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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朋友活了千年是种怎样的体验?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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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等待》by林朵(已完结)

我在等待一个人。

或者说,我在追寻一个人。

这听起来两相矛盾,但事实如此。

作为这颗蓝色星球上仅有的两个永生者之一,我在等待与寻找自己唯一的同类。

我的同伴,我的爱人。

从有记忆之时,我和他就在一起。我们都不会老也不会死,总是保持着年轻的样子。周围没有任何与我们相似的生物,我们只有彼此,理所当然地坠入爱河,却又不像其他生物那样,生育后代,繁衍种族。

仿佛这是一开始便设定好的,这样永生不变的命运,只容得下我们两个,多一个都不行。

就这样过去了很久,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计时的习惯,说不出具体是多久,只知道是足够令海洋隆起为高山、大陆飘移成岛屿那么久,漫漫岁月,我们从未分离。

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在大陆深处,原来有与自己长得一样的族群,名为人类。

当然,这也是后来才有的名字了,最初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就像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我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遵从内心的意愿,选择与那些人类生活在一起,茹毛饮血,钻木取火,冒着风雪从结了冰的海峡上跨过,几乎快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但很快我们就发现,原来他们是不一样的。

这些人类,他们的时间不会停止。

会从幼小的孩童,长成强壮的青年男女,爱恋陪伴,生儿育女,然后,就是无可挽回地朝着衰老坠落,直至死亡降临,重归于土。

他们竟然和其他动物,还有花草树木,是一样的。

这样的发现令我畏惧,却让他着迷。

也正是为此,我们之间第一次发生了意见分歧。

我无法像对你一样对待他们。我说。我不能爱上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正是因为注定要失去,才更有趣。他说。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却可以感受他们的生命无数次。

我对此难以理解,只是请求他跟我一起离开,回到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

可他没有答应,反而更加用心地混迹于人群之中,看着他们诞生,活着,死去,如同欣赏日升日落的美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丝毫没有厌倦的意思。

我可以从他双眼中的亮光看出,他爱上了那些短暂却富有变化的生命。

而我却只想逃离。

分歧从未愈合,反而如同大陆之间的缝隙一般越扩越大,直到有一天,他提议,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间,各自按照想要的生活继续。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计时的概念,便问他,我们需要分别多久。

他想了想,回答道:直到我们再次相遇。

那一刻,我竟然像那些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类一样感到了悲伤,不过很快我便意识到,他们的悲伤,源于短暂的生命无法践行哪怕最普通的约定,而拥有无限生命的我和他,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不喜欢自己沾染上人类畏惧离别的习惯,那不是永生者该担心的事,于是我点头答应:直到我们再次相遇。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有关我没有终结的等待与追寻。

***

我不记得跟他分别时的任何细节了。

当一个人以为很快便能跟另一个人再见时,就不会费心去记他转身时的背影。我只记得那时自己突然轻松的释然,还有一种无边无尽的自在。不必再勉强自己跟普通人类混在一起,我朝那片几乎无人涉足的严寒大陆走去,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段真正独处的时间,生存问题不值得担忧,永生的好处之一是能学会怎么与这颗星球平和相处。我喜欢与那些覆在大陆上的冰川岩石为伴,它们变化迟缓,又无需倾注爱意与回应,令我感觉安全。

但那时的我只顾沉浸在自由的喜悦中,不知道自由是一柄双刃剑,有好也有坏。某个傍晚,我看见一块巨冰从冻了亿万年的崖壁上剥离,砸进海面,激起高浪,再逐渐飘远。这般壮阔让我先是感动,随后,是想与人分享这番景色的冲动。

可他不在我身边。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触诞生了。

有茫然,有畏惧,也许还有些悲伤,就像是胸膛破了个洞,把原本因美景而生的喜悦都漏光了。这很复杂,我也说不清该如何形容。我猜过自己是不是像普通人一样生病了,可是身体依旧健康。而那种感触还时不时冒出来,当我看到一道极光缤纷流淌的时候,当我发现一颗流星坠落天幕的时候。

感动越深,那种复杂的感触也就越明显。有许多满足和快乐并不是单给一个人准备的。某天夜里,我坐在篝火旁,盯着火光摇曳,发现内心只剩想要再见到他的煎熬。

因为爱。

更因为孤独。

***

直觉告诉我,他还身处那些普通人之中。

我意识到如果自己想尽快找到他,就不能离那些普通人太远。

这令人迟疑,我不太情愿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远远站在一旁,试图从人群中发现他的踪迹。这很困难,我和他虽为永生者,可外貌跟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我的视力,也无法看得像山鹰一样远。

这种距离上的分隔,让我想找到他的努力沦为徒劳。那时普通人的数量已经比我最初发现他们时要多很多,遍布于各块大陆,像冬季迁徙的候鸟一样来来往往,常常是这一群人还没看清楚,下一群人又走远了。

而我只能举着火把,一边端详着画在山洞顶壁上的动物轮廓,一边懊恼,懊恼没能赶在原本穴居于此的人类被另一群人彻底取代之前去询问,你们知不知道,教你们画出这些东西的人,他去了哪里?

是的,我认得他的涂鸦,即使他跟我在一起时从未画过,但记忆中共同狩猎的场景不会说谎。我不知道他在分享这些场景时会是什么心情,普通人无法完全理解我们是怎样一种存在,他们都不是见证者。

我猜他有时也会感到孤独。

那也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急躁。

急躁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决定,即使是永生者也不例外。我放弃了跟人群保持距离的坚持,决定也效仿当初他离开时那样,融进人群,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倾听他们讲述的故事,因为故事里存着他们短暂的记忆。

正如寻找他的线索有一部分被保留在我过去对他的记忆里,在他离开之后,总会有新的线索,也藏在这些普通人的记忆里。

这些线索的发掘,比起我直接目视寻找,恐怕也不会快多少,而且会异常麻烦。

还好我有足够的时间。

***

伪装成普通人不算难事,就算不同族群的外形有差也无大碍,我有很多的耐心和特别的技巧去观察和模仿,一般人看不穿我的伪装。

我只要小心别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被人察觉我不老不死的秘密。

当然,我本来在同一个地方也呆不了太久,那时人类匆忙的一生存不住太多故事,更禁不住打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只忙碌的蜜蜂,从这朵花上汲取微不足道的一点花蜜,马上又得赶往下一处目的地。

但情况开始变化,有时不同目的地间相隔很远,远到居住在两处的人都无法听懂对方说话、看懂对方的文字。这在某种程度上拖慢了我的行程,因为我要融入人群,就不得不先学会他们的语言和风俗,随着他们文明的累积,需要学习的内容也愈发繁杂。

我走得不如之前快了。

不过,这种延缓也不算全然浪费时间。

有时我会在某种文字的发音或形状中,发现他存在过的痕迹。我对此无意多做解释,那是只有我和他才会懂的秘密,如坚硬的化石一般嵌在时光中,难以磨灭。

更多时候,我会在神话中认出他的背影,在传说中感受他的凝视,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一个又一个被人类传诵的故事里,无论那些故事来自多么互不相干的地域,听起来又是多么离奇。

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至于我自己,也或多或少地被世人编进了那些荒诞的故事里。

我对此毫不在意,传说总是滞后于我的行程,就像我也没法根据那些神话追上他的脚步。

可哪怕只是那些虚妄的存在,也能给我些许安慰。每当不同时空中的人们指着夜空中同一颗星星,向我讲述他们所敬畏的神明之时,我也在心中默念一句话。

只要他与我仍存在于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就还没有消散。

***

我得承认,在最初融入人群去找他的那段时间,我认识过非常多的人,无论帝王君主,还是贩夫走卒。

可我如今却连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呵,毕竟这些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身为永生者,记忆也是行囊的一部分,太沉而无用的东西,我没法带着一起上路。

我能带着的,只是一些始终舍不得丢弃的场景。闭上眼睛,我仍能回想起那座壮阔的花园漂在大漠悬空,好似筑造它的幽灵冷笑着投下浮影;或者黑色玄武岩石柱耸立于月色之中,整齐排列的法典背后,是凝结的血与人情。

哦,我懂了。

当我目睹巨大的金字塔矗立于尼罗河畔,被千百年来扬起的黄沙模糊了每块砖石的细节,却仍能在燃烧的晚霞中以恢弘线条显出不朽之时,就懂了。

为什么他会情愿离开我,去跟随这些生命短暂的人类?倘若把他们的个体与世代看做一个整体,有关个人的龌龊与弱小被磨灭遗忘,人类所创造的文明便会给我留下另一种印象。

壮美而又凄厉。

***

按照人类的认知,他们会把我称呼为流浪者。

我不排斥这种称呼,人类当中也有许多流浪者,为了各自想要的东西四处漂泊,我只不过是比他们走得更久一点罢了。

但我偶尔也会停下来,当我感到疲惫的时候。

有一次我听说他可能出现在西方大陆边缘某个城邦里,便不眠不休地赶了过去,却不巧在快要抵达时,被牵涉进一场发生于山隘口的战斗,目睹少数守关的希腊勇者与数倍于他们的敌人缠斗。

当时场面混乱又凶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此处脱身,然后沮丧地发现,若干年前他便已离开了那座城市。

而我实在是累极了,就在那里停了很久,比许多普通人一生的寿命还要久。

所幸那是个风俗开明又对神迹心怀敬仰的地方,他之前在某座神庙中留下的雕像庇护了我,我只需要稍微展露一些因生命漫长而积累的技艺,就能借着某位女神显灵的名义,免去众人的怀疑,获得尊敬。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个非常热闹的城市,住在里面的人热爱辩论与探寻真理。

不过所谓真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他留下的玩笑话。有两位互为师徒的辩论家经常在街上为了这些玩笑话争得面红耳赤,画面十分有趣,我围观了许多年才开始生腻,正打算重新出发,有个年轻人来拜访我了。

与其他印象模糊的面孔不同,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始终清晰。而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想流浪于整个世界的普通人。

而且跟我自己一个人流浪不同,他是要带着自己的军队与子民一起。

这对于那个年代的人而言很不容易,我对普通人类竟然也有这样的勇气感到惊讶。他需要懂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风俗,不然走不下去。

当然,他是不懂,因此才找上了我。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说想要去感受这个世界时的笑容,跟离开我的爱人很像。

之后我同他一路东行,从希腊到中东,走过埃及,迈过波斯,确实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普通流浪者都要走得更远,见得更多。我有时会觉得他比我这个永生者更扛得住生活的折磨,毕竟我只是顺路跟他一起走,要做的事唯有寻找那一个人而已,而他同时还得受困于和爱人、母亲、下属以及敌人之间的纷争。

从我这个向来不带什么东西上路的流浪者来看,他的行囊太沉了。

终于,在印度河畔,他停了下来,向我致歉,说他的士兵和子民们都想回家了。我无所谓,这不耽误我的行程,我只是不太理解普通人对回家的执念是怎么回事。

大概他们想找的人,都留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吧。

可这个年轻人应该不是,他想寻找的东西,明明还在更远的地方。我跟他道别时,看见生命的光芒在他双眼中一点点暗了下去,虽然周边的臣民都因要返回故土而欢笑庆贺,但我明白,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即使之后数千年里,人们一遍遍赞颂他的丰功伟绩,并将其冠以伟大的君主之名,又怎样呢?

他没有我所有的自由。

往后的岁月,我在许多地方见过这位君主的雕像,无论何种材质与体量,都是英姿勃发的美好模样。可作为唯一见过他本人的在世者,我只记得,曾经有个年轻人,他身处一群人的欢呼簇拥之中,却沉默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远,显得那么孤独。

***

我的流浪还在继续,这个世界跟我曾经的记忆不太一样,有了更多财富与秩序,但同时冲突与毁灭也更多了。

我无法理解人类怎么会如此热衷于自我毁灭,永生者会主动避开一切可能导致性命终结的行径,他们流血牺牲换来来的权势与金钱,存在的时间甚至比他们自身的寿命还要短暂,勾不起我的任何兴趣。

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找到他而已。

可惜,一路从西走到东,我依旧只找到他留下的影子。

同时我还惊愕地发现,他也曾参与到那些可怕的纷争当中,在各个国家的厮杀中成为最强军队的首领,杀伐征战,并因无数次胜利而被冠以响亮的名头。

这不像我认识的他了,他对普通人类怀着朴素的爱意,是我坚信不会因时光而改变的。我宁愿相信这是他为了更好地观察与理解人类,而不是因为他混迹于人群之中太久,自身也沾染了普通人类更接近于野兽的那一面。

更不是因为……那种嗜血的天性本来也蛰伏于我与他的心底。

***

在我困惑之时,又一个我至今仍能记得其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东方大陆。

即是放在普通人中,他也是年轻的,却又掌握着普通人没有的权力。他似乎很有企图,也很有趣,我忍不住跟他多聊了几句,便被机敏的他发现了一点我活得比平常人更久的秘密。

贪念的光芒在那个年轻人双眼中闪闪发亮,他问我长生的方法,其实我也不知道。而他显然很不满足于我的回答,一直纠缠着我问,甚至开始生气。

我对此感到了厌倦,便说自己要离开了。

他又追着我问要去哪里,我说去他管不到的地方。他神气地说以后整个天下都得归他管,我笑了,普通人的一生走不了那么远,可他很有自信,只要我告诉他方向。

我随手指了指东面的大海,记忆中,在人类无法目视的远方,有曾被大陆抛弃的岛屿。

他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过了很久,才又抬头看我。

以后我会派人去找你的。

那是他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当真。数千年后,当我回到跟他告别的地方,听到一些有关那个年轻人的故事,虽然事实已经被岁月篡改得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意识到,他那时是当了真的。

这让我少有地感慨起来。

原来,在我一刻不停寻找他的同时,也有人那么执着地在寻找着我。

***

之后的寻找在发生变化。

这个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可我能获得有关他的讯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民间传说,我都越来越分辨不出有关他的痕迹。

因为我们分别太久,各自流浪的也太久了。

普通人活得很短,变得很快,这种变化也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他的生命。我所认识的只是分别之前的他,分别之后,千万年与我无关的岁月涌进了他的灵魂,将我熟悉的那部分逐渐稀释、淹没,仅仅留下我无法碰触、难以琢磨的陌生部分。

这令我感到由衷的惶恐,害怕终有一日,我会不再认识他。

我必须要赶在他被人海彻底淹没之前找到他。

可是东边的岛屿上也没有他,更远的大陆隔着无法跨越的广袤海面,能直通它的冰峡早就化成了汪洋。我无可奈何,折返回去,跟随贩茶的马帮穿过戈壁荒漠,寄希望于那些带着骆驼队伍的行商能消息灵通,为我发现他漂泊的痕迹。

可直到我再次抵达西边的大陆,仍然一无所获。

痛苦开始在我心中萌芽,我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寒冷的冬夜,我枯坐于某座城市狭窄的街道旁,抬头仰望,熟悉的星象也不能再为我指引方向。

身后的广场上却是快活的歌唱。

这些响彻夜空的歌声来自于一群普通人中的流浪者,其他人会叫他们吉普赛人,而他们则自称罗姆人。这些流浪者总是围着篝火喝酒和跳舞,痛快得就像是明天永远不会来到。

而这正是我认为人类难以捉摸的理由之一,死神总是与他们近在咫尺,为什么他们却从不担忧失去?

他们当中一名体态敦实的中年女人发现了我,主动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请我跟他们一起喝那瓶劣质的麦芽酒,我拒绝了,她又说要与我算命。

换做以前,我不会理她,但那天夜里,我请求她替我占卜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那个吉普赛女人端详我很久,然后伸出长满茧子的大手,楷掉我脸上的泪珠,再走到沿着街道流淌的河边,让泪水顺着手指一前一后滴落到流水之中。

直到这两滴水重新相遇。她看着我说。

在那之前,这两滴水或凝结成冰,或幻化成云,被稀释,被蒸腾,各自随着风与热流浪于整个世界,不会相见。

这就是我和他的命运。

***

我曾以为自己的时间是暂停的,现在我明白了,它从来都在那儿,像任何一条河那样不动声色地流淌着,只是以前我都是走在岸边,却自以为是地俯视着那些艰难淌水的普通人,将被冲走全归因于他们自己的无能。如今我也淌进了这河里,跟块石头一样被水流粗暴冲刷着,又痛又累,才知道了它的厉害。

但石头会被冲刷殆尽,变成无知无觉的泥沙沉入河底,我不会,即便是粗粝如时光流逝,也冲不散一道永生的灵魂。

而这道灵魂,在一刻不停地因思念而孤独着。

我曾在途经爱琴海岸听过一个神话,盗取火种的天神被罚让鹰啄食肝脏,可他的肝脏总是会重新长出来。他的痛苦需要持续三万年,我为他感到怜悯,因为我的心也在被这孤寂的岁月啃噬着,我期盼着有一天它能彻底完蛋,可惜它愈合的速度偏偏总要比被撕裂的速度快一点,这让我受尽苦痛,不得解脱。

我被困住了。

被困在这永恒的生命中了。

***

讽刺的是,在我浑浑噩噩的那段岁月,那些普通人却是过的更有声色,繁荣的城市如巨树一般拔地而起,世间一切皆是愈发丰富,无论科学还是艺术。痛苦的人依然不计其数,但有死神微笑着等在生命尽头,给所有的不堪重负一场谢幕,一个答复。

这是上苍何等的慷慨啊。

我终于明白了,死亡其实是一件珍贵的馈赠,是每个普通人用躯壳装着灵魂流浪时,永远不会迷失的目的地。

至于我自己的方向,正不可挽回地越发模糊着。

我感到迷茫。

人在无望之时,就会对能否从别人身上得到救赎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开始试着与旅途中偶遇的普通人谈场恋爱,就像快要冻僵的旅人拒绝不了路边篝火的温暖。但我很快便发现,这样的恋爱既不能深入也不能长久。不能长久是不能深入的前提,我忍受不了新的爱人转瞬即逝,就像颗熟过的苹果烂进泥地。这会让我感到某种愚弄,这些只有短暂寿命的普通人,竟然可以跟拥有永生的他一样,离开我的身边,尽管用的是不一样的方式。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反复发生。

在被抛下之前,我必须先离开这些满怀热诚的普通人。

可怜的普通人无法看穿我的内心,他们只会被我刻意展露的那一面所吸引。他若喜欢诗歌,我便给听他优美的诗句;他若在意绘画,我就给他看华美的画作。人类擅长欺骗的恶习如同烟草提取物一般令人上瘾,一次尝试,便是后续无数次的重复。

我卑鄙地凭借永生者的身份在爱情赌局中作着弊,赢得一颗又一颗用作砝码的真心,然后又再随便找个借口远行,把它们轻率丢弃。

曾有不止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在道别时,满脸热切地问我是否还会回来。我总是回答会,这倒不算是撒谎,只是再回来时,对方墓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霜磨光,而我也连对方的名字与相貌都回想不起来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我是一个多么可笑和糟糕的恋爱对象啊。

只有一个在佛罗伦萨结识的年轻诗人看穿了我的意图,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问我要去的方向。

即使我游遍地狱和炼狱,也不会再找到你。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你只属于天堂之顶。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逃一般地登上了远航的帆船,然后蜷缩在船舱之中,任由船顺流漂泊,带我走过许多城邦与时光。

年复一年,这个诗人的脸逐渐与另一些年轻人的脸重叠了,他们当中有些许诺会在那副巨大的教堂天顶壁画上为我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有的劝慰我在时间的大钟上只有一个名为“现在”的标尺。而我只是木然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着那些暂时装在驱壳中,迟早要被时光带走的灵魂。

最开始时我就知道,自己无法像对他一样对待他们。

我不能爱上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会为自己当初的无知感到羞愧。

可人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就像我不能回到原点,请求他不要离开。

***

我已在这几片被海洋包裹的大陆上流浪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感到了厌倦。

巧合的是,那些生命短暂的人类,竟然也与我产生了相同的想法,不再满足于困顿于此,他们开始研究星象,制造船只,开辟航道。

这令我重燃希望,想起那块已经飘远的大陆,或许他早就在那里登陆,我这些年的寻找根本是弄错了方向,接下来我只要赶往港口,选一艘可靠的大船,它就能带我跨越大洋,离他更近一步。

复杂的思绪溢在我脸上,喜悦居多,但也有对希望再度落空的恐惧和迷茫。而这一幕被当时恰巧经过的年轻人记录在了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我没有在意那副潦草的草图,更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留在那副草稿上的似笑非笑,还有机会被他移植到另一个女人脸上,落成正式的画像。

不过这都跟我毫无干系了。

我早已登上远行的航船,远离大陆的繁荣文明,与粗鄙无知的水手们呆在一起。

***

我在找寻航向这件事上很有本事,同时欺骗的技能也早已娴熟无比。七句真话掺着三句假话说,足以令那位雄心勃勃的船长相信,我们不会辜负女王的慷慨赞助,而是会顺着洋流,抵达那个遍地黄金与香料、名为印度的国度。

那个我曾领着一名心怀世界的年轻人从陆地上去到过的国度。

时过境迁,这年轻人早已同他的梦想一起经化成齑粉,就像我过去的耐心与诚恳。

一趟需要捏造许多谎言又不得中断的旅程让我异常疲惫,大部分时间我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特意避开人们的打探,独自坐在船头,看夕阳慢慢沉下海平面,金色晚霞依旧浮在它刚刚被淹没的地方,像是太阳的光线又透过水波折射回了天空,有许多温暖与平和。

这种时候,海风通常也不会猛烈得过分,会嬉戏般地将船上风帆填满,与海浪一起推着船只往前缓行。

我喜欢这种带有海洋印记的微风,它们与陆地上那些年轻过分的风不同,咸湿的腥气中还混着一点远古时代残留的味道,扑在脸上,总能让人回想起那些瑰丽的过去。

偶尔月色好的时候,船员们会聚在甲板上,不顾船长的骂骂咧咧,围在一起喝酒、唱歌、说荤段子,有时其中几个人还会打起架来,其他船员则聚在另一边,对谁输谁赢投钱下注。

那场景,真是既热闹又寂寞。

但无论热闹还是寂寞都没有我的份,我能做的只是远远坐在一边,沉默地看着。

然后我听到一声清晰的嘶鸣。

离船尾不远处,有一头巨大的鲸鱼半潜在海面,追随着船一起前行,像座漂浮的孤岛。声音就是它发出的,在辽阔海面上没有阻挡,能传的很远。

航行中遇到鲸鱼很平常,其他水手对此不感兴趣,只有我在继续听它歌唱。

我喜欢听鲸鱼的歌唱,因为在遥远的过去,我和他曾驾着自制的小艇在海上漂泊过许多次,对鲸鱼的歌声甚至熟悉到能分辨它们是悲伤还是高兴。在用语言呼唤同伴这件事上,这世上许多动物与普通人类有着相通之处。

可这头鲸鱼不太一样。

它的歌声,比我记忆中的鲸歌要高亢太多。我一度怀疑,这样的音调,会让同类的鲸鱼根本听不到它的呼喊。

而这大概就是我从它的歌声中听出了哀伤的原因。

我不知道它在这无垠的大洋中独自生活了多久。无法凭借歌声召唤同伴的鲸鱼,只能一路流浪一路找寻,从大洋深处到海岸边缘,期待着某时某刻,自己能幸运地与另一位同伴相遇。

大海茫茫,这样的幸运什么时候才会降临?

或许它也会在没有终点的等待中陷入无望的疯狂,误将偶遇的船只或者别的鲸鱼种族当做同类,跟随呼唤,唱到声嘶力竭,徒劳地想从它们那里获得回应。

不会有回应。

这都不是它想要找的同伴。

此时正好有喝糊涂的水手随手扔过来一瓶酒,我也接了喝了,但即使一同喝酒,我依然是个旁观者。那些船上的人对我而言,跟水里的鱼,还有这空中的云,海里的水,又有什么不同?我甚至无需费心去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毫无意义。

我和这条孤独的巨鲸一样,不可能从凡人身上真正获得任何慰藉。

那头鲸鱼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误会,放弃追随船只,呼出一道水幕,在月光下散成银色的雾,然后它便掉头朝海洋深处潜去,消失在起伏的浪里。而我则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突然笑出声来,扔掉酒瓶,仰头四顾。

深蓝色的大洋的广袤苍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离之前的大陆是越来越远了,我能感觉到。过去几百年间因无望的疯狂才发生在那里的各种荒唐事,无论悲喜,也随着这空间上的分别而一点一点被抹去,消失在海平线下。

我想自己或许应该哭泣,事实上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人只会为难忘难舍的爱恨而喜悦痛苦,没有谁会为终将彻底遗忘的东西落泪。

我站了起来,迎着船头的海风伸出双手,想借由指缝的感触去接受它们的陪伴。

但很快我发现其实自己用不着这样做。

那些被遗忘的东西在已我灵魂中央消弭成一个大洞,风从其间自在穿行,永不停息。

***

我随着船抵达了那片久违的大陆,趁船长因坚信自己抵达了印度而狂喜的间隙,悄悄下了船,独自走进丛林深处,继续我的旅途。

这片大陆跟我的印象中仍有许多相似之处,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流淌得更慢了。我在这里看到了许多古朴的生活方式,如同看到了我与他共同编织的记忆。

我很怀念这里。

可惜这段记忆很快就被从人类文明上抹去了,仿佛人从沉睡中清醒时,迅速被遗忘的梦中痕迹。这令我再一次感到了凡人的可悲,他们的记忆同生命一般短暂,没有谁能提醒他们,他们此刻讥讽嘲笑与落下屠刀的对象,正是千万年前的自己。

但我也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赶在这片大陆过往的痕迹迅速消失前,爬上高峰,越过深谷,试图追上他的脚步。

是的,我在这片大陆发现了他的足迹,在那些部落敬畏的神明传说里,在藏在雨林深处的模糊雕像中,在垒成小山一样的三角形祭台上。

他来过这里,我离他很近。

而那些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故事,他没有忘记,甚至还告诉了这里的人们。即便我们的轨迹早已分岔多年,可在分岔前的千万年重合,都没有断,一直还在。

那一刻,我激动得放声大哭,快乐多过痛苦,仿佛多年的积压都在命运之神画下的迷宫中找到了出路。

我会找到你。我对着自己的影子立下誓言。

不是在有边有界的空间中,而是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

可惜命运之神个性叵测难以捉摸,喜欢先故意给我希望,又令其破碎成海面上的泡沫,缥缈虚幻,有好几次,我都只差一点就赶上他了。

终究,还是错过。

最后一次,我沿着某条河流一路追寻,去到他不久之前离开的山谷,爬上整个山谷最高的一棵树,看见对面灰白色的宏伟高崖立于夕阳下,谷中流淌的溪流、挺拔的树木,都被染成纯粹的金黄,万事万物静谧无声,是动人心魄的美。

我痴痴地看着,仿佛自己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我独守冰雪大陆,看见冰山从崖壁上剥离,落入海面逐渐飘远的原点。从彼时到现在,一路走来,我的心境从未改变。

于是我用匕首在树干上刻下了一个问句。

你在哪里?

再美的风景,不能与你分享,也就没有意义。

***

我的流浪没有因为回到那片古老大陆而结束,那里只是旅途中再平凡不过的一段罢了。

事实上,我很快又离开了它,乘船回到了欧亚大陆。

很短的时间,这里却改变的比过往上千年还要多。人类真是一种我始终无法看透的种族,他们变化得太快,有时甚至会让我感到畏惧。

不过有时候,我又会忍不住被他们的创造所吸引。

比如音乐。

那原本是我与他共同的创造,是我们彼此表达爱意的方式,后来被他教给了那些普通人。他们学得很快,创造得也更加精彩。但无论如何传承演绎,我总能从那些旋律中,或多或少找到一些他曾伏在我耳边的低语。

我无法将它们从记忆行囊里彻底丢弃。

因此我在一座遍地都是音乐家的城市停留了很久,连自己也练熟了几样乐器。

有时我会疑心我会沉迷于那些优美的曲子,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麻痹自己。但这回我不再对凡人的爱恋抱有幻想,又做回了那个疏离有分寸的异乡人。我只像对待最普通的朋友那样对待那些富有才华的音乐家们,即使我手中有更好的曲谱,也必然是小心收藏,不让他们知晓。

我不忍心再欺骗他们,也无力再欺骗自己。

只有一次,在某个来此旅居的男人面前,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演奏,因为对方双耳失聪,不会发觉我的秘密。他眉头紧蹙地盯着我在钢琴键盘上跃动的双手,直到我因同情而停下,从钢琴前走开。

随后,我听到了他的演奏。

那音乐打动了我,不仅是因为它的美妙,更因为那是一位失聪者凭借记忆而做的演奏。

用早已中断的记忆追寻未来,这样的执着,我无法否定。

那个男人很快离开了那座城市,我还与他通过许多信,甚至向他透露了自己永生的秘密,而他的反应很平静。

你即为永恒。他在最后一封回信中这么说。愿我创造的音乐亦如是。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可惜等不及再解释,他便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到我无法触碰的彼岸。我唏嘘一番,又习惯性地将这个男人从记忆的行囊中抹去。

在普通人看来,这是何等的冷漠无情。

可不这样做,我会走不下去。

数百年后,当我走进一场音乐会,听到那熟悉的乐章响起,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记忆的行囊里仍然留有他的位置,其中也包括一份他曾赠予我的曲谱,以及曲谱背后他写下的文字。

我不想被你忘记。

你会在世代传唱的歌谣中,记得我的样子。

***

人类变化的脚步从未停息。

而且越来越快了。

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是坏,一方面,我能借用他们的飞机汽车,将过去需要数年的旅程缩短为短短数天;另一方面,当我抵达目的地时,那里早已经陌生得认不出来了。

讽刺的是,人类早就适应了这种变化无常,生命的短暂令他们不得不习惯。反倒是我这个永生者,会时不时对占据整个世界的人类感到无所适从。

他们声称自己越来越文明开化,我却在燃遍世界的数次战火中,看到他们热衷于互相毁灭的天性被纵容得越发放肆。

但这依然不是有关他们的全部。

我还在无数末日般的绝望场景中看到了他们的自我牺牲、无私无畏、温柔友爱,还有那传承于世世代代的希望与信念。

总有些美好的东西,也被他们带在记忆的行囊里,不会丢弃。

当一个人抵达了旅途终点,就会有另一个人将他的行囊接过去,继续走下一段路。

经过这么多年的观察,我终于明白,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生物。他们的爱当中必然掺杂着恨,伟大的荣耀也时常与卑鄙如影随形,好好坏坏此起彼伏,它们本就是一体。

可这也正是他那么爱他们的一部分原因。

***

每当我自认为已经看透了凡人之时,他们当中又会出现一些我无法预料的意外。

譬如我曾在聚会上结识的一位头发凌乱的年轻人。

当时他大概是喝的过了头,一直试图向我解释时间的快与慢,周围的人听得发笑,我却听得心惊。他说的没错,时间是有快有慢的,只是他们身为同类,看不出来。

我几乎要以为这个年轻人也该是我的同伴,很可惜,他不是。

他只是人类中聪明得再度令我惊异的一员,并且愿意听我漫不经心地闲聊,把自己的经历伪装成某段求而不得的苦情戏。

为什么一定要看成是你在找他呢?他的眼神被酒精熏得有些混沌,但思维还很清晰。一切都是相对的,反过来看,也是他在找你。

你说的没错。我喝掉了杯子里的酒。他也在找我。

而我在这千万年的追寻中,一直在等着你。

***

出于对那个年轻人的好奇,当他移居美洲之时,我也跟着去了。

当时整个世界都不怎么太平,我便索性留在美洲,躲进一所暂时还算安静的大学校园里,靠着做些真假参半的历史研究,打发无聊的时间,顺带找寻他的行踪。

在这期间,人类研制出各种新的通讯方式让我萌生期许,我试图借助这些新技术,用一种隐秘的方式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以他能意会的方式传遍整个星球,指望他能回应。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并明白了自己的不切实际。

这不是相遇。

他狡猾地定下这场名为相遇的游戏,而游戏的规则一开始,就没有为事先约定好的相见留下余地。其实我的主动寻找已经背离了游戏的初衷,即使他能原谅我的任性,但也到此为止,不会更多了。

他不会回应。

某次学院派对上,我在闲聊中半开玩笑地提及“假如两个人在地球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究竟要多久才能相遇”这个问题,一位天文系教授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第二天便拿着演算的草稿冲进我的办公室。

三千年。他认真地告诉我计算结果。

(备注:该问题与数据引用自科普书籍《What If? --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

我本该提醒他这个计算结果恐怕有误,而且至少是差了数量级的程度。可我没有,因为当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电视中刚刚播放的新闻所吸引。

人类登上了月球。

那位天文系教授见我看得如此专注,便觉得这是个宣传学科重要性的好机会,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等我回过神来,他正在介绍这个地球之外的事。

他说,浩渺宇宙,广阔无边,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光年计,空旷如向整个房间的空气里撒入一把尘埃。即使有一双无形大手突然把两个星系糅合在一起,组成这两个星系的星球也不会相互碰撞,因为星球之间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就像我和他。我脱口而出。

然后我不顾对方的错愕,以拙劣的借口冲出办公室,失魂落魄地走在郊野中。

直到从白天走进黑夜,我才停下脚步,仰头看见夜空之中星辰遍布,它们不计其数,亘古不变,是比我与他更为恒久的存在。

一股浓烈的倦怠感自心中腾起。

有那么一瞬间,迄今为止的所有追寻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我从未感觉如此迷惘。

千百年来,我始终秉持这样的信念:只要他与我仍存在于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就还没有消散。

但是假如有一天,他去到了这些星辰中的任何一颗……

那我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

我想自己应该庆幸,当初的担忧,至少到目前为之,还暂时没有要成真的迹象。

在若干次成功或失败的尝试后,大部分人类对探寻外太空这件事放下了坚持,变得更加在意身边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只有极少数人类还对浩渺星空怀有梦想,而我继续游走于世界各地,混迹于那些心怀远大的人群当中,心情复杂地关注着他们在学术与实践上的任何突破。

这样的日子过得越久,我的前路便也愈发模糊。

我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已经跟任何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

我租住在人口稠密的繁华市区,吃早餐时会顺便扫一眼网络上新流传的花边新闻,每天晚上出门遛狗,隔个两三年换一次手机,坐经济舱去地球另一端出差和旅行。就连我映在镜子中的相貌,也早被岁月抹去了最初时的轮廓,随着人类不断轮回的潮流变换了无数次。

或许我真的只是比普通人活的稍微长一点罢了。

可每到深夜,我仍会从这种海市蜃楼般的美好生活中惊醒,听见灵魂在沉静低语。

我还是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的永生者之一。我不会变老,无论生理还是心理。这意味着我的爱永远热烈,对痛苦和悲伤的感受永远鲜活,岁月不能像对待普通老人那样对待我的情感,无论是安抚还是麻木。

如果硬要说这些年有什么深刻的改变,那大概是我找到了一种与普通人打交道的新方式。

曾有个短暂接触的大男孩问我,他对于我的意义。我想了想,指着墙角电视屏幕里那个从未真正接触过的英俊演员说,就像我喜欢他一样。

他笑了起来,以为自己听到的是玩笑话,又腆着脸皮过来跟我聊天。而我选择了沉默,没有告诉他,这就是真相。

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伤害了,也包括对我自己。

我无须为生计担忧,对待工作更是随意,平时空闲之余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到收藏丰厚的博物馆,一坐一整天。

这些地方收藏着许多记忆碎片,是我曾经不得不从沉重行囊中抛下的东西。还有些古老的文物还保留着有关我与他过往的印记,其中有些文物竟然出土于不同年代的同一地域。

这让我感觉欣慰,仿佛自己又能隔着时空与他对视。

有时我也去美术馆看画,去剧院看戏,又或者自己坐在公园里,与一本书呆在一起。

看得越多,我便越惭愧,原来人类的灵魂未必就不能永生。我从那些诗歌、绘画、乐章以及雕塑当中,重逢了许多我曾熟悉的年轻人,那些我以为注定要被死亡带走的灵魂。

他们各自活在人类延续的文明里,仿佛还在和气地对我微笑:嘿,你终于回来了。

我为自己曾经的无知感到羞愧。

***

本来乘坐十几小时的越洋航班就已让我身心俱疲了。

更糟糕的是,受坏天气影响,这架客机不得不备降到了距离我目的地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机场,降落之后,又因为种种意外原因的叠加,后续航班遥遥无期。

为了赶上那场我打算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只能临时改变行程,自己租车前往。

离开了喧嚣的都市,公路开始由笔直变得自由,盘于山间肆意旋转,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谷,深秋的树丛被和缓的光线渲染得柔美安宁,这安抚了我的急躁,同时亦让我感慨,自己永远能被这颗星球打动,为了这份动人心魄的美。

行至中途,我猛然踩下了刹车。

眼前的山谷似曾相识,我知道,自己很久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路边河流水声潺潺,水声催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召唤我下了车,同时将我先前所在意的、与人类有关的一切事务全部冲散。我不再惦记什么学术会议,更不在意车上的物件,连脚上穿着的鞋子都嫌碍事。

我毫不犹豫地脱掉鞋子,光着双脚淌进河里。

河水冰凉急促,像粗暴冲刷任何一块石头那样毫不客气地对待我,但我不会如石头那般被冲刷殆尽,变成无知无觉的泥沙沉入河底。

即使是最激涌的河流,也比不过时光流逝的强势,更冲不散一道永生的灵魂。

而拥有这道灵魂的我会逆流而上,一路前行,光脚穿过沿途所有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直至抵达山谷最深处。

感谢上苍,这颗星球仍然保留了一些珍贵的地方,几乎不受人类活动的干扰,眼前的景象,与我数百年前的记忆差不太远。

这令我感到亲切和安全。

冷漠的河水在这里也变得又缓又浅,水流温柔拂过我的脚背,低声哼唱着古老歌谣。

山谷前方,亦是河流的起源,我再度看到了那面灰白色的峭壁,它依然同从前一般恢弘伟岸,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色光芒落满谷底,静谧之中,时光仿佛从未流动。

我认识崖壁下那些树。

尽管我已与它们分别数百年,但我知道,它们还在忠贞不渝地守护与等待,守护着我曾遗失于此的一片破碎灵魂,等待着我回来。

我走向它们,走向其中最高的那棵树。

树梢上挂着两颗露珠,夕阳的光芒同样覆在它们身上,晶莹发亮。

我也认得这两颗水珠。

许多年前,我曾问过一个占卜的女人: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他?

那个女人伸手楷掉我脸上的泪珠,再让泪珠顺着手指一前一后滴落到河流之中。

她说:直到这两滴水重新相遇。

在那之前,这两滴水或凝结成冰,或幻化成云,被稀释,被蒸腾,各自随着风与热流浪于整个世界,不会相见。

这段预言成了真,时至今日,两颗水珠终于相会于此,短暂地汇为一体,很快又分成两半,自树梢一前一后坠落,坠入溪流的起源,汇进河川,融于深海,重新开始了各自的流浪。

而我平静地注视着流水走远,转身爬上了那棵最高的树。

树干之上,还有我几百年前用匕首刻下的问句。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这是他的笔迹,他的回应。

虽然看那磨损的痕迹,也该是百年之前遗留的了。

眼泪滚滚而落,我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中哭得像个新生的孩子,希望与绝望交织在一起,我不会放弃,绝不会放弃,这不是结束,这又是一次新的开始。

有关我没有终结的等待与追寻。

终有一日,我们必将相遇。

END

后记:这是一篇我自己非常喜欢,写的时候爽到飞起,但是完全忽略了读者感受,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喜欢的文。如果有谁喜欢它,我真的很想听到你的声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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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想,那3000多年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希望可以感动上天,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

还有一部短篇小说《浓雾号角》。写的是一只从6500万年前的大灭绝中幸存下来的蛇颈龙,竟得以长生不死,全世界就只有它一只蛇颈龙了,孤零零地活在大海深处。每年冬天的浓雾时节,海港的灯塔会发出低沉的号角声为过往船只引路。那号角像极了蛇颈龙的叫声,每年都会将那只死不了的活化石蛇颈龙从海底引上海面,它大概以为那是同类的呼唤…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在最后,它终于发现了这压根不是自己的同胞,发现恐龙界真的只剩下自己活在这个地球上了。于是它悲愤地毁掉了灯塔,潜入了海底,从此再也不会听到那熟悉的呼唤…也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每次想到这只蛇颈龙,我就觉得眼角隐隐然有清泪溢出,那是古往今来最孤独的生物,活在黑暗、高压、寒冷的海底,在苦寂中独自度过了亿万年…

摘自李淳《远比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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