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第五集让我产生了一种Déjà vu:在观看的过程中,我似乎一边在阅读《守望者》原作漫画,一边在观看林德洛夫上一部作品《守望尘世》。伴随着这种Déjà vu,我体会到的是一种难以言明却又绝对真实的兴奋感。
【下文包含大量剧透,请看完第五集再阅读】
《守望者》第五集的叙事方式和内容与《守望尘世》非常类似。
分析、评价《守望者》第三集的时候,我曾以《守望尘世》(The Leftovers)为参照,分析了林德洛夫式多POV叙事的优点:
《守望尘世》后来的叙事发展表明,与第一季第三集类似的、在单个角色视角内完成叙事的单集是整部《守望尘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守望尘世》获得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正是在由不同角色意识、经历和叙事所构成的复调中,这部基于虚构世界观的剧集成功地触及到了人类现实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悖论性。[1]
和《守望者》第三集类似,第五集的叙事同样被限制在单个角色的视点之内,与主线故事构成了一种复调关系。只不过,这一次占据叙事主语位置的,是原创角色Looking Glass[2]。
本集开场,是Looking Glass的一段回忆。1985年,来自美国中部Tulsa的年轻Looking Glass,在教会的组织下乘车来到纽约城边的新泽西散发宣传册,呼吁纵情享乐的都市人重视即将来临的末日[3]。宣传册封面上,印了一句话:
“Are you prepared?”(“你准备好了吗?”)
Looking Glass显然没有准备好。
年轻的他第一次发传单就盲打莽撞,把传单递到了路边一个发髻仔(Knot-Tops)[4]手里。这混混与他的同伙一起欺负了纯朴的乡下人Looking Glass。所幸,与那些发髻仔同行的一位女发髻仔出手相助,把他带出冲突现场,进入一间满是镜子的小屋。简单聊了两句后,女发髻仔问Looking Glass是不是处男,并主动表示想与他在末日(美苏核战)来临前做一次sex。信仰上帝的Looking Glass一时语塞。没等回答,女发髻仔就开始脱他的衣服。Looking Glass嘴上表达抗议,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女发髻仔脱他衣服。结果他刚一被脱光,女发髻仔就抢走他所有的衣物,跑出房。震惊的Looking Glass定在原地。恢复神志后,他把脸转向镜子里的自己,怒斥自己愚蠢。笃信基督教的他对境中的自己说,被人卷走衣物是他罪有应得。
混杂着警报声的刺耳怪声响起。
Looking Glass周围的玻璃碎了一地。待他反应过来走出玻璃小屋时,满大街都是死尸。卷走他衣物的女发髻仔躺在血泊之中,七窍流血。
“What happened?”
年轻的Looking Glass大喊着。画面从Looking Glass的脸拉到远景,在纽约市中心,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单眼乌贼状外星生物。
Looking Glass is one of the leftovers.他是原作结尾纽约袭击的幸存者,是1985年11月2日后仍留在尘世守望的芸芸众生之一。
“Is anything true?”
这是本集末Looking Glass对女主暗夜修女发出的诘问。不久之后,他向丝魂出卖了女主。
“Why?”
Looking Glass背叛女主的原因,最早可回溯到 Looking Glass在1985年11月2日晚经历的第一起创伤性事件:他相信了女发髻仔,结果被扒得一无所有。Looking Glass对这一创伤的回应是本集叙事的重要组成。
“You have your pick of good women, so why do you keep getting mixed up with the ones that are just gonna(going to) kick you in the balls?”(“你本可以找一个好女人,可你为什么总要和那些会搞你的狠女人们混在一起呢?”)
Looking Glass的前妻,向他发问。[5]
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第五集中Looking Glass的遭遇,似乎都是他受女发髻仔欺骗这一经历的某种变奏:他在这一集中共被骗了5次。[6]第一次欺骗就是女发髻仔当年对他的欺骗。第二次欺骗,则是法老王的纽约袭击,这一人为策划的袭击行为欺骗了包括Looking Glass在内的大部分平民,让他们以为地球随时受另一维度外星生物威胁。第三次欺骗则是二代丝魂对Looking Glass的欺骗。她让Looking Glass误以为谈话结束,却在Looking Glass卸下心防走出她办公室时,亮出底牌,向他索要关于女主药片的情报。第四次欺骗是第七骑兵团女成员对他的欺骗。她伪装成同样有创伤经历的人,将Looking Glass一步步诱骗到第七骑兵团的总部。第五次则是参议员Keene对他的欺骗,Keene告诉他只要按指示行动就不会受害,却还是在本集最后派第七骑兵团手下去他家杀人灭口。
而剧中Looking Glass的工作似乎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根据剧集的设定,Looking Glass的两个工作都和识别谎言有关。他用公开身份从事的工作是广告公司市场调研顾问。这个职业的具体工作内容是为广告公司市场调研活动提供心理学参考,帮助广告公司判定市场调研受试者反馈的可信度。他的秘密身份则是名为Looking Glass的Tulsa官方蒙面警,主要职责是利用特定的心理学手段判断疑犯口供的可信度。
显然,我们可以在Looking Glass的身上观察到一种矛盾:他以识别他人是否撒谎谋生,他给自己起名叫Looking Glass(似乎是想用当年的创伤提醒自己不要轻易信人),但他在这一集中却总是被骗。换言之,他既是一个不信任他人的人,又是一个容易因信任他人而受骗的人。
在我看来,第七骑兵团策划的骗局,不但是本集的一个重要剧情转折,还是理解Looking Glass矛盾人格的重要参考。
参与112事件受害者互助会是Looking Glass日常生活的重要活动。在最近一次互助会上,一位未曾谋面的女性突然闯入,吸引了Looking Glass的目光。这位新成员似乎对互助会将信将疑。在互助会结束后与Looking Glass交谈的过程中,她不愿说出自己的创伤经历,甚至质疑了Looking Glass安抚互助会成员时那套“隧道总有尽头,尽头总有亮光”的说辞。
“There’s no light. You are still in tunnel.”(没有隧道尽头的亮光,你仍然在隧道中。)
不过,对互助会的抵触似乎并不影响女子对Looking Glass的好感,她甚至在谈话结束后邀请-要求Looking Glass跟她一起去酒吧。到酒吧之后,两人打开了话匣子。在得知Looking Glass的职业是帮广告公司“测谎”后,女子主动和他玩起一个测谎游戏。女子先说了两个职业,Looking Glass都没信。最后女子说她是放射学家(radiologist),Looking Glass判定她说的是真话。了解了各自的职业后,Looking Glass再次问起女子的创伤经历。这一次,女子没有拒绝。根据她的说法,她本人并没有亲历112袭击。真正让她产生创伤性体验的是斯皮尔伯格电影《白马》中对112袭击场景的呈现[7]。她对这段场景着了魔(obsessed with),因为根据她自己的解释,她越是对乌贼雨[8]感到害怕,就越需要通过观看《白马》、直面恐惧源头的方式来让自己平静。Looking Glass相信了她。
交谈结束之后,两人走出酒吧。女子要等朋友的车来接,于是Looking Glass陪她在酒吧门前的走廊上边等边聊天。期间他向女子坦承,自己也不信他在互助会上安抚别人的那些说辞。女子安慰了他,之后两人在走廊上接吻。接吻的过程中,女子朋友的皮卡车抵达酒吧,将女子接走。Looking Glass留在酒吧门前目送她离开。
一颗生菜从皮卡上颠了出来。
掉落的生菜一巴掌打醒了Looking Glass,他意识到这辆皮卡可能属于第七骑兵团[9]。于是他悄悄跟踪这辆车,并跟着车里的人打入第七骑兵团总部。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引他到第七骑兵团总部正是第七骑兵团及其幕后黑手的目的,而互助会上出现的神秘女子就是第七骑兵团派出的诱饵。
以上就是Looking Glass被第七骑兵团欺骗的大致经过。
在这个骗局中有两个细节在我看来对于理解Looking Glass这个人物来说非常重要。第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女子对自己所谓“创伤”经历的描述。观众如果仔细思考一下就不难发现,她的“创伤”叙事,和Looking Glass的生活经历非常相似,都存在一个矛盾的结构:Looking Glass越是不信任他人,就越是被骗;而在她的“创伤”叙事中,她越是“害怕”可能到来的外星袭击就越想靠返回“恐惧”源头的方式来缓解恐惧。这种相似性会引起Looking Glass的共鸣,让他倾向于相信她的“创伤”叙事。不过,女骑兵团成员的“创伤”故事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隐藏在该故事中的另一重叙事。这个隐藏叙事也具有和Looking Glass生活经历类似的矛盾内核。在我看来,只有理解这个隐藏叙事,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Looking Glass这个角色的意识和行动总是相互矛盾的。
按女骑士团成员的说法,她对112纽约袭击的“真实”创伤体验,来源于她的观影感受。这种说法虽然不符合事实(女骑兵团成员口中的“创伤”本就是用来骗Looking Glass的说辞),却仍然包含了某种真实的内容。女骗子谎言中这个真实的维度(而非所谓的共鸣)才是使她获得Looking Glass信任的关键。
“When is a lie not a lie? (谎言何时不是谎言?)”
“When it’s acting. (在表演时。)”
这是法老王对谎言与表演的理解[10]。在我看来,这一理解在把握到部分真理的同时也犯了一些错,真正切中要点的恰恰是女骗子的“创伤”叙事:谎言在表演中仍然是谎言,我们作为观众也知道表演是谎言,只不过我们总是自愿接受这些谎言的欺骗。
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观众和读者的我们,在阅读和观影的过程中不也和Looking Glass一样自相矛盾吗?
事实上,对虚构、抽象观念、叙事的信任是我们现实生活得以成立和维持的条件:法律的真实效力是以人们对这种效力的信任为基础;美元之所以能在全球流通,是基于人们对其全球流通能力的信任;一个人之所以具有某种特定的民族身份,是因为他或她认同、承认这一特定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叙事 ;法老王在原作漫画中的阴谋之所以能产生现实的效果,是因为人们相信了“另一维度外星生物可能入侵地球”这个谎言……现实需要以虚构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现实自身就总是矛盾的。
Looking Glass身上的矛盾性不正是现实自身矛盾性的表达吗?
在第七骑兵团设计的骗局中,第二个值得分析和讨论的细节是女骗子对自己“创伤”叙事的总结:
“The only time I’m not losing my mind is when I’m watching that film or fucking.”(我只有在看那部电影(《白马》)和性交时才不会情绪失控。)
听完这句话,Looking Glass一脸茫然的问了一句:
“What?”
我相信这也是很多观众听完这句话的反应。不难发现,让Looking Glass和观众惊讶的,是句子末端的那个冗余:“or fucking.”为什么女骗子要在句尾加上“or fucking”?
有些观众或许会说,这是她勾引Looking Glass的小伎俩。但我认为,这种阐释并没有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德国诗人海涅有这样一句名言:
对人而言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就是“自由、平等以及蟹肉汤”[11]
我们可以尝试把海涅的名言改成如下这样:
对人而言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自由、平等”。
删掉“蟹肉汤”的句子是不是比海涅原句平庸得多?那么“蟹肉汤”的神奇效果究竟是什么呢?斯洛文尼亚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齐泽克是这样解释的:
“在这句话中,‘蟹肉汤’指的是生活中所有精致的乐趣,一旦失去这些小确幸,我们就变得与恐怖分子无异——我们会沦为抽象挂念的信徒,并会毫不顾忌具体情境地要将这些观念付诸现实。……在海涅哪里,纯粹的原则本身已经被蟹肉汤的特殊性染上了色彩,也就是说,在海涅的话中,特殊性恰恰是原则的纯粹性的维持者。”[12]
根据齐泽克的说法,“蟹肉汤”让“自由、平等”这些抽象的价值在现实生活中变得可以把握了。而与此同时,“蟹肉汤”这个多余物也成为维持“自由、平等”这些抽象价值纯粹性的条件,换言之,“蟹肉汤”是让我们不假借“自由、平等”之名行罪恶之事的必要条件。因为它在提醒我们,这些抽象的价值只有进入我们日常的现实生活之中,才真正具有意义。各种各样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之所以会做出各种各样的恶行,就在于他们只生活在抽象观念之中,忽略了“蟹肉汤” 。
让我们去掉女骗子那句话中的“or fucking”,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The only time I’m not losing my mind is when I’m watching that film.”
把这句话和女子讲这句话之前关于看电影产生“创伤”的说法结合起来,正好构成一个完整、严谨的“创伤”叙事:电影《白马》中的死亡场景对我而言是一个创伤,这让我对另一维度外星乌贼的入侵极为恐惧,而我缓解这一恐惧的方法是回到恐惧的源头,反复观看《白马》,只有看《白马》能让我正常。这种叙事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它的内容太严丝合缝了。换言之,这种叙事的“人为”痕迹非常明显。而众所周知,能让人察觉到“人为”痕迹的谎言,不是一个好慌言。
在女子的谎言中,“or fucking”起到的作用和海涅名句中“蟹肉汤”起到的作用是类似的。它让女骗子精心构筑的谎言有了某种偶然性,因而具有真实性。我并不是说女骑兵团成员这句话本身符合实际(即她真的只有在看《白马》和fucking时才不会losing her mind),而是说她的这句谎言因为“or fucking”,获得了一种现实、真实的效果。在女子说的而这句话中,“or fucking”是让这句话具有“真实性”的条件:通常,一个没有loses his or her mind的人不会在与刚认识的新朋友交谈时把fucking说成是维持自己情绪不失控的必要条件,因此“or fucking”这个词组的出现恰恰说明她“真”的losing her mind。[13]
Looking Glass身上展现出的矛盾性(他不信任他人,但他总被欺骗),不正是第五集剧情中的“蟹肉汤”吗?它使第五集中的Looking Glass成为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个符合逻辑的角色。正是对Looking Glass身上的矛盾性的呈现,让这一集的叙事,在观众看来是“真实的”。这是本集备受好评的原因之一。[14]
行文至此,我尚未分析Looking Glass在1985年11月2日遭遇的第二个创伤(112纽约袭击事件)。在进入对这一创伤性事件的分析前,我想先聊聊造成这一事件背后的罪魁祸首,法老王。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 ”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
No thing beside remains. Round the decay
Of that Colossal Wreck, 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
“吾乃万王之王,奥兹曼迪亚斯”
功业盖物,强者折服”
此外,荡然无物
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
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这是雪莱的诗歌Ozymandias的节选,是法老王(Ozymandias)的自我认知和野望。
我想先分析下原作漫画中法老王的形象。原作漫画对法老王形象有一段集中刻画,即第十一章(倒数第二章)末尾的附录。这篇附录内容是《新星快讯》[15]对法老王的报道,其中还包括一段访谈。
在报道的正文中,记者欲扬先抑,在文章开头不停地表达对法老王的怀疑。他怀疑法老王是不是真的自由主义者(左翼),怀疑他高高在上。而在这些怀疑之后,记者笔锋一转,记录了这么一段对话:
他瞥了一眼健身房的窗户,外面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雪,然后再次对我微笑。
“这可不是你在加州享用的那种‘白雪’,罗斯先生。”
一个关于可卡因的玩笑!阿德里安.维特,牛逼的法老王本尊居然跟我开了个关于可卡因的玩笑!哇哦!这个笑话很轻松地为我们的采访打开了话匣子。……
法老王关于可卡因的笑话不就是法老王版“蟹肉汤”吗?不过这里真正值得思考的是,他为什么要讲这么一个笑话,他在这里讲这个笑话的目的和女骑兵团成员在自己“创伤”叙事末尾加上“or fucking”的目的一样吗?
在报道的正文后,《新星快讯》附上了记者同维特的访谈内容,我截取了其中一些和法老王性格及剧集相关的片段分析。
新星快讯:请原谅我这样说,但您说得有些像诺曼.文森特.皮尔的那套哲学?自我觉醒什么的?到底是什么让您将潜能开发到您现在达到的这个水平呢?
维特:严格的身体训练、冥想和学习,没有那么神秘。只要你的渴望和意志力足够强大,远超所谓普通人的能力对每个人来说其实都唾手可得。我已经学习了科学、艺术、宗教和各种各样的哲学思想。每个人都能做到。只要运用你所学到的知识,命令自己以睿智的方式思考,你便有可能达成任何事。任何“普通人”都能。我想彻底粉碎这样一种概念:普通人。荒唐至极。根本就不存在普通人。
在法老王看来,世界的本质是由思考和行动的主体决定的,一个人只要足够理性,按照理性的指导行事,就能成功。这显然也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里为了展示“自由主义左派”的姿态,没有单纯谈自己,而是用一种“心灵鸡汤”式的叙事把他人也纳入到他对自我的叙事中(每个人都能发挥出全部潜力!)。
新星快讯:您认为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维特:这取决于我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所有人。未来学也许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学科,因此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研究它。即使如此,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向前推进,我无法预测出我们在下世纪初能达到何种极限。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我们的决心足够坚定,那充满各种超乎想象的体验与可能的新世界就把握在我们手中。我指的不是乌托邦……我认为不经历一些灾难,任何物种都不可能成长和进化……我指的是更人性化的社会,至少在那个社会里困扰我们的问题将会是新问题。
这一段,法老王依然在“隐藏”自己,强调所有人都需要为未来负责,他还称他不相信乌托邦。
新星快讯:您认为我们有可能会将环境破坏到无法修复,或者我们将在某天迎来与苏联的毁灭性决战吗?
维特:当然。我当然这么认为。如果我不承认这些情况极有可能发生,那我就是在回避事实。正如我所说,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我们,每一个人,想要世界末日还是带有无限可能的美丽新世界。这个问题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我认为有些人子啊潜意识中真的想要一个世界末日。他们想要逃避维持那样一个世界第责任,拒绝花精力去想象和人士未来。当然,其他人都很像继续生存下去。我将20世纪的社会看作一场文明启迪与退化灭绝的赛跑。天启四骑士正在赛道的一边……
新星快讯:……而另一边呢?
维特:第七骑兵团(笑)。
这一段中比较长的那个回答基本可以看作法老王策动纽约袭击的原因。而比较短的那句玩笑话“第七骑兵团”就更有意思了。首先这个玩笑本身也具有类似“蟹肉汤”的作用。其次,这个玩笑实际回避了正面回答记者的问题。最后,这个玩笑还和历史构成了复杂的互文关系。美国陆军第七骑兵团参加过两次著名的战役。一次是与北美原住民苏族人进行的小巨角河战役,第七骑兵团在此次战役中被歼灭,指挥官也死在战场上。而第二次是德浪河战役,这是美军与北越军队第一次正面交锋,双方都未完全达成自身的战役目的。不难看出,在这两次战役中,“第七骑兵团”在历史上都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代表,是西方文明与所谓未开化文明斗争的参与者。法老王在这里的玩笑意义是非常丰富的。乍看之下,他似乎是以一种左翼的反讽姿态(拿《圣经》天启四骑士和第七骑兵团对比,显然有一种后现代反讽的意味)解构“西方中心主义”。但这个玩笑的意义仅止于此吗?在我看来,并不是。“我将20世纪的社会看作一场文明启迪与退化灭绝的赛跑。”这句话表明,法老王并不反对关于文明和野蛮二者的对立叙事,而他也明显把自己认同为文明一方的成员。
紧接着这篇附录,第十二章(终章)的开头,摩尔用整整七页画面展现112袭击后尸横遍野的纽约城。
原作漫画的终章构成了对十一章结尾那篇附录的颠覆和讽刺。法老王声称,所有人都能发挥他们的全部潜力,没有“普通人”。但他却一手策划了112袭击。如果他真的相信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发挥出全部潜能,他有必要策划这一袭击吗?法老王说,所有人都要为未来负责,他不相信乌托邦。可是他的阴谋本身不就意味着他认为只有自己能为人类的未来负责吗?他这一阴谋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他心目中的乌托邦吗?他自认为是站在文明的一边。可他策划的、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袭击本身,不就是最野蛮的行径吗?
在原作漫画中,摩尔反讽的主要是法老王那一套即使不是虚伪的也是自欺欺人的观念,法老王的能力并不是反讽的对象。在原作中,他的能力确实很强,他能徒手杀死笑匠、他能策划112袭击这样的惊天阴谋、他掌握了最尖端的科技、他能徒手抓子弹、他是大企业家……
林德洛夫显然继承了摩尔的反讽主题,并拓展了这一主题的内容:剧集不但讽刺了法老王的观念,甚至还嘲讽了他的能力。我在分析第四集时,曾对法老王故事线做出如下分析:
“由此观之,前四集中法老王故事线的总体叙事似乎是这样的:法老王似乎为了某种目的而‘隐居’,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信心收到动摇,开始策划逃离行动。”[16]
第五集中,法老王正式启动他的逃离计划。他利用自己制造的各种装备,逃出了限制他的那个空间,来到某个巨型气态行星(疑似木星)的一颗卫星上。在那里,他计算好时间,在一颗人造卫星飞越他头顶前,用预先投射出来的“方便人”尸体拼出了“SAVE ME”的字样。然后,就像原作漫画结尾那样,他兴奋的举起双手,高呼:
“I did it! (我做到了!)”
可是没等他高兴多久,他就被拉回到那个神秘的囚禁-隐居空间中。第三集中用枪警告他的那个警卫从人群中走出,狠狠教训了他。
前五集法老王叙事线中呈现的法老王,有坚定的意志,丰富的知识储备,他能自己设计制造宇航服和投人机,能算准卫星过顶的时间,能策划一个历时数年的逃跑计划。[17]但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被困的境地。不过,这条叙事对法老王能力的讽刺,还不是最深刻的。对法老王能力最具杀伤力的嘲讽,其实隐藏在主线故事中:在主线剧情里,虽然美国社会的确按照法老王那套自由主义左翼理想得到重塑,但世界并没有向法老王设想的方向发展,乌托邦没有降临尘世。主线剧情中的美国,社会对立甚至较以前更加严重:警察要蒙面执法,暴力种族主义者横行……
为什么法老王的乌托邦理想无法实现?
德彪西的《月光》给我提供了线索。
第五集法老王故事线中,当法老王到达气态行星之卫星的表面时,背景响起了德彪西的《月光》。《月光》舒缓的曲调与法老王用“方便人”残肢拼求救信号的画面结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效果。
正是这一诡异的场景让我注意到剧集中法老王故事线配乐的一个特点:在前五集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编导没有用Trent Reznor& Atticus Ross为剧集创作的原创配乐(这些配乐目前只出现在主线部分),用的都是古典乐曲选段。在第一第二集中,法老王故事线的配乐都是莫扎特的作品选段。众所周知,莫扎特是古典主义时期的代表,而他生活的年代也是伏尔泰、卢梭等启蒙哲人活跃的时期。在第三第四集中,编导选用的古典乐曲片段来自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乔治.比才的《卡门》和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贝多芬是西方音乐史上由古典主义时期向浪漫主义时期过渡的关键人物,他的人生几乎与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同步。乔治.比才和柴科夫斯基通常都被视为浪漫主义的代表,两人都生活在后大革命时期。第五集,如前所述,使用了德彪西《月光》的片段。德彪西则是印象主义的代表人物,与高呼“上帝已死”的尼采是同时代人。
不难发现,借助音乐的中介,法老王故事线和西方启蒙理性神话从兴起到受怀疑再到被批判的历史构成了互文。启蒙理性曾给人类带来取代上帝的希望。在启蒙一代的眼里,凭借理性,我们可以获得关于客观实在的真实知识,凭借理性,我们可以设计出理想的政治制度,建设理想的国家。可是,19世纪至20世纪的历史,却比启蒙哲人的预想复杂得多。科学技术的蓬勃发展固然彻底革新了人类的知识视域,但也带来一些人们不愿意看到的后果(污染、更具效率的杀人武器),法国大革命没有实现革命者们建立理想国家的目标,工具理性的无限膨胀甚至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灾难(纳粹在集中营对犹太人的批量屠杀)。在这个意义上,剧集中法老王在隐居地生活的逐渐失控,不正是理性神话衰落的另类表达吗?
人类理性之局限性被不断暴露出来的历史,不正说明了法老王无能的根本原因吗?在法老王的观念体系中,缺乏一个对理性、对自我进行批判的维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就已经指出,要真正让理性发挥作用,必先批判理性,即为理性设定界限。自称“已经学习了科学、艺术、宗教和各种各样的哲学思想”的法老王,显然没有理解康德的洞见。
在这个意义上,林德洛夫将“守望者宇宙”的新兴种族主义者团体起名为“第七骑兵团”正说明他对法老王这个角色有着深刻理解。身为左翼的法老王和他鄙视的右翼种族主义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将自身视为“文明”“理性”的代表,却不知道,真正的文明不会无视所谓“文明”行为的野蛮维度,真正的理性不会无视理性自身的局限性。
法老王虽然会做“蟹肉汤”,但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品尝过“蟹肉汤”的滋味。
Looking Glass没有生活在法老王的乌托邦,他一直躲在隧道里。
在外人看来,Looking Glass的生活非常诡异(这也是第四集中暗夜修女对他的评价):他整天戴着能反射精神共振[18]的帽子或面具、他时刻关注着奇怪的乌贼雨、他在自己的家中建设地堡安装警示器、他参加Tulsa警队可能是为了能在大白天也戴上反射面具……可以说,对112创伤的回应,就是他的生活本身。
理解Looking Glass后112时代生活的关键,是他在互助会上提到的那套说辞。为了安抚互助会上的其他成员,Looking Glass向这些人介绍了他“说服”自己不受恐惧困扰的叙事:112事件之前,美苏核战争一触即发,如果没有112事件,他们现在可能早化成灰烬了。为了辅助他这套叙事,他还把心灵受创者的生活比喻为隧道。按照他的说法,虽然他们这些112事件的受害者现在还被困在隧道中,但每一个隧道都有尽头,而尽头处就是光。
讽刺之处在于,Looking Glass用于说服其他成员的那套112事件避免了美苏核战的叙事,正是法老王对自己阴谋的辩护叙事。那么,这套叙事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有说服力吗?显然没有。跟据第五集的剧情,作为亲历者的Looking Glass就没有被这套叙事说服。同样地,Looking Glass 本人也不信他自己的那套隧道比喻,在和女骑士团成员的对话中,他就坦承自己仍然活在隧道中。简言之,他的创伤,从未得到治愈。
剧集中对Looking Glass经历的叙述非常重要,补充了原作缺乏的普通人视域。摩尔原作终章尽管极力渲染了112袭击带来的可怕后果,简略提及夜枭、二代丝魂等人在后112时代的生活,但并没有对后112时代普通人(特别是那些亲历112事件的普通人)的生活做描述。事实上,只有通过那些亲历112惨案的普通人的视角,我们才能理解,法老王的失败有多么彻底:不管法老王的理想多么伟光正,他给受害者带来的创伤是真实且不可治愈的,而这种不可治愈的创伤恰恰表明,法老王意图建立的乌托邦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的居民怎么会有不可治愈的创伤呢?)
然而,似乎总有人想走法老王的老路。
根据目前的剧情,赵妪-威尔联盟与Keene尽管是互相对立的势力(赵-威联盟杀了Keene的同盟Judd警长),但他们似乎都笃信,通过实现一个计划,就能让世事向他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相信隧道必然有尽头而尽头总是光芒这种乌托邦叙事的人。近年对这种乌托邦叙事最有力的批判让来自哲学家齐泽克,他在与彼得森的辩论中表达了对当前社会、国际局势的总体看法:
“所以,我不接受那些廉价的乐观主义,每当有人试图说服我,有束光等在隧道尽头,尽管现在有这么多问题。我立即答复他:‘你说的没错,而那可能是另一辆火车正向我们驶来。’”[19]
而要真正摆脱这种乌托邦叙事,我们或许需要复习一下鲁迅先生的教导: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2] 在本文中我都会用Looking Glass这个英文名来指代本集主角Wade。不用中文翻译“镜中人”的原因是,中文翻译丧失了Looking Glass的多义性。尽管looking glass本身有a mirror的含义,但根据本集内容,这个名字还有更丰富的指涉。
[3] 根据原作漫画,再曼哈顿博士被法老王用计逼走第一次隐居火星的时候,美苏两国关系紧张,核战争一触即发。
[4] 原作漫画中纽约的一个帮派,成员都留了(他们自以为的)月带头发型。杀害第一代夜枭的正是一帮发髻仔混混。
[5] 这句话的模糊之处在于,我们不知道问出这句话的Looking Glass前妻是否把她自己也算在“坏”女人行列内。
[6] 欺骗Looking Glass的人包括:女发髻仔、法老王、丝魂、第七骑兵团队员、参议员Keene。算上他在互助会上自欺欺人的发言,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在这集被骗了6次。
[7] 这是存在于“守望者宇宙”的、虚构的斯皮尔伯格作品。她对那段让其产生创伤性体验的场景的描述(黑白画面中,出现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姑娘),明显指涉斯皮尔伯格在现实世界中的代表作《辛德勒的名单》。这种奇妙的互文是让我感觉像是在读《守望者》原作漫画的原因之一,因为原作漫画中就有很多类似的,和真实历史构成互文的小细节
[8] 第一集中乌贼雨曾经让很多观众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怪怖(uncanny)的感觉,对剧中的人物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第五集解释了全球下乌贼雨的原因,这是法老王纽约袭击的后续计划之一,为了不让人类忘记被另一维度外星人攻击的恐惧
[9] 这是第一集留下的线索,第一集中袭击警察的第七骑兵团成员皮卡上就有大量生菜。
[10] 这段对话发生在第二集中,法老王是提问者,女“方便人”是回答者。但女“方便人”的回答显然是法老王有意引导的结果。
[11] 转引自齐泽克:《事件》,上海译文出版社:p42
[12] 齐泽克:《事件》,上海译文出版社:p42-43
[13] 试想,如果女子所说的那句话不加上“or fucking”, Looking Glass可以这样反问该女子:既然你不看《白马》就会lose your mind,那你现在(没有在看《白马》)为什么能条分缕析地给我讲述你的“创伤”故事呢?
[14] 本集的IMDb单集评分目前是已播出的五集中最高的。
[15] “守望者宇宙”中的一份报纸,立场偏左翼。
[16]
;我在第四集分析法老王故事线的段落中分析过他故事时间线的问题。
[18] 原作中对人造成杀伤的主要是法老王设计的外星生物发出的精神共振。
[19]
,齐泽克是在辩论开场陈述的结尾部分提出这一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