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像是甜酒,洛阳像是清茶。前者一口下去,首先冲上味蕾的是浓厚醉人的甘甜。而后者,则始终带着清冽的苦涩。
都是千年古都,自然有着相似的标签,比如富贵温柔乡。可洛阳的这种富贵,永远带着一丝惆怅,就如茶叶那种高雅的苦味,令人舒适的同时也不免多愁善感起来。
“天子驾六”博物馆里,壮观的车马坑往往使游人惊讶于先秦时王侯的阵仗之奢华。可想起这里的主人,是大权旁落的东周天子,只能在盛气凌人的诸侯中苟延残喘,心中自然而然便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感慨。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秦妇吟》这首史上字数最多的唐诗,介绍的本是黄巢之乱时,关中长安惨遭蹂躏的故事。但作者韦庄在开头,却选择用洛阳为全诗的引子:城墙外边,花朵照样盛开,如雪花一般夺目。可是,这样美丽的景色再无人欣赏。原来络绎不绝的游人,都因叛军的掠杀而无影无踪。
历史上的洛阳,泼天富贵与亡国遗恨之间的落差感,大的令人震撼。在古都中,恐怕无出其右。
东汉末年,董卓入洛,拉开了群雄争霸的三国序幕。而西晋短暂的太康奢靡后,洛阳又成了八王之乱的修罗场,紧接着便是帝制时代最长的乱世,十六国与南北朝。至于如梦般迷人的大唐,一样是在洛阳结束了近三百年的国祚,并迎来了五代十国...
换言之,洛阳总是大乱世前夕,皇室那最后一刻安宁的见证者。它看着一颗颗曾似流星般绚烂的王朝坠地碎裂:
烟悉雨啸黍华生,宫阙簪裳旧帝京。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司马光当年的感慨,正是大众对洛阳的共识。
北宋的洛阳,虽然已经不再作为首都,但在这生活,却有着一些特别的规矩。
《清波杂志》中写,那时在洛阳城里置办房产,得在房价之外,再交一笔额外的“掘屋钱”,原因是“盖其下多有宿藏”。
意思说呢,洛阳作为古都,前朝有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曾在战乱时候仓促把宝物埋到了地下,却无缘再取出来。
因此,洛阳人常在家里挖出奇珍异宝。你在这买房,就得给原来的房主,交这样一笔预付的“补偿金”,因为人家等于是把发现宝贝的机会也一并卖给了你。
这样“人性化”的规矩,的确配得上洛阳过去的辉煌。即便不提王恺和石崇二人斗富的传说,回想一下武则天时代,洛阳那些拔地而起的巨大建筑,都堪称震古烁今。
号称“万象神宫”的明堂,高近90米。离洛阳城百里之外都能远远望见。而明堂仅仅十几米开外,便是一座更宏伟的5层建筑“天堂”。据说,天堂的第三层,高度就足以俯视明堂。为了建成这般空前绝后的奇观,每日都有上万民夫在此劳作。
明堂与天堂,让洛阳拥有了那时世界上最壮丽的木造建筑。武则天骄傲之余,甚至允许百姓进入明堂参观这座自己完成的绝世宫殿。
然而,武周王朝,却也是一个矛盾的时代。“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另一面,是对酷吏的纵容与对政敌的杀戮。洛阳明堂最顶处的金凤,其华光也盖不住城中百姓对“白色恐怖”的畏惧。
黯淡和巅峰交织相融,洛阳的形象总是这样的复杂。乍看混沌不清,细品又回味无穷。
而大唐的繁花似锦背后,也有如寻常农家“断炊”的无奈。关中实在难以负担长安这座都会中皇亲国戚以及数百万居民的粮食。唐朝皇室常常在缺粮之时,不得以巡幸东都洛阳“就食”。后来,皇帝干脆还得了个“逐粮天子”的外号。
唐玄宗励精图治,通过改造运河,终于满足了长安的粮食供给。而安史之乱,也让唐朝皇帝们视河北藩镇如洪水猛兽。洛阳,这座夹在长安与河北之间的“东都”,变得不尴不尬。洛阳的皇宫,也形同冷宫。
白居易笔下的《上阳白发人》,主角就是一位在洛阳上阳宫中,苦守四十年光阴,却无缘得帝王恩宠的年老宫人: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上阳人的命运,也是洛阳命运的写照。当这座东都重新得到帝王驾临的尊容时,大唐已即将走到尽头。军阀朱温挟持着唐昭宗一家,在洛阳为李氏的江山举办了最豪华的葬礼。昭宗于一天深夜,在洛宫中被朱温派去的刺客杀死,死前只披着单衣。
几年前,我曾专门到洛阳寻访古迹。值得一提的是,洛阳并不像西安,在城市中尚有如大小雁塔那样从大唐穿越而来,原汁原味的地标建筑。你能见到的东西,多数出自地下。
例如定鼎门,唐代洛阳外郭城的正南门,如今仅存基址。但这正是洛阳的魅力所在,茶的沁人心脾,是需要从苦中去品尝。
虽然见不到定鼎门过去的英姿,但凝视着那些残存的车辙印,耳边就彷佛响起一千年前,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无比真实的嬉笑怒骂。
顺着踏板穿过门道的那一刻,起码在空间上,你是与那些来到洛阳的“逐粮天子”们重叠的。
定鼎门背后的“天街”,如今只是一片其貌不扬的草地而已。历史总是要荡涤掉逝去时代的大多数痕迹,沧海桑田亦不过寻常之事。
可从复建的定鼎门城楼,往下俯瞰的那一刻,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毕竟刚刚你还在武则天曾走过的道上近距离的接触古代气息,而现在,这一切离你又远去了。
结束了帝都使命的洛阳,也并没有远离皇室。明朝时候,洛阳又相继成为伊王和福王的封地。末代伊王朱典楧和福王朱常洵,给洛阳带来了两场闹剧。朱典楧将洛阳县狱、文昌祠全部开辟为王府楼阁,“崇台连城,拟帝阙”。
甚至,这位玩世不恭的王爷,还仿照北京,在洛阳私自设立了一个“东厂”,只不过,洛阳的东厂番子只能打探些街头巷尾的琐碎小事供伊王取乐而已。
伊王被除封后,万历皇帝的爱子朱常洵又来到了这里。他将伊王府改造成了有过之无不及的福王府。
我曾经看过当时洛阳县令文翔凤所撰的文集,福王府中,仅采买自苏州的锦帐,就耗银多达3000两。坐拥天下之珍的福王,每日只会闭门喝酒而已,直到被李自成所杀。失去都城身份700年后,洛阳才真正与皇室再无关系。
听说,去年福王府旧址,又出土了一块近7平方米大小的龙形浮雕,推测应该是福王府内宫仪门阶梯的陛阶石。活灵活现的巨龙,彷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冲向天际。
伊水两岸的龙门石窟,也不再仅属于太阳。龙门夜游开放之后,游人可以在波光粼粼的河岸边,细品金色灯光笼罩下的佛像。或许一千年前,武则天眼前的景致,和今天你眼前的,如出一辙。
至于洛阳“都城”身份的起始,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在千呼万唤声中,也终于面世。
长期以来,与西安相比,洛阳受到的关注远似乎与它的历史地位不太相符。
就拿我们熟知的“玄奘西天取经”来说,历史上唐太宗和玄奘第一次见面是在洛阳。但这一段记忆在诸多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里,被“嫁接”到了长安。
其实,彼时唐太宗正筹划东征高句丽,因此驻扎洛阳。他等于是“忙里偷闲”接见这名天竺回来的高僧。这样复杂的时代背景,让玄奘的经历更加饱满,可惜鲜有人注意。
不过,最近看到一则消息,3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网红,用新时代的方式,在洛阳各个角落中记录着旅行的点点滴滴,这是河南文旅局与快手联合的一个行动。
河南省和洛阳市政府联合快手,希望以“网红式”的表达,向全国优质文旅创作者推介河南、推介洛阳,号召全网作者创作、推广洛阳,扩大洛阳的城市影响力。
二里头夏都遗址,龙门石窟遍布峭壁间的窟龛、题记、碑刻、佛塔、造像……都成了app中的一个个短视频。
快手网红钟美美也成了一位洛阳的导游。
更为有趣的是,老铁们还展开了一场“洛阳连连拍”魔幻旅拍大作战。天堂、龙门石窟,仿佛穿越时空一般,成为了隋唐幻境。
洛阳过去拥有的荣耀,用这样崭新的方式提醒人们,不要遗忘。从这些主播拍摄的视频和网友的互动中,我们远程体会到了它“清冽的苦涩”。
不过,最好还是踏上这片土地。所以,为什么不去洛阳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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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都城,洛阳与长安的定位截然不同。大体洛阳居天下之中、四方辐辏;关中则被山带河,四塞为固。换而言之,“长安”与“洛阳”本身代表着一种思想,贯穿于传统中国的各种文献,从何尊铭文到《尚书·洛诰》,从《两都赋》到各种建都、迁都议。
“长安”(关中)追求一种务实的战略选择,以地理为依托,构建起一个强有力的经济、军事实体——一言以蔽之,曰“形势”、曰“险要”。“洛阳”追求一种高效的治理秩序,利用通讯、物流的便利,促进中央与地方的良性互动,构建起广泛的认同——这就是前人说的,“人心”、“德义”。
这个意义上, “长安”(关中)更像是“帝国时代”的理想开局:它在地图的一个角落,只有一个出入口,有充足的矿产,甚至可以提供有特色的兵种,可以让玩家全力发展。“洛阳”更像是“全面战争”后期的理想首都:它能最大程度地辐射整个疆域,提高当地人民的满意度,从而降低帝国的行政成本。
在实际决策中,不必是地理上的长安或洛阳。战国时,魏武侯说,山河之险,魏国之宝;吴起说,不是这样的,在德不在险。三国时,袁绍讲:我如果有了河北,“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就可以南下争天下了。曹操说:不是这样的, “吾任天下之智力,”从四方吸收人才,“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吴起、曹操,行“洛阳”之道。
到了北宋,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关中的战略地位下降。所以洛阳反而代表了山河之险,而开封则是新的四方通衢。宋以后,哈拉和林、南京、盛京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元明清三朝开局的“关中”,浓缩了三朝开国的经济、军事、政治资源。同时,虽然地理上河南的洛阳失去了中心的地位,但“洛阳”代表的辐射四方的首都观念,则为北京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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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只是大体而言。
通过这一粗略的梳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给长安、洛阳加上一个刻板的印象,更不是要说最初长安、洛阳的定位如何影响了今天城市的面貌。我是为了说明以下一点:周汉以来,关于建都、迁都的议论,本身包含着许多深刻的、政治哲学的追问;“长安”与“洛阳”之间,并不仅仅是治理策略的不同,更体现了一种对政治体的认识与分类。
析出这一框架,首先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格局。
比如,隋、唐初,本质上是一个长安型的政治体。经过四百年的分裂,不同的大区有自己的脉络,也可以形成自己的政治力量;因此统治者必须首先立足关陇,以天下精锐,傲视群雄。七世纪的进程中,内部整合度越来越高,东都洛阳的地位不断提升,整个政治体逐渐转向洛阳型。然而,八世纪中后,又发生了很多变化,关中不再是经济、军事的中心,军事上需要借助陇右、山西的军力,经济上则需要江淮等地的支援;河北逐渐成为独立的大区,并且河北故事始终有扩散的趋势。于是,大唐回到了长安型的轨道。
但是,我想更重要也更有趣的地方在于,我们可以由此拓宽比较历史的思路。以法兰克人的王国为例,克洛维一世将巴黎定为墨洛温王朝的首都,这时的巴黎毗邻法兰克腹地,这时的巴黎,是一种长安式的首都,这时的墨洛温王朝,本质上是一个长安型的政治体——其实是一种不同大区间的松散联合。加洛林王朝瓦解、维京入侵,再到诺曼底征服之后英法间的复杂形势,巴黎的地位开始变化。到了十二、十三世纪,腓力二世的法兰西已经是一个小而紧凑的洛阳型政体;巴黎本身虽处于四站之地,然而却可以如洛阳一般辐射周围,为王权构建提供坚实的基础。
换而言之,从“洛阳”、“长安”之中提取出的认识,可以帮助我们梳理其他时空下的历史脉络。
于是,这进入了我要讨论的第三个主题:对于“洛阳”与“长安”的挖掘,可以拓宽我们对于传统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认识。过去很多学者曾注意到建都、迁都的议论;但是时间久了,大家就觉得其中不外乎“德”与“险”、“形势”与“人心”,仿佛是一些陈词滥调,不具有现代社会科学、政治思想的意义。有趣的是,美国学者董慕达(Miranda Brown)曾指出,中国传统的思想方式,有着不亚于现代社会科学的解释力;因此,她分析了 “封建”与“郡县”这组概念,认为它们可以为当下的政治学研究提供深刻的视角。(见Miranda Brown,"Returning the Gaze: An Experiment in Reviving Gu Yanwu (1613–1682)")
我想,“洛阳”与“长安”可以提供另一个个案,告诉大家,传统中国的政体学分析,不只是“人治”“法治”、“封建”“郡县”这样我们自以为很熟悉的概念。
在我们以为的说法与作法之下,也许有着一个灿烂的思想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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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仍然是就框架而言。对我而言,推敲框架所以有意义,最初且最终都是因为那些触动我的史料。
我要讨论的人物叫杨维桢(1296年--1370年),绍兴人士,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元朝的统治下。18岁的时候(1313年),元廷宣布恢复科举;他刻苦攻读,1327年考中了进士。之后在江西、浙江当了一阵子地方官。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个体制,于是索性辞官回乡。这里,他有着相当产业,和当地官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今天的人来说,他或许是个有名的诗人、书法家,甚至收藏家。然而,在他的世界里,他也是学者、史家与思想家。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某种意义上,他是元廷恢复科举以后培养的第一代学者。
杨维桢尤其注重史学,而他的思考方式别具一格。他有一篇文字叫《建都言》,是一篇小小的史论,讨论公元202年汉兴以后,刘邦建都的事情。
我们知道,在司马迁讲述的历史中,刘邦本来建都洛阳,大家觉得是好的。然后有个叫娄敬提出异议,主张迁都关中。刘邦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也没有了头绪(上疑未能决)。然而,留侯张良跟刘邦说,这个事情不用多想了,以关中为都畿,这样才好。据说刘邦即日起驾,前往关中。于是,渭水之南,就有了长乐、未央的宫阙;长安城下,就有了两百多年的汉宫春秋;史册之中,就有了“西汉”这一称呼。
杨维桢以前,许多人都议论过这件事,他们或者说刘邦做得好,或者说他搞错的。但杨维桢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讲了一个架空历史的故事。娄敬依然跟刘邦说,洛阳你呆不住的, 还是得去关中,“左殽函,右陇蜀,南有巴蜀之饶,北有湖苑之利。”刘邦听了这样的意见,还是摸不着头脑,于是就请张良来拿个主意(“上决诸张良”)。但是杨维桢决定,让自己的“张良”作出一个全然不同的选择:即力主建都洛阳——“惟陛下不以金城天府为可以恃,而以舟中敌国为可戒。”
就这样,杨维桢开启了一段架空的历史,一个从一开始就定都洛阳的大汉王朝。
我们伯克利英文系、比较文学系有一位教授叫Catherine Gallagher,她写了一本很有趣的书,讲架空历史是怎么发展起来的(Telling It Like It Wasn't: The Counterfactual Imagination in History and Fiction, 2018)。其中讲到启蒙运动、莱布尼茨构想了所有可能得世界,开启了新的书写空间;之后拿破仑失败以后,有一个叫Louis Geoffroy的人,他写了一本书,讲另一个维度下,拿破仑如何征服了世界,建立了永恒的王国。由此,架空文学拉开了帷幕。
我和她讲,老师,不是这样的。一个江南人在十四世纪就构想了一个架空的洛阳。在蒙元的统治下,他构想着一种另一种汉唐,一种按照“理”本身展开的历史。杨维桢的“洛阳”是一种思想方式。它不仅仅是传统建都议中,对于都城、政治体型态的构建,也是一种介入历史的方式——架空的想象,如何可以帮助我们思考过去、当下,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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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河南、洛阳的政府部门与快手进行了合作,有300多名网红到当地拍摄、传播洛阳。从夏都二里头到隋唐洛阳城等五大都城遗址,从龙门石窟到汉函谷关,从各处世界文化遗产到数十家博物馆,他们走遍各种不同的文化遗迹,走进个中大街小巷。他们的镜头,又将洛阳置于天下之中,让千里之外的人们也可以充分领略到现代洛阳的山水风物。
换而言之,洛阳希望通过快手这样的平台,千里之外的人们也可以充分领略到洛阳的底蕴与魅力。人们说,“自己仿佛看见了正在投湖的公主,正在办公的武则天;”人们说,“自己运用了激光等”拍摄技术,“演绎了洛阳的过去与现实”。他们在卢舍那大佛下一展长拳,他们在历史与当代的交织下;或在灵光一现一间,他们也会构想出另一种汉唐。
古人说千金马骨,郭隗筑台;当主播们开始走进一个地方的时候,我想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吧。我也想就洛阳写一些什么。只是,拍摄洛阳的草木与街巷,我实在也不会;介绍洛阳的古迹与文物,我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于是我讲了讲我所了解的“洛阳”——她不仅仅是一座属于过去的城池,更是一种启迪未来的思想——于此,我似乎还有一日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