,帮助老年人掌握手机基础用法——尤其是与生活相关的功能。公益教学持续开展,已遍及全国14个城市的352个社区,累计开展手机学习课程超过3500节,参与量多达11万人次。
贝壳教给老年人的操作方法是更为本源的模式与套路,是一种标准制式,而非专门与特例。大量的重复教学,对贝壳员工的耐心提出严苛的挑战。这场教学,既是泛读,也是精讲。
可以想象,在未来,一键报警、亲友代支付、老年人健康档案管理等更多适老化服务的提供和接入,也将逐步建立。科技绝不仅是算法与机械,它还是进步的思维与心怀弱者的温情。有人说,技术的进步是在黑暗中踩在坚冰上前行。正因如此,才要向黑暗和冰冷回敬以冷冰冰的代码。然而科技的内在应该是温暖的,因为不讲人情的科技是速朽的。
现在,真正通向科技新纪元的道路,也许正在搭建中了。
《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1 学刀
在我出生那年,江湖上出现了一批刀,挥刀能呼风唤雨。
师父告诉我,那些破烂玩意都不值一提,当年他手里那把刀,名叫少年,最是意气风发,刷刷刷三刀就能出火,最擅以少击众,以弱胜强。
师父说,能打败少年刀的,整个江湖只有一把,那把刀叫做岁月,如果你以后踏入江湖,一定要小心。
那一年,我六岁,烂柯山上桃花如梦,我开始跟师父学刀。
师父给我的刀很普通,木柄,圆刃,俗称杀猪刀。我翻着白眼望向师父,说师父你之前给我吹牛逼,说的可不是这把刀吧?
月白风清里,师父捻须,仙风道骨,喟叹唏嘘,说那把刀为师丢了,否则因果宿命,保你不住。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师父究竟有多强,也就不明白这句保你不住藏着多大的麻烦。
当时我只是睁大着眼,问师父你传我把杀猪刀,又怎么保得住我?
师父笑笑,拿着那把杀猪刀,随意一挥,面前的桃花缤纷,零落如雨,弹指间花落枝枯树皮剥。
我目瞪口呆。
师父又笑,手中杀猪刀再挥,老树逢春,枯瘦的桃树再次舒展,有花香扑鼻,弹指后再有桃花如梦,随着枝桠一齐复生。
我用力揉了揉眼,看着那一树桃花,又看了看一地桃花,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师父把杀猪刀递给我,笑着问:「现在呢,你学不学刀?」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学!」
·2 往事
六岁之前,我没有名字,印象里只有落日木屋,妇人憔悴。
六岁之后,我叫做江湖,印象里只有烂柯山林,师父授刀。
名字是师父给我取的,刀也是师父教我练的,我练的很认真,我想当我十六岁下山的时候,江湖这个名字,一定会把天下翻过来。
师父曾经问我,把天下翻过来要做什么?
那是一个微风轻扬的下午,我抬头看着天边飘来飘去的云,想起倚门的妇人。
「如果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那个男人一定也知道,我很想找到他,有很多事想问他。」
那个男人为什么抛下我娘,我娘又为什么老的那样快,几年间像是苍老几十岁,每次我问这些问题,师父都不回答。
既然师父不想说,就只能我自己去找。
况且,烂柯山里练刀十年,如果不去见识见识这个天下,我不甘心。
少年心性,翻天覆地,需要理由么?
师父曾经拿过少年刀,当然明白这些,我看见师父悠悠一叹气,从屋子里拿出两坛酒,递给了我。
师父说,如果你刀道大成,十六岁下山那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如果你能听进去,就不需要去问你爹了。」
我一拍大腿,说师父牛逼,师父威武,师父你能不能现在先透露一点?
师父拍拍酒坛,说你如果能喝过我,我就告诉你。
那天我眼睛很亮,拼酒的时候吆五喝六,把师父灌得七荤八素,印象里我上蹿下跳,嗷嗷叫着说以后一定能名扬天下,给师父挣脸,打败师父的那家伙,也一定替师父打回来。
师父就静静的看着,嘴角带着痴痴的笑。
·3 长生与正道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师父那一夜的笑,不是在看我,而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我娘。
下山那天,师父告诉我,杀你娘的那把刀,就是岁月。
你爹用的刀,也是岁月。
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杀猪刀,问师父,说你传我的刀,就是岁月?
师父点点头,说当年击败我的人,就是你爹,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从此相知莫逆。那年你刚刚出生,大家都很欢喜,可那年随着你出世的一把把刀,却惹血雨腥风不止。
「其中有一把刀,叫做长生,有的是杀人续命的手段,死在那把刀上的人不知凡几,又有不知多少人因这把刀而死。刀名长生,没有人能得长生。」
「最后,那把刀落在了皇帝手中。」
师父悠悠叹了口气,讲那段惊动天下的往事,往事里每把刀都通天彻地,刀决却只有刀的第一个主人默记在心。
除非,能人刀合一。
我娘用的是相思刀,相思是把飞刀,我娘本是不会武功的,后来我爹出了事,相思入骨,手一挥飞刀离袖,缠绵里例不虚发。
皇帝想长生,比任何人都想长生,长生刀开始发挥效用。
囚犯死了一批又一批,战俘再也不会放过,天地一片萧杀,古时连坐杀伐的律法被重新启用。
每每,都是皇帝亲自操刀。
皇帝武功越来越高,操劳过度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老,天下人人寒心,却无人敢言。
师父顿了顿,望着我,说的很慢,「不平则鸣,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要记住。」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
师父告诉我,这么多把刀里,有一把刀能带来真正无敌的武功,却没有人用,也没有人抢。
因为那把刀,叫正道。
最后见到那把刀,是在一个破落秀才手里,秀才人到中年,在小村子里的私塾教书。无独有偶,那个小村子里,恰是我爹和师父栖身所在。
有村子里的人进城打工,涉刑入罪,朝廷兵马赶来,以连坐抓捕嫌犯家人。
秀才长吸口气,抖抖他洗到发白的衣襟,冲孩子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这句话你们以前不懂,其实你们只需要记住一句话就够了,所谓仁义,就是做对的事情。哪怕可能有多么不好的后果,多么严峻的形势,也绝不能退让。
什么是对的事情,犯错就该受罚,无辜就当保全,杀人便是有罪。
「所以啊,先生要去做一个罪人,承担这些罪恶了。」
秀才振衣而起,从教室的角落里拿出一把落了灰的刀,刀身如尺,锃明瓦亮。
那天,用师父的话来说,他才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武功。
没有起身带风,没有挥手如电,那把如尺的刀只是淡淡的落下,就无人能逃,无人能躲。
正道要打人,谁能躲?
事后,师父问秀才,你这么牛逼,不怕朝廷的人对这个村子不利?
秀才微微笑着,说我怕,可我必须出手,否则我就不对。
师父告诉我,我爹那个时候眉头皱得紧,我爹觉得秀才这样做,也是不对,见死不救不对,陷村子于危难之间也不对。
秀才又笑了,说那简单啊,把那个不对的人去掉,就没问题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出手,正因为我明白一旦出手,就停不下来了。
据说,当年师父跟我爹都很懵逼,望着秀才只身上京的背影,很受震动。
烂柯山上,林风悠悠,桃花又落。
师父倒了杯酒,洒在地上,似乎在祭奠什么人。
我试探着问:那个秀才,死了?
师父点了点头,又倒上一杯酒,再次洒在了地上。
我心头一颤,深吸口气:我爹,也是这么死的?
师父又点了点头,叹气,说你爹当年以岁月对正道,输了一筹,当即表示要跟秀才一起上京。你爹说岁月如流,该有正道不亡,我陪你上京,让这小子留守村子。
「可惜,进京的人死了,守村子的人也没有守住。」
·4 人心如戏,少年如火
岁月胜得了长生么?
正道胜得了人心么?
京城之外,秀才跟我爹,两把刀七进七出,路上兵马倒了一地,秀才只伤不杀,一路走到京城,城门前站着一个乞丐。
那天秀才跟我爹顿住,有乞丐正被城门守卫毒打,秀才叹了口气,便要上前。
据说,我爹拦过秀才。
秀才开口,说江流你不用劝我了,我都懂,这个乞丐可能是皇帝派来的人,但我不能不管。
江流是我爹的名字,我爹知道,他劝不回秀才的。
那个乞丐被守卫毒打,满脸的生无可恋,嘴里还说些什么城里有亲眷,当年如何权贵等等等等。秀才一边拉着守卫,一边面对着周遭长枪,还要出言安抚乞丐。
乞丐却怎么也不见好转,袖中一把短刀,目中悲痛,眼见要扎入自己心脏。
秀才抓住了乞丐的手,却发现这乞丐功力高得吓人,拼力想要自尽,秀才竟被带前一步。
正此时,一道刀光骤亮半空,像是早在秀才那一步方寸间久候。
尺刀正道,离鞘而出,两柄刀一错而过。
秀才踉跄后退,面无血色。
江流没有动。
江流的背后,有明黄龙袍,提长生刀,随风而来。
乞丐脸上的悲痛渐渐消失,正在自尽的短刀也慢慢收起,变得无比像个普通人。
半空出刀的人啪啪啪鼓掌,嘴角渗着血,早被秀才一刀砍飞城门洞里。
但他还在笑着,笑得很开心,他说正道虽强,还是敌不过人心,人心如水,变化无方,哪有那么多对与错,我算准你要救他,你输的不冤。
秀才望着自己胸口的刀伤,不忘那人,只望乞丐。
「我就要死了,如果下次你还要自杀,怕是没人能救你,你好自为之。」
乞丐身子一颤,呼吸之间平静下来,「我的刀叫如戏,我是个戏子,抱歉了。」
秀才有些恍然,脸上又浮起笑容,也鼓起了掌,「那就好,那就好……你演的也很好,希望以后能在我墓前再演一场。」
秀才说的很真诚,乞丐不由抬眼向他看过去。
掌声停了,秀才带着笑,站在城门外,一动不动。
城门洞里的人心刀客,挣扎起身,裂开嘴笑,说放心,他已经死了,那边那个家伙,陛下会亲手干掉的。
「说好的报酬,一分不少,陛下除了生命,什么都不会吝啬。」
乞丐望着秀才不倒的尸体,漠然点头。
那边,刀光掩映,岁月如流,断不了长生一气。
师父说,你爹就是这么死的,我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戏子。
戏子又接了一个任务,跟人心刀客和朝廷兵马来村子里斩草除根,他们没想到会有我,可我不能出手,全村的人都被擒在屋外。
师父的眼里出现分追忆,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那里面有眷恋和爱情,我最后也没明白师父我爹很我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师父告诉我,好在有我娘。
相思刀出手,缠绵成痴,整个村落的花刹那开放刹那凋零,乱的是人心迷离。
朝廷的兵马弹指恍惚,戏子终于找到机会,出手叛阵,一举拿下村外的人马。
师父也出手了,刀客却更早把岁月刀丢出去,刀气纵横,兜头向我娘洒过去。
「你娘的伤,就是那时候有的。」
师父沉默了好久,才说出这句话来,他告诉我,刀客跑了,戏子对他说了京城门外的一切,希望他能在秀才立墓之后,去给他演一出戏。
烂柯山上,静寂无声。
我拿着酒杯,有分失神,半晌才笑说,原来我身世这么凄惨,要跟皇帝作对,怪不得师父你说保我不住。
师父摇头,说不,你不需要跟皇帝作对。
「因为会死?」
我笑里带分讥讽。
「因为老皇帝已经死了。」
师父说的很平静。
我拿着酒杯的手又颤了一分,看着师父,忽然明白了当年师父看着秀才的心情。
他说他得到消息后,连夜收拾了行礼,拿着那把少年刀,杀透了京城。
有刀少年,名扬天下,少年破人心,少年破长生,杀的金銮殿上人头滚滚。
师父重伤浴血,把那几把刀都丢下了山崖,自己也滚落泥沼中,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谁知道他没有死,还在泥沼中渐渐养好了伤势,只可惜等功力恢复,爬出悬崖的时候,我娘还是死了。
那年我六岁,师父带我上山。
·5 下山
我明白,师父一定有什么没告诉我,他从悬崖下面出来之后,也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师父连皇帝都能杀,却说如果我碰少年刀,会保我不住,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我没有问。
因为师父告诉我,我的身世,我的恩仇,都已经了结了,今年下山,他什么都不会再说。
这年我十六岁,提一把杀猪刀,下了烂柯山。
烂柯山上下来,桃花一路落,师父仿佛每一步里都在苍老,我到山下的时候,师父已经停在半山腰很久了。
我抬头,师父的影子很单薄,人似乎都化作了一个小黑点。
我皱眉,有些疑惑,以我现在的功力,不可能看不清师父的。
这座山,这些刀,还有我师父,好像都有太多不能说的事,让我实在很怀疑师父当年是怎么用少年刀的。
师父忽然开口。
师父告诉我,下山便是新的人生,我重新给你起一个名字,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说江湖这个名字很不错,不必改了吧?
师父的目光悠远,说改吧,改成你爹的名字,叫江流。他一生冲淡平和,跟手里那把杀猪刀一样,岁月如流,什么都不剩。
「你替你爹,再活一场。」
我挥手离开,将烂柯山抛在身后,望着漫漫长路,嘴角带笑。
少年踏歌而行,总是一往无前,当年如果我回头多看几眼,或许还来得及抓住烂柯山上十六年岁月,或许就不会有那些年的执着与纠结。
无论如何,师父,很高兴有烂柯山上十六年,如果有缘,黄泉碧落再相见。
此去江湖,我这把刀光芒万丈,不会让你失望,你打了十六年的刀,会把江湖捅个窟窿。
因果宿命,都不值一提。
·6 扶柳客栈
那年江湖不太平,我初入江湖,就听说有刀名富贵,一串铜钱成刃,盘剥整片江南道。
彼时我正在扶柳镇的东头喝茶,老板娘很年轻,嘟着嘴,愁眉苦脸,跟相熟的客人打闹,会露出小虎牙来,很可爱。
因为老板娘很可爱,我在这家客栈多留了七天。
我听说富贵刀的主人很会做生意,扶柳镇是南来北往的要道,他没道理不把客栈收到自己手里。
闲暇时,我曾经搭讪过老板娘,老板娘说她叫丁相思,也只有十六岁,来往的客人除去行商,都是镇子里的叔伯。
丁相思说,她爸爸出去买酒了,一定会回来的,她要替爸爸看着这家客栈。
丁相思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目光坚定闪亮,继而一笑灿烂,小虎牙仿佛戳在我心口上。
如果我没有问过这里那个年轻的沉默小二,一定会把丁相思的话当真。
店小二年纪也不大,二十多岁,这些天闷头干活,不发一言,清秀的脸上带着分跟年纪不符的倔强跟愁苦。
那天我问小二关于老板娘的事情,小二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放下手里的活,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双眼。
他的双眼很亮,很有锋芒,锋芒如刀。
刀光只有一瞬,小二的双眼又黯淡浑浊下来,继续干店里的活。
他说老板娘的父亲去隔壁镇子采购酒水,一去不回,已经有两年了,老板娘一直相信她爹会回来,他爹其实已经死了。
「死在时势刀下。」
我目光凝起,盯着店小二,「你怎么知道?时势刀又是什么样的刀?」
「一把,你惹不起的刀。」
店小二没有再说话,渐行渐远,我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自己就算出手也没有把握留下他。
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
我撇了撇嘴,江湖这是要完,一个死跑龙套的店小二都这么吊,还玩个屁啊。
有个这么吊的店小二,我本来不用太担心老板娘,可偏偏老板娘那句话出口,我就明白这件事无法善了。
沈万贯作为富贵刀的主人,不会让丁相思守住客栈的。
我一呼一吸之间,就决定守着这家客栈。
腰畔的杀猪刀在颤,似乎有些不满,岁月如流,这些东西本来都该看淡的。
七情六欲断舍离,才能有一刀岁月撑天地。
我拍了拍腰间杀猪刀,笑了,低声对它说,不好意思,我宁愿平生岁月不负,能不能一刀岁月千年弹指,我不关心。
·7 我叫马贼,是个少年
我等了七天,没有等来沈万贯的人,却等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脸上有疤,头发散乱,眉目不羁,进门看到我便嘿嘿一笑。
彼时我刚刚下山,只有一个姑娘让我想驻足停留,整座江湖,没有一个朋友。
我想不到自己第一个朋友,会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很多年后,整座江湖都认为这最荒诞不经一次相逢,也最值得整座江湖刻骨铭心的一次相逢。
很多年后我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听到这样的评价,都会很无奈,我冲身旁丁相思翻着白眼,说老婆你也不管管,再这么传下去,我就真跟那傻逼传成断背了。
那时候丁相思也会叹气,说妾身哪敢呢,妾身也就是个幌子,哪敢欺压正室呢?你们断袖断的整座江湖都知道,当年杀去京城,也没见着带我啊。
我干咳两声,有些尴尬,又有些温暖,想起扶柳镇里初相遇,那小子只说了两句话。
他说:我叫马贼,是个少年。
他笑,又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可你现在已经认识我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你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我一脸懵逼,哑然失笑,没想到江湖上还有这样的人。
我摸了摸鼻子,一笑说:「我叫江流,岁月如流,希望我也能一直是个少年。」
顿了顿,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现在你也认识我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你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马贼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跟我一样不要脸的。
那顿饭最终我们谁都没请,丁相思实在看不下去了,嘱咐后厨炒个土豆丝,放个花生米,搁在了我俩桌上。
马贼腆着脸笑,说这位漂亮的小妹妹,能不能再送一坛酒呢?
「一坛?!」
「一坛……吧?」
马贼瞅了瞅我,我眉头一扬,说当然一坛!
丁相思白了我俩一眼,说你俩能不能要点脸,小本买卖,赊不起账,不然等我爹回来不得砍了我?
马贼还是在笑,说小姑娘你这么美,又能看店管账,你爹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砍你呢?
丁相思呸了一口,说少来,别以为夸我两句我就会请你们喝酒!
我眨了眨眼,说难不成……我们骂你两句就行了?
「……江流你住了七天了,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丁相思瞪了我一眼,抓起一坛酒冲我甩了过来。
马贼伸手替我拦下,笑嘻嘻的放到桌上,冲丁相思抱拳,说谢谢啦,老板娘。
我看着马贼和丁相思,又忍不住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有马贼的地方,总会热闹起来,本来不敢跟老板娘多说话的我,也渐渐跟老板娘混熟了。
代价就是,我请马贼又住了三天,老板娘又请马贼吃了三天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