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先厘清读诗的兴趣所在,才能找到惺惺相惜的诗评。本文废话在先,推荐在后。
读诗,有鸡汤、八卦、学术、妙处等几种路线。
1,有人读诗,爱其鸡汤。
像于丹老师,读什么诗都扯到心境上,那显然是不错的。读诗自然要有心境,吃饭自然要有食欲,这些千古真理,却不过是一句废话。
颇有些诗歌鉴赏,先把诗歌背景介绍一番,再将生词僻句解释一遍,最后来个主题的升华,“因为作者一心爱国,所以此诗写得特好”,云云,其实也是高级的鸡汤罢了。看似云山雾罩,其实没有干货,充其量有些知识点。现在的诗歌鉴赏,走这个路线的是多的。
这种诗评写起来不费劲,读起来当然也方便,精妙的东西庸俗化了,自然容易给人以一种“深入浅出”之感。——浅出不假,深入却倒是未必。
不过,平心而论,给人解释一件事物,如果无法理性分析,就想办法把感性的结论传递过去,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就像你拼命咒骂一个人,尽管没说什么具体的事情,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态一旦到位了,也总是会感染到别人,进而传达出“这人忒不是东西”的重要信息。(也就是叶嘉莹先生所谓的“感发”)
所以说,鸡汤文也并非一无是处,诗歌毕竟是玄妙至极的东西,有些不错的诗评诗话,在那些精妙不可言说处,也往往是掺点鸡汤的。(古往今来品评老杜的鸡汤甚多,大概是因为他写得太妙了吧)
2,有人读诗,取其八卦。
比如“饭颗山头逢杜甫”,明明是后人伪造的诗,却偏偏有人分析得津津有味,说什么这首诗反应了李白和杜甫不拘小节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亲密关系——这类狗仔队水准的诗评,辨不出真伪,分不清好坏,拿来一哂也就是了。
不过,八卦却是诗评的源头之一,《本事诗》、《唐诗纪事》这种八卦专刊就不必说了,早期的诗评也是混在笔记中间,像《酉阳杂俎》、《玉壶清话》等。而且后来的很多《xx诗话》,也经常是用大量篇幅记载段子。
虽然这种诗歌笔记以记载各种道听途说为主,经常包括一些类似于人死几天又复活的不靠谱段子(崔护人面桃花故事),但是,它毕竟对一些零词散句起到了一定的传承作用,也能表现出诗人一定的精神面貌,能帮助读者对其作品进行更好的把握。
这类诗话中最佼佼者恐怕是苏雪林先生的《玉溪诗谜》,仅凭李商隐的诗,就大致推断出他的各种爱情悲剧,大胆假设,大胆求证,虽然难以论其真伪,但也给我们的脑洞提供了很好的打开方式。
3,有人读诗,专其学术。
比如《瓯北诗话》,分析白居易的《酒库》一诗,“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此为后四句)其中六句七句的“此翁”有顶针格,就算是一种新的体法,又把另一首诗六句七句的顺承算是一种体法,又把别诗排偶中杂了单行算是一种新的体法,又专看对偶,前二句对后四句不对算一种体法,前四句对后二句不对算一种体法……像这样的学术分析,用途当然是有的,有助于我们了解白居易写诗的不拘体式,只是在此处,形式的分析远大于对诗歌本身的解读。
再比如有人提到宇文所安,那是典型的学术型诗歌分析,《初唐诗》、《盛唐诗》等著作,通篇讲的都是诗歌的发展历程,其中一个个地分析了各个诗人,重点在于每个人的诗歌特点及其对整个诗歌版图的影响和推进。宇文所安先生虽然学术精深,但是母语并非中文,观其著作,基本是在内容层面分析诗歌,很少有字词的精妙解读。
而学术角度的解读也大多都是如此,往往论的是大致的诗歌发展脉络和诗歌整体轮廓。像闻一多先生的《唐诗杂论》,提到《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也多是从“宇宙意识”这个角度来论述的,这种说法自然有其讲理之处,不过,抛弃文本直接谈论意识,对于帮助读者阅读这首诗来讲,总还是有些片面。
4,有人读诗,品其精妙。
这个境界就比较难了,一是能品得诗中之妙,二是能写成有用之字。看这种诗评,并不是获取知识,而是打开了一个途径。
(诗评倒是不难,谁都能扯上几句,只是真正从诗歌本身来写,就不容易。所谓学人诗评不少,诗人诗评不多。)
4.1 顾随先生
在这个问题上我比较同意
@庄仕尧的答案,顾先生比他的弟子叶嘉莹先生,实在是高很多的。
走“锤炼”之路成功者,唐之韩退之,宋之王安石、黄山谷及“江西派”诸大诗人,而自韩而下,皆能做到上句“锤字坚而难移”,不能做到下句“结响凝而不滞”。中国诗人只老杜可当此二句。
杜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垂”、“阔”二字,乃其用力得来,锤字坚、结响凝,若“垂”为“明”,“星明平野阔”,则糟。(作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不过有时第一次来的字就好,唯如此时少。)“阔”从“垂”字来。“月涌大江流”不如上句好,但衬得住。
又如杜以“与人一心成大功”(《高都护骢马行》),写马之伟大;以“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写舞者之动人。老杜七字句之后三字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响凝则有力。
黄山谷《下棋》诗有: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欲作诗需对世间任何事皆留意。“蜩甲”即蝉蜕,蝉蜕化必须抓住树木,不然不易蜕化,必拱了腰,人下棋时如蜩甲然。字有锤炼,而诗无结响。
人谓山谷诗如老吏断狱、严酷寡恩,不是说断得不对,而是过于严酷。在作品中我们要看出其人情味,而黄山谷诗中很少能看出其人情味,其诗但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江西派”之大师,自山谷而下十九有此病,即技巧好而没有意思(内容),缺少人情味。功夫到家反而减少诗之美。
《诗经·小雅·采薇》之“杨柳依依”岂经锤炼而来?且“依依”等字乃当时白话,千载后生气勃勃,即有人情味。
顾先生此段中先以文心雕龙为论点,再以相似的事例做类比,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说黄庭坚的诗刻薄寡恩、有技巧无人情。有比较,有理论,令人信服。像《岁寒堂诗话》只讲出黄庭坚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进而批评他“风雅自此扫地”,再如《升庵诗话》列举黄庭坚诗里描写了儿媳的容貌,又将此诗赠其兄,因此他不合人伦、写诗无理,这样隔靴搔痒的批评就比顾先生差得远了。
4.2 钱钟书先生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张耒《和周廉彦》)
这一联可以跟梅尧臣《中秋新霁,壕水初满,自城东偶泛舟回》的“夕阳鸟外落,新月树端生”比较。宋人说张耒模仿唐人郎士元《送杨中丞和番》的“河阳飞鸟外,雪岭大荒西”,这话不甚确切。郎士元的一联跟无可《送僧归中条》的“卷经归鸟外,转雪过山椒”一样,都是想象地方的遥远,不是描写眼前的景物。
梅、张的写法正像岑参《宿东溪王屋李隐者》:“天坛飞鸟边”,杜甫《船下夔州别王十二判官》:“柔橹轻鸥外”,姚鹄《送友人出塞》:“入河残日雕西尽”,以致文征明《题子畏所画黄茆小景》:“遥天一线鸥飞剩”等,把一件小事物作为一件大事物的坐标,一反通常以大者为主而小者为宾的说法。
钱先生的肚,是杂货铺,东西是真多,像这种言之有物的学问炫耀贴,比上面赵翼《瓯北诗话》里只会机械地分析表面结构的解读法,自然是生动多了,也有用多了。只是钱先生专门解诗的文字不多,也经常是提纲挈领地点到为止。
4.3 金圣叹
星何故垂?以平野阔故,遥望如垂也。月何故涌?以大江流故,不定如涌也。夫平野阔则苍生何限,大江流则岁不我与。
此二事,正自日日婴于怀抱,庶几独今夜暗中,无所触目,暂得一置耳。乃又以星垂月涌,警骇瞻瞩,还算出来,则何时始得不入于心哉!
要解得诗歌的美妙,非得妙人不可,金圣叹自然是个妙才,他的诗评也是生动活泼,颇有见地。
这一段也是解读“星垂平野阔”,平野阔则苍生何限,大江流则岁不我与,此两句杜诗正是一空间、一时间,一是生命静止,一是时间流动,能看出这样的蕴涵,才能了解这两句诗为什么会给人以一种字面意思以内、更深更广阔的感慨。但是,也必须看到,金圣叹对杜甫的赞赏也不能免俗地上升到人格的表扬,也是有鸡汤之嫌。
总之,真正读得诗的妙处,还是要读第四种诗评。不过,一切还是以读诗的口味为基础,这又会随着不同的阶段而有所变化。看诗评,不如先建立起自己的读诗体系,再以后就可以融会贯通了,取其精华,取其糟粕,遇山开山,遇水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