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描写的母大虫顾大嫂,是我这辈子看的文艺作品里,最出类拔萃的女性。
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
顾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
孙立道:“又作怪!救甚么兄弟?”
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
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
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
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
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
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
孙立叫道:“婶子且住!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晌做声不得。
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
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里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
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
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
“我害些救兄弟的病!”
“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
这要是叫歧视女性,那么我真心无话可说······
先说结论:没有。
水浒传其实反映了著书时的中国社会的现状:
宋元两代土地兼并非常严重,而且不存在前朝重农抑商的情况,所以大量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佃户、奴仆、流民。
男性在失去土地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交配权。女性被当作财产典卖给富裕家庭,也意味着失去了交配的选择权。
男性和女性,在性的方面,都是处于”受到极大压抑“的状态。所区别者,在于男性求性而物理上不可得,女性求性而心理上不可得。
所以就出现了一种:“男性戒色,而女性宣淫”的社会现象。
水浒传也正是反映了这样的一种心理:
广大男性因为没有性资源,所以只能推崇“不重女色”来共同掩盖这样一种状态,“溜骨髓”是大家深恶痛绝的恶行。
广大女性无法自由选择性对象,所以她们只能借着仅有的一些机会来追求“性福”,当然同时也势必会违反社会道德。
而且,这种需求的差异又会导致彼此的这种状态都得不到对方的理解。
男性认为女性已经拥有了自己没有的性资源,却还追求更多,那么必然是无耻的“淫妇”;女性认为占有支配权的男性限制了自己的自由,是暴虐的“凶徒”。
但由于社会话语权被男性权贵把握,他们的性资源是非常充沛,也非常自由的,所以他们对广大群众中男女双方的行为都做出了不道德判定,并加以谴责。
也就是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
换句话说,就是占有并挥霍着过剩资源的一方,要求没有资源的一方“不要过度索取”。
不可笑吗?
而在这种情况下,男性与女性都被迫失声,“被接受”了权贵们教给他们的道德,并互相给彼此贴上了标签:
凶恶的暴徒,与无耻的淫妇。
果然最恶毒的统治,就是煽动群众斗群众。
这也就是为什么水浒传会有“武松杀潘金莲”和“杨雄杀潘巧云”,这两场“小叔子揭破嫂子通奸”戏。
这两场戏着实写出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家,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的矛盾到底是什么矛盾。
为什么有些人要替天行道,但为什么他们其实行不了这个道。
补充:
可能有人凭借朴素的道德观看完这本书,觉得书里面提到的女性很多都不是“好人”。所以下结论说:是在把女性污名化,是在抹黑,是在歧视女性。
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这样。那种比较“单纯”的人,看完水浒传就觉得女性都是坏蛋和淫妇。但文学不应该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就向这样的人投降。
但从文学的角度看,会发现两件事:
一、在《水浒传》里,绝大多数都是男性角色,女性处于“群体性失声”的状态;
二、男性角色很多都很“忠义”,是“替天行道”的。
为什么呢?
在水浒传的楔子部分,有这样一个情节设计:
洪太尉去请张天师清除瘟疫,遇到了一个道童。
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
后来洪太尉才知道这个道童原来就是天师本人。后来洪太尉在庙里玩耍,非要打开人家镇压妖魔的盖板。
太尉大怒,指着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可见这洪太尉任性得很,如果张天师拒绝祈禳天下瘟疫,他大概也是这么一套。
最后揭开盖板,
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
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这个“必显忠良”可以说是很讽刺了。
因为真正的忠良在引言里面:
这朝皇帝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给黄榜,召人医治。感动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来揭了黄榜,能治太子啼哭。看榜官员,引至殿下,朝见真宗天子。圣旨教进内苑看视太子。那老叟直至宫中,抱着太子,耳边低低说了八个字,太子便不啼哭。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见化一阵清风而去。耳边道八个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宫中两座星辰下来辅佐这朝天子。文曲星乃是南衙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
那么真正镇压在盖板下面的是什么呢?
文武百官商议,都向待漏院中聚会,伺候早朝,奏闻天子。专要祈祷,禳谢瘟疫。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
淳朴的人民群众可能觉得,既然是星辰,那一定是好人。
可惜不是。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煞星,在道教观念上,都属于北斗丛星。
而北斗是什么呢?看过三国演义的大概都记得管辂那句话: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所以说:
这一百单八将,在古人的观念体系里,都是死神,是来杀人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原本被镇压了,现在放出来了。
他们被谁镇压呢?张天师。
为什么被放呢?洪太尉。
而张天师本就知道有瘟疫,也知道洪太尉要来。
这就叫“天机”。这个天机是这样的:
我(张天师)把注死的星都封在这里,所以世上很安全,就太平盛世。但世上很安全,人太多,所以就闹瘟疫,以此来使世界生死平衡,这就是“道”。但闹了瘟疫,你就来请我,我又不能不帮你(因为你会逼我),所以你来请我的同时,这些杀人星星就会出去杀人,以此来保持这个“天行有常”。
这就是古人的朴素哲学观。
所以这些天罡地煞出来,替天行道,行的就是这个“道”。
和灭霸行的是一个道。张天师=灭霸。(笑)
但为什么大部分都是男人出来行“天道”呢?
因为程朱理学最爱讲的就是这些,天道什么的。所以程朱理学又叫道学。而玩程朱理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
这帮家伙在元朝干了什么呢?
鼓吹君臣大义,加速土地兼并,争取儒生免税。
简而言之,人吃人的政策。弄得朱元璋没饭吃,只能被迫开局一个碗的,就是他们。
这也是为啥朱八八大爷对儒生那么狠的原因。
所以……
真的,
水浒传里面只有三个女性出来“行天道”(还有一个是被迫的),真的是作者对于女性群体最大的善意。
忠义水浒传的“忠义”二字,就是对这些道学家最大的讽刺。
你们嘴里的“忠义”、“天道”,在老百姓眼里就是——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