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这一段对话出自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黛玉死后,一家人瞒着宝玉,怕他受刺激。
宝钗“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就直接告诉宝玉了。
宝玉一着急,就晕了,到了黄泉路上了,遇到阴司鬼判,就问了这么几句话。
初次读到这段话时,没有太大的感觉,后来重读时,忽然就发现这句话简直太沉痛了。
如此这样,出生地加上姓氏再加上名字的叫法,太伤人了。
因为:整部红楼,宝玉没有连名带姓地当面称呼过林黛玉。
初次见面,宝玉问妹妹尊名,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便送了黛玉一个表字“颦颦”,还一本正经地说了出典:“《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甚美?” 相识日长了,日常称呼都是“妹妹”、“好妹妹”,一惹黛玉生气,就说上千百句的“好妹妹”来哄。
还有,化解矛盾时,当着林黛玉的面用尊称“姑娘”:“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了姑娘到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也是很有情趣。
一个人独自想着黛玉时就用“颦儿”。“椿龄画蔷痴及局外”一章,宝玉看到龄官哪簪子写“蔷”字,下雨了也不晓得。“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 想到一些奇怪的事,也会用“林妹妹”。比如第二十八回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就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可以摸一摸……” 有时也称“林姑娘”,此时一般是比较敬重的场合或者面对侍婢。比如:“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可面对阴司鬼判时,所有的柔情蜜意,亲热温存都没有了。要想查到“故人”的名簿,必须提供准确的信息。所以,是出生地“姑苏”加上姓名“林黛玉”,这样才便于寻访查找。
“姑苏林黛玉”,此句一出,宝玉可能自己都已经明白了,林妹妹确实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从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最了解自己,也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已经去了。
香魂一缕随风散, 愁绪三更入梦遥!
自己就算是千般追寻,万般寻找,也是找不到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人说,晴雯死的时候,宝玉写了精采绝艳的《芙蓉女儿耒》。黛玉死后,宝玉为黛玉写的祭文会更加丽句清词、超越古今、情深义重,无以复加。可惜后四十回是续书,所以写不出,真是遗憾。
晴雯再好,只是一个婢女,可以宠可以爱,但很难相互了解;而黛玉在他眼里,是“妻子”,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彼此分享秘密的知己,是一句“你放心”定下的情缘。
而今黛玉黄泉路远,生死两隔。
今生尚且如此,不敢寄希望于来生。
只怕来生缘更浅,今生尚且如此。
就这么永远地失去了。
很多年前读到纳兰性德的《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只觉得感动,还年轻,还不明白,什么叫作“寻常”。
寻常就是,你觉得平平常常的场景,有温馨,有恬淡,有闲适,有从容,可是有一天潮水来潮水去,日升月落,就没有了。
芳草依旧,楼台依旧,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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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对这种人有个很形象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