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以为,自杀的人必是对世界充满愤恨和失望的。
然而,在现实中,却并不如此。
前段时间自杀的年轻的摄影师鹿道森在他的遗书中写道: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但我知道你从来不属于我。
很多想要自杀的人,其实并不否认这个世界的美好,但只是找不到自己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反之,那些动不动就痛骂这个世界如何如何的人,其实可能恰恰是最想活下去的。
在《面朝大海》里,海子在开篇便写道: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但如果把“明天”这两个字,替换成“来世”,是不是很多东西,瞬间就变得好理解了?
而这几句话: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如果用直白的翻译去理解,那就是“你们都要在人间好好好活着”。
在说完这些后,海子笔锋一转: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说明了什么呢?
很显然,“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尘世获得幸福”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所以海子才会说“我只愿……”。换句话说,在海子的眼里,她对于尘世间的幸福依然没有任何兴趣。
于是,在1989年3月26日,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在山海关,这个位于山与海之间的地方,海子自杀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也算是实现了他的理想。
你们追求你们各自的幸福,而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就这样,各得其所吧。
你能想象龙牙老师自杀么?
来,大胆一点,那个满西藏撸野生动物爬雪山看星星的死黑胖子,自杀了。
这胖子端起步枪发动自杀式冲锋我信,自杀我不信。
关于自杀的原因有无穷多的解释,但是我认为只有一种:生命力枯竭而肉身不死,从而痛苦万分,不得不自己了结肉身。
当你摸不到自己的脉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胯下那二两肉软趴趴的,食不知味寝不能眠,活着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一种煎熬,一种酷刑,一种左等右等等不来解脱的挣扎,这种时候,自杀成了唯一的解决方案。
而写作是一种极度消耗生命力的事情,写诗尤其如此。
诗,就是戴着枷锁跳舞。世界是不断膨胀的,同时还不断地细化,而枷锁一直在那里。古人戴着枷锁只需要跳小苹果,你戴着枷锁就要跳天鹅湖。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然而我们现在都知道,黄河不是天上来的,来自于格拉丹东雪山,到了大海也不是不回来了,会重新加入大气水循环,周期大概是10000年的样子,又滚到格拉丹东去变成粒雪盆里的雪,在1G的重力压缩下变成冰,并且在全球变暖的趋势下融化得越来越快。注意这只是19世纪的科研成果,现在还要考虑混沌理论,考虑天体物理,考虑量子力学。
那么,请你现在用乐府诗描述这个事情,这个我们新发现的客观事实。
现在你体会到了海子的抓狂感没有?
别说海子,任何一个时代的诗人,作家,都是抓狂的。
他背负的是越来越沉重的历史,面对的是越来越庞杂的世界,走向的是越来越虚无缥缈的未来。古代的时候还好一点,历史更轻,世界更简单,未来更确切。现代的就越来越抓狂的,历史更重,世界更复杂,未来更不确定。
现代诗人和作家都不得不在有生之年面对江郎才尽的窘境。
很多人其实是指望着靠写字挣钱博名的,很难体会到这帮子人的绝望。比如我认识一个在北京做编辑的女的,洋洋得意的跟我说,一年光写字就能挣70万。我看了她的文笔,一塌糊涂。她根本就没有这个觉悟,写作是一件悲壮的事情,跟自杀式冲锋其实是一回事,你注定无法取得胜利,然而为了某个崇高的东西,你必须去冲锋。因此为了名利写出来的东西,始终是缺乏灵魂的,是投机取巧的,是哗众取宠的,是缺乏诚意的。
真正的写作是一场献祭,把你自己作为祭品,摆在缪斯女神的祭坛上面去,祈求缪斯大发善心,赐予你一丁点灵感。还要什么回报呢?她就是不给你,什么都不给你,你还不是被献祭了。
她真的什么都不给你了的时候,很多作家、诗人选择了自杀,如此而已。
庸俗化的解释海子的自杀,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也确实能够得到更多的共鸣,正如本问题下的高赞答案。“练气功走火入魔发疯了从而自杀”,确实也是表面合理的解释,大众也更加容易理解。
然而毫无意义。
三岛由纪夫练气功了吗?川端康成练气功了吗?太宰治练气功了吗?芥川龙之介练气功了吗?海明威练气功了吗?柳永练气功了吗?当然柳永不是自杀的。
练气功只是表面现象,背后是生命力枯竭的本质。或者说练气功只是加快了生命力枯竭的过程,是饮鸩止渴,饮鸩止渴的人看似是死于毒药,实际是死于干渴。
没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且能够随时随地得到补充和休息,不要去干写作这种事情。
我曾经在知乎上说过,“文学是一根XX”。然而知乎小管家不这么认为,并且把我那篇文章删了。可是事实它确实如此,不以知乎小管家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因我的意志而转移。没有生命力就不会有文学,XX都不行了,文学也就不行了,因为本质上它们是一体两面。
作品就是你的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只是方式不同。作品就是繁殖欲与孕育力,通过交媾留下来的结晶。诗歌就是男孩子,调皮,生动,活泼;散文小说就是女孩子,柔和,随性,精致。
孕育的过程是艰辛吃力的,孩子会抽取你的营养,共享你的生命,直到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才能解脱,此后才轮到你精疲力竭的时候。精疲力竭怎么办,坐月子去,把娃先丢开,吃好吃的,爱睡觉睡觉,爱旅游旅游。
倘若不是如此,你就会身心俱疲,整个人垮掉,产后抑郁。你如果还不知道节制,下一步等待你的就是透支身体和灵魂,生命力枯竭了,就只有自杀。
海子的生命力枯竭了,他不坐月子。
我可不干。
每当感觉生命力枯竭的时候,我就跑到山上去撸野生动物,去撒野,去找姑娘。野生动物看到我就跟看到冤家似的,一脸写着不高兴,问题是你们那么可爱我忍不住。
大山和荒野倒是无动于衷,我的存在对它们来说没有意义。
姑娘则兴高采烈,温柔的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朵边说,禽兽。
生命力回到了我的胸膛,脉搏激烈的跳动着,心脏在胸膛里不知疲倦,四肢充满了力量。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是坐月子,是临时性的缓解,但是这也是很重要的。
然后,我纵身一跃,跳进人的海洋。
这里有汗臭味和脂粉香,有悲欢离合,有阴晴圆缺,有诗和远方,也有枸杞和红枣,爹妈在揍孩子,农民在种田,工人在劳作,老头在下象棋,老太在跳广场舞。这里充满了生命力,干枯的我吸吮着这个生命力,丰满起来。
那天晚上我去找海子玩儿,他说他不去,我二话没说,拎起他就去爬山,雪山。海子现在是个鬼,很轻,被我捆在登山包上就上了山,一点都不费力。
海子显得很痛苦,他说,“让我死了吧!”
我说,“死你麻痹起来嗨!”
这首诗真正要表达的东西,藏在它的潜台词里面。
从明天起努力幸福,潜台词是今天不幸福。
从明天起周游世界,潜台词是今天困于此地。
从明天起和亲人通信,潜台词是自己已经长久缚于茧中。
1979 年,15 岁的查海生考上了北京大学。
这个消息在查湾村炸开,查海生的父母宰了一头二百多斤的母猪,请来亲戚朋友,大宴一场。
夏天,查湾村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铁道游击队》,看到电影中的火车,查海生开心地对同伴说:「过几天,我也要去坐火车了。」
1989 年,25 岁的海子来到了山海关。
3 月 25 日,周六早晨,他随身携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得小说选》四本书,走出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自己的宿舍。
他敲开一个同事的门,与他告别。对方一时未能领会,奇怪地说:「告什么别,你又不是不回来。」
海子并没解释,只沉声说:「我要出远门了。」同事被他态度的郑重所震慑,但依然没有将这个告别和「永远」相联系。
海子身着白衣蓝裤,肩挎军用书包,乘坐火车,于中午抵达山海关。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在山海关徘徊。
没有人知道当晚他如何渡过长夜,但后来通过尸检知道,这一整天,他只吃了两个橘子。
次日中午,他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下午,他从路旁墙上撕下一片纸,用自带的铅笔写下近日来的第六份遗书: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教研室的教师,我的自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此前五封遗书,或是写给家人,或是写给朋友,或是写给校领导,大致都有「某某人」应为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负责的指控。
而在这封遗书中,他突然「撤诉」,为自己的死亡承担了全部的责任。
写毕,他选定了自己的殒身之地,这是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铁轨拐弯处,车速较慢。
卧轨自杀,不是海子心中自杀方式的首选,他曾和朋友说:最好的死法是从飞机上跳下来。
但这个方法不具备可操作性,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火车。
下午五点半,海子钻进在拐弯处减速的 1205 次火车的轮下,结束了自己 25 岁的生命。
仅仅十年,火车带给海子世界的开端,也送他到了世界的尽头。
01
海子是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人。
海子出生于 1964 年。这是饥荒的阴霾尚在中华大地挥之难去的时代。
海子是家中长子。父亲查正全是一名裁缝,母亲操采菊是拣茶工。
海子的印象中,父母的婚姻只是凡尘俗世中偶然的缘会、辛苦的扶持,说「爱情」,明显是奢望了。
在《燕子与蛇》组诗中,他如此描写母亲的婚姻:
一碗泥/一碗水/半截木梳插在地上母亲的姻缘/真是好姻缘……她沉在何方/谁也不清楚/村庄中一枚痛苦的小戒指/母亲的姻缘/真是好姻缘
母亲是出生在旧时代的女性,她的天地是灶台、产床、土地、村庄,在饥饿、疾病、贫穷、死亡面前,她的无奈如此寻常,正如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千千万万人一般。
海子出生七年前,家中曾有过一个女儿,可她在两岁时因病夭折。死后被心碎而贫困的父母用竹筐和眼泪掩埋在山上。
海子出生前一年,查家有了第二个女儿,可她在降生次日即离开了人世。
无疑,海子的降生,带来的不仅是添丁的喜悦,还有阴云散开的希望。
海子出生在龙年,被懂五行的长者判定为缺水,龙生于海,所以他的名字,叫做「查海生」。
海子初生,母亲奶水不足,他啼哭不止。二女早夭的阴影攫住查正全,他四处奔走,想买一些红砂糖。
腆着脸地借糖票,从公社供销社到县城供销社,查正全终于买到了几斤糖。糖融水化开,在苦难中注入甜蜜,日子就是这么艰难地过下来。
海子五岁上小学。这时,他是班上年龄和个头最小的学生。
在海子之后,父母又生了三个孩子。家境拮据,他从六七岁开始,就在课后打猪草、在生产队做零活,每年挣的工分可以为家中换回几十斤粮食。
小学学制五年,高中学制两年,所以海子高中毕业时,才十五岁。
高考放榜,海子语文 76,政治 64,数学 88,历史 74,地理 76,总分 378。
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凡尔赛的分数,是当年安庆地区的文科第一名。
填报志愿时,海子担心身高和体重会成为他报考的障碍,因为此时他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只有四十一公斤。幸好北大的体检线卡在了体重四十公斤,他刚好过关。
要去学校报道了,海子揣着母亲攒下、借来的三十元钱,从高河镇到安庆,从安庆到合肥,再从合肥换乘火车到北京。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乡村,来拥抱充满未知的生活。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会读书,毕业,工作,写诗,恋爱,并最终离去。
02
海子进入了北京大学法律系 79 级二班,依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
他和所有第一次离家的孩子一样,要跨越地域差异、饮食风俗差异,要克服思乡之苦,还要面对从乡村走向都市过程中的自卑。
虽然专业是法律,但海子在北大时,浸润最深的是文学,是诗歌。
他生逢其时,80 年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
用北岛《回答》的话说,80 年代是「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空」的时代。
文革过去,告别了文化上的单薄、刻板、贫瘠之后,长久被压抑的心灵和情感,将迎来一场盛大的火山爆发。
久旱逢霖,积水成潮,大量外国文学作品被翻译出版,大批文学刊物涌现出来。
据说,当时流行这样一种求爱方式:半路拦住一个姑娘,问她「你喜欢文学吗」,对方会认真思量双方是否投缘,而不会觉得这个问题突兀奇怪,或是觉得发问者有毛病。
有时,通过通信而交往的恋人,第一次见面的接头暗号,是每人手上各持一本文学名著。
在这种热潮下,广东作协的文学刊物《作品》发行量曾高达到 60 万份,花城出版社大量出版港台小说,往往一印就是几十万册。
80 年代更是诗歌的时代,诗人是被珍视和崇敬的,成为诗人,是一种时代的理想。
一个微不足道而有颇有意味的证据是:当年海子去西语系找诗友西川的时候,认识了后来成为新东方教育集团董事长的俞敏洪。
俞敏洪曾经生病住院一年,在此期间他写了六百多首新诗,可惜一首都没有发表。
这不够理想的结局,使得他终于成为诗坛的过客。数年以后,当他听到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消息时,哭泣失声。
当年惋惜自己有「有丰富的情感,却没有优美的文笔」的他,后来却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诗人,「因为我发现真正成为诗人的人最终都出事了」。
而当十多岁海子开始创作诗歌时,他没有预料到诗歌给他的生命带来什么。
1983 年,海子在北大中文系的刊物《启明星》上发表了诗歌,又刻印了自己的诗集《小站》。
诗中说:「我是唯一的人/拥有这声车鸣/它在深山散开/唤醒一两位敏感的山民/得到隐约的回声/不用问/我们已相识/对话中成为真挚的朋友」。
他在说自己感受到的尘世间的孤独、文学上的孤独,渴望能被人看见。也相信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如果灵犀相通,那么不必加一言,孤独也会被慰藉。
比起他后来的作品,这首诗无疑有些稚拙。但这些诗歌,真的为他带来了知音。
他认识了西川,认识了骆一禾。
西川比海子大一岁,低两级,就读于北大西语系。二人认识时,海子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诗歌爱好者,而西川则已小有名气。
西川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做一个诗人。
北大西语系的传统是出国工作,毕业后,大多数同学都出国了,而他为了坚持诗歌写作选择留在国内,先是在《环球》杂志社工作,后来为了有更多的写作时间,换工作到了一所更清贫而时间更自由的美术院校。
骆一禾比海子大三岁,同年级。
对海子而言,骆一禾是他的同道诗友,也是他的钟子期。
海子生时,骆一禾是他忠诚的朋友、赤诚的倾听者;海子死后,骆一禾是他遗愿的托付者、遗著的整理者。
他们心性相通、灵魂共鸣,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们共同的朋友舒洁说,「海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饥渴的孩子……他的神色显得疲惫,他脸上的胡须与异常随意的衣着,与他的年龄极不吻合」,而骆一禾「待人平易,非常健谈,学识渊博,见解独到」
骆一禾既善创作,又懂理论,海子曾多次对舒洁说,「一禾在前面走,我走在他的后面」。
诗人陈陟云则回忆道:
79 级有个小个子查海生,一直在研究黑格尔,诗歌写得很棒,……小查比我还小一岁,有点腼腆,与我一样沉默寡言……海子的诗歌小册子《小站》出来之后,骆一禾还专门给他搞了个研讨会。应该是《小站》让骆一禾认识了海子,让他们结下了一直到生命终了的友谊。
海子和骆一禾都歌咏过梵高的热烈、纯粹和他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独、荒诞。
海子和骆一禾都曾关注过麦子、黄土、河流,以及它们代表的文化传统和生命力量。
骆一禾在日常生活中温和而克制,在诗歌世界里却同海子一样狂傲、孤独。
他曾说,「在一条天路上走着我自己」,这里「漫长而坚硬的橡树梯子/通向半圆的屋顶/在那里开启着一扇透明的天窗/粗大的光线使人陶醉」。
骆一禾虽然为人谦和,有时候锋芒也很盛。
有一次,生物系的四个学生合印了一本名为《西风·沉诵·太阳节》的诗集,在食堂前卖,一元一本。
海子读了他们的诗,较为认可,但同时也认为他们很狂,便和骆一禾、陈陟云一起,去和对方论辩。
对方四人中,有两人一直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而己方三人中,唯有骆一禾一直侃侃而谈,引经据典,风度动人。
相似的精神追求,让海子、西川、骆一禾三人成为好友,他们被称为「北大三剑客」。
八年以后,三人中还活着的,只剩下西川。
03
1983 年 7 月,海子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校刊《政法论坛》当编辑。
中国政法大学的前身是北京政法学校,曾因文革的特殊环境,从 1970 年开始停办多年,1979 年,才恢复了招生。
1983 年,它与中央政法干校合并成中国政法大学,正是进入飞速发展的开始,师资奇缺。
这也给海子带来了机会。1984 年,海子调入政治系,在哲学教研室工作。
不久,海子搬到了位处昌平的新校区工作生活,在那里写下了他一生中大部分的诗歌。
海子在昌平的中宿舍居住时,经常在夜里写诗。
他构思时,习惯在屋子里踱步。楼房的隔音不好,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有响动。有一天凌晨一点,楼下住的食堂工作人员感觉受到打扰,到海子家来砸门,还对其他被惊醒的人说,「你们要骂就骂他,是他让我睡不着觉,所以我让大家伙睡不着觉。 」
与海子同时进入该校工作的同事吴霖也爱好写诗,海子便把自己油印的诗集《小站》剩下的十多本,统统送给了吴霖。
海子初见吴霖时,介绍自己是安徽怀宁人,见对方不了解怀宁,又说自己和陈独秀是同乡。
他还问吴霖:你能不能用「怀宁」来编一个歇后语?
吴霖思索片刻,摇头说不知。海子略带得意地宣布谜底:迎风撒尿——怀淋(宁)。
吴霖觉得这个歇后语出得不好,说「淋」与「宁」根本是两个音。海子答道,在他家乡的方言里,「宁」(níng)字是念做 lín 音的。
乡音难改,故土情深,可能是从乡村来到都市的青年的共性。
他在诗中表达过这种困扰和落寞:「我本是农家弟子/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教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个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
来到城市的海子曾对朋友西川说:「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
的确,他的诗歌中,经常出现泥土、麦地、谷物、粮食、青草、石头、马、鸟这类与乡村有关的意象,而极少出现关于现代都市的意象。
海子诗中屡次出现的金黄堆叠的麦子,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匮乏的集体记忆在诗歌中的回响。
《麦地》一诗中,他把种麦这种辛劳农活与月亮这一带有浪漫色彩的意象组合在一起:
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和你俩不一样/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
麦子是现实而切近的,月亮是浪漫而渺远的,麦子是金黄的暖色,月光是清透的冷色。
海子把两者放在一起,构建月色洒在碗里、月光麦地映照的画面,仿佛这是他心中远梦和脚下黄土的结合。
十五年的乡村生活经验,建构了他看待世界、安放自我的方式。
海子和吴霖经常一起交流写诗的事。海子先给自己取了一个叫「扎卡」的笔名,吴霖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两个字很狠,非常有穿透力。
后来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笔名,叫「海子」,说是与「扎卡」一样,是他「极其向往雪域高原的一种观照」。
曾有人想当然地认「海子」来自于「查海生」,是「大海的儿子」的含义。然而当他们向海子求证时,他亲口否认了。
也有人认为,这个笔名与海子的初恋女友有关,因为这位女孩是内蒙古人,而当地把湖泊称为「海子」。
——1984 年,20 岁的海子恋爱了,这是他的初恋。这段恋情开始于文学,止步于现实。城乡之别,正是二人关系中最大的问题。
与初恋女友的情缘,是他人生中几段爱情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
她来自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是海子的读者,很欣赏他的作品。
在诗中,海子把她称为「B」,他为「B」写过不少诗歌。
海子写过:「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无疑,对他来说,爱情是圆满「生而为人」这件事的必要部分。
与 B 的亲密接触、灵犀相通,让海子觉得自己被照亮、被点燃:「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我的肩膀/是两座旧房子/容纳了那么多/甚至容纳过夜晚/你的手/在他上面把他们照亮」。
对海子而言,她的一切都恰好,她的灵肉都精彩:「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热恋的时候,生活欣欣向荣,温柔美好,「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面颊/我一生也不想挣脱」。
此外,也有热烈的青春气息:「通过她/我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
这首诗名为《写给脖子上的菩萨》,「她」指恋人,「你」指菩萨,意思是在与恋人的肌肤相亲中,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神性。
海子对这爱情和神性的联系颇有兴趣,只有亲吻经验的他,还曾问好友舒洁:「夫妻两个人在一起,在做那种事情时是不是也有光辉?」
两人曾去秦皇岛游玩,而海子后来自杀的龙家营段铁路,也在秦皇岛。
海子对 B 极为炽热,情书一写就是一两万字。
B 让海子感受到生命的绽放,但这段最终结局黯淡的恋情带来的痛苦,也在海子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海子来自乡村,而 B 来自城市,B 的父母不同意二人的恋情,这是现实的障碍。海子的父亲后来也提到,「女孩的娘老子(母亲)嫌我们家里穷」。
此外,海子的性格简单而偏执,倔强而勇敢,他孤独行于一条人迹稀少的路,无法真正融入世间的轨道。
而 B 是善通世务、务实干练的人,她社交能力强,自律而有规划。
B 最初是被海子的才华吸引,作为他的读者,而与他发生缘分。但后来,她发现,「诗人海子」未必是她最好的伴侣人选。
他们曾经被彼此身上自己不具备的部分所吸引,但最终渐行渐远。
海子曾经明确写道:「B 予我孤独、痛苦和幸福。」
恋爱两年,B 离开了。这对海子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海子曾在日记中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自杀了。」
所以这段时间,他的诗歌充满狂躁而具有自毁倾向:「燃烧的马,拉着尸体,冲出大地/……整座城市被我的创伤照亮/斜插在我身上的无数箭支/被血浸透/就像火红的玉米」。
他还是熬过了这一关,生活得以继续。他把极多的精力放在创作上。
虽然他的短诗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赞许,但他的诗歌理想,是创作承载民族文化传统和个人生命体验的长篇史诗。
他创作时深居简出,有时会把不满意的诗歌撕碎扔掉。饮食无序,日夜颠倒,通宵写作也成了常事。
此外,他还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练气功。
八十年代,中国曾经有过一段「气功热」。
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无论科学界还是宗教界,都曾对气功给予过正面的、高度的评价。
譬如,1986 年成立的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会,由张震寰将军任理事长,钱学森教授任名誉理事长。
1988 年成立的世界医学气功学会,由卫生部崔月犁部长任会长。北京一所著名大学两位研究者还曾为证明气功影响分子结构而做实验。
海子笃信气功,一度认为自己已经用气功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还让弟弟查曙光把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互不接触,开始发功,问他有没有感受到热气,弟弟说「有」。
在学生眼中,这位小个子老师有一种复杂的神秘性:他极年轻就大学毕业,会写诗,会气功,据说已经「打通了小周天」,据说他还从西藏运回来一尊佛像而没借助任何工具。
海子相信科学,也向往神秘。
他爱好西藏文化,曾用一百多元的高价买下介绍藏族唐卡的画册,这个书的价格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他曾经怀揣相当微薄的旅费,去西北旅行,写下了像《日记》这样的名作,「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像对世界的宣言,又像是对自己的呢喃低语。
海子早期的诗经常写月亮、河流、青草等细腻、柔性的意象,而后来却转而歌颂太阳、草原、戈壁、海水这类阔大而带有原始力量的意象。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生命在燃烧,也在消耗。
顾城自杀了,
海子也自杀了,
在所有的文艺工作者中,
诗人的平均寿命是最短的。
他们扛得过困窘,
也扛不住追问,
这是一群一生都在逃亡的人。
当年海子没有钱。
有一天,他饿了,去了一个饭馆,对老板说:“我给你念首诗,你给我一杯酒行吗?”
老板睃了他一眼,说:“酒给你。诗,求你别念了!”
坊间把这个当笑话讲。但细细想来,不免还是辛酸,毕竟海子一生,都在这样的困境中度过。
和顾城一样,他也穷。
不仅如此,还出身农家,家中两个姐姐夭折,一个2岁时死了,一个出生仅1天就死了。海子出生后,3个弟弟也相继出生。一大家子,全靠父母在土地里谋生存。
后来海子考上北大,父母对他寄予“光耀门楣”的厚望,可不曾想,结局竟那般破碎。
他像在万丈高楼边看花。
繁华一望无际, 可是他的风景,没有根。
人世其实挺好的,迎迎送送,来来往往。
但不是诗人的人间。
高晓松曾采访海子的故友,说起当年事,讲得嘻里哈啦的。
那人说,当年和哥们儿一起聊天,聊得正嗨,海子来了,想加入,听他们在聊什么。结果竟被一帮人轰走:“去去去,你来干嘛!”
他们把他当异类。而非自己人。
还有一回,他去调解夫妻矛盾,也被人撵出来。
大概也是话不投机,或者干脆就是不会说话,令愤怒的夫妻更加愤怒。
他成为笑料的一种。
他的不合时宜,他160的矮小身材,他的穷,都成为一种谈资。
大家视他如孔乙已,如黑塞笔下的荒原狼,莫名其妙,甚至荒唐滑稽。
人们以谈论他的窘状为乐。
他难堪越甚,大家越兴奋。
——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的痛苦是最美味的嚼头,一个人的无助也是最好的下饭菜。
人们看不见反常背后的挣扎。
只看见反常所带来的滑稽,一谈起,笑声阵阵,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如今时间一去不回,那些事就成为隐遁的难堪,剔除不掉,也无从申辩,只能化为不提之事。
海子生于1964年。
死于1989年。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
他的遗书是:
我叫查海生我是政法大学的教师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
他在自杀前夕,即1989年3月25日大概12时到1时的时候,半夜忽然嚎叫。
当晚他入住的,是政法大学在学院路的单身青年教师宿舍,别人被他惊醒,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第二天,大家再次醒来,海子已经不见了。
从此,他消失在这个人间。
家人接到“病危”消息后,忐忑赶往北京。人已经没了,只有他的破碎。
他的骨灰运回安徽后,五年后才入土为安。
接下来,就是生者无尽的悲痛。
母亲一直活在他的诗中。
她能背诵海子几十首诗,每每读来,都是潸然泪下。
其中一首《雪》,一读就痛苦得无以复加:“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而他的父亲,则一直隐约有遗憾。
他觉得海子天赋异禀,应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如果不死,应该也能做到省长级别了吧。”
离开人世的人,成为了传说。
留在人世的人,怨恨杂糅。
据海子的家人称,海子是早慧的。
15岁考上北大(当年安庆市的文科状元),19岁成为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师,21岁在诗歌圈有了盛名。
只可惜,上天没有因为他的诗,就给他磨难的豁免权。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一直是畸零人。
孤独的,被弃的,自我认同匮乏的。
于外形来说,他过于矮小。
在他死后,他的一个学生回忆说,海子很矮,可能都不到160 ,体重一度只有41公斤,又长着一张娃娃脸。
所以大家都不叫他“查老师”,也不叫“海子”,而是叫他“小查”。
他头发很长,胡子拉喳,观感也不太好。
——这样的长相,想获得异性的倾心,真的难上加难。
他第一个女友,是他的学生,叫波婉。因为他的诗而走近他。因为他的贫穷而离开他。
第二个女友,叫安妮,是有夫之妇。
第三个、第四个女友,都没有带给他幸福的爱情。其中一个,依然是有夫之妇。
似乎有些感情还是同时进行的。
甚至还有传言,他被对方丈夫教训,闹出不小的风波。
可惜,这些乱纷纷的深情,这些他爱过的“四姐妹”,最终都一一离去。
他孑然一身,站在曲终人散的原地,蘸着自己的悲伤,写诗。
于出身来说,他过于卑微。
他出生于安徽安庆的农村。
贫困与卑微,一直是这个家的阴影。
他作为大哥,早早学会懂事,向现实低头,自觉低人一等。
后来海子考上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教课,在故乡看来,是一个行走的逆袭故事。
可在北京,他就像一块地砖般不值一提。
人人都是天之骄子。
人人都是背景惊人,天赋异禀。
他一无所长,只能写几句废话,想获得认同,太难了。
他的故乡是接纳他的,也是高看他的。可惜,他们离海子的世界太远了。
老家人以为,海子做了官,发了大财。
还以为,海子是“一人得道”,整个家族都能“鸡犬升天”。
权、利、色双收,这是故乡对他的想象,也是故乡对他的期待。
但这些都与海子没有关系。他要诗,要概念化的爱。他们却要光耀门楣、加官进爵、衣锦还乡。
他在这种错位中,愈发痛苦。
于经济能力来说,他一直寒酸。
他住在一个窄小的教师宿舍里,乱而暗,满地是酒瓶。
工资很低。
因为没钱,他的初恋女友——也就是那个女学生——毕业后,铁了心要去深圳。因为深圳有钱途。
也因为没钱,他的宿舍堪称家徒四壁。
有一回,母亲去北京。
他带着母亲去玩。看风景,吃小吃。后来母亲要回村,海子给了她300元。
海子死后,母亲才知道,这300元钱,是海子从朋友处借的。
她每每想到这里,就悔恨得直掉泪,认为自己如果不要这钱,也许海子就不会死。
这当然是老人的自责作祟。
她要不要300元,海子都会走向绝路。
他内在的性情、外在的遭遇,都在冷酷地要他的命。
于影响力来说,他也备受质疑。
80年代是诗歌的年代。
人们说,在大学校园里随便扔一块砖头,就有可能砸到一个诗人。
人人都爱着诗。
人人都爱写诗。
海子的诗,并不属于艳惊四座的。
李韵秋在回忆海子的时候说:“可能我们当时平庸吧,我们觉得呀,这就是一个爱好者写了一些东西。”
他并没有得到今天的追捧。
甚至在当时,他还被围攻。
有人在诗会上,公然称他的长诗,是一种灾难。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还有一回,他去成都旅行,与一名诗人投缘。
他一下子没收住,讲了很多话,并将自己的长诗,拿给那人看。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走以后,那人就开始公开发表文章,在杂志上讽刺他。
“从北方来了一个痛苦的诗人,从挎包里掏出上万行诗稿……人类只有一个但丁就够了……此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
他和他的偶像梵高一样,都活在人世的夹缝之中。
也因此,海子将梵高视为同类,称他为“瘦哥哥”。同样被漠视,被贬损,被逼入绝境。
最终也都血肉横飞地离开人世。
1989年1月23日,他在《黎明·之二》中写道: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1989年3月14日凌晨时分,也就是他离世前12天,他写下绝命诗,《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1989年3月25日,他写下此生最著名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写完以后,他没有周游世界,也没有喂马劈柴,更没有等春暖花开。
他整理好手稿,打扫好房间,带着四本书,在春寒料峭的3月底,走向山海关的铁轨,躺下来,等着列车呼啸而过。
80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他七零八落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生,他只爱麦芒,爱花椒树,爱德令哈,爱春暖花开的房子,爱一个概念化的姐姐。
他在语词之中如鱼得水,却在现境中受苦受难。
他写,“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走在路上。”
但现实是,他心上的“四姐妹”,一个接一个对他鄙夷无比。
他写,“你是我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现实是,没有人属于他。
他是自己的残诗。
他死时,陪在他身边的,没有人。
只有四本书:《康拉德小说选》、《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圣经》。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困境的隐喻。
康拉德小说,代表暗黑现实;《瓦尔登湖》代表孤独;《孤筏重洋》象征抵抗;《圣经》象征救赎。
这就是他的路——
一直在寻找。一直寻找不得。
现世容不下他。诗歌的“远方除了远,一无所有”。
他终于生出退意。
在他25岁的春天,他沿着血色天梯,去往他的“春暖花开”。
人来了。
人走了。
万古苍莽,昼夜不息。
春天依然若无其事地到来,花依然开,人们自顾自游山逛水,饮酒作乐。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诗人曾说,抱着昨天的大雪, 今天的雨水,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诗人还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他向往的一切,都是那么干净纯粹。
可是,世界是坚硬的、冗杂的、无序的。
它无法被语词所收纳。
也无法被美学所诠释。
它充满变节、伤痛、耻辱,你无法改变,只有直面。
而一个真正的勇士,该一手攥着笔,写尽三千种悲愁。还要一手攥着拳头,面对三万场不公。
只有这样,你才能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使石头开花,像一顶王冠。”
——这才是更诗意的人生。
毕竟,诗是瞬间。抵抗才是永恒。
作者:周冲
自杀是一种现象,在人群中具有一定的比例数,只要你认识的人达到了一定比例数,你就一定能够遇见自杀者。
之所以会有人的自杀让你感到震撼,那是因为死的人身份不同,其实,还有许多默默无名的死者悄悄地来,悄悄地死,以至于你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生死变化。
你们印象中诗人,作家或者哲学家的自杀率很高,比如随便就能让你们念出一大串名字,川端康成,顾城,海子,三毛,尼采,梵高,等等,其实,并不是干这个职业的人爱自杀,不过是他们比较有名,让你们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已,相较于同期那些无名无姓的自杀者来说,作家们的自杀比例并没有超出合理范畴。
有一部分人是具有自杀基因或者自杀愿景,情怀的,自懂事起就在盘算着怎么成功自尽身亡。有自杀念头的人不一定就能自杀成功,或者就会去实施自杀计划,它需要一个触发缘由,达到触发条件,而天时地利又很配合他们走向死亡的时候,那么自杀的成功率就会很高。反过来,若有一些不让他得逞的误点出现时,就又会出现另一种情形。比如倒霉画家徐渭同志,他可是煞费苦心的想死,奈何老天爷硬是不收他,所以他就死不成,还有那个吃了败战就要投江的曾国藩,若是那一跳成了,哪还有后面的什么曾文正公之谥号?
我也是一个出生懂事之后就老是琢磨着怎么死的人。
我记得我的第一次寻死是买了一瓶高度绵竹大曲,外加一瓶安乃近,找了一个安静偏僻的小树林,吃了药,喝完酒,静静地躺着等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时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旁边没谁看护,更不得旁人一句问询或者安慰。乃至于我一直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实施过自杀计划,或者我只是在元宇宙里做了一个梦?但我是确信我做过这事的,只是后来怎么又离奇地躺在寝室的床上醒来,又没有任何一个人问我前因后果,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前因后果,让我深度怀疑到底经历了什么。后来又经历了一次绝望,在廊坊火车站万念俱灰,感觉天下之大依然无处容身,随便上了趟往海拉尔方向开的车,心想着坐到终点,走到终点,死在终点,心中木然,坦然,还有毅然。但车过了天津的时候,就有一个朋友发来信息问我敢不敢陪他去穿越鳌太,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爬鳌太?换种死法有什么不好的,于是欣然改变了主意。
当然,走鳌太并没有死成,后来我们又走了一条溯溪穿越线路,在泅渡一个水潭时,差点淹死,不过,于我而言,每次面临危险,都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刺激。
也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自杀基因。
大概是生命的虚无感让灵魂无安顿之处,以死这种仪式完成涅槃,对海子而言,即是此生的结束又是彼岸的开始。80年代的朦胧诗,无论海子,还是顾城,或是食指,多多,北岛这些人, 都太浮躁。缺乏厚重感,
什么是厚重感,是阅历的沉淀,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海子的本家穆旦有一首冥想,写得很好,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没有足够的阅历,哪能有如此体悟。人到中年,回首一看,我们全部的努力真的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最后,你会发现,
写出“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以歌”的泰戈尔不会自己选择死亡。
写出“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泥泞。”的路遥不会自己选择死亡。
但是,
写出“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的王国维会,
写出“你明白,人的一生,既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的莫泊桑会,
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为什么不能会?
谁又能说,歌咏风花雪月一定是心境上的淡然,
而不是情绪肆意冲撞,灵魂却终究无处安放?
我喜欢看日落,直到想起小王子有一天看了四十四次。
抒啥情啊,他就是练气功走火入魔死的。
1989年3月25日,海子写给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而在昨天,也就是1989年3月24日,海子在他的遗书中写道: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常远和孙舸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4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
3月26日,海子卧轨自杀。
啥叫“天耳通”呢?
就是说你的气功修炼到一定的程度后,你就能拥有超出常人的听觉,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包括灵魂、异域、前世的声音。证明这时候海子已经满耳朵都是这种声音了,他埋怨自己的同学、朋友,常远和孙舸,把别人正常的讨论和争论,当成了鬼迷心窍。他应是一直控制自己,好让自己不想他们的意见,不想他们的声音,结果越控制越控制不住。最终海子将怒火杀向常远,怀疑是常远对他“发功”,导致他受到了“脑控”。
何谓“脑控”?
我来举几个例子:
现在这些事,听起来很搞笑。在当时却是常见的,走火入魔的很多,甚至你家的邻居都有可能走火入魔。很多人并不清楚八九十年代的全民气功热,就是一伙儿人聚集在一起练气功,头上弄个锅,接收来自异域空间的电波。
有时候不需要锅,只需要保持某个动作,感受身体的变化和大脑的声音,用以达成某种效果,提高自己的等级:
海子是最痴迷的那种,时常与常远等人一起讨论心得。
练气功到最后,会产生一种心理反应,即所言、所行,根本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各类不可能都被他怀疑。因为屏气凝神感受“召唤”,结果总有一种声音扰乱他的思维,坏他的“修为”。这种声音可能起初并不明显,但时间久了,一定会去坐实具体的某个人。譬如海子意欲达到高等境界,心态却无法平静,不知道有谁扰乱他的思想,这时候脑子里就会想一些别人说过的与自己的意见相悖的话。海子的脑子中,自然环绕的就是与他见地有所不同的常远和孙舸的话,因为他仨是练功三人组,好朋友,经常坐一起讨论气功。
他越想,声音就越环绕。越不想去想,那声音就越挥之不去,直至精神崩溃。故而,在死之前那一天,也就是写给爸爸、妈妈和弟弟的时候,他也写给校领导一封遗书,他是这么说的:
从上个星期4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舸又对我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常远或孙舸负责。常远: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孙舸:现在武汉,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常远和孙舸负责。
海子
89.3.25
常远可能做过类似想帮海子开心眼、耳神的事,这应是征得海子同意的。然而海子心神不宁,将怒气撒向了常远。进而怀疑自己已经被常远、孙舸二人脑控,这是他走火入魔的体现。一个富于情感而又饱受精神摧残的诗人,真的选择去死了。
海子是善良的。
在生命的最后,他深信常远与孙舸害他。然而在徘徊之后,依然留下最后的遗言——“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
海子死后,四海哗然,针对他的死因,各方争论不休。感情论、社会压力论、无法承受生命真相论……各种论调都蹦出来了。也有说练功走火入魔是导火索,真实原因是其他。可事实上,练功入魔就是主因,就是练成精神病了。对于这么明显的原因,许多人都讳莫如深,粉丝更是一往情深。一往情深无助于真相,甚至会导致情况的进一步恶化。在海子死后,有几个粉丝追随海子而死。有些人在死之前,声称他们也受到了常远的脑控,他们的死就是常远导致的,然而常远根本就没见过他们。常远基本就是躺枪,得亏海子最后本身的善良战胜了魔怔,否则真是休想好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太好过,无辜的一样东西莫名遭受憎恨,只因他满脑子是你。
那么,如何折磨一个正常人,使之心神不宁,怀疑自己被脑控呢?
譬如我们以这么一句话结尾:
你绝对不要去想象一头粉红色的大象。
你试着多次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
然后,你感受一下……
记得以前语文课赏析这首诗,老师就说,这是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文字要反过来理解。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只有此时不幸福的人,才会这么说。
后面的话,都像是在给这个世界写遗书: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祝福大家都在尘世里过得好,而“我”却要离开了。
诗中的【我只愿】是文眼,代表转折,前面说尘世,【只愿】后面就意味着相反。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幅幻境。拥抱幻境,作者是与这个世界诀别的方式。
既然这里没有幸福,那就去别处寻找。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统计,我觉得同样经济条件下,音乐家,诗人,散文家可能自杀率会高一点。
散文和诗歌不管主旨如何,总让我感到一种脱离现世的吸引力。让我有一种和诗歌中的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不管这个世界是光明还是黑暗。它都有一种超凡的完美,不论美丽或是丑陋它都是真正的诗和远方,现实世界一切狗屁倒灶的事物都消失不见了。感觉彼岸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应许之地。
诗人自身可能对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以至于对此岸的世界越来越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