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夜,仿佛灵魂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
院子里很静。推开屋门,就听见低沉的哭声,一个年龄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见李云龙便放下饼干扑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的两个年龄小一些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也跟着跪下来抱住李云龙的腿放声大哭:“李伯伯,救救我们……”孩子们哭得说不出话来。李云龙看看妻子,见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着告诉李云龙:“赵刚和冯楠都,都没了,不知是不是他杀,这是他们的四个孩子,从北京投奔咱们来了……”李云龙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沙发上,警卫员小吴吓得抱住他连声喊:“首长,首长。你怎么了?”李云龙斜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小吴情急之下抓起电话要叫医生,见李云龙无力地摆摆手…
…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落下来。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田雨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老李,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赵刚迎面向他走来,还是当年那身灰色的八路军军装,绑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李云龙怒吼道:“老赵,你昨成了吞种?咱独立团啥时候让人打垮过?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们,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别走,咱独立团不能没政委……”赵刚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种抗争,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失去了尊严,生命难道还有意义吗?“
李云龙哭了:”好兄弟,你别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么多老战友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赵刚的声音传来:”还记得陈老总的那句诗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按老规矩,政委先打前站,团长早晚去报到。到那边,咱们拉起队伍,还是一个独立团……“赵刚的身影倏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晋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在眼前,田野、村庄、山川、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李云龙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儿泪痕,他看看老战友的几个儿女,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拢在胸前,爱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心底泛起。田雨惊讶地看着丈夫,这是李云龙吗?自从和他结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慈祥可亲,田雨再次发现她对丈夫了解的还是很不够。
李云龙一改平时的大嗓门,似乎是怕惊吓了怀里的孩子们,他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孩子,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婆呀,咱们那两个小子都多大啦?这事交给你了,按年龄大小论资排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妹妹总得有个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龙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儿女,半个步兵班呀,兵强马壮的。小吴,去告诉营房部送几张双层床来,把楼上房间收拾一下分男女宿舍,你负责监督内务卫生,一切按野战军的规矩,被子叠得要见棱角,毛巾要……”田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军营,你怎么拿孩子们当士兵要求?”
李云龙说:“早晚都是兵,这里就算新兵连吧。“
那天晚上,李云龙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搬动家具,腾空屋子,把几张双层铁床支好,铺上被褥,眼看着孩子们睡下。只有田雨发现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他的脸色变得灰白,走路时步履踉跄,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孩子们睡下后,他对田雨只说了句:”你也睡吧。“然后梦游般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得死死的。田雨心里很紧张,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失态,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变得极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间的门敞开,时时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李云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本影集,他翻开影集,看着他和赵刚的几张合影照。
最早的一张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晋绥日报》记者到独立团采访时照的,当时情况很紧急,部队正要转移,照片上两人都牵着马,穿着破破烂烂的灰布军装,显得窝里窝囊,腰间皮带上插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连保险都没关,两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没有一丝笑容。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当时形势的严峻。还有一张是50年代在北京赵刚家的楼前照的,两人站在草坪上,穿着笔挺的将军礼服,佩少将军衔,胸前的勋章锃亮,两人的脸上如沐春风,笑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泪,这没用,新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脚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在一阵阵抽搐,似乎在渐渐裂开,涌出了滚烫的鲜血,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想扯开嗓子吼上几句,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块毛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老战友逝去的灵魂……这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几十年的血与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谊啊,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没倒在敌人的枪下,赵刚却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些逼死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战友!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号啕起来,他边哭边小声数落着赵刚:“老赵、老赵呀,你不够意思呀……你不够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也该找我商量一下啊,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信不过我呀,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你走这一步啊……老赵啊,你不够朋友,就这么一甩手就走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赵刚啊,你别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这里疼啊,疼死我啦……“他发了疯似的扯开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挠着,捶打着:”……几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几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落个这下场?我操他娘的,这叫什么‘WHDGM‘啊?这是作孽啊,伤天害理啊……GCD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种地去……我操你个姥姥,老子要毙了那帮奸臣……“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小吴狠命撞开,小吴和田雨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抱住李云龙,他视而不见,目光散乱迷离,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挣扎着、咆哮着,用拳头向写字台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是鲜血……小吴拼命抱着他的手臂,流着眼泪哀求道:“首长、首长,您小声点儿……”“去你娘的……”丧失理智的李云龙一拳把小吴打出两米远,仰面摔倒。他从抽屉拿出手枪“咔嚓”顶上子弹猛地站起来,他两眼血红,声震屋宇地大吼道:“赵刚,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害死了你?告诉我,我要给你报仇……”小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动作抢下李云龙正在挥舞的手枪,李云龙颓然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
田雨泪流满面地抱着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龙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溃……
——摘自都梁《亮剑》第三十三、三十四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版
其实在电视剧版《亮剑》中,已经对李云龙和赵刚二人的命运有所暗示,特别是第二十九集,李云龙即将离开赵刚家时,二人的对话,显然是编剧有意为之。
“老李,今天我还要上班,我就不送你了,你老兄可要多保重。”
“老赵啊,你就别一本正经的了啊,咱们以后也不是不见面了。以后你要是想聊呢,你就过去找我。要是你时间紧,给我打个电话,我上你这儿来。”
“哪那么容易啊,你是一军之长,怎么能说走就走,丢下部队不管呢。你我已经不是从前了,那时候职务低,自由度大。可现在呢,官倒是越做越大,反倒没自由了。”
“老赵,我是真怀念咱们兄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亲如兄弟,肝胆相照,高兴了喝酒,不高兴了指着鼻子对骂,谁也不记仇。那时候战友之间的关系,是生死相依的关系,是在战场上用身体相互挡子弹的关系。可是现在呢,那种战友情淡多了。一座江山打下来,很多刻骨铭心的事也就淡漠了。”
“什么话,现在怎么了。如果打起仗来,别人我不敢说,我李云龙照样为你挡子弹。”
“老李,你一个人能挡多少子弹,谁又能为你挡子弹呢?当年咱们独立团逢敌亮剑,靠的是一股气势,一腔热血,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我们的敌人就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亮剑,与敌搏杀,剑锋所指,血溅七步,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可现在,我们坐了江山,高官厚禄,名利双收,我们是不是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要我说,外部的敌人打不垮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打垮自己。那些来自我们内部的,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东西,这种东西很阴暗,它正在悄悄地侵蚀着我们的正义感和良知。”
“老赵啊,你别再说了,以后千万不要和任何人再说起这些,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听我一句,行吗?”
“老李,我最近常常在想,难道早期的国民党人在投身革命的时候,就是为了将来的做官发财吗?恐怕也不是。他们也同样是一群满怀救国救民之志,有抱负的热血青年。但是在取得政权之后,却走向了反面,当年的理想,当年的正义感和良知,全都踩在了自己的脚下,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权力带来的好处。他们这种结果难道不值得我们警醒吗?”
“老赵,情况没这么严重,你多虑了。”
“可已经有苗头了,我们自己要警醒。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我听不懂。”
“哦,这就是要以史为镜的意思。老李,我是有党性的人,不管将来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会按照组织原则向组织上袒露我的思想,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你也该走了,要不耽误火车了。”
“老赵,你多保重。”
“老李,我想告诉你,这辈子能和你做朋友,实在是我的荣幸。”随后二人互致道别,并拥抱。
电视剧在播出这一段时,也专门使用了悲壮的BGM,其意不言自明。
李云龙和赵刚谁也没想到,这一面竟成永别!
《亮剑》三十集版在b站有,有兴趣的知友可以前去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