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所有回答,有几个答案都说到了一些关键的地方。但是还没有一个回答,是以蒋方舟最近一部已发表的小说类作品《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为样本进行剖析的。我想,评价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尊重就是从TA的作品入手。
恰巧我读过这本书,就来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吧。
1. 结构和立意
《故事》这本书是“ 是蒋方舟首部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集 ”,由“九个环环相扣的独立故事”组成。(引号内内容来自百度百科)。
注意两个词:“环环相扣”和“独立”。每一个有所追求的写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至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点”。很明显,《故事》的“点”落在了结构上。这个结构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既要保持每个故事的相对独立,又要有某种元素、线索或者纽带把它们合理地串联在一起。
也就是说,这本书既要可以当作一本短篇小说集来看,也必须在宏观上,能够当一个完整的长篇小说来看。
我猜,这应该是蒋方舟对自己提出的要求。
那么我们看看,这部作品试图怎样通过形式、内容和立意实现上述目的。首先是形式上的规整,9个故事的题目都采取“地名+物名”的形式,如“台北 自画像”、“三亚 手铐”等;其次是内容上的连续——上一个故事的主角是下一个故事的配角,或者反过来;最后是主题上的一致,这个我看得不是很明显,至少书的简介中写这是9个“关于逃离”的故事。
由上述可见,蒋方舟在这本书的结构上花了比较多的心思。甚至整部作品的题目——《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也是在强化“结构”这一卖点。当然,从读者的反馈来看,这种设计似乎并不太讨好,比如本乎这一问题下的回答: 如何评价蒋方舟的新书《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 知乎
至于立意——展示和解读“逃离”,感觉更像是维护结构的衍生品,这就让这本书对“逃离”主题的阐释,显得不够明确和深入。
既然结构是亮点,很多人讨论的重点就变成“这种结构是否独创/新颖”。于是在豆瓣这一书目下的评论里就出现了类似这样的声音:“大卫米切尔、斯蒂芬金等一众欧美小说家已经把类似的叙事技巧(彼此独立但又相互关联)用滥”;“我觉得小蒋同学想用《解忧杂货铺》的写法,但味道还欠点”。。。
我个人印象中,西泽保彦的《解体诸因》应该也用过类似手法,用得的确更高明些。
其实某种结构或者技巧是否首创,虽然很重要,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比如同样是用滥了的双线叙事,《白夜行》还是玩出了炸裂的效果。蒋方舟的一个优势在于很大的阅读量,可以从自己的阅读经验中汲取更多技巧和灵感,期待她可以把这种资本更好地利用起来。
2. 情节和人物。
对小说这种文体来说,“情节和人物”是重中之重(实验性、先锋性的作品除外)。但是很遗憾,这也是《故事》这本书最薄弱的地方。这个问题之所以专拣“写不好小说”这个点来问,可能也是这个缘故。
毕竟是短篇小说集,我们试抽取其中2个故事来分析(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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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三亚 手铐
柯宏志曾有一个儿子,在6岁那年意外死去,他和妻子的婚姻名存实亡,又爱上自己带的实习生朱晓阳。一天,他忍无可忍,放下现有的一切,去了三亚,他知道朱晓阳也在三亚,想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私奔。与此同时,他看起来心如死水的妻子樊怡也和年少时放弃了的初恋情人强哥相约,一起到了三亚。
柯宏志的“私奔”提议被朱晓阳直接回绝,他恨恨地回到酒店后,听到隔壁传来一对男女的折腾声。隔壁,欢愉过后,强哥却翻出当年被樊怡抛弃的旧账,用一双手铐把樊怡赤身裸体地锁在大床中央,带上门离去。
柯宏志回到家,烧毁了离家出走前写给妻子的告别信,给自己下了一碗面,等樊怡回来。
这是比较戏剧化的一个故事。情节需要设计,这篇的设计感就很强:一个巧合让出轨的夫妻双方订下了紧邻的两间酒店套房。两段偷情双双失败。最后,一个人回到家里,等待不知该如何回来的另一半。
所谓“无巧不成书”。巧合是小说创作中最常用的情节推动元素之一,但它也同样是一把双刃剑。因为读者对巧合的敏锐度很高,并且存在一定批判倾向,因此动用了巧合的剧情必须在其他方面显示出强悍的说服力。比如,《射雕英雄传》中大量情节依赖巧合推动,但金庸强大的想象力和叙事能力,能让读者更多地沉浸其间,而不是清醒地挑毛病。
此外,作者还可以选择的技巧有:通过故事出乎意料的走向,消解巧合带来的“套路感”;用巧合构建一个足够经典的情境,反映更具普适性的人类困境,以此消解巧合的“偶然性”和”刻意感“。
在这个故事里,蒋方舟应该是想用巧合创造一种荒诞感,并通过这种荒诞来反映人生的某种况味。想法是很好的,处理得也有一定味道。比如柯宏志烧掉那封告别信时,信是从结尾开始燃烧的。而信的结尾是这么写的:“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有资格说:我爱你。我曾经爱你,我仍然爱你,我将永远爱你。”
最后,柯宏志下了碗面,一边吃一边等樊怡回来。可以看到她在有意刻画一个非常生活化的场面,因为这个场面越平凡,就让人越想到三亚赤身裸体被困住的樊怡,那个场面有多奇竦。
只不过,我感觉这个故事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滋味,可能是这种荒诞感还不够有普遍性,还不足以产生更深刻的意义?至少对我没有造成太大的冲击。可能作者也觉得略欠火候,因此在这个故事结尾又连续补了两段议论。第一段是柯宏志的心理活动,第二段就直接是作者跳出来议论了。
“就打算这样跟别人斗一辈子。我身边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被自己的美德所折磨,对生活倍感绝望,因为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耗在批评指责他人的种种恶行,然而他们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他们的生活索然无味,只能幻想自己也能像当权者一样滥用权力聊以慰藉。”
我知道一些人,失去了事业或亲人后徒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毫无意义的真空中生活,他们做的许多事终究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的对抗。
这。。。就有问题了,首先是这两段议论能不能升华这个故事的主题,还值得商榷;其次这显然已经不是小说笔法了,作者写着写着,又写回了自己更擅长的散文。
第四个故事——青岛 爸爸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上个故事中朱晓阳的妹妹朱晓光。她的同学胡闹,给她手机安装了一个约x软件,由此引来一个中年男人的骚扰和纠缠。不久之后她竟然发现,这个男人成了母亲的再婚对象(又是一个很有设计感的巧合)。
但这个故事为人称道之处在于描写朱晓光生父的部分。她的生父患有肝病,被母亲隔离在狭小黑暗的隔壁房间,“有时候听到母女三人在隔壁另一头的玩笑话,发出闷闷的笑声,母亲就立刻垮了脸”。
有一天爸爸忽然从床下拖出整整两大纸箱的“哇哈哈”饮料。母亲很惊喜,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甚至用胳膊肘亲热地撞了撞爸爸,问:“什么时候买的?”晓光拿到以后,到幼儿园去炫耀。却被老师拆穿:这不是“哇哈哈”,是假冒伪劣产品“哇哼哼”
从此,父亲失去了女儿对他仅有的同情,在这个家的地位愈发尴尬卑微,然后他失踪了,只有朱晓光知道他变成了一只海龟。
这个故事很明显在模仿(或曰致敬)《变形记》,文本里甚至直接出现了关于《变形记》的表述。但为什么是这个故事引起了读者更多的共鸣(见豆瓣上的评论和讨论)呢?因为它所表达的东西:一个绝对弱者存身于世的尴尬;用尽全力争取亲情和尊严,然而最后的挣扎还是被踩在脚下,化作更大的尴尬。。。这种感受,是普适的,是每个人都能无障碍地get到的。特别是父亲的尴尬,是通过(唯一对他抱有同情的)小女儿的视角来呈现的,亲情的温暖和世俗的残酷交织在一起,就有了打动人的力量。这个时候,那只月夜下的海龟,更是添上了一笔恰到好处的浪漫色彩,让残酷有了审美意味。
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小说的写作者,最不能放弃的,就是对人生普遍疑难的感知、正视和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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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情节,聊聊人物。在对这本书的评价中,两种相反的声音同时存在。有人说“人物的塑造特点十分鲜明”,也有人说“每个角色都是漂浮在空中的演员,没有根基”。我呢,两种感觉都有。
我试着寻找这种分裂感的根源,然后发现了什么。试统计一下9个故事中个主角的职业、身份。
台北篇 姜夕(画家)、 乔意(作家)
拉萨篇 唐鹏(摄影师)、老沈(时尚杂志市场部主任)
三亚篇 柯宏志(记者)、朱晓阳(报社实习生)、樊怡(似乎是全职主妇?)
青岛篇 朱晓光(学生)、母亲(防疫站工作者)、继父(似乎没说?)
伊瓜苏篇 叶莺(音乐教师、前剧团演员)、王帅(电视台节目评委)
武威篇 田福福(残疾人歌手)、丁吉花(餐馆服务员)
维也纳篇 拯民(学生、曾拉小提琴)、拯民母亲(前剧团演员、目前经营餐馆)
轻井泽篇 井上忍(曾拉小提琴)、 井上忍母亲(外文系学生)
美国篇 刘巍(盲人按摩师)、林满(画家)
发现什么了没有,粗略统计的20人,有13人从事文化艺术娱乐相关职业,有3个人是学生,剩下4个人从事其他职业,但是他们的职业大多对情节影响不大(盲人按摩师除外)。
蒋方舟本人曾说,创作这本书让她“掏空了之前人生所有体验和经历”。从上述数据看来,她创作的人物应该大多与她处于相似的阶层或圈子。确切的说,这些人物不是没有特点,但是同质化严重。她写了很多人,但是一大半在写自己。如果算上心理活动特征的话,可能每个人都是她自己。
3. 语言和文字
写这个东东真的好累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那么这块就偷个懒吧。
蒋方舟的语言是可称道的,许多句子都呈现出精致、整饬、准确的美感,再加上始终存在的清醒旁观者视角,把思考、反讽、叹息融入其间,只要没有用力过猛,总是讨喜的。
比如这段
孩子出事后,她本来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几个月前,女友带着她外出购物,看到其中一个明星孩子代言的广告牌,笑着对她说:“你看他长得是不是和毛豆蛮像?”樊怡大概很久没有听到别人提到儿子的名字,像是被大浪劈头盖脸打了一下,险些站不稳。震动平复下来之后,竟然有种凄凉的窃喜。
这段
终于看到母亲,她背着双肩包,拖着一个米色行李箱,穿着深蓝色的男士运动外套,戴着男士的毛线帽。远远地看,就像一个老头儿。
拯民发现,爱自己记忆中的人很容易,但是当他们出现在你面前,向你迎面走来的时候仍然去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可惜的是,常常用力过猛。
在“青岛爸爸“ 那个故事中,少女朱晓光见到了纠缠她的中年男人
眼前的人,额头上有一道极深的纹路,这是他前几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滚时获得的唯一勋章,嘉奖他的执着、执拗和顽固。他从未投降过,他对生命的理解,就是把它简化为敌我关系,一个敌人,狭路相逢,你死或者我死,人生才能够继续。
这段很奇怪。为什么?不符合人物身份。两个几乎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相见,却出现了这么凹造型的画外音,违和感很强。
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个技巧。那就是:即便是对客观事物(如风景等)的描写,也请为它提供一个个性化的视角,以此进一步侧面描写人物。
这里举一个大刘《三体》的例子(求别动不动说人家文笔不好了)
两年以后,大兴安岭。“顺山倒咧——”随着这声嘹亮的号子,一棵如巴特农神庙的巨柱般高大的落叶松轰然倒下,叶文洁感到大地抖动了一下。她拿起斧头和短锯,开始从巨大的树身上去掉枝丫。每到这时,她总觉得自己是在为一个巨人整理遗体。她甚至常常有这样的想象:这巨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两年前那个凄惨的夜晚,她在太平间为父亲整理遗容时的感觉就在这时重现。巨松上那绽开的树皮,似乎就是父亲躯体上累累的伤痕。
用巴特农神庙的巨柱来比喻一棵松树,似乎足够凹造型了。但为什么没有违和感呢?因为这是叶文洁的视角。叶文洁看到的松树,看到松树倒下后生发的心理活动,可以是文中这样的。如果是写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中国农夫伐木,还用这个比喻,就极其不合适。
回到《故事》中的例子,无论是少女朱晓光,还是中年猥琐男,他们的调子都不应该是——“这是他前几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滚时获得的唯一勋章,嘉奖他的执着、执拗和顽固”。
人物沉默了,作者又跳出来说话了。
好啦,伦家写不动啦。
原来认认真真写一个长答案这么辛苦啊!我以后要认真地点赞、回复,哈哈
如果赞的人多,我就再补一个总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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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还有蛮多人喜欢这个答案的。隔的时间有点长,之前说的总结记不清了。
近期我会写一些关于小说中人物塑造、对话写作、视角切换、心理描写等方面的系列答案,希望喜欢写作的朋友关注。
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6158 2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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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创作的长篇小说《流莲》在豆瓣阅读平台上架。作品都是拿来切磋的,评价别人也得承受评价(^_^?),有功夫的朋友可以读读、交流
其实是生活状态变了,心境也变了吧。襄阳城的高中女孩随便说几句话,都能激发人们的兴趣,特别是男生的兴趣,原因除了荷尔蒙以外,还有半个未知的世界。而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学术女,而且是公知,那种生活,一眼就能看到底啊。不光她变了,我也变了。以下内容为自引:
好久以前就说起舟,我和她同岁,高中时她看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我也看五三,相似的生活,如同后座女孩,她的作品,例如骑彩虹者,和我的梦如此接近;到大学以后,她看马尔克斯,我看奈须蘑菇,差距就拉大了。记得前年她出了新书,是近年文章的合集。如今她似乎在做软广告,我又该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