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网上一问到“英国人怎么看待月球魔改亚瑟王”,贴吧里的各路人马就会用自己想象中的民族叙事来指出这个问题的“荒谬”。例如亚瑟王是凯尔特人不是盎撒人所以和现在的英国没关系啦,例如盎撒人把凯尔特人当敌人所以贬低亚瑟王啦……等等一系列完全与现实不符而仅存在于部分人幻想中的“事实”。
本贴只是简单的罗列一些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的资料,并论述一下个人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
亚瑟王传说的起源,实际上已不可考。就如同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一般,亚瑟王传说也定然始源于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若是不将亚瑟王视为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的话,一般便会为其寻找所谓的“历史原型”。
关于亚瑟王原型究竟为何的问题,历来的理论已有很多,在此不多做论述,仅罗列一下几种颇有名气(但不一定合理、更不一定正确)的说法:
最为普遍的,当然是将亚瑟王的原型视为反抗萨克逊人的威尔士人、英格兰地区的不列吞人或者是康沃尔人,这三种假说都可以把亚瑟王的原型笼统的划分为“凯尔特人”。
另一个理论虽然同样认为亚瑟王的原型是不列吞人,但却将其原型追溯至更为古老的布狄卡女王,认为亚瑟王对抗外敌的原型正是这位不列颠女王对抗罗马的再演。实际上从后日“亚瑟王征服罗马”的逸话来看,这种说法显然是具有说服力的。
其次,有人认为亚瑟王的原型是“最后的罗马人”安布罗修斯,这无疑也是正确答案之一。在历史上这位罗马将领为不列颠抵御了萨克逊人的入侵,而在后来的传说中他则被赋予了尤瑟王兄弟的属性,安布罗修斯和尤瑟兄弟打败亨吉斯特就是最初的红龙打败白龙的故事,而将亚瑟王与红龙联系起来则比这则故事要晚。也就是说,亚瑟王确确实实的将安布罗修斯的部分属性融入到了自身之中。
除此以外,还有人认为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是对查理曼故事的模仿、还有人认为亚瑟王的原型是在五旬节取得了胜利的阿尔弗雷德大帝、还有德国学者论证亚瑟王还剑故事的原型是驻扎在不列颠的萨尔玛提亚人崇拜的英雄巴特雷兹将剑投入水中等一系列不那么主流的理论。
而从我举出的例子就已经可以看出,亚瑟王实际上并非只有一个原型,而是一个拥有多个原型、不断吸收其他传说和历史人物要素的形象。如果非要按照贴吧人普遍认为的“亚瑟王源于凯尔特传说,就是凯尔特人”来看,那么这位伟大的国王在身为凯尔特人的同时,也是罗马人(安布罗修斯),还是萨克逊人(阿尔弗雷德),甚至还是女人(布狄卡)。
当然,有些人可能会辩解亚瑟王一定存在一个“最初的原型”,其他的不过是后来被吸入这个原型的次要要素。那么首先,这个所谓的“最初原型”是不可考的,他并非就一定是凯尔特人而不是罗马人。其次,这种依靠原型来强行赋予衍生角色“民族”的行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就如同《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原型是印度的神祇,但《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则毫无疑问是中国人一样。
那么就要问了:在故事中,亚瑟王是什么民族的人?
答案是:就和他可能的原型一样,传说中的他也可以是很多民族的人。
十三世纪的一份族谱将亚瑟王的先祖追溯至威尔士神话中的李尔(也就是莎翁笔下那位李尔王的原型),可能与凯尔特神话中的海神李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蒙茅斯的杰弗里写的《不列颠诸王史》中,他的血统则通过叔父安布罗修斯被延伸至了君士坦丁二世,而其王位则直系传承自特洛伊的布鲁图——一位特洛伊人的后裔,这明显是对埃涅阿斯建立罗马传说的仿效。
而在大家耳熟能详的马洛里版本中(并可以追溯至更古老的文本),亚瑟王是大卫王和所罗门王的后裔,这是为了赋予亚瑟王以宗教意义上的神圣地位,依附中世纪君权神授的传统。而在更后世的传说中,亚瑟王干脆成为了耶稣基督本人的后裔。
也就是说,如果全部采信,那么亚瑟王的祖先包含凯尔特人的神、希腊神话英雄的后代、罗马皇帝、以色列的古代圣王和基督教圣子,在血缘复杂程度上不亚于黑崎超级稻。而这显然有某种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赋予亚瑟王的王权以正统性。对于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来说,王权的正统来源是不同的,但它们却共同收束在了一位传说英雄的身上,其所证明的恰恰是这位英雄并非是某一时代、某一民族的英雄,而是受到了来自各路人士的推崇。
对于这个最终被呈现于我们面前的复杂形象,我们很难说他到底是什么民族的王,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亚瑟王是不列颠之王”。
但即使到现在,还会有人发出疑问:但萨克逊人就是亚瑟王的敌人,这总不会改变吧?
答案是……那当然是会改变的。古代传说的作者们绝不一定是历史的专家,即使是也必然受到当时史料与神话传说间模糊界限的影响。他们有可能会想当然的将自身所处的时代投射至过去,亦或是为了某些目的而有意为之。颇有几分“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味道。
在拉格纳的儿子们入侵不列颠的时代,面对强大的丹麦人,威尔士人的格温内斯王国、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都曾向盎格鲁·萨克逊的统治者寻求过庇护。他们早已将数百年前的仇恨抛之脑后,而在共同的敌人面前联起手来。而统领英格兰人取得胜利的阿尔弗雷德大帝,就被这些民族共同赋予了极大的赞誉。人们称其在圣灵降临节获得了神圣的启示,而这恰好是亚瑟王传说中亚瑟王得到圣杯的日子。
在康沃尔地区古老的仲夏节上,人们就会舞蹈庆祝亚瑟王的胜利,但在这时被击倒的敌人便并非是萨克逊人,而是丹麦人。在《亨吉斯特红书 (Red Book of Hergest)》中,同样有着亚瑟王将要对抗挪威人和丹麦人的预言。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亚瑟王依然是反抗侵略的英雄象征,但敌人却“与时俱进”的发生了变化。
而当诺曼人在征服者威廉的带领下完成了对英格兰的征服,这样的情形又有了新的变化。诺曼人为了赋予自身的统治正统性,再度翻起了“萨克逊人入侵不列颠”的旧账。在这一时代,蒙茅斯的杰弗里等作者将诺曼王朝的统治者家系与亚瑟王的先祖相联系,目的即是为了证明诺曼人征服盎格鲁萨克逊人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复仇”,诺曼人的行径绝非是再次侵略不列颠,而是一场伟大的“光复”……颇有几分顺治入关哭崇祯的意味。
当然,威廉对英格兰的宣称来源于自己的表兄威塞克斯王朝的末代国王忏悔者爱德华,一位毫无疑问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这也就导致了他们不可能完全将盎格鲁撒克逊人视为邪恶的入侵者,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先王定然一样是伟大的。这体现为蒙茅斯的杰弗里认为威塞克斯的金龙旗帜源于尤瑟王在温彻斯特教堂中留下来的黄金之龙——他曾在天空中窥见的龙形彗星的仿造。传说败于威廉一世的哈罗德二世的葬礼上就有黄金之龙从温彻斯特腾飞而起,宣告着王朝的终结。
也就是说,诺曼人对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要通过确立萨克逊人身为入侵者的身份,剥夺萨克逊人统治英格兰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小心翼翼的将那些和自己有直接联系的萨克逊国王从这个整体中剥离,否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而在这种情况下,“血缘”就成了最好用的道具。
“他们虽然也是萨克逊人,但其实是亚瑟王与萨克逊少女的后裔,所以依然是不列颠正统”。
金雀花王朝的亨利二世,就是这么自诩的。
而随着凯尔特人、萨克逊人、诺曼人之间的纷纷扰扰对于大部分英国人都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历史名词,亚瑟王传说也变成了更为普遍的符号。正义与邪恶、信仰与异教、英勇与怯懦、善良与残酷,亚瑟王逐渐的化作了骑士精神的符号,也变成了基督徒理想中的国王的符号——直到时代再一次需要他的降临。
那就是都铎王朝。
这个终结了红白玫瑰战争的王朝,从一开始就是亚瑟王的崇拜者。亨利七世常常以亚瑟王自比,他的长子就以亚瑟为名,而他的次子亨利八世更是将亚瑟王传说与自己的诉求紧密结合在一起。
当亨利八世寻求英格兰从罗马教廷的宗教干涉下独立时,他就曾使用了两个有力的武器。其一是狮心王理查的座右铭“我生于一个除上帝外别无更高者的阶层”,其二便是亚瑟王是大卫、所罗门与耶稣基督后裔的传说。他以此质疑教皇不过是耶稣门徒的传承者,哪里有资格去干涉自己这位亚瑟王后裔也就是耶稣基督后裔的权力?
他在昔日阿尔弗雷德大帝洗礼的温彻斯特制造了“都铎圆桌”,象征着卡美洛王朝与威塞克斯王朝的两位伟大的国王共同守护英格兰的土地。而自认为继承了两大王者权威的他开始自称不列颠的红龙,在各处挂上经其改造后的红龙旗帜。这些红龙拥有黄金的脖颈,这来自于威塞克斯王朝的金龙。在这个语境下,红龙已经失去了旧有的凯尔特人的含义,而变成了单纯的“不列颠正统”的象征。
而这样的身份和他的行为似乎互相印证、互相支持,就连国内国外的学者都跑出来支持他,称“亨利八世的宫廷是对亚瑟王宫廷的反射”,这赋予了他更大的权力。
亚瑟王曾经对抗罗马帝国,那么亨利八世对抗罗马教廷自然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他开始在全国迫害天主教徒、烧毁天主教的修道院,以此根除罗马教廷潜在的支持者并将修道院的财富和土地都收为国有。可笑的是这位自诩为亚瑟王后裔的国王,一出手就烧了传说中亚瑟王的尸身沉睡的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并把爱德华一世为亚瑟王修建的大理石墓碑砸了个粉碎。(谁还不是个大孝子了?)
为了对抗中世纪开始的将天主教会认定的罗马皇帝(神罗也是罗!)视为世俗世界最高统治者的传统,他甚至搬出了亚瑟王曾经在大败卢修斯后被元老院册封的传说作为历史,宣言“英格兰是一个帝国”,而他就是英格兰帝国的首位皇帝(当然,国名没改、称号也没改……)
亚瑟王是威尔士和康沃尔的统治者,那么亨利八世对这些地方的凯尔特人重拳出击也不过就是治理自己祖先自古以来的领民。他开始废除国内杂七杂八的度量系统,将其统一为自己的标准化度量衡。同时他在全国进行焚书,将拉丁语、康沃尔语、威尔士语的作品付之一炬,甚至不允许民间的牧师们拥有原版的圣经。这导致康沃尔人逐渐失去、忘却了自己的语言,直到20世纪才通过语言研究将其再现并通过种种抗争完成了语言的复兴——但根据我个人旅行的经历,在康沃尔会说康沃尔语的人依旧不多。
这样的行径,让他死后产生了极大的反扑。
天主教徒们同仇敌忾,反而将其视为白龙的象征。格拉斯顿伯里至今流传着在亨利八世要杀死修道院长之时,亚瑟王突然显灵现身保护了这位殉教者的传说。而在其女儿英格兰的玛丽一世登上王位后,他们更是将其奉为拨乱反正的正统红龙、女性的亚瑟王。在他们的理论中,红龙代表着“正确的信仰”而白龙则象征着“残暴且邪恶的统治”。
但当玛丽一世死后,其妹伊丽莎白一世上台,主流舆论又发生了变化。伊丽莎白一世的支持者们痛斥玛丽一世是妄图用罗马和西班牙的外族力量压迫英格兰人民的暴君,恰如那象征着入侵者的白龙。而捍卫了英格兰的独立的女王伊丽莎白才是从永恒的沉睡中归来的完美之王。在这个语境下,红白龙又回归到了“大陆入侵者”与“岛屿守护者”的象征,但却早已不是凯尔特人和萨克逊人之争。
顺便一提,无论是伊丽莎白还是玛丽,都曾经被比喻为“莫德雷德”。新教徒痛斥玛丽一世是莫德雷德,是因为她对罗马教廷的政策完全违背了其父亨利八世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暂时忘记了亨利八世其实对新教徒绝不手软,而将其吹捧为一位支持新教的革新者。
天主教徒痛斥伊丽莎白是莫德雷德,因为亨利八世虽然主张英格兰教会的独立却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信仰上绝不同意新教的“异端邪说”,但伊丽莎白建立的圣公会却采用了更加改革的信条,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暂时忘记了亨利八世反抗罗马教廷的行径,将其视为一位天主教信仰的坚定支持者。
(刚死的人也能各取所需、功过分离,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政治……)
但总而言之,随着伊丽莎白的最终胜利,不止一人认为伊丽莎白所带来的黄金时代就是亚瑟王曾经许诺过的“复活”。将伊丽莎白与亚瑟王联系起来的作品开始层出不穷,其中就包括艾德蒙·斯宾塞的《仙后》,其中伊丽莎白一世被视为妖精女王格罗丽安娜,亚瑟王对其的追求实际上象征着伊丽莎白一世正不断朝着这位理想的王者趋近。
顺便一提,伊丽莎白一世的间谍总管,魔法师与占星术师约翰·迪曾大力怂恿伊丽莎白一世开发美洲,按照他的说法,不列颠人若是得了美洲就能再造亚瑟王盛世主宰全球,部分理论认为斯宾塞在《仙后》中把仙境安排在美洲,称美洲原本是妖精们统治的世界,就是反应了约翰·迪的这个想法。(从某种意义上他预言的还挺准的……)
当伊丽莎白的时代过去,苏格兰的詹姆士六世兼任了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后,詹姆斯一世又因为“统一不列颠”而被视作亚瑟王的再临。
而世事境迁,亚瑟王传说再次在文学中复兴则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就如同伊丽莎白女王的“黄金时代”一般,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大英帝国”亦被视为亚瑟王的回归(兄啊,您两次回归怎么都是娘们啊)。著名的桂冠诗人丁尼生所著的《国王叙事诗》就以亚瑟王传说为题材,以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念将旧有的传说重新解构。其认为桂妮薇尔的不洁源于她虽然拥有爱心却无法支持丈夫的事业,将亚瑟王视为“无法接近的地上太阳”而忽视了他实际上才是“最有人性的人”。以此反衬维多利亚女王兼具完美的女性与完美的王者的形象。
维多利亚时代正是民族主义兴起的时代,但相较于芬恩·麦克库尔和库丘林,亚瑟王至少在有名的著作中并未成为凯尔特民族主义的象征。相反,亚瑟王传说因为其在漫长的历史中已经融入了不列颠的每一个民族、每一种信仰,他反而和被维多利亚女王视为先祖的布狄卡一样成为了一个共同的“不列颠民族”的象征。例如在史诗《阿尔弗雷德》中,继承了亚瑟王血统的爱尔兰王子寻求阿尔弗雷德的庇护,并认可阿尔弗雷德大帝继承亚瑟王的王权,而作者则认为这代表着为不列吞人抵抗北方入侵的罗马人、抵抗萨克逊人的亚瑟王和抵抗丹麦人的阿尔弗雷德大帝象征着不列颠人由始至终的反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