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评判体系,其实是不算的。
按照今天的体系,肯定是算的。
对于我个人好恶来说,当然我个人意见无关紧要,李商隐是妥妥的超脱二流,但又不在我认可的一流之内,这结论就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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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反对李商隐因为文学史篇幅多他就nb这种说辞,也不太明白很多人吹捧他当世就名重一时,起码他混饭吃的理由里,骈文作家和“姑爷”的身份要远远大于诗人。
唐代文学史或者诗歌史,李商隐肯定是独占一章没有问题,单独写晚唐的,可能他一个人要占四分之一到一半的篇幅,一个人有四五章。
原因当然在于他的诗水准在那里,不然研究他干嘛,
但也不应该忽略,李商隐在“诗歌研究”的讨喜之处。
一是坎坷的人生和仕途,情感经历,
二是数量多且题材多的诗作,稠密的诗风,
三是自带“嘲讽光环”,把一波又一波人骗进来研读。
简单说几句。
绝大部分人看不起“老干体”,“老干体”风格之所以为人所诟病,就因为写的浅薄俚俗,让人一眼望透,咂摸一下又没诗味,音韵上也没美感,总之是文化层面的炮灰,想的时候费脑,写纸上费纸。一无是处、
李商隐有相当一部分的诗作,是以上的反面,写的很工,非常工,比肩杜甫那么工,用韵遣词造句都极高明,用典也多,
形容起来就是“稠密”,老干体是一碗没有几个米粒的米汤,那李商隐的这碗粥,稠得都能立住筷子,赶上米饭了。
但含义晦涩难懂,粗读根本不知道意思,其实细读你也不知道,
于是激发起很多人本能的逆反心理,偏要看懂,于是看着看着就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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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李商隐的人历朝都绵延不绝,论点也类似,
第一罪名是辞藻华丽,文风绮靡,这在古代是个挺严重的指责,因为文风的糜烂往往意味着王朝吏治废弛,崇尚享乐,这是非常典型的亡国之兆。
第二罪名是李商隐少有经国之言。他是因骈文写得好而得官,舒适区呆久了不能再扭头写什么散文、“古文”和经世之语——“骈文的豪华修辞是一种等级的幻想,这种幻想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诗歌。”
晚唐时候,地方有独立的人事任免权,开府招人。文人自顾不暇,当幕僚都排不上,别说待在中央忧国忧民了。
在割据时代,文风绮丽容易混口饭吃,各个节度使肯定喜欢骈文这类之前只能由中央使用发布的公文样式,拿来装个门面,成本很低。同时他文风晦涩一点,在政治上又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今天我们知道,李商隐的咏史诗也流传较多,成就很高。并不像责难者说的那样丝毫不关世事。批评他无一言经国有点过分。
第三罪名是小孩子不要学他。
个人觉得学他最大的弊病就是很难流露“真性情”,读李商隐诗也有这种感觉。比如《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这种题材是李商隐写不好的,友人来访说起在长安见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对很多诗人来讲,很容易写得要么妙趣横生,要么摇曳生姿,要么就催人泪下。
而最易表露性情的一联,李商隐用了“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这样看似平稳,其实因辞害意的写法,龙种因为自己曾声称皇室后裔,而凤雏仅仅是写惯了骈体,塞进去妥帖了事。本来饱满的情感,被"工"给吃掉了。诗写出来像包了一层塑料膜,诗味是有了,但缺乏温度。
所以后人不喜子弟诗法李商隐,从此可见一斑。
学不到李商隐的才情,却失掉了自己的性情,那就算是彻底废了。
——
有所讽刺的是,后世对其诗歌的改观,和看不上他的点一致。
竟也是因为李商隐的“绮糜”与“隐晦”,这要一分为二的看。
因为诗歌在古代的一大作用就是讽喻,讽谏,前代的诗歌往往对后世的文人有利用价值,王朝末年的诗歌总有讽喻新朝的特定作用,后世文人藉此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或寻找文化偶像,总的来说就是寻找存在感,
唐朝从极盛到衰败的历史令人唏嘘,足够让后世有所警醒,晚唐诗人自然就成了好的刷经验的副本,都从晚唐故纸堆里找到什么对有益当下的。翻来翻去,就李商隐堪用。
写奢靡就是讽刺王朝奢靡生活,写艳情就是自比怨妇怀才不遇,这是很约定俗成的阐释方法,初高中生都清楚。
李商隐写了很多文辞华丽的诗歌,很多还很香艳,成语“玉体横陈”,“春窗一觉风流梦”,后世很多人热衷给此类诗作做“反情感”解读,认为文人和士大夫有一个自屈原流传的隐秘话语系统,写女性就是写政治,描述风流或情色也应有什么潜台词,“试图把李商隐的艳情诗挽救为‘严肃’诗”。
“有些注疏家简直就像尽力为客户辩护的律师”——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
弃妇或者怨妇诗,能一定程度上攀附政治和诗人内心的现实渴望,但也仅此而已了,再过火的,恐怕再高明的律师也拉不过来。李商隐在这个领域堪称“空一格”的存在,后世不惜给他单独开了个“政治抒情诗”这种狗屁不通的全新领域。比如这首《可叹》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到底在可叹啥?字面就挺清楚的了,娶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大概是这个意思。
其中“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梁家:后汉梁冀;冀妻孙寿。秦宫:梁冀嬖奴,与梁冀妻孙寿通。
赵后:汉成帝后赵飞燕。赤凤,燕赤凤,宫奴,与赵氏通。)
明火执仗的飙车,在大一统王朝极盛期,写了后果很严重。后世也再也没有敢这么用典的诗人。
用典这么露骨,让注疏家给他辩护变得异常艰难。
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他去世太早,没有在晚年整理诗作,所以流传出来的很多很私人的东西。古代高寿的诗人又兼做官员的,往往在晚年会把自己的诗文大幅删减,干掉五分之四都不足为奇。
李商隐放在现在,应该是个太突然去世,没机会清理硬盘的宅男形象。注疏家和解读者拼命攀附杜甫而做的反情感解读在常人眼里显得非常牵强和可笑。
——
汉学家对朦胧诗的看法。
如果对李商隐感兴趣,可以看看汉学家们对他的解读,很有趣,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比如刚刚那个注疏家犹如辩护律师的神吐槽,
在一些汉学家的眼里,中国诗歌语言缺乏时态、代词标志及明确的从属关系。
导致读者对“放置”在诗中的一句或者一联的其他标志很敏感。
也就是俗称的“意象”、“典故”或可描述场景。
比如折柳,渡口都是送别,长安是乡愁,宫阙宴饮、闺房红烛都有不同的,但是很明确狭窄的指示作用。诗人长期使用这些标志物,同时为以后的诗人积攒,成为一种资源。
“在中国传统中,比喻性语言和所指不是假设的普遍现象,而是一种资源”。这个资源在没有时态、代词标志的时候,给诗人最好的辅助作用,
但李商隐显然是反着用,旨在用但不解释,他只管“放置”,挥霍且不计后果的放置,放置的结果就是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
于是就有了另一个试图解释的努力,我个人理解为一种“文化强迫症候”,汉学家宇文所安本人写这段的时候,是很促狭的,吐槽之犀利让我笑到打滚。
“开始于十七世纪中叶的现代阐释传统一直特别热衷于构建李商隐的诗歌传记,原因之一是李商隐自己的诗法中暗示了某种可供推测但隐藏的传记背景。”
翻译成人话就是,这玩意和大众对达芬奇,特斯拉这样的沾点神秘科学家的迷恋是一致的,现代阐释传统一直渴望那些有一定隐晦驳杂背景和高超作品,可供解构研读的对象,
李商隐完美充当了这个对象,而诗歌传记就成了研究作品的倚仗。比如你不知道蒙娜丽莎画的是谁,表达什么,就回去翻阅达芬奇的生平,看看那时候有没有对的上的人。
然而宇文所安隐隐表达了对这个研究过程的“不屑”和某种不满,比如已经说烂了的卷入党争——“学者们常常认为李商隐仕途失意是他朋党斗争的结果,在学术讨论中是老一套的题目。”
我想宇文所安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对于李商隐的解读,一直在用“生平背景”攀附诗句,以维持“名诗令人满意的传统解读”,诗人传记成了构建物。李商隐给出的东西太过诱人,让你不自觉地往那个标准答案上靠拢。
“我们可以运用各种生平场景来解释这样的问题,但是迟早应该认识到这么做的过程只是将想象的人物在中国版图上挪来挪去,并重新界定他们的关系,以便产生出一套中国浪漫文化中的柔情场景和时刻。”
用“把诗人挪来挪去的方式”解读《夜雨寄北》,读者立马获得很多柔情时刻的浪漫体悟,
如果下一秒告诉你,学者考证出那时候他夫人早就去世了,难保不会吃个苍蝇那么难受,然后立马给自己找到台阶,嗯,悼念亡妻也不是不可。或者派李商隐赶在老婆去世前去一趟四川出差,这太沙雕了。
长久以来,大概几个世纪,从注疏家到应试教育,渐渐有了一套研究体系,搭配文学史和诗人传记,形成的注释来帮助甚至代替文本进行解读,最典型的就是假如你在语文试卷上诗词鉴赏题里看到一个诗人,不管他写的啥,只要注释是南宋诗人,你就闭着眼睛答家国忧思就行了。
宇文所安借助李商隐表达了对这个俗套的不屑和担忧,
李商隐的诗名,有多少是在注疏家前赴后继的考证下得出的对抗结果。
而他朦胧诗的本体,大约就是稠密度高,工整且喧嚷,像蚝油一样,诗味浓郁吸引人却没什么营养。
如果把他排第五,也未尝不可,毕竟他在文学史上有名篇,有分量,有风格,
但在我个人喜好上,李商隐不及李益、刘长卿,甚至都不如韦应物。我喜欢新鲜生蚝胜过蚝油,前者即使不够浓缩,但胜在质朴直接,又很补。
并不是李商隐不够好,而是,
李商隐就像印象派和当代艺术,被他吸引的人群总能找到一些或感官或装逼的理由。
大大方方承认是捉摸不定确保了他的地位,同样无损于他的声名,因为不能解读但就是一堆人解读,本身就是一种作者实力的象征。
有个问题问,如何读懂印象派?
我最喜欢的回答就是,如果第一眼不是你的菜,此后怎么努力也没用。
于是我非常羡慕被李商隐第一眼吸引的人,但也很瞧不上本来没多喜欢楞要往上冲的当代“注疏家”和连注疏都看不懂的伪文青。
正如宇文所安所说——
“最后,李商隐仍然是一位令人捉摸不定的诗人,他的风格多样而晦涩,不可能将他系于一个占主导的关注,无论是个人的恋情还是仕途和国家的命运。这种捉摸不定确保其诗歌之永久传世,千百年来不同的群体仔细阅读他的诗歌,却总能够找到他们所追求的东西。”
参考书目:《晚唐:十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9)》宇文所安
不是一流,是超一流。
写情写到了极致。没有别人写男女之情能写过他,包括李白杜甫,所有其他名家。他的诗只适合自己读,不适合讨论。放在这种地方就像跑了气的蒸笼,又象见光死的爱情。他诗中的款款深情我没在别人的诗里读到过。李白像个无情浪子,杜甫仿佛苦大仇深,杜牧又仿佛是个青楼常客,元稹大声喧哗,白居易志得意满,苏轼象来回飞舞的大头葱,李贺仿佛写聊斋。只有李商隐,在人世中相爱,人入情中,情到极致,情言无声。在重男轻女的古代,只有李商隐才把女人写得象个平等的情人,只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为了炫技招摇,不是搞基,不是男扮女装。要不是他,在新社会男女平等的时候,简直就拿不出来几首合适的来表达平等的男女之爱平民之爱。不知道女权主义者能从中国古诗词中挑出什么来?
如果你觉得有更好的诗可以和这几首媲美的,不妨写出来看看。如果你觉得偏颇,你也不妨写出你能拿来做证据的诗看。
我认为他最好的诗。这首诗披光流采,情绕古今千年纵横万里,最后一句若有情伤又无情伤。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的七律无题,如歌如泣,婉转低回,令人动容。无题胜有题,真情入境,境中饱含深情。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一首关于雨的作品直接将巴山夜雨变成了文化遗产。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看到某个排名第一的答案,发现他的内容和毕飞宇《小说课》里的观点很是雷同,然而经过自己的一番“删减”,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原创,当我上午在他的评论区里指出这个问题,下午再看时,评论已被删除了。不由地觉得好气又好笑,这种所谓的“低创”甚至有抄袭嫌疑的答案,竟然被顶到第一名。下面我会贴出《小说课》里的相关内容,请大家辨别一下,看看是不是我太过于“严格”了,还是说确实是有剽窃观点的嫌疑,也供大家一起讨论李商隐的诗(原文为毕飞宇在清华大学的演讲《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
说了半天,只说了李商隐的太阳,该说雨了。说起李商隐的雨,大家的第一反应无疑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这句诗以及这首诗太有名了,我估计在座的同学在五六岁的时候就会背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般说来,我们把这首诗叫做“爱情诗”。其实,这首诗有麻烦。首先是题目。有些版本叫《夜雨寄内》,另一些版本则叫《夜雨寄北》。
如果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内》,那么,顾名思义,这首诗的应答对象,应该是李商隐的内人,王茂元的七女儿王氏。可是,这个结论是有问题的。诗歌里有一个关键词,叫“巴山夜雨”,这说明了一件事,李商隐那时候在川东,那是大中六年。然而,这时的王氏已经过世一年多了,李商隐不可能“寄内”。
假如《夜雨寄内》能够成立,那么,只能是王氏还活着的时候。如斯,大中二年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因为那一年李商隐是从桂林返回洛阳的,随后又去了一趟巴蜀。可是,这也有问题。李商隐从桂林返回洛阳的时节是秋季,他写了诗,涉及了巴蜀秋天的景色,可是很遗憾,这里头并没有《夜雨寄内》。
那么,《夜雨寄内》是不是在大中二年他第二次出游巴蜀的时候写的呢?可能性也不大,道理很简单,《夜雨寄内》所描绘的依然是秋天。以当时的交通能力,李商隐不可能在同一个秋天走两趟巴蜀,这不现实。
《夜雨寄内》说不通,也好,那就《夜雨寄北》吧。但是,问题又来了。“北”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有可能指代王氏,也有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王氏,那么,和李商隐一起“共剪西窗烛”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既然是爱情诗,如果那个女人都不是王氏,而是其他的女人,那还能叫“爱情诗”么?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喜欢李商隐的缘故,我在年轻的时候喜欢阅读有关李商隐的书,老实说,我越看越糊涂。我想说,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诗,有些地方宜细不宜粗,有些地方则宜粗不宜细。作品和作者的私生活,它们之间的关系无限地复杂。我们不能用简单逻辑去面对这个问题。关于李商隐的爱情和爱情诗,我特别想说这样的几个看法:
首先,我在前面也说了,李商隐十岁丧父,健康也不好,有一度,他表面上做了一个小官,其实是令狐绹的伴读,从本质上说,就是寄人篱下。这样的人生际遇对他的性格是有影响的,从他的诗歌里他给我们留下这样一个总体印象,他柔弱,敏感,胆小,多情,当然,他见过世面。因为和令狐绹厮混在一起的缘故,青年时期的李商隐实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经常出席贵族的大派对。《琵笆行》里说:“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高端,豪华,奢侈,放荡,这是琵琶女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青年李商隐的生活?虽然那样的生活并不属于他。我不敢说李商隐的两性生活多么丰富,可是我敢说,李商隐见得太多了。那可是唐朝,富足而又开放。李商隐见得多,经历得多,有多少胎死腹中的一见钟情呢?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理解。清朝的贾宝玉见到薛宝钗的胳膊都要魂不守舍,唐朝的李商隐怎么就不会?所以我说,李商隐隐秘的情感生活很可能是一笔糊涂账,谁认真谁傻。
其次,李商隐是诗人,在写诗,不是写思想汇报,更不是写工作报表。写诗的动机极为幽暗、极为复杂,是情绪化的,那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一阵风、一片云都可以让他产生爱意和一首诗。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以我的切身体会来说,用文学去考证私生活,用私生活去考证文学,通常是缘木求鱼。
再次,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这两个部分。前面我说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就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在李商隐的诗歌里,这两句是他的败笔,像泼妇,我很不喜欢。但是,它太痛苦了,同学们也要体谅,他实在是绷不住了。“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李商隐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诗他说大了,他并没有能够活到五十岁。“一弦一柱思华年”,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很让人痛心。一个一心想做大官的人又做不了,他能怎么说呢?写夕阳自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有点绕。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单相思懂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我们不能把诗歌里的爱情仅仅看做爱情,这一点特别重要。
又其次,政治诗和爱情诗合二为一,这不是李商隐的发明,是我们的政治传统、诗歌传统和文学传统。屈原就这么干了,甚至,《诗经》就曾经这么干。中国的诗歌强调兴、比、赋。1、拿美女起兴。2、拿美女作比。3、甚至直接拿美女敷陈。这是常有的,可以说比比皆是。这是中国的爱情诗和西方的爱情诗最大的区别。中国的爱情诗经常是指东打西的。西方人说中国是“神秘的东方”,道理就在这里。他不能理解,赞美美女的动机怎么是想做官呢,想做官怎么会去拍美女的马屁的呢?在我们的诗歌里,爱情或美女不是爱情或美女,是寄托,可以是道德的寄托,也可以是理想的寄托。可以这样说,从爱情诗出发,去考证诗人的个人情感,我们时常要扑空。
话说到这里,我特别想把话反过来说——不管诗人多么地复杂,你既然写了爱情,那么,我干脆把你的诗当做爱情诗来读,那也挺好。再怎么说,爱情诗总是美好的。
为了方便,在下面我一律把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北》。这个标题起码有四个内容,第一,时间,是夜里头;第二,环境,正下着雨;第三,他要回信,第四,那个人在李商隐的生活居住处,在北方。中心词是雨,也可以说,是夜雨。这可能是实情,也可能是心境和氛围。
这首诗一点也不复杂,这在李商隐的诗歌里头是很特殊的,如果你告诉我这首诗是李煜写的,我认可。李煜做得最好的一点就是平白如话。虽然他的词句并不豪迈,但人家毕竟做过皇帝,在使用语言方面,心气是不一样,心气足,他敢用大白话,敢直说。
那我为什么要讲这一首诗呢,就因为李商隐的雨写得好。
李商隐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一项文学记录,——他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
一首七绝应该是28个字,可是,李商隐只用了23个。李商隐只用了23个字就写成了文学史上最为漫长的一场雨,秘诀是什么?是李商隐天才地处理了诗歌内部的时空关系。
一般说来,处理时空关系是小说家的事。没有一个小说不为处理时空而煞费苦心。实际上,《夜雨寄北》这首诗虽然只有23个字,其实是有故事性的、有戏剧性的。它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的内部。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
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做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电影院里的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的时间它等于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小说也没法写。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了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的时间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头,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于小说,甚至是电影。我们来具体地看一看,这个太好看了——
题目:夜雨寄北——我们可以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做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那个地点叫做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头“问”是“君”的问,这个动作却是过去完成时,彼地。那么好的,回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7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噼噼啪啪的。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回闪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个小时的?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功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他的孤独、寂寞与忧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句诗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他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其巨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头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她会把水袖抬起来,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就是情绪,就是害羞。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特征。
巴山夜雨这四个字锻造得好的。巴山,很偏僻,很遥远,夜雨,什么都看不见,也许都没什么动静。雨是自上而下,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它悄无声息。它很像人类的内心,悄无声息。仿佛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它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一段时间比物理时间要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我说了,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有没有人对“遥远”提出异议?大家想想,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
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起码我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温馨也并不幸福。道理很简单,这句诗遭到了当头的一棒,那就是这句诗的第一个字,“何”。“何”是一个疑问副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是已经绝对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确定,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也还是等待。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了,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面条,无限地纷繁。
大家想起什么了没有?
现代主义文学里头有一种文学思潮,叫魔幻现实主义。有一本小说叫《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话我经常讲,讲的就是时间问题。小说的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当然是现在,它描绘的却是将来;站在将来的角度,所谓的“多年以后”,又成过去完成时了。这就有点绕了。有人也许会问,你们写小说的就是喜欢绕,吃饱了撑的,真不是。我想提醒大家一下,马尔克斯要纪录的是马孔多的百年史,如果他按照物理时间的顺序,那么,这篇小说的篇幅将是惊人的,最起码也是多卷本的长篇小说。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作者压缩了时间,小说的篇幅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改变了小说的历史,它让小说的篇幅变小了,换句话说,容量变大了。所以,马尔克斯很自豪,他对他的太太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
但是,我们的李商隐在《夜雨寄北》里头早就使用这种方法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大家要是有兴趣,回到图书馆去对照一下,你们一定会获得阅读的快感。当然,我也要讲良心话,小说的主要功能在叙事,既然是叙事,在处理时间这个问题上,叙事的难度就要高得多。马尔克斯说他在“发明”小说,一点也没有吹牛。就拿我们中国九十年代之后的小说来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尤其是长篇,篇幅都缩短了,层面更厚实了,这个首先要感谢马尔克斯这位发明家。
回到李商隐。《夜雨寄北》这首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压缩了时间。
但是,时间是压不住的,它一定会反弹。这个反弹在哪里实现的?在读者这里。如果我是一个合格读者,称职的读者,在我阅读《夜雨寄北》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将是一个动人的画面,时间在我的眼前“轰”地一声爆炸了,时间升腾了,同时打开了它的蘑菇云。
我说《夜雨寄北》里头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道理就在这里。你如果不信,我们再来做一次游戏。
如果你愿意,你决定写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夜雨寄北》。那么好吧,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有哪些内容需要补充呢?
一,在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君”?涉及到哪些事?涉及到哪些人?
二,我离开了,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呢?这又涉及到哪些人?这又涉及到哪些事?
三,事实上,在这里,我一直也没能回去。我还要面对哪些事?我还要面对哪些人?
四,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个地方,那个“君”,她如何了?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可能人是物非。
五,二十年之后,我回来了,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不是人是物非,而是物是人非。
六,还有一种可能,物非,人非。然而,造化弄人,又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七,我们一起回忆了过去,回忆起了这个地方,这些人,这些事,我突然明白,我离开这个对方,原来是因为这些个人,这些事。
八,我们同时还明白了,我在那个地方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九,天亮了,蜡烛即将熄灭,我大彻大悟,我的人生早就走完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和当年的秋雨一模一样。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老实说,《夜雨寄北》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取决于你的人生阅历。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不管你的想象力是怎样的,你的想象力一定会伴随着潮湿,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秋雨。
我的数学不行,我不能确定这场秋雨到底有多长,这个问题就交给清华大学的数学天才们吧,你们去慢慢地算。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的阅读历史里,再也没有比《夜雨寄北》更长的雨了。
说到这里我只想说,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毕飞宇评点李商隐这首诗的三种时态,以及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对比这些内容,是不是和某个排名第一的答案惊人的相似?各位请自行辨别吧。也希望自己和各位共勉,多读书,勤加思考,独立撰写出“属于自己”的优质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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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行之 这位回答者已做出回应,看到了这位答主通篇以"常识"作为他辩解的武器,短短两个字,似乎已立于不败之地,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这位答主。
1、毕飞宇这篇文章看似很长,但其后半部分分析诗句的内容,无非讲的是《夜雨寄北》的时态和与《百年孤独》进行的对比。具体贴出《小说课》和这位答主的回答,完全可以一一对应。
这是《小说课》的内容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
这是这位答主的回答,关于时态的叙述是一致的,后面加了简单的翻译。
「巴山夜雨涨秋池」
现在时。此时巴山这里,正秋雨连绵呢,池水不断上涨了。
《小说课》,说的是将来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
答主,说的是未来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
未来时。以后什么时候,我能和你坐在烛火窗边,说一整夜的话呢?
《小说课》,说的是将来过去时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
答主,说的是未来现在时
「却话巴山夜雨时」
未来里的现在时。那说什么呢,就说此时我在巴山这里,正秋雨连绵呢,池水不断上涨了。
也更不用说两者都提到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了。
这位答主的回答篇幅不大,只是这些内容,已经占了整篇文章的七七八八,我看除此以外,只是添加了李商隐的诗为世界一流的论断,以及李商隐与妻子爱情故事的一些想象。
而这些相似之处,通通被这位答主说成了是“常识”。不过我想问,既然这些都是所谓的“常识",那么除”常识“之外,您自己的东西又在哪里呢?
2、其实我一开始并无意撰写这篇答案,只是看到这位答主的回答后,发觉这篇回答的内容,与自己看过的《小说课》惊人的相似。于是我在评论区指出了这一点,若答主完全凭借自己独立创作,规范地进行引用,问心无愧的话,又何必删除我的评论呢?然而在我发出评论不久,评论就被删除,既然我没有在你评论区讨论的权利,我也只能另撰写一篇回答,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3、这位答主说自己参考的是刘震云,而非毕飞宇,我看了看刘震云的这段文章,和毕飞宇的观点很接近,不过时间是在毕飞宇出版《小说课》之后,然而将刘震云的观点与答主的观点进行比照,我也实在是看不出答主有讲了什么刘震云观点之外的东西了,并且,在答主原文中,我也看不到有任何内容提到过刘震云的名字。可能都是不需要提及的常识吧,还是想问一句,”常识“之外,原创性的东西又在哪呢?
4、再多说一句,我看到这位答主在回答结尾处附上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那么想必也通过这个途径,获得过或者预备获得一些收入吧。那么,这种原创性的界限,引用的规范性的问题更需要你自己重视,毕竟如果拿着不是自己的观点,赚着不明真相的观众们的钱,总有些说不过去吧。当然如果你从未通过这个途径赚过一分钱,也从未计划以这个途径获取一些利益,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百分之百的一流。不止是唐诗里的一流,而是整个世界文学领域的一流。
举个例子,中学生都学过的一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直以来,这首诗都很容易被当成简单的写思念的诗。但实际上这首诗的复杂程度,不逊色于世界任何文学作品。
它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八个字,但有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写思念,暗线是写时态。
在写时态上,最为人熟知的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创造了一个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之所以经典,在于它一句话,就把三种时态,现在时、过去时、未来时,全部囊括其中,从而先声夺人,营造出一种时间上的史诗感。
这种转换现在、过去、未来时态的写法,对于写作领域,是非常巨大的颠覆。因为以往的写作,绝大多数的结构,都是一条单一的线。但是自从有了转换时态的写法,现在、过去、未来的三条线,就编织到了一起,联成网状。
人们在印象里,这是近百年来西方文学的创意。但实际上,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就已经有人这么玩了。这个人,就是李商隐。
李商隐在《夜雨寄北》里布置的时间线,有这么几条:
「君问归期未有期」
过去时。李商隐在蜀地,洛阳的妻子写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信说不知道。
「巴山夜雨涨秋池」
现在时。此时巴山这里,正秋雨连绵呢,池水不断上涨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
未来时。以后什么时候,我能和你坐在烛火窗边,说一整夜的话呢?
「却话巴山夜雨时」
未来里的现在时。那说什么呢,就说此时我在巴山这里,正秋雨连绵呢,池水不断上涨了。
只有短短四句,时态就囊括了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最关键的是,最后一句是一个巧夺天工的套嵌,是在未来时里,套入了现在时。
在这四句里,时态多次转换,时间线联结成网,呈现出一个在过去、现在、未来,来回穿梭的状态。这个结构,甚至是比《百年孤独》的开头,更加的精巧和精彩。
李商隐一直在诗里和妻子写信对话,并且憧憬未来。
他一直期待着,等哪天回去了,要和妻子说一整夜的话,聊聊在蜀地的生活,聊聊那漫长的秋雨,那被秋雨不断涨满如同思念的池水。
但其实,在李商隐写诗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他的妻子是唐朝将领王茂元的女儿,婚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这李商隐写《夜雨寄北》的这一年夏天,她在洛阳孤独的病死,李商隐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实际上,「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样浪漫温馨的情景,已经永远不会到来了。
它永远只能停留在李商隐的脑海里。
《夜雨寄北》实际上是李商隐用极其隐晦、委婉的方式,在诉说对亡妻的怀念。全篇没有一个关于“我想你”的字眼,但是每个字都比“我想你”来得更深情,更沉痛,更透彻。
在李商隐的心里,那场巴山的秋雨,大概永远不会停了。
作家毕飞宇说,《夜雨寄北》里那场秋雨,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
他评价道:「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如果连李商隐的诗都算不得一流,试问天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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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公众号:在下行之
补充一点——
本来是出于兴趣,回答了一下关于李商隐的问题。没想到的有两点,一是评论区,好像为了李商隐的话题,有诸多的争论。自古文无第一,读文学作品本身夹杂主观感受,本身无对错,争来争去只觉没什么必要。不过既然这个问题既然是一个话题,只要不夹杂恶语,相互讨论各凭高兴,也没什么好说的。
二是有读者指出,这篇文章有抄袭毕飞宇老师《小说课》的嫌疑。然后引起一番谈论,有读者也想让我说一说。有点赶鸭子上架了,那就说说写这篇文章的情况。
毕飞宇老师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作家,他关于《夜雨寄北》的内容专门讲过一课,但我并没有完整的看。在写这篇回答之前,我在其他人的文章转述里,看到他写的几句话,觉得写得非常到位。这几句话,我是点名引用在了文章的末尾:
作家毕飞宇说,《夜雨寄北》里那场秋雨,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
他评价道:「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这几句话,对李商隐的诗点评极为准确生动,我是万万写不出来,所以引用,用以佐证自己的观点。
至于说这篇文章,抄袭或者洗稿毕飞宇的《小说课》,我却不得不辩驳一下。如果真完全是洗了毕飞宇老师的思路,我直接就说是参照了毕飞宇的文章,就没这么多事了。但实际上,还真不是。
指责抄袭的人,认为文章和毕飞宇《小说课》,有两点重合。1,三个时态。2,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关联。
那就聊聊这两点。
本质上,这两点都不是什么观点,只是两个知识点。
说一个人抄袭另一个人的观点,还说得过去。但是说一个人抄另一个人的知识点,这是哪跟哪。那直接说全天下都在抄教科书完了。
其实《夜雨寄北》的时态问题,在唐诗里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在读到毕飞宇之前,我在刘震云的访谈里,就读到过类似这样的解读。
来自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刘震云:我就是那个学不会写字的学生》
发表的时间是2017年。
文章里有这样一段:
李商隐有一首诗,我觉得在中国文学史上,包括放到世界范围内都是绝顶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四句诗里面有三个结构,一个是他在蜀地,洛阳的妻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而巴山的状况是秋雨连绵,池水不断上涨。他特别期待在洛阳跟妻子一夜一夜说话,说的正是现在巴山夜雨的生活境况和心情。一个现在时,一个将来时,将来想说的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妻子已经去世了。他想象妻子还在洛阳,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从文学结构上讲,这二十八个字是非常伟大的。
在刘震云老师的访谈里,他简要聊了自己对《夜雨寄北》的感受。这一段话,对我比较有启发,他着重讲的是文学的结构,也提到了时态。我回去重读这首诗,就把整个时间线自己又理了一遍,读出了不一样的感受。然后跟朋友聊过这个时态,发现其实这个时态问题,熟读李商隐的人,或语文老师,大部分都知道。这在唐诗里,算是一个冷门的常识。(不信你去搜搜关于这首诗的解读,你看看有多人在聊这个时态问题。)
至于它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相似,那就更是常识。因为爱好文学的人,提起时态,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个经典的转换时态的开头,拿过来比较,人人都会。(你问问爱读书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开头?)
还有那个关于李商隐妻子在此之前就病亡的知识点,大家可以随便搜一下知乎,真的已经被说烂了,不能再常识的常识了。
本质上,这篇文章的几个知识点,都是在普及常识。只是我加入个人对常识的梳理、理解和感受。然后在这个基础上,阐述自己的观点,比如:
《夜雨寄北》实际上是李商隐用极其隐晦、委婉的方式,在诉说对亡妻的怀念。全篇没有一个关于“我想你”的字眼,但是每个字都比“我想你”来得更深情,更沉痛,更透彻。在李商隐的心里,那场巴山的秋雨,大概永远不会停了。
这是我个人对这首诗的判断和理解,至于别人认不认同,那是别人的事,无需强求。
(毕飞宇老师当然文学修养很好,但是文章的几个知识点,却并不是他独家创造的。只不过他说出来更权威,但不代表别人说出同样的知识点就是抄他。从他那么长的文章里,一万四千多字,抽出两个重叠的知识点,就说是抄袭,这种打法,几乎可以判定天下没有不抄袭的文章。请问有哪篇文章的知识点,是绝对没有别人写过的?)
如果按照这种逻辑可以成立抄袭,那不知道,刘震云和毕飞宇,又是谁抄谁?
在谈论一个问题上,一两个常识的重叠太正常了。a说的常识就是原创,b说的常识就是抄袭?这个说法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
是真有火眼金睛,还是瞎带节奏?
具体内容,有心的读者可以仔细拿两篇原文再比较。请根据自己的阅读水平来判断,不要被某一方先入为主带节奏。(只是恐怕有这样耐心的人不多)如果纯粹想撕,那随便吧。
再补充一点——
关于这篇《夜雨寄北》的回答,看到评论区还在争论。之前,有知友“好人”专门写了一条回答,意表示内容和毕飞宇老师的《小说课》讲稿“惊人的相似”。原文如下:
核心论述是:
文章出现异议,倒没什么,令人不适的是评论区互动出现的一些关于“抄袭”的字样,实在看得不太舒服。
作为一个写作者,受到各种评价是常事,说写得不好,写得不对,早就能够接受。唯独说抄袭,这个无法接受。
之前提到过,《夜雨寄北》的三种时态,以及这首诗的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关联,是普遍接受的知识点。
关于三种时态,除了毕飞宇老师讲过,我提到作家刘震云也提到过(第一次补充已提及,不再赘述)。另外我在评论区,看到知友表示,作家格非的文学理论里也有类似的表述,引用如下(为了避免把知友卷进争论,就不显示id了)。
关于格非的讲座,目前只找到一点转述,着重谈“文学时间”。其实还聊的还是时态:
质疑者说的“答案惊人的相似”,我想说的是,这真的一点都不惊人。
因为时态问题,是很多人谈论《夜雨寄北》,绕不开的一个知识点。
不说毕飞宇、刘震云、格非等名家,就说知乎这个平台,当其他知友鉴赏这首《夜雨寄北》,比如话题: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诗中出现两次“巴山夜雨”,是有意而为之吗?」
以下是内容,鉴赏开始,也是从三个时态入手。
从时态入手鉴赏《夜雨寄北》,是一个非常容易想到的方法,谁想到都不算奇怪。
另外,关于这首诗的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关联,我早在读毕飞宇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两者都是写时态,太容易拿在一起对比了。两种时态上的相似,真的用不着毕飞宇老师来普及,其实是爱读点书的人,都知道的知识点。
不信的话,我贴几个知友的论述:
在「《百年孤独》的开头伟大在何处?」的问题中,有这样的回答。
在「何评价《你还在我身边》这首诗?」的问题中,有这样的回答。
这条应该是一位语文老师的回答。在语文老师这里,《百年孤独》和《夜雨寄北》之间的异曲同工,只是常识而已。
关于这两个知识点,所谓“惊人的相似”,我实在不知道惊人在哪里。
我回答的问题是「李商隐的诗算得上一流吗?」,我的观点,是当然算。为了佐证这个观点,我强调《夜雨寄北》中,李商隐对时态的把握独步天下,为了进一步佐证,拿《百年孤独》开头做对比,强调李商隐的写时态的手法,更早于马尔克斯,更具有开创性。两个知识点的普及,只是为了带出自己的观点而已。
如果说同样是聊时态,就必有人在抄,那刘震云、毕飞宇、格非,属于谁抄谁?
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个“抄”的定义就有问题。说白了,就是欺负你是普通人,名家说的知识点,那叫原创,你说的,那叫抄。
同样是谈《夜雨寄北》和《百年孤独》的关联,名家提出的,就像发现新大陆。你提出的,就是抄。
其实这么简单的东西,稍微动动脑子,谁想不到?也实在太小瞧了民间的读书人。
当“好人”怀有恶意,就什么都变味了。
为了这话题,说了这么多,最后希望大家理性阅读,多思考,少戾气。也以此自勉。
李商隐的诗,通常被用来测智商,老辈人有意无意来几句,观察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