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得了肝癌。我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空着手去医院看他,见面就给了他一拳,夜里拉他出去吃宵夜,灌了他一瓶酒,他媳妇知道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没心没肺。两年后,他媳妇哭着给我打来电话:“谢谢你,让他多活了两年。”
2015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正在电脑前匆忙地加班赶活儿,突然手机振动了一下,我打开随意瞄了一眼,本不准备理会,可当我看到第一行字时,我急忙打开点了进去:“兄弟,我命不久矣,可能今年都熬不过去了,有时间来看看我吧。”我连忙打电话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同时一条信息跟了过来:“其他病床的人和陪护的家属都睡了。”我问他在哪,他把地址发了过来——在我们上大学那个城市的一家三甲医院,我当即就买了第二天的飞机票。
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来到他的病床前,看到他已经瘦得变了形。他的父母妻儿和几个亲戚围在床边脸色沉重地安慰着他,交代他不要多想,好好养身体。同学半闭着眼睛应付地点着头。病床的床头和地上堆满了各种食品和保养品。
大家对我的突然到来好像有些错愕,这也难怪,毕竟他们都不认识我,就连同学的媳妇也只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互相见过。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伸手指了指同学,告诉他们我是来探望躺着的那个人的。同学的家人和亲戚见我笑嘻嘻的,两手空空却说是来探望人的,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听见一个年长些的阿姨低声对边上的人说:“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有这样看病人的?”
同学听见我的声音后,却惊喜地睁开了眼,眼睛里顿时就有了些神采。他对自己的媳妇说:“你先带大家去吃晚饭吧,这是我同学,我跟他说说话。”他媳妇脸色很糟糕,也不说话,有些魂不守舍地带着大家就出去了。
我见大家都出去了,冲到床边就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说疼。我指着他鼻子说:“你少装啊,大学的时候就靠演技骗了我好几顿烧烤。”他听了之后,也微笑着不再装疼,“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啊?”言外之意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快不行了,来见我最后一面啊。
我告诉他:“我这几天闲得慌,正想找地方玩玩,你说你有病,我就顺道来看看你呗。”同学仰天长叹:“我都这样了,你怎么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呢?”我顺手拿起床头的一根香蕉,剥开了就往自己嘴里送去,边吃边问:“到底什么情况啊,看你信息怪吓人的。”
同学神色一暗:“肝癌,三期,第一次手术已经做完了,医生没说我还能挺多久,不过我查了下,也就一年半载的事了。之前没想着打扰你,可我怕发展得太快,我不想让我的兄弟从别人口中得到我没了的消息。”我一边嚼着香蕉一边对他说:“怕了啊?”同学苦笑着捅了我一拳:“换作是你,你不怕啊?”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他:“你还记得我们隔壁班那个大高个么?头特方,一脸麻子那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记得啊,你老说人家总是像是刚干完农活回来的,其实人家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家里很有钱的呢。”
“他前年也得了肝癌。”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一惊,脱口问道:“还在吗?”
“当然在啊,你想什么呢?不过这小子吃了不少苦头,又是手术又是化疗,我听说这小子一天吃的药得有一大碗。”我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个夸张的大碗样,“据说他吃的是进口的靶向药,很贵的,好像一年要几十万,不过人家想得明白,钱算什么,生命最重要嘛。”
同学忙追问道:“什么药?这么贵不能报销吧?”我白了他一眼:“报销?想啥呢,得自费。不过他也就吃了一年多,也就花了几十万而已。他手术很成功,而且他配合积极治疗,医生让干什么干什么,两年不到就控制住了病情,现在虽然身体是虚了些,但人家正常生活没问题了。”
同学撑着坐了起来,嘴里叨咕着,“几十万,也不多啊,一套房子就顶住了。”
我装作没听见,问他嘟嘟囔囔在说什么。他一脸期待地问我:“能不能联系下那个校友,问问到底是什么药,怎么买。”我把胸脯拍得山响,表示没问题,但我也告诉他:“每个人病情不一样,他用的药你不一定能用,在这上面,一切都要听医生的。”他使劲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眼中有了一些期待。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见外面天黑了,我就跟他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同学有些失落地说:“那你快去吃饭吧。”我问他:“你呢?”他摇了摇头,“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胃口。”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对面那家烧烤店吗?”我有些神秘兮兮地问他。他嘿嘿一笑:“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毕业之后,你们都去了别的城市,就我留下了,我后来还去过几回呢。不过算起来,也有小十年没去过了。”
我们说的这家烧烤店,就在我们学校马路对面。老板家有个女儿,年纪跟我们相仿,长得其实很一般,但我同学就是觉得她长得漂亮,经常拉着我们去那家店吃烧烤,就为了多跟人家姑娘接触。有几回,他想人家姑娘了,夜里把我拽起来,翻墙出去吃烧烤。
我低声对他说:“我打听过了,你当年喜欢的那个姑娘,现在是老板娘啦。怎么样,想不想去看看啊?”我同学一摆手,“切,你可拉倒吧,你想去你自己去。我都没几天日子了,还想这个?”
我见他说得心不由衷,就把他被子掀了,把他强行拉了起来:“走走走,我想吃烧烤,我这大老远来的客人,你不得当个东道主吗?”同学没办法,只好同意。我让他换个衣服,不要声张,偷偷溜出去 别让医生护士知道了,否则人家肯定不给出去。
出了医院的大门,我就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那家烧烤店而去。很快,我们就到了,因为刚过饭点,又还没到宵夜时间里,所以店里吃烧烤的人并不多。十年过去了,这家店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老板变成了老板家的女儿。不得不说,我同学的眼光确实比我们好——老板娘跟以前二十出头那会儿大不一样了,之前不知道打扮,现在的她,精致的妆容加上凹凸有致的身材,绝对算的上是美女。
我笑着夸同学的审美领先我们十年,同学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我问他要不要我把老板娘喊过来叙叙旧,他却连忙制止了:“别闹,你嫂子知道了要不高兴的。要不是你胡闹硬拉我过来,我才不会来这里。”我笑了笑,也没继续闹下去。
点菜的时候,我要了两罐啤酒,330毫升的那种。同学见我点酒,笑着骂我不厚道,“知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酒,你还故意馋我?”我没说话,心说等会有你好看的。
等烧烤上了,酒也拿了,我们就开吃了。同学吃了一口烧烤,不由大赞:“味道还是那么好啊!这一下都把我食欲勾起了来。”我见状立刻给他开了一罐啤酒,“吃烧烤怎么能不喝啤酒呢,来,走一个。”我同学瞪我了一眼:“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喝酒?你这是要把我送走吗?”
我也不管他说什么,非要劝他喝,最后我同学被我搞得没脾气了,把酒一端,壮烈地说道:“好,反正也就半年的日子,喝!”说完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把嘴一抹,“痛快!”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非常愉快。我们聊了很多大学时光里的回忆,聊了很多家长里短,也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打算。整个过程中,我和我同学几乎都忘了,他是一个绝症病人,他甚至在喝完一罐啤酒后还想喝,被我以我涨肚子喝不了给拦下了。
到了半夜时分,我们才回到医院。医院里的护士和同学的家属都急坏了,说怎么也找不到我同学,我同学出去还不带电话,以后他未经允许不准出去。待同学回了病房后,我跟他告别,告诉他过几天我还得来找他。他苦笑着跟我开玩笑:“你可得早点,我怕你见不到我咯。”
出了病房之后,我被同学的媳妇拦住了,她红着眼睛拽着我到了医院外面,她哭着骂我:“你是什么居心啊?我丈夫都晚期了,你还带他出去喝酒?你就这么没心没肺吗?”
我再也抑制不住伤心,也捂着脸放声哭了起来——他是我大学最要好的朋友。我那时候家里很穷,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一百块钱,每天只能躲着大家找个没人地方吃白馒头。有一次被他看见了,他没有声张,自己也跟没看见一样。过了几天,他说他想做兼职挣得零花钱,可他一个人最怕遇到骗子,让我跟他一起去壮壮胆。我就去了,俩人一起在一家饭店给人端菜洗碗,一晚上能赚30块钱。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他在帮我——他怕我因为自卑而不接受他的帮助。他一个本地人,父母都是上班族,怎么可能需要他去做兼职挣钱?他帮我打开了一扇门,一扇让我可以自力更生,不再自卑地躲着同学啃白馒头的大门。
同学媳妇见我哭得不像样,路过的人也频频看向我们这边,她抹了抹眼泪,让我冷静一下。过了一会儿,我稍稍平静下来后,对他媳妇说:“嫂子,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坑他的。”说完,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是5万块钱,嫂子你别推辞,我跟他的兄弟之情绝不止这5万,你先收着,回头还有。”说完我就走了。
后来,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不过再也没拉他喝过酒,他也渐渐开朗起来,对抗病情也显得轻松起来。2018年夏天,我接到了他媳妇的电话:“他去了。谢谢你让他多活了两年。医生说他这样的情况,基本就一年的时间,能到三年算是个小奇迹了。
这两年里,他做了很多想做的事,把家里人都安排好了。他在临走前让我告诉你,他知道隔壁那个大个子没挺过一年。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用悲伤、同情甚至绝望的眼神看他,那种眼神让他觉得,他已经是个没有了生命的人了。是你看似不经意的样子,让他在绝境中抓到了一根稻草。”
同学还很年轻,就早早离开了,这让我很心痛。不过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向他人一样,用一种怜悯的态度看待他,这让他有了一丝对生的渴望,也让他有了与病情对抗的力量。
因此,我认为如果要去看望一个身患绝症的朋友,应该这么做:
第一,不要大包小包的买礼物。
绝症的朋友其实对那些食物或者保养品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自己还有没有得治,还能生存多久。即便那些有食欲的病人,也不见得就喜欢你买的那些东西。
如果真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倒不如就他或者他的家属,带去一笔钱,数目不在多少,心意到了就行,这样既不会浪费,又能真正帮到点子上——毕竟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家都是缺钱的。
第二,不要用同情、绝望的眼光看待他们。
他们在那种时候,需要的鼓励和勇气,如果大家都带着悲伤、同情甚至绝望的情绪对待病人,我相信他会感受到那种绝望的,这不利于他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