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4367字,预计阅读时间7-9分钟,图片10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物种日历”2020年12月8日/10日推送,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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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药里的绝大多数药材都有一个(或最多几个)明确来源,唯有龙骨是个极特殊的例外。
即便是按照最严格的定义,龙骨也是“古代哺乳动物如三趾马、犀类、鹿类、牛类、象类等的骨骼化石或象类门齿的化石”的庞大集合,更不用说,实际上的龙骨来源还经常超越这个本已经非常宽泛的范畴——目前我们已经从龙骨中找到了数百种哺乳动物化石,也可以确定恐龙化石肯定被当做龙骨使用过,还有多种古人类化石出现在龙骨中。除了化石之外,还有一些亚化石或干脆是距今几千年的骨骼流向龙骨市场,比如甲骨文的牛骨、龟甲片,冻土中挖掘的猛犸骨或牙,以及……一则疑似是从距今一千甚至几百年的现代人类崖葬棺椁中取出的骸骨被当做龙骨出售的记录。
详见下面完整版: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在京城药铺里寻找龙骨的不止国子监祭酒王懿荣一个。德国人哈伯勒(Karl Albert Haberer)对王大人正在研究的那些勾画着线条的骨片一无所知,但他也从龙骨中嗅出了另一条线索。1903年,他中国之旅的资助者——慕尼黑大学的古生物学家施罗塞(Max Schlosser)将这批龙骨研究发表,其中的一枚灵长类牙齿启发了安特生(J·G Andersson)及其后多位学者对生活在中国的古人类的发掘。同样是在这一年,《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也完成了王懿荣未尽的研究,遗憾的是,王懿荣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已经在八国联军攻破东直门的当天自杀殉国。
山河凋零、民族危亡的时代,解答“中国人从哪来,中国文明从哪来”的问题并不能纾解现实的困境,但越是困顿,人们就越需要找到自身认同,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就不难理解北京猿人/山顶洞人和甲骨文的发现为什么会那般寰宇震动。不过,或许是这两项成果太过耀眼,它们共同的起点——那些龙骨却被忽略了。
被忽略可能是最适合龙骨的标签。十几年前,正在加拿大留学的某著名古生物科普作者和自己的朋友吃掉一块来自西伯利亚的猛犸肉,一时引起热议,不少网友惊问——古生物还能吃吗?但在中医药领域被广泛使用的龙骨正是古生物化石,它们的年代比猛犸还要久远的多。在中国的任何一个中药材市场,买到龙骨都不是难事,拉开家中药箱,含有龙骨配方的“龙X壮骨颗粒”也是其中常客,被各药典收录的含有龙骨的方剂数以百计,吃龙骨这件事许多中国人都曾做过,但把它换成“吃古生物”的直白说法时,就连我们自己也难免错愕。
当然,更错愕的还是哈伯勒这样的西方学者。
作为一名在现代科学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医生、人类学家和博物学者,哈伯勒认为中国人吃古生物化石来治疗疾病的做法是荒诞又独特的,但如果他对全球古代文明的医学史细致探究,或许就能放下这种偏见。实际上,使用古生物化石治病曾经是许多古文明共同的选择,即便是在现代医学发端之后,欧洲也还流行这样的偏方。在英国的肯特郡,研磨吞服化石粉末来治疗胃酸过多盛行已久,考虑到在白垩地层形成的化石含有大量碳酸钙,这可能还真是一个有效的疗法。但除此之外,欧洲的“药房化石”也是荒诞故事的主角,在哈伯勒的老家德国,人们不知道箭石是远古头足动物的内骨骼,而是一直将其视为闪电的产物,将“闪电之力”磨成粉末吹入眼中治疗眼疾的做法极富创意,但结果肯定很糟。古希腊博物学家老普林尼把菊石化石当做宙斯-阿蒙(古希腊人将自己的主神宙斯和埃及神阿蒙统一后的形象)的角,人们相信把“神角”压在枕头下可以安眠,泡水、酒饮用效果更佳,直到最近几百年,希腊爱奥尼亚的新婚夫妇还会婚后长期饮用浸泡着菊石的水来确保受孕。还有许多化石被视为和宗教圣徒有关,马耳他人将鲨鱼牙齿化石想象成为从圣保罗体内拔出的毒蛇牙,海胆化石则是女圣徒阿加莎的乳房演变的,塞浦路斯人认定凯里尼亚出产的哺乳动物化石是年轻圣徒法诺里奥斯的遗骸——哪怕这些骨头明显比人骨粗大,有的还带着尖角和獠牙。
和世界上其他文明相比,中国人对化石药材的钟爱的确也有独特之处,人们对它的利用不仅延续至今,种类也比异邦多的多。今天还活跃在中药市场上的古生物化石除了龙骨,还有动物牙齿化石(龙牙,有时也被归为龙骨之内使用),蟹的化石和亚化石(石蟹)和腕足动物化石(石燕),在少数民族医学中使用的还有西北的珊瑚化石和蒙医的蛇菊石化石,近年的研究还发现,在被鼠兔粪便广泛替代之前,纯正的藏药“渣驯”(也就是哈萨克族所谓的塔斯马依、蒙古族的哈敦-海鲁莫勒)很可能也是古生物亚化石在成岩过程中的产物。
在种类繁多的化石中药材里,龙骨是中国人接触最早、使用量最大,但又最神秘的一种。最早将龙骨和中医药联系起来的《神农本草经》里,龙骨被直白的描述为“龙死之骨也”,哪怕是在古代社会,这个解释也没有被所有人认可,更早成书的《山海经·中山经》里,能喷水吐火的九头怪“天婴”才是骨头的提供者,而当“龙”的地位逐渐攀升后,已经获得神格的龙不能再通过世俗的死亡来提供骨头,像蛇蜕皮一样蜕骨成为龙骨来源的新解释。
将龙骨和传奇生物联系起来的解释是古人的臆想,今天的中药典籍——比如1977年版的《中国药典》中——对龙骨被定义是“古代哺乳动物如三趾马、犀类、鹿类、牛类、象类等的骨骼化石或象类门齿的化石”,中药材从业者对龙骨的划分稍微细致一些,依据产地的不同,他们习惯将龙骨分为南北二路货,北路货主要是产自北方省份的上新世-更新世地层中的犀类、象类、三趾马和鹿类,南路货主要来自华南地区洞穴中的更新世中晚期大熊猫-剑齿象动物群成员。
源自大量不同物种的化石被视为同一种药材,这在中药中极为罕见,而这种特性恰好迎合了早期古生物研究者的需求。在哈伯勒来到中国之前,英国古生物学家理查·欧文爵士就已经通过驻台湾领事从中药行购买龙骨,在1870年的研究报告中,他不仅断定了龙骨的化石身份,还从中命名了至少6个新物种;几年之后,德国人李希霍芬从云南、四川药铺收集又收集了一批龙骨,里边又找到9个新物种;通过哈伯勒搜集的龙骨,施罗塞至少分辨出92个物种,其中29个是全新的;更值得一提的是英国古生物学者胡步伍,他于1935年从杭州药铺的龙骨里发现了一种新的剑齿象,由于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种名,他大笔一挥将其命名为——药铺剑齿象S.officinalis 。
被西方学者们从中药堆里找到的古生物基本都落在《中国药典》“古哺乳动物”这个宽泛定义里,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例外——为王懿荣提供素材的骨片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些只有几千年历史的骨片根本不算化石,却也被当做“龙骨”销售使用。看来,在主流定义之外,龙骨的真实范畴还要更广一些。
这就让我们又必须再次探讨哈伯勒最初的疑惑——被中国人当做药材吃掉的古生物到底还有什么?
遗憾的是,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真正挖掘龙骨的人很少关注这个话题。北宋黄休复的记载里,生活在今天成都附近的老翁在山中发现龙骨后和儿孙一起挑了数担去卖,天还没黑就被抢购一空;汉武帝元光二年开山凿渠,在商县附近发现大量龙骨,在此后的多年里,农闲挖骨都成为当地百姓最主要的副业。地下的骨头能入药能换钱,具体是什么骨头也就不重要了。
无差别的采掘下,突破“古代哺乳动物化石”是迟早的事。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志》里写过,“元武山……出龙骨”,元武山所在的四川德阳中江县不仅出产哺乳动物化石,也出土过恐龙化石,被人们采集的龙骨是否包含这些史前巨兽的骨骼呢?古籍没有写明,但现实已经给出确凿答案——1957年,四川石油管理局的地质勘探队在野外勘探中发现了合川马门溪龙化石,由于化石早已部分裸露,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早就被当地居民敲掉做龙骨使用多年;在山东诸城,数量惊人的恐龙化石密集暴露在面积只有2万平方米的小岭斜坡上,在改名“恐龙涧”之前,龙骨涧的名声已经在周边流传已久;2007年,正在河南西峡进行挖掘的恐龙学家董枝明表示,当地人使用恐龙骨熬汤治病已有几十年历史,集市上贩卖的恐龙骨只要4块钱一斤。
古老的恐龙化石被当成龙骨使用,那些年代更近的骨骼——比如河南安阳的骨片——也没能幸免。更有甚者,一些“新鲜”的古生物制品似乎也曾出现在药材市场上。
成书于康熙年间的《异域录》记载了大臣图里琛出访北域的见行,其中提到“鄂罗斯近海北地”出产一种“性极寒,食之可除烦热云”的肉,这种肉的提供者“麻门槖(tuo)洼”是一种习性诡异的巨鼠,“行地中,见风即死,每于河滨土内得之”,又说它“身大如象,重万斤……骨理柔顺,洁白类象牙”,除了肉能吃,当地人还“以其骨制为椀碟梳箆之类”。在今天现存的鼠类和擅长掘洞的生物里,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完美贴合这段描述,但图里琛没说假话,因为原本对此半信半疑的康熙帝确实见到了“麻门槖洼”牙和骨制作的用具(“朕亲见其器,方信为实”)。
“麻门槖洼”,正是俄语里猛犸мамонт的音译。这些史前巨兽的尸骸在西伯利亚冻土下异常丰富,估算可能有1000万头之多,自从西伯利亚并入俄罗斯之后,人们已经挖掘了至少46750头猛犸,其中的相当一部分通过大清与沙俄通商的恰克图口岸进入中国,除了被作为牙雕原料之外,很难说是否有一些猛犸象冻肉因为“食之可除烦热云”的奇效被进口。除了猛犸肉,今天俄罗斯雅库特共和国的冻尸挖掘还经常出土披毛犀,已有多位猛犸采掘者坦言他们曾将犀角作为昂贵药材走私到越南和中国。
不过,和出现在龙骨里的古人类骨骼相比,恐龙和猛犸都算不上什么。
古人类骨骼出现在龙骨里早有伏笔。
哈伯勒搜集的龙骨启发了安特生和后来者,但从中择捡出的那枚牙齿化石像猿又像人,更没有具体的产地信息,真正引导安特生走近北京猿人的其实是一个地名—— “龙骨山”,这里一直是周边百姓采石烧石灰的所在,在劳作过程中,他们当然也发现了许多化石,“龙骨山”的得名也足够证明这些化石的最初用途。已经在中国生活5年的安特生敏锐的抓住这个线索,并由此引出了以后一系列重大发现。
自此之后,通过药铺龙骨寻找化石成为古人类研究者的惯例,但学者们也需要和龙骨挖掘者赛跑:
实际上,由于使用历史悠久,出土地点众多,古代文献又含糊不清,我们不可能彻底罗列被当做中药吃掉的龙骨里究竟还混杂过什么。吃龙骨究竟能不能治病,这个问题需要交给中医药现代化研究者来解答,但回顾吃龙骨的故事给我们带来的惊愕,以及许多珍稀化石被盲目吃掉给古生物研究带来的影响的确难以磨灭。好在,最近10年里一批古生物保护法规相继出台,这样的故事应当快要结束了。
如果按照现在我们的化学知识来看这个问题,有如下的脑洞:
加工环节:龙骨的中药加工环节,在传承中遗失了一步,即龙骨要过一下醋,以观察是否会有气泡或者小坑洞出现。
应用环节:龙骨应该是要当做缓释剂使用的,确切的说是期望药力在肠道发挥作用的场景。因此应该是要研磨成粉末,配以汤剂服用,不知道实际中是否有如此。
选材环节:以目前流传的五石散配方看,古人是知道石灰石吃下去会有饱腹感和不明物质上涌,以达到身轻效果的。但是为何不用石灰石代替龙骨呢?因为两个原因:其一,天然石灰石杂质多以及制备过程掌握困难,经验告诉医者它容易导致重金属中毒症状以及汤剂沉淀。其二,龙骨有相似的效果,而由于其来自生物体,有天然的人体亲和性,两权相较取其轻。
这么一勾兑,是不是就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