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文笔不好,三体更常被诟病的是人物塑造水平差,三体迷对此也鲜少反驳,于是几乎达到了“谎言重复一千遍成真”效果。
(请某些人停止复读诸如“作者本人就没有把重点放在写人上”这样的论调来论证所谓的三体人物塑造不佳。依此逻辑,所有认为“小说以人物塑造为中心”“文学是人学”的作者写出来的情节都不佳。作者主观上没有把写人作为写作的重点,不代表他客观上写人写得不好。)
实际上三体至少对男性的描写是极具震撼力的,以一个经常被忽视的神片段“雷迪亚兹之死”为例:
“镇静,代表先生。”雷迪亚兹微笑着说,“’摇篮’对我的生理指标的监测是很灵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样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了。我的情绪不能波动,所以您,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让我不高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您的条件?”伽尔宁低声问道。
雷迪亚兹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他对着伽尔宁摇摇头,“主席先生,我能有什么条件?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
会场沉默下来,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雷迪亚兹转移到美国代表身上,美国人终于承受不住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地一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吧。”
雷迪亚兹缓缓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亚兹先生,我送您回国。”伽尔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说。
雷迪亚兹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灵活的伽尔宁走过来,“谢谢,主席先生,我想起来您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了。”
两人走到门口,雷迪亚兹拉住了伽尔宁,同他一起转身面对会场,“先生们,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人民中间。是的,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想念他们。”
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壮汉的眼中竟闪着泪光,他最后说:“我要回到祖国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同伽尔宁走出联合国会议厅的大门时,雷迪亚兹对着正午的太阳张开了双臂,陶醉地呼唤道:“啊,我的太阳!”他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亚兹的专机起飞后,很快越过海岸线,飞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机舱中,伽尔宁对雷迪亚兹说:“有我在,这架飞机是安全的,请您告诉我那个处于反触发状态的装置的位置。”
“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雷迪亚兹摘下手表,扔给伽尔宁,“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信号发射器,摩托罗拉手机改的,与我的心跳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已经关了,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在长时间的相对无语后,伽尔宁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面壁者的封闭性战略思考特权,本意是对付智子和三体世界的,现在,你和泰勒都用它来对付人类自己。”
“这没什么奇怪的。”雷迪亚兹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阳光,“现在,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
六个小时后,飞机在加勒比海之滨的加拉加斯国际机场降落,伽尔宁没下飞机,他将乘它返回联合国。
临别时,雷迪亚兹说:“不要中止面壁计划,这场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希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路走好。”
“我也见不到他们了。”伽尔宁伤感地说,当雷迪亚兹走后,舱中留下他独自一人时,已经老泪纵横。
加拉加斯和纽约一样晴空万里,雷迪亚兹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热带气息,他伏下身,长时间地亲吻祖国的土地,然后在大批军警的护卫下,乘车驶向城区。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首都市区,驶入市中心的玻利瓦尔广场。雷迪亚兹在玻利瓦尔铜像前下车,站在铜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骋。他的前方,由狂热的民众组成的人群在阳光下沸腾,人们向前拥来,军警的队伍极力阻挡,甚至对空鸣枪,但汹涌的人潮最终还是冲垮了军警线,向铜像下活着的“玻利瓦尔“拥来。
雷迪亚兹高举双手,含着热泪对着拥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唤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来的第一块石头打在他高举的左手上,第二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块砸在前额上并击倒了他。随后,人民的石头像雨点般飞来,最后几乎埋住了他那早已没有生命的躯体。砸向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举着一块石头一直走到雷迪亚兹的尸体前,用西班牙语说:
“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
说着,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到雷迪亚兹从石堆中露出的已经破碎的头颅上。
用中学语文的话说就是:多重反转酣畅淋漓;感情描写立体细致富有层次性;犀利地展现出英雄人物在普通人类眼中的异化,进而揭示了英雄由其内在矛盾决定的无法挣脱的悲剧性,流露出一种男性主义的悲悯情怀。
这一片段可以说是那些为了种种“伟大的事业”而献祭自身的男人们的缩影。以雷迪亚兹为标杆,就不难理解:罗辑是计划成功了的雷迪亚兹,维德是看破了自身悲剧性的雷迪亚兹。章北海则更加复杂,一方面,他成功地拯救了一部分人,留下了人类文明的火种;另一方面,他又引导另一些人与自己一道走上了异化之路,而自己则从中解脱。
很多人批评三体人物塑造得不够立体,实际上只是自己对这些人物的理解太浅薄了。
以叶文洁为例,小说中已经很清晰的展现了她从青年到晚年的生命历程,从十年动乱起对人类世界逐渐产生怀疑和厌倦,开始了与三体世界的接触,经历了数次波折动摇最后坚定了拥抱三体世界的信念并进行了一系列工作,晚年计划败露并且对自己奉行一生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临终前提示给罗辑挽救人类命运的道路。
作品中对叶文洁的人物塑造既突出了一些一以贯之的性格特点,比如知识分子的敏感多思;又体现出了她在各个人生阶段的不同特质,比如年轻时的天真善良,红岸及ETO时期的坚定果决,晚年的落寞,作为母亲对晚辈的慈爱等等。一个成功的人物就是既要有可变的部分,又要有不变的部分;可变的部分使这个人物更立体,不变的部分使这个人物有特点、与众不同。其实在我看来,有些所谓“人物塑造立体”的作品过于强调人物的变化,反倒使诸多人物在更高层面上显得千篇一律。
此外,大刘也不喜欢用那种山崩地裂式的人物描写。某些所谓“人物塑造立体”的作品中常出现的大段情绪化的独白、情感的宣泄实际上无异于在张牙舞爪地对读者喊“看到了吗,我笔下的人物要成长要改变了”,但这些在三体中几乎找不到。三体的人物塑造是静水流深式的,比如描写叶文洁信念的崩塌就只用了短短几句话:
审问者:那你为什么对其抱有那样的期望,认为它们能够改造和完善人类社会呢?
叶文治:如果他们能够跨越星际来到我们的世界,说明他们的科学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
审问者:你认为这个结论,本身科学吗?
叶文洁:……
这些话看似平淡,但稍加品味就能看出人物的心理变化,这反倒是我最欣赏的。不过即使对叶文洁这样重要的人物都鲜少有人有耐心去体味她的心境,像我上面举出的雷迪亚兹这样的支线人物长期以来被忽视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但稍作分析就会发现雷迪亚兹其实刻画得相当成功,面壁时期神秘孤傲,被人看透后一时失态,行星防御理事会上横眉冷对千夫指,卸下责任后真情流露,这些都充分融人物于事件之中,紧紧围绕有限的事件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人物形象;而且更巧妙的是这个人物还与其他一些人物相互辉映,宏观地反映了人类社会中一类人物的悲剧命运。
当然,三体中也确实有些脸谱化的、不够立体的人物,比如大史。不过人物塑造本来就该有主有次,不分主次一味立体反倒容易令人审美疲劳,也影响作品整体的协调性和美感。
“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
——《地球往事》
“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
——《黑暗森林》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黑暗森林》
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把字刻在石头上。
——《死神永生》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伟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万年的灯光中,蒙娜丽莎的微笑若隐若现,这微笑使人们困惑了九个世纪,现在则显得更加神秘诡异,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
——《死神永生》
何谓文笔?有人觉得气势磅礴的排比就是文笔,有人觉得讲究的措辞、华丽甚至生僻的用词就是文笔,有人觉得写一个晦涩难懂的句子或者看起来很有哲理的句子就是文笔,有人则觉得只有平仄、押韵、对仗、佶屈聱牙的文言古文才叫文笔。
其实从通俗文学作品来看,文笔是为故事服务的,能将一个故事讲明白、说清楚,并稍加锦上添花的点缀,使读者思路流畅,阅读体验舒畅愉悦,就是一种好文笔。
大刘虽然部分地方稍显啰嗦(极少),但是就《三体》三部曲来说,优秀的创意,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及完美驾驭整个故事的文字,已经足够完美。
中途岛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