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人生看做跑道,死亡对于我们大多数普通奔跑者来说并非是某个看得见的“终点”,而是向终点奔跑时突然从道边插过来的横祸,于是理所当然会猝不及防,只能怀着生死之大恐怖任其吞噬自己。所以当我们看到金庸老爷子仙逝的消息时,也自然而然会带入到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从微博到朋友圈,从不相信的受冲击到舍不得的点蜡烛。
但不要忘记金庸老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亲身经历过20世纪所有战火硝烟和政治动荡,光是这份阅历在如今就罕有人能比,他是一个成功的创业者,创办了香港最重要的报刊之一《明报》,同时还是世界文坛巨擘,几乎凭一己之力将华人武侠小说推上世界文学成就的巅峰,更身体力行参与推动了时代变革,是《香港基本法》(《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同时,他的人生难说平顺,战乱时期他家破人亡,母亲死于战乱,自身逃难,学业中断,患过重病,吃不饱饭,而功成名就之后更经历了一辈子都难以抚平的丧子之痛。可以说纵观一生,死亡对于金庸老爷子这等奔跑者来说,是一个在内心无数次思虑过,痛苦过,打磨过,超越过的坎。而在死亡真正到来时,他的肉体或被拦在坎前,但精神却能在多年来的感悟铺垫下一跃而过,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足迹。
自 1995 年 11 月 16 日起,金庸和国际著名宗教思想家和文化和平的“民间大使”池田大作进行了一次两年二年有余的深度对谈,对话内容结集成书,名为《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在这次对谈中,金庸清晰地透露自己对于生死的经历和感悟。
生死的经历
金庸:战时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日本空军投掷的炸弹在我身旁不远处爆炸。我立 刻伏倒,听得机枪子弹在地下啪啪作响。听得飞机远去而站起身来后,见到身旁有两具死尸, 面色蜡黄,口鼻流血,双眼却没有闭上。附近一个女同学吓得大哭,我只好过去拍拍她肩头 安慰。另一次是日军进行细菌战,在浙江衢州城上空投掷鼠疫的细苗条疫苗。当时我在衢州 中学上高中,在乡下上课,鼠疫在衢州城中蔓延,病者绝对治不好,情况十分恐怖。哪一家有人染上了,军人将病人搬到衢江中的一艘船上,任其自死,七日后放火烧船,叫这家人换上新衣,什么东西也不能带,立即出门(官方补还其钞票),将整座房子烧了。
金庸:当时我是高中二年级,同班有一个同学休育健将毛良楷君染上鼠疫,全校学生校工等立刻逃得干干净净。毛君船在床上只是哭泣,班主任姜子璜老师拿钱出来,重金雇了两名农民抬毛君进城,送上江中的一艘小船。我是班长,心中虽然害怕,但义不容辞,黑夜中只得跟在担架后面步行,直至江边和毛君垂泪永别。回到学校,和姜老师全身互泼热水,以防身上留有传染鼠疫的跳虱。战争期间,唯一自觉有点勇敢的事就只这么一件。
金庸老爷子说起来轻描淡写,读起来却分外惊心动魄,足见其内心对于死亡本身毫无惧色。这也是一个人精神上超越死亡最基础的铺垫。空袭之下,死尸身边,我恐怕早就吓破胆子无法动弹分毫了,老爷子却能站起来甚至安慰附近的女学生,这等刚毅的神经绝非平常人能比。鼠疫肆虐下,全校学生校工逃得干干净净,老爷子却以班长身份为换鼠疫的同侪一路送行,这更解释了为何老爷子对侠义的理解远超他人——盖因其本人就身怀此等义勇之心!正如金庸老爷子自己所总结地那样:
金庸:日本军队曾占领大半个浙江,造大极大的破坏与损害。日本军队侵略我的故乡时, 我那年是十三岁,正在上初中二年级,随着学校逃难而辗转各地,接受军事训练,经历了极 大的艰难困苦。我的母亲因战时缺乏医药照料而逝世。战争对我的国家、人民以及我的家庭 作了极重大的破坏。我家庭本来是相当富裕的,但住宅给日军烧光。母亲和我最亲爱的北北都在战争中死亡。我中学时代的正规学习一再因战争而中断,所以对中国古典文学及英文的 学习基础没有打得稳固,到了大学时代及大学毕业后才凭自学补上去。不过战争也给了我一 些有益的磨炼。我此后一生从来不害怕吃苦。战时吃不饱饭、又生重病几乎要死,这样的困苦都经历过了,以后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呢?
生死的感悟
金庸:我之皈依佛教,并非由于接受了那一位佛教高僧或居士的教导,纯粹是一种神秘 经验,而且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过程。
金庸:1976 年 10 月,我十九岁的长子传侠突然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自杀丧命。这 对我真如晴天霹雳,我伤心得几乎自己也想跟着自杀。当时有一个强烈的疑问:“为什么要 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我想到阴世去和传侠会面,要他向我解释这个疑问。
金庸老爷子长子查传侠的自杀可以说是他一辈子最深的痛,那时他的事业已经风生水起,14部武侠小说都已出版。他倾注了莫大心血和关爱的长子聪敏早慧,11岁就写就了作文《我的人生是为了什么》,但他本身也具有文学少年的忧郁和敏感,金庸老爷子的婚变对其打击很大,在19岁时就英年早逝。之后老爷子开始在内心不断追问生与死的问题,他早年经历和本身刚强的性格都让他并不惧怕死亡本身,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
金庸:是啊!中国的佛经卷帙浩繁,有数万卷宗之多,只读了几本简单的入门书,就觉 得其中迷信与虚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我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但还是勉强读下去。后来读到 《杂阿含经》、《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几个月之中废寝忘食、苦苦研读,潜心思索,突然之间有了会心:“真理是在这里了。一定是这样。” 不过中文佛经太过艰深,在古文的翻 译者中,有时一两个字有完全歧异的含义,实在无法了解。于是我向伦敦的巴利文学会订购 了全套《原始佛经》的英文译本。所谓“原始佛经”,是指佛学研究者认为是最早期、最接近释迦牟尼所说佛法的纪录,因为是从印度南部、锡兰一带传出去的,所以也称为“南传佛 经”。大乘佛学者和大乘宗派则贬称之为“小乘”佛经。
金庸:英文佛经容易阅读得多。南传佛经内容简明平实,和真实的人生十分接近,像我 这种知识分子容易了解、接受,由此而产生了信念,相信佛陀(印度语文中原文意义为“觉 者”)的的确确是觉悟了人生的真之前道理,他将这道理(也即是“佛法”)传给世人。我经 过长期的思索、查考、质疑、继续研学等等过程之后,终于诚心诚意、全心全意的接受。佛法解决了我心中的大疑问,我内心充满喜悦,欢喜不尽——“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从痛苦到欢喜,大约是一年半时光。
这一段可能不为大众广泛知晓的心路历程却是金庸老爷子精神上最重要的财富。其实在研修佛法的过程中,他获取的是一种不间断地对于生死问题的,痛苦的精神锤炼。正是凭借这种废寝忘食的锤炼,金庸老爷子获取了某种答案和信念,足以支撑他超越生死的大恐怖。我相信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经历过如此多精神铺垫的他,内心是平静而从容的。
金庸老爷子的佛法境界是我等暂时无法企及的,但他同时也以一个创业者的身份为我们留下了对于生与死的某种感悟。
金庸:英国知识分子现在重视佛教的人很不少,伦敦出版一本佛教杂志《中道》(Middle Way),内容相当好。英国若干著名大学,如牛津、剑桥、伦敦大学等,都有佛学会的组织, 会员有教授、讲师,也有年轻学生。吸引他们的,主要有三点:第一,佛教重视自力修为, 不靠外力恩赐。二,原始佛教教义,着重降低自的欲望,以求解脱。三,佛教主张全人类一 律平等,主张慈爱。人生于世,任何人都有生活需要,也就必有欲望。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须 满足,人要求传宗接代,要求婚姻配偶。我说香港人、日本人对“拜金主义”值得警惕,决 不是轻视金钱与物质的谷值。在香港或东京,穿衣吃饭不难,要拥有一所居屋就困难得很。 我并不是说风凉话,劝人不要努力赚钱。我办报办了几十年,对于一磅白报纸的价格、一方 英寸广告的收费、一位职工薪金和退休金、一篇文章的字数和稿费等等,长期来小心计算, 决不随便放松,为了使企业成功,非这样不可。我曾有过努力赚钱的阶段,然而也曾觉悟到, 一个人在世几十年,最后终究要死,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几十年的光阴,如果全部花在以 多得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元的金钱为目标,心灵中充满了贪婪、空虚、疑虑、寂寞、挫 败、恐惧、忧愁、失落、嗔恨、烦恼......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大乘佛教普渡众生的大慈大 悲十分伟大,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也崇高之至,我们大部了分普通人是做不到的。东京 除了日本的政治中心之外,和香港一样,也是国际贸易中心、金融中心、运输中心,本地的 工商业也非常繁荣,生活于斯之人,将整个生活集中于商业活动,原为情理之常,只不过在 努力经营赚钱之余,想一想人生的意义,时间也决不会是白花的。中国传统的处世之道说: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第四十四章)其出发点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然而是十分高明的自私自利。一个人能克制欲望,能够知足,能够适可而止,做事不太过分,就不会 受到羞辱,不会垮台,倒也合乎自私自利的原则,终究对已对人都大有好处。如果虽然少赚 了一万两万元的金钱,却多赚了内心的平安喜乐以及别人对你的尊敬与爱心,内心的电脑一 算,恐怕还是大大占了便宜吧?
作为喜欢金庸老爷子作品的读者,我悲伤于老爷子的离去。但倘若抛开这份丧失喜爱作者的有点个人情绪色彩的悲伤,以另一个旁观老爷子人生的“读者”身份来看,我知道94年里,他经历了,他见证了,他成就了,他超越了,那么此时除了鼓盆而歌,又何悲之有呢?
参考文献:
《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
谢邀。
10月30日刚知道时是懵的,之后整理了一下思路,嗯。
金庸先生仙逝了。94岁。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难过呢?
94岁,按说算喜丧。当年小昭在地道里跟张无忌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七十者稀啊。无崖子九十三岁,童姥九十六岁。
论作品,到1972年十四部就写完了,几年后修订完出《三联版》,屹立已垂四十年。至少我是不再指望他出啥新作品的了,也没指望他给《雪山飞狐》来个结尾,告诉我们胡斐那一刀是否劈了下去。
所以,为什么呢?
昨天中午,我在巴塞罗那去斐格里斯(那地方有个达利博物馆)的火车上,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懵了一阵子。几个地方让我写稿子,我说,一时写不出来。
等整理好思路,是之后从巴塞罗那回巴黎的路上了。
一路只看着手机上,不停地弹各种app的推送,“武侠小说泰斗”一连串地出来。
我稍微有些不满。
金庸先生过世了。此时出来贴的称谓,算是盖棺定论。“武侠小说泰斗”,我觉得,这说法实在窄了些。
王小波以前说,卡尔维诺那些小说就是小说,不必特意贴个历史小说的标签。同理,《鹿鼎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些,本身就是杰出的小说,已无必要特意贴个“武侠小说”的标签。熟悉金庸与《明报》的都知道,他的影响,又不止小说了。
我一直反复念叨:金庸先生的技法,是真正的包罗万象。
情节上,有许多化用了19世纪西方通俗小说,尤其是大仲马的桥段。
比如,《连城诀》,狄云遇到丁典,被指点出自己冤狱的缘由,激发复仇之心。《基督山伯爵》的剧情。
比如,《射雕英雄传》,洪七公去舱底偷酒,发现炸船阴谋,于是带郭靖先行避开,让欧阳锋自己烧船自作自受。《二十年后》的剧情。
比如,《雪山飞狐》,胡一刀苗人凤兵器各自被人上了毒而不自知,这个剧情从《哈姆雷特》之后被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比如,《飞狐外传》,胡斐请汪铁鹗带他为内应,周铁鹪派个替死鬼来帮忙。比如,《碧血剑》,夏雪宜勾引何红药偷金蛇剑。这些剧情,都是19世纪浪漫主义连载小说常见桥段。
比如《连城诀》砌墙一段,是爱伦坡用过的。
但不止于此:金庸先生还化用了中国小说许多东西。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文泰来夜追瑞大林前那段饮酒戏,完全是《水浒》笔法。
比如《鹿鼎记》里韦小宝写字一段,戏仿《红楼梦》贾宝玉去秦可卿房里的段落。
比如《天龙八部》里耶律洪基与楚王之战,全是中国评书演义打仗的套路。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说及鸳鸯刀时,说韩世忠用长短刀,典出冯梦龙《三言》。
金庸先生的小说,其实是兼容并包,无所不采的。好比北冥神功,到处吸,最后汇成段誉的深厚内力。
但最可怕的,还是技法。
中国古典小说,您回忆四大名著看,大多是全知描写,很少金庸这样,“第三人称单主角视角加大量心理描写叙述”的。比如《天龙八部》,段誉线,视角几乎全是段誉;萧峰线,视角几乎全是萧峰。
主角并不知道一切,由此而有悬念,由此才引人入胜;《碧血剑》那就是袁承志慢慢探索到温家的秘密、金蛇郎君的一切、满清的谋划,等于是借着袁承志视角带你看明朝最后几年;《射雕英雄传》等于是让你代入郭靖视角,目睹成吉思汗的创业,塞北江南,认识黄蓉,经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最后华山论剑;《鹿鼎记》更是以韦小宝的视野,带你观赏康熙从平鳌拜到平三藩到平台湾。
今年3月,我去央视外语频道录个节目,用英语聊金庸;我试图跟那位意大利主管说金庸的魅力,当时也只能这么说:“混合了中国传统小说的个人冒险传奇”。
这种第一视角的代入感说来容易,其实很难写:既需要精确细腻的动作描写,又需要适当的心理描述;后一点非常难,需要有极好的尺寸感才能把握住不出戏。四个字:沉得住气。
其他,比如《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在墙壁里七天七夜疗伤,看外面你方唱罢我登场,金庸先生自己在后记里承认:那是戏剧的写作手法。
比如《雪山飞狐》文本形式极其妖艳,之前的情节和悬念,是靠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补叙出来的。所以实际故事情节不到一天,主要是大家在来回叙述。这种套路,《基督山伯爵》用得极娴熟,而先前的中国小说,几乎没有。
马尔克斯认为,纯粹讲传奇故事的技法,《基督山伯爵》已到极限。
我借这个套:
纯讲传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20世纪之前,中西文学的巅峰了。中国古典小说那些套路和19世纪西方通俗小说的叙述,他都用到炉火纯青了。
论文笔,则金庸先生的文风,尤其是修订版,是故意向旧小说方向靠的:那是为了避免翻译腔。这是在汉语读者能接受的情况下,最为简洁通俗的写法。
《飞狐外传》后记里他说: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
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废话,只顾描写动作与场景。当然,要煽情时,就能煽到你哭起来,但那是偶尔为之了。于是举重若轻,于是行云流水,于是场景自然动人。这种精确节制,造诣之高,还是那四个字:沉得住气。
所以,是的:从技法到成就到厚度到人物,现在华人世界论影响与产出,如果还有人当的起“文豪”二字,也就是他了。
即,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可能中文有史以来,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
当然,我估计大多数读者,也不是从这个角度想的——实际上,如上所述,因为沉得住气,所以金庸的许多技法甚至不显。所以爱他的读者多,真把他供起来的少。
读者们接受的,更多是故事,是人物。
或者说,一个我们久已熟悉了的金庸宇宙。
沈从文先生说小说立人物为先。的确。我们提到伟大作品,总是先记得典型人物。
中国小说里,堪称典型的人物?贾宝玉、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史太君、晴雯等诸位大观园中的;诸葛亮、曹操、关羽所谓《三国演义》的三绝;西游路上的师徒四人;武松、鲁智深、林冲、宋江等。
关于典型人物的意义,一个例子:虽然《水浒》里卢俊义的戏份重得多,但人民印象里的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更加栩栩如生。
这就是所谓“人物立起来了”。
作品的细节都是死忠爱好者在抠,而我们记住人物,都是因为典型时刻的典型性格。所以我们这代人还会记住王二、陈清扬、红拂、许三观、福贵,记住范柳原、白流苏、骆驼祥子、翠翠与二老,记住孔乙己和阿Q。
而说到金庸,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报出一堆人、一堆戏码与一堆梗。段誉萧峰虚竹、郭靖黄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令狐冲任盈盈左冷禅任我行岳不群林平之。
在聊天交流时,这些仿佛是共通的密码,不需要多解释。
这种“不需要解释,报出来就可以了”,恰好证明,我们都身处在金庸宇宙里,而不自知。
金庸先生自己很得意过一下子,《笑傲江湖》后记里有言: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或“左冷禅”。
什么叫深入人心呢?这就叫深入人心了。
这种深入人心,让我学到了些东西。我初读金庸时年纪还小,许多词都是那里学来的。比如说,上文提到的泰斗这个词,我最早是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是《书剑恩仇录》里大家描述周仲英老英雄的。举重若轻这个词,我是从《天龙八部》里小镜湖段正淳大战段延庆时学来的。造诣这个词,我是看《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大战江南七怪时学来的——一开始我还念成“造纸”呢。
但还有另一重意义。
我和几个朋友聊过,结论是,我们一直念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而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的,而是打郭靖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自利反钝大巧不工,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独孤求败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清虚无为自由自在,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令狐冲那里学来的。
就像《庄子》是通过讲寓言说道理似的;我的许多道理,是不知不觉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嗯,就像《庄子》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道理,我还是从《书剑恩仇录》里学的;道家以柔克刚的道理,是因为看了周伯通跟郭靖说的“这饭碗是空的才能装饭,若是一块实心的,有什么用?”
我是因为金庸小说,才知道了花剌子模、拖雷、哲别、木华黎与赤老温,知道了黑水河之围,知道了福康安与兆惠,知道了沈德潜,知道了肃州的烘饼,知道了耶律洪基与高升泰,知道了大理天龙寺与西夏灵州城,知道了嘉兴烟雨楼,知道了索额图与明珠,知道了葛尔丹,知道了苏菲亚公主、彼得大帝与查理十一世,知道了扩廓帖木尔。
也看到了萧峰的豪迈,郭靖的持重,杨过的至情至性,胡斐的任侠好义,令狐冲的自由自在。也许因为从小读惯了这些,对这些英雄人物生了自然而然的向慕吧?
——就像我有一个姑娘编辑,说她平生打拼过来,全靠一句话撑着:赵敏对范遥那句,“我偏要勉强。”
作者是可以影响到读者,使他们集体人格内化的。
罗大佑说你听一首歌3分钟,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3分钟。
而我们现在经历的人生,也基本可以说,是被金庸小说改变过了的人生。说金庸小说多少影响了我们这一代读者的性格——比如让我们更向慕英雄,但也更中二了——并不太过。
而他的小说,大概也是极少数在任何华人地区都通行无阻的作品了。
至于了解到他本人的身世,琢磨他小说里每个细节对应着什么,察觉他早年战斗精神昂扬时的做派,察觉他早年对父仇的执念,到后期的逐渐和解,察觉他在写作这些小说到修订完成近三十年间,对世事态度的渐次变化,那太复杂了,这里也不适合多提。
我们读小说的,还是将事情先留在小说里吧。
两年前他92岁生日时写过个文,提到过:很希望我可以回到一种“从来没读过金庸小说”的状态去。如此好重新开始。
当然,我现在还是喜欢重读他的书。读金庸熟了之后,每次重读,都像是孩子上游乐园,可以径直去自己喜欢的段落。因为已经没有悬念,没有紧张,只剩读那一段儿的愉快了。
有朋友喜读情情爱爱的段落,看见张翠山与殷素素、张无忌与赵敏的纠葛就来劲;有朋友喜读男儿慷慨的段落,捧着胡一刀大战苗人凤便不撒手。爱读豪气干云的,翻到乔峰去聚贤庄就血脉贲张。爱读金戈铁马的,会死读成吉思汗与账下诸将那些句子。
我甚至有朋友,专爱看桃谷六仙扯皮,还一本正经跟我说:
“别看他们说的都是胡扯,就是好看,逻辑上还真不易驳倒,跟说相声似的……”
我们这些重读党,每次重读,都像是找一个任意门,重新回到金庸的武侠世界。看久了,悲情的部分也不悲情了,于是只剩下一个虚拟的世界,仿佛古代人看山水画而向慕生活在其中似的。萧大侠死在雁门关了吗?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去无锡松鹤楼,看他和段誉斗酒;洪七公和欧阳锋拥抱着死在华山了吗?不要紧,我们可以立刻回到他和郭靖黄蓉初次见面时,去问黄蓉要鸡屁股吃,还吃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
仿佛大家都是老熟人似的。
所以我没事爱写金庸小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饮食打架写到名字回目,只因每次写这个,都仿佛是种重读和复习,是在重新闲逛金庸宇宙。
就像喜欢没事聊金庸小说的诸位,一个道理。
但第一次读的体验?我还记得,那是1990年代初。我当时手头有《书剑恩仇录》上卷,没有下卷;《鹿鼎记》只有前四卷,没有第五卷;《射雕英雄传》从洪七公中毒受伤后,后半本消失了;《天龙八部》没有第二卷,所以看着段誉被鸠摩智捉走,忽然第三卷主角变成乔峰与阿朱,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看到《书剑恩仇录》后半部分,陈家洛在大漠之上,遇到香香公主,小说氛围立刻又天翻地覆,终于迷城玉峰之类情节齐出,真是弄雨翻云。看到洪七公在华山顶上恢复武功,大义凛然斥责裘千仞,简直心花怒放。看到乔峰拜庄与雁门关七日七夜,才重新明白了小镜湖的含义。
回想起来,第一次读时,还来不及去体会深文奥义,只讲究看故事的时候,才是最动人的体验,一曲一折,一跌一宕。
很可惜,除非失忆,我很难回到“从来没读过金庸”的阶段了。这种一次性的美妙快感,结束了。
所以,还没读过金庸的诸位,你们是多幸福啊。
嗯,扯远了。
这就是我作为读者的想法: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难过?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的阅读习惯、爱好甚至性格的某些侧面,是金庸作品塑造的;某种程度上,金庸宇宙是我们的快乐来源,随时可以回去跟所有老熟人打招呼。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金庸先生小说潜移默化过的徒子徒孙。
所以对金庸先生的感情,不是指望他再来个新版啥的,而是,希望他健康长寿,纯粹是出于感激,希望写出此等作品、给予我们如此美好体验的人可以仙福永享。
所以他逝去了,倒不是“啊从此没得读了”,毕竟三联版十四部已经屹立垂四十年。所以更多是觉得可惜:“本希望他多享几年清福的呀!”
以及,“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消失了。”
201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时,我这么念叨过:
我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这种“超级大师活在我们的时代”到“超级大师逝世了”。就像1910年世界人民知道托尔斯泰过去了、那种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只要马尔克斯活着,哪怕他不再写小说了,你总觉得还有个念想;他过去了,一部分经验就真的成历史了。
说句不太吉利的:如果有朝一日,金庸先生也解脱尘俗了,我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
虽然许多人的逝去结束了许多个时代,虽然对我而言,十四部三联版之后就满足了,但金庸先生逝世,依然是,对我这代人真正的,一个时代逝去了。
世人身处无常里,却又不解无常。这大概就是我们的习惯:每次回去重读金庸小说,甚至希望回到从未读过他小说的过程,想重新开始,归根结底,都是希望什么都不要变,万物原样。
“给我们构建了这样一个世界的人,多希望他能继续好好地活着,就像暗示我们,少年时刚读他作品的我们,都还在呢;而现在,他逝去了,我们的一部分也永远消失了。”
当然,回头想想,如果真拖着他老人家一路风烛残年,也未必是好。
《飞狐外传》结尾,袁紫衣离去了。《雪山飞狐》结尾,必有一个人会死。《连城诀》结尾,狄云离开了尘世回到雪谷。《天龙八部》结尾,段誉们悄然离开。《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和黄蓉作别了成吉思汗。《白马啸西风》结尾,李文秀离开了大漠回去中原。《鹿鼎记》结尾,韦爵爷飘然出世享福去了。《笑傲江湖》结尾,莫大先生一曲琴赠送令狐冲后飘然而去。《书剑恩仇录》结尾,陈家洛们举众西去。《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在华山顶上告别了所有人,郭襄眼泪涌出。《侠客行》结尾是个我们知道谜底的谜题。《倚天屠龙记》结尾,张无忌退出了江湖。《碧血剑》结尾,袁承志带大家去了海外。《鸳鸯刀》结尾是个玩笑。《越女剑》结尾,西子捧心,而范蠡正要带她走。
大多数的过程,都慷慨豪迈;大多数的结尾,都是离别与退出。
譬如陆无双与程英看白云聚散,人世离合;譬如扫地僧说“尽归尘土,消于无形”。譬如小昭唱给张无忌听“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天龙八部》里,玄痛大师圆寂,徒弟们还不解,玄难说道:
“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当年《天龙八部》结尾,段誉看着慕容复,想“各有各的缘法,安知他自己不是平安喜乐”。如今他老人家去了,也算是解脱。
这么想想,也好。
您看,连我们悼念他的宽解之词,都是他教我们的。
飞鸿报信驾鹤去,
雪满江湖九月天,
连山不尽空秋色,
天涯难寻故人面。
射雕英雄悲叹息,
白马长啸西风远。
鹿鸣于野声婉转,
笑称老人年耄耋。
书卷豪气干云霄,
神笔如梦写流年。
侠客北望沙似金,
倚门美人颜如月。
碧海广纳江河水,
鸳鸟自在落日圆。
写给金庸,也写给那个抱着他的书如痴如醉的少年。少年今天行走江湖,见惯了黄沙漫天,看惯了长河落日,也多多少少受他的影响,多谢了,金大侠。
先生去时,已是高寿,大家都说是喜丧。
但我仍然心怀忧伤,因为,先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一人,而属于千千万万读者。相伴多年的师长去世,怎能不伤怀?
我曾经写过:“到底是什么让金庸小说有那样大的影响。某一天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即:金庸写出了中国人数千年以来积淀形成的人情世故和社会风貌。有俗有雅,有高有低,有阴谋有高洁,但绝对是中国的。这些文化基因潜藏在我们身上,所以不同的人,只要是中国人,只要能阅读,在金庸作品中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自己身边这个社会的影子。
这才是金庸小说最最伟大之处。”
今天,我还想加上几句。
我所知的第一句佛经,来自先生的作品
我所知的第一句庄子,来自先生的作品
我所愿意背诵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也来自先生的作品
先生的作品,为我打开了一座大门,门后是堂庑特大的中国人文精神。我想,爱读金庸的读者,不会不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不会不深思为人处事的道理,深刻也好,浅薄也罢,都融入了我们的血液里,进入了我们日常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的豪气和坚持被岁月一点点消磨,逐渐会懂,书里还历历在目的豪气和坚持,都是“极好极好的……”
今天,晚饭时特意要了坛黄酒,敬已在天国的先生。无端端以为,黄酒更能暗合先生心意。不仅因为先生是浙人,更因为黄酒入口绵软中和,又劲道十足,颇像先生的谋篇布局,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却又令读者于无声处听惊雷。
相信很多我这个年龄的读者,都会发自内心的悼念先生,因为先生已经融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刻。我和朋友说,我们这一代成长时,真正令我们可以不断获取的同时代的优质文学作品,恐怕只有先生的巨著。小学时,当代的英雄,因为宣传的缘故,并不可亲,也不会伴随成长,孙悟空这样的形象又早已经耳熟能详,很少新鲜感。唯有先生的作品,源源不断地进入我们的世界,上课时读,下课时读,睡前读,乘车时读,以至于我骑自行车时也读。先生的书,为我们补上了传统文化这门课。我们的岁月,和先生的作品已经水乳交融,无法分开,我想正是因为这样,先生的离去才让人衷心哀悼吧。
言不尽意。
在我看来,金庸先生是塑造当代中国民族精神的人物之一,他用深厚的笔力,塑造出了一个个绝世风采的形象,同时用一种非常精湛的方式,入木三分地揭露人性的黑暗,亦热情地讴歌人性的光辉。杜甫的诗歌被诗家誉为“诗史”,那么先生的作品,在我看来,是站在极高的立意,将一个个鲜活的形象,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同时却又在小节处非常细腻,令人回味无穷,堪称“武侠史书”
有时候我在想,阅历不够丰富的人,恐怕是断然无法像先生那样,以信手拈来的方式,塑造出性格各异,却又都那么引人入胜的江湖儿女形象——就像蓉儿和敏敏,同样都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同样在金庸迷中有着极高的人气,然而却丝毫没有让人感到“同质化”;再如两人的丈夫郭靖和张无忌,都堪称是屹立于乱世的仁者,然而他们的非同质化,甚至比蓉儿和敏敏更加显而易见。而同样是先生笔下的女子,有些让我同情也值得原谅,比如何红药;有些让我同情却无法原谅,比如叶二娘;有些让我无法同情却值得原谅,比如阿紫;有些既让我无法同情又无法原谅,比如田青文,比如马夫人
能够把大地众生塑造得如此栩栩如生,甚至令很多角色之间产生某些难以言语的共性之余,区别一望而知,这就是先生的笔力。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要创造一部或多部武侠小说,会尝试去塑造怎样的人物形象——结果发现,自己在脑海中构思的绝大部分形象,早就已经在先生的作品中有了原型。只得感叹一句,笑你我枉花光心计,怪大地众生太美丽(嗯,没有错位,我把这两句放在一起了)
记得小时候,很喜欢跟朋友讨论,书中人物的武功谁更强(即,武论派),于是挖空心思地在书里寻找各种各样的论据,并且乐此不疲。现在看来,当年的自己何其浅薄,实在是太过糟蹋先生的一番心血了。。。我之所以在这个回答的开头说,先生是塑造当代中国民族精神的人物之一,因为他的作品,能够潜移默化却深入人心地,将善之为善,恶之为恶,根植在读者的心中。先生作品的受众越是广大,这种春风化雨般的教导便会愈加深入人心——在先生的作品中,只有善恶之分,而无正邪之别
往大了讲,郭靖对杨过的那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堪称是中国古典国士之风的绝妙浓缩,往小了讲,那些义之所在的江湖人士,也可谓比比皆是
江南七怪为了一个承诺,便远赴塞外大漠,去茫茫天地间寻找一个不知所踪的孩子,也难怪这等人物,能教导出郭靖这样的侠之大者
西山一窟鬼,万兽山庄史家兄弟,深受神雕大侠杨过之恩,从此便以死相报亦在所不惜
吴劲草面对倚天剑的锋芒,即便被斩断一条手臂,也绝不言降
何太冲在前半部作品里,丑恶的嘴脸让人对他难有好感,然而在万安寺面对蒙古人的威逼,民族大义面前毫不退让,被削掉多根手指仍旧横眉冷对,也不由令人心生敬意
又有人曾记得,屠狮大会上的老英雄夏胄,面对峨嵋派的恶行,挺身而出,字字铿锵的控诉?
平四叔,曾受辽东大侠胡一刀之恩,便以一生相报,将胡大侠的遗孤抚养成人,这样一个平凡的店小二,其国士之风令人景仰
。。。
这些都不是先生作品中的头等人物,然而这种义之所在,也会深深地根植于世人的心间
先生走了,但他却早已将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了上一代,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以及未来的中国人,而他这种深入人心的点拨,或许比任何思想道德教育课更加有效
王重阳假装病死,引来欧阳锋前来抢夺“九阴真经”之时,突然从棺材跃出,以一阳指破掉了欧阳锋的蛤蟆功,退回西域。然后,王重阳安心逝去。
长久以来金庸先生去世的假消息传播了不下二十次,各路媒体小报疯狂造谣,一次次被老先生打出嘴脸。
十四部传世之作傍身,想必金庸老先生仙逝之时,也是如中神通一般安心慨然吧。
江湖远去,武侠不朽。
人生一世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金老先生塑造的如梦似幻的金书世界,是伴随亿万华人一生一世的精神食粮,是为立言,是以不朽。
那个世界里,佳篇似锦花团锦簇,写尽英雄美人风流情长……
曾有人乘雕舞剑拼一个亦痴亦狂,
曾有人抚琴按箫奏一曲笑傲苍生,
曾有人万军阵前洒一腔丹心碧血,
曾有人坚守孤城做一生汉江砥柱,
白马未驮夕照去,西风已送伤心来,素问终未得天枢,烛泪滴残海棠冷。
塞上牛羊空许约,小镜湖畔流水愁,沧海茫茫孤帆去,参商从此各西东!
漠北狼烟,残阳如血,萧瑟冷风,江南烟雨,弧月如鈎,暮影晚舟。
鲜衣怒马,锦帽貂裘,剑试天下,几人称雄?无敌尽处,寂寞如雪。
千古江山,如诗如画,逐鹿问鼎,王图霸业,输赢成败,荣辱恩怨,
白驹过隙,刹那芳华,染了青丝,老了红颜,江月一樽,人生若梦。
江湖如梦,为红颜知己一怒拔剑,世间英雄黯然失色,傲然挥鞭绝尘而去,佳人清影已渺,留叹世间女儿痴情……
江山如梦,为苍生黎庶揭竿而起,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千军万马席卷天下,力抗历史车轮,但求万世之太平!
十四卷天书,时时释卷,如师如友,惊闻先生驾鹤,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语不成章,谨以昔时随笔祭之……
知乎这么多金庸通,我这种随便看看的其实是没什么资格来评价这么宏大的问题的。但心里觉得难受,感慨系之,还是想说点自己的想法。
私以为,金庸的武侠或许是我们这几代人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也是我们这几代人最好的道德教育。
或许教科书上电视上学校里向我们灌输的那些爱国精神、那些道德规范没有多少孩子真的听进了心里,但金庸的武侠早已为我们塑造了榜样的样子。
郭靖也好、杨过也好、乔峰也好,我们会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知道“马革裹尸、以身许国”是伟大的。
令狐冲也好、胡一刀也好、韦小宝也好,我们会知道“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知道“义之所至,死生为轻”是了不起的。
当然,我们会长大,会知道世界并不是那么快意恩仇的,我们也不是那么强大,可以纵心所欲策马江湖的,
或许,我们会妥协,会胆怯,会自私,会最终碌碌一生会无所作为。
但最起码,我们心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坚守的,什么是应当尊敬的。
即使自己不敢去做,至少不会嘲笑那些勇敢无畏的人傻。
即使自己不敢去做,至少会在心里默默为那些正直而无私的人鼓掌。
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什么是良知,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操守。
这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我们这几代人心里埋下的种子。
它或许不会发芽,但它守护了我们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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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听人说,这一日,沉寂多年的江湖,和往日里有了那么些许的不同。
有人信誓旦旦,说在东海的岸边,看到了灰衫独臂的神雕大侠,重剑无锋,插在身畔巨岩之上,海风呼啸,他怔怔远眺天边,不知想些什么;
有人则说,南院的萧大王不知生了什么闷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连喝干了十几坛的陈年佳酿,谁都不肯相见;
有人说,镇守襄阳的郭大侠和黄帮主白衣缟素,神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胡闹的二小姐也乖乖巧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眼睛红通通的,好似刚哭过一般;
有人说,在昔日魔教的黑木崖上,隐隐听到有琴箫合奏之音,更有剑气冲天,纵横如龙,好似正是一曲失传已久的《笑傲江湖》;
……
从江南到大漠,从塞北到极南,偌大江湖,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颜色。
辽东苍凉的雪山之上,有一刀凝若华练,匆匆多年,再也没人知道,有没有斩落下去;
灼风炽烈的万里大漠,少女骑着白马走啊走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光明顶上早已破败不堪,谁还记得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少年站在这儿,一个人打退了六大门派轮流涌上的无数高手?
少林寺的山脚下,草木轻轻,隐约有钟声从远处遥遥传来,可再也没有那妖魔小丑,群雄毕至,没有那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一声“谁说星宿派的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
还有那藏边的雪谷,谁也不知道羽衣欢笑的少女,和那受尽冤枉的憨厚少年,究竟过得怎么样了?
还有那天下无敌的狗杂种,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找出自己的身世,最后的武功又到底强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那莺歌燕舞的通吃岛上,韦大人今日又临幸了哪位夫人,又赌钱赚赢了几两银子?
还有那回疆的篝火边上,“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歌声悠然,飘荡萦绕,终究还是迎来了那一曲终毕,明月长缺。
……
江湖之上,转眼间,一年又一年,少年终有老去的时候,再美丽的女子,鬓边也会悄然爬起白发。
就像是东风吹醒英雄梦的桃花岛主,依稀仍是青衫磊落,好似永远不老一般;
就像是武当山上百岁高龄的张真人,怀里仍然藏着一对小小的铁罗汉;
就像是隐居华山不见世人的风老前辈,没有人再见过他的踪迹,可他好似永远就在那里;
就像是藏经阁里无名的扫地老僧,寂寂不名,如如不动,任凭山外云散风吹;
可是,我们都没想过,世事浮沉,白云苍狗,人力终究有限,而尘间岁寿,也终有尽头。
他们也是会走的啊。
……
我从很小的时候,最早的启蒙读物不是安徒生,不是格林童话,而是半本破破烂烂的《飞狐外传》;
后来上了小学,开始看电视,看黄日华的乔峰,看古天乐的杨过,看吕颂贤的令狐冲,看张智霖的郭靖,那时候学降龙十八掌的出招pose,就像是现在的孩子们学火影里的结印一样,风靡大街小巷;
再后来上了初中,上了高中,知道除了金庸之外,还有古龙,还有梁羽生,还有黄易,还有温瑞安,甚至还有凤歌、小椴、孙晓……那时候开始喜欢古龙,回过头来便有些嫌弃金庸,觉得这样的江湖太寡淡了,远没有那些浪子、那些财富、那些神秘的传说和例无虚发的飞刀来的精彩。
再后来上了大学,偶然会看几部新翻拍的金庸剧,然后发现,原来还是我们的童年更好看。
说来机缘巧合,甚至带着一点点荒谬的戏剧色彩,真正沉下心来读金庸,是在工作之后。
毕业后,我去了监狱工作,高墙铁网里的生活之枯燥,几乎和那些犯人们没有任何区别。里头是完全的与世隔绝,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脑,甚至连系统自带的游戏都已经被删除。里头除了无数的材料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exe程序,是不知道被谁放进去的,一个藏得很深很深的《金庸全集》。
就像是茨威格笔下B博士一样,空荡荡的房间,好似无休止的时间,在无数个苍白漫长的夜里,这本金庸全集就成了我那些年工作中全部的消遣,和唯一的娱乐方式。
即使最保守的说,这十四部小说,我尽数翻看了不下五十遍。
甚至连哪一章哪一页写了什么内容,有什么经典句子,我都全然了解于心。
而正是这样,越读越深,越读越深,也越发佩服起老先生的遣词造句之妙,行文周章之绝,每每读完,只有唇齿留香,字字从容,绝没有半分的生腻。
自此之后,始见高山,始见深渊。
……
其实并不知道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以先生的高龄,和过去几年频频传出的假死消息,这次真的仙去了,并没有觉得多么的沉痛或者哀悼,更多的是一种荒谬和不真实的感觉,紧随之的便是怅然,好像心里什么地方猛地缺了一块似的,说不出的疲惫和郁郁。
就这样吧。
只望先生一路走好。
后世弟子千万,必不负您一番浩荡江湖。
十岁的时候,以为“侠”就是武功内力,飞檐走壁。晚上睡不着觉,学着马钰教导郭靖的呼吸吐纳方法练了一晚上“内功”,第二天在上学路上咣咣拍大树。
十五岁的时候,以为“侠”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一次,见到毛贼穿着校服,假装学生在教室偷手机,上去一拳砸在对方后脑,喊来了老师。第二天,有同学自发来护送我回家,说是怕“黑社会”来报复,我以为这就是行侠仗义。
二十岁的时候,以为“侠”就是从心所欲,不拘世俗礼法。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还颇为自得,得了点虚名,受了几句追捧,就觉得自己是江湖儿女。
二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是大非。稀里糊涂被卷进一盘乱局,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出经验,只能凭借自己朴素的正义感来做出决定。
这时我才明白,“侠”不是打打杀杀,不是喝酒论剑,而是在每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决定前,始终忠于内心的价值观 -- 每一个选择,都决定着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人。
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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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设计师席德梅尔说,游戏就是一系列有趣的选择。金庸的作品,也是关于选择,但每一个选择都无法读档。
一边是凶神恶煞的追兵,一边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郭靖选择“我不说”,于是成为了襄阳城的中流砥柱。顶住了,就是顶住了。
我们这一代人,普遍并不信神佛,父辈在革命年代擎起的旗帜,也有些斑驳褪色了。金庸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就成为了我们的价值共识。
争一口气,点一盏灯。
金庸走了,但他给我们留下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