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戍边多年,不是为了让你远嫁至此和亲的。”
“将军,我爹给你发工资,也不是为了让你谈情说爱的。”
我看着表情瞬间变为错愕的将军,高贵冷艳一笑,放下轿帘:“走着。”
1.
我,萧池虞,老海王,没有心。
仗着有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以及当皇帝的爹,我在朝中日日兴风作浪。
温文尔雅的探花郎、风流倜傥的户部尚书二公子、英武雄健的小将军,都不在话下。
当然,调笑暧昧,点到为止,撩完就跑。
我爹眼睁睁看着我收割一帮未来栋梁的芳心,人前厉色斥责,人后偷偷点赞。
“给父皇把这些人都拿捏好了,就不愁他们不卖命。”
于是,本着效益最大化原则,我爹一直没将我许人,我也乐得自在。
后来,姐妹们纷纷出嫁,只剩我一人熬到了二十岁。
但好巧不巧,就在我这个大鄢第一剩女的二十大寿当天,邻国使者来访,要替新君求娶公主。
我爹愁得一夜没睡好,天亮时,我却容光焕发跪在了大殿前:
“父皇,女儿愿意。”
2.
我,萧池虞,人不如其名,天生一颗事业心。
我爹听完我絮絮叨叨后转忧为喜,松松快快去给我准备嫁妆。
左右大鄢如今国泰民安,朝中太平,唯有边患未清。至于我自己,留情无数,也因此结下不少梁子,多少有些烦心。
因此,论起和亲最佳人选,无人能胜我半分。
“女儿,去祸祸死他们。”
送我上轿前,母后嘱咐道。
池虞定不辱使命。
3.
我走的那天,京城一片哗然,男女老少夹道相送,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里。
当然,其中不少是我老相好的。
而我,面对他们情真意切要与我共进退的毒誓,泪眼婆娑,三分不舍四分感伤外加三分无奈地递上一张小手绢:
“虞儿就此别过,除父母故国,便只有一人牵挂。望郎君千万珍重自身,莫忘忠君护国,觅一贤良妻房,就此把虞儿忘却吧。”
临走都不忘让他们帮着朝廷,我爹都要感动哭了。
放下轿帘,我掏出镜子检查完妆容,从侍女手中接过手绢:“下一个。”
告别京城,又是半月有余的跋涉,才终于到了鄢綦两国交界。
“公主,往后如何打算?”
我微微一笑。
“生儿子,当太后。垂帘听政,人生巅峰。”
谈恋爱算什么,大权在握、吃香喝辣,才是无上享受。
4.
大婚定在钦天监算出数十年难得的吉日。当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又有红烛帐暖温香缭绕,一切安排都无比妥当,只等水到渠成。
“公主久等。”
在喜床上嗑了足有半个时辰瓜子后,我听到门口一阵骚动,赶忙把皮屑扫到帷幔下。
听得一道带着些许醉意的声音,我暗暗一喜。
嗓音如此,模样也定不会差。
“臣妾为觅得一有心人,自及笄之日便日思夜想。如今又跋山涉水远道来此,自然是好等。郎君可定要补偿臣妾一番真心。”
我柔声开口,小心拿捏着分寸。
按照往常来看,对方定会动容。
可我等了须臾,等来的却是轻轻一声笑。
“还挺会说。”
“……”
你怎么能不按套路来。
我萧池虞撩人无数,怎能因一次碰壁便气馁。
“夫君,夜风袭人,臣妾身子有些冷。”
他轻叹了一口。
有机会。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多穿些。”他甚至“啧啧”两声,“我就不冷。”
我想爆粗口。
“为免传染,朕去自己睡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喜服,走至门口时又脚步一顿,“多喝热水。”
他甚至连盖头都懒得掀。
就这样,我这条在大鄢民风开化的池子里膨胀又自在的鱼,被扔到了綦国的沙漠里。
活了二十年,在“撩汉子”道路上栽跟头,这当属头一次。
出师不利了家人们。
好在虽说国母身份有名无实,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命妇亲贵面前装逼。
大婚次日,我将金玉珠翠明晃晃堆了一头,化着浓妆坐在绛云台主位,嘴唇紧抿,微微蹙眉打量着在座大气也不敢出的女眷,一副“老娘不好惹”的架势。
“本宫,”安静许久后,我忽然开口,惊得前排一妇人一激灵,“千里迢迢来綦,乃是为两国睦邻,结永世之好。”
座下自然一片附和之声。
“故此,帝后和睦,乃是利泽万民、造福千秋之功。本宫初来乍到,于綦国风土人情尚不熟稔,还望各位能无所保留,慷慨进言。”
说白了,就是该咋和我老公处啊?
无需我使眼色,一旁的鸿鹄轻拍拍掌,捧着礼品的侍女鱼贯而出。
在妇人们满面喜色殷勤谢恩之机,我抬起袖子挡着脸,悄悄吩咐:“赶紧拿本子记。”
足足三个时辰后她们谢恩离开。空阔的大殿中只剩我翘着二郎腿,翻着小本本上的各种流言蜚语。
啧啧啧,值。
但是仔细看去,大多是些暂且用不上的八卦花边,关于这位新任夫君的,却少之又少。
林思渊,芳龄二十五,三岁被先帝逼着入尚书房学习,十五岁就领兵收割了大鄢士兵头颅不计其数,业余爱好钻研兵法和器械,没了。
淦。
想起后面这茬,我就气得牙痒痒。
若非这次和亲两国暂且休战,我真保不齐会大半夜一簪子结果了他。
正在我对这寥寥数语皱眉头时,逆光处有一人进了大殿。
皇帝?
不对。想起在大鄢时我爹即使出恭都要浩浩荡荡一群人伺候的排场,这八成不是。
“你是何人?”我先发制人道。
那人走上前来,低声咳了咳,似是染了风寒。
他不理我,自顾自在一旁小桌上面找着什么东西。
我又重复了一遍。开口便有些后悔,这样气势弱了不少。
“你不认得我?”
他这才抬起头,受光线昏暗所制,我要努力探着身子才能看清。
剑眉深目、鼻梁高挺,五官立体而英气,小麦色肌肤愈显丰润大气,双眸深邃,似乎更添了几分成熟韵味。
綦国男子长相果真与大鄢不同,有意思。
他盯着我看了短短几秒,就无所谓地别开了头:“鄙人姓林,长公主几岁,公主可称一声二叔。”
这算什么称呼?
“怎么不叫二大爷呢。”我小声咕哝一声,不料却被这位耳尖的“长辈”听了去。
“也行。”
得,我一介金尊玉贵的公主,稀里糊涂认了个大爷。
就这人衣着考究气派而言,若说是皇室哪位叔伯,倒也有几分可信。
我随手拿了块蟹粉酥,咂摸着试图滤清辈分。
“启禀陛下,您要的琉璃盏方才找到了。”
“二大爷”身后急匆匆追来一太监,手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碗,忙不迭行着礼。
刚吃下去的蟹粉酥噎在了嗓子眼。
我靠。
强忍着掐死他的冲动,我站起身来盈盈一拜,捏着嗓音矫揉造作地开口:“陛下何苦欺瞒臣妾?”
“朕有么?”他接过那琉璃盏,对着阳光举起些许细细赏看,“是公主自己,天资聪慧。”
他末半句说重些许,字字铿锵,实打实的锥心。
我萧池虞发誓,若是在从前,敢对我不敬的,我爹能罚他九族扫猪圈。
念在如今寄人篱下,且有使命在身,我咬了咬牙,款款走至林思渊身边,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这招乃拉近距离必备,配合温香软语,效果极佳。
“郎君得了什么稀奇物什,可否与臣妾一观?”
我扑闪着睫毛,微微嘟起嘴,极力演绎小女儿家娇嗔模样。
他扭过头来,扫了我的手一眼,将琉璃盏递还给了那个太监:“不给。”
“……”
你打算气死我方便与大鄢开战吗?
我再绷不住,一甩袖子气呼呼离去,企图用无声抗议表达不满。
而在我离去后的殿中,某人悄悄弯了嘴角。
5.
此后数日,我顶着不爽,使尽浑身解数对林思渊献媚。
“掌事宫女为何连陛下饮酒都要时时进言?若是臣妾照拂,定要将陛下舒心放在头一位。倘若来臣妾宫里,臣妾定不会向各位太妃透露半分呢……”
他淡淡瞟我一眼:“饮酒伤脾,皇后是盼朕早些驾崩?”
这话倒也没错。
他拿起一旁新呈上来的雪花酪,我又凑了上去。
“臣妾宫里点心总不合口味,倒想尝尝陛下的如何。”
说着,我就着他的勺子抿了一口,继而对他甜甜笑了笑:“不愧是您的呢,真甜。”
但就在我眨巴眼时,突然莫名闻到一阵花香,当着林思渊的面打了个喷嚏。
他蹙了蹙眉,用略带无奈的目光瞥了一眼勺子,继而把一整碗都推给我:“赏你了。”
还嫌弃我了?
在夜晚红烛帐暖、异香袅袅之时,我整了身藕粉色寝衣,忸怩地盘在林思渊书桌旁,嗲声嗲气地撒娇道:“陛下,臣妾心慌得很,您给臣妾揉一揉好不好?”
他正看进贡来的弩机入神,闻言轻叹一口,一言不发地伸手拿起一边的大氅递给我。
日子如此往复,连向来有恒心的我都泄了气。
也罢,晾他一阵子,待他感觉到身边寂寥,自然会哭着回来求本姑娘。
果真,在我放弃两日后,他主动找上了门。
彼时我正悠哉悠哉躺在院子里看某种不可描述的画本,突听得一声通传,慌忙一把将本子撂进了身旁的荷花池。
林思渊背着手缓缓踱来,略一扭头就看到了池子里浸了半湿,正浮浮沉沉的书。
“许久不见陛下,可是清瘦了!”
见他似乎有意去探那画册,我忙提起裙摆贴了上去,抱着他的胳膊,伸手拿小手绢擦拭他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他难得没有把我提溜开,而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老相好的,打上门来了。”
我脱口而出:“哪个?”
说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就在我悔恨这须臾,林思渊向后错开一小步,两三步并至鱼池边,微一弯腰捞起那小册子,接着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陛下……”
您听我狡辩。
“朕的皇后,玩得挺花。”林思渊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巴,一双原本就写满了城府的瞳孔仿佛又深了几分。
臣妾如今都已经金盆洗手、找老实人嫁了,您何苦这般不依不饶。
我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他则垂眸干咳一声,头一次主动牵起我的手向殿外走去。
“欠下的情债自己还。”
6.
在“不干人事”这一领域,林思渊可谓造诣颇高。
我以为,他不过是言语上吓唬我一二,不想他直接打包了我一同接见大鄢来使。
“陛下,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我软绵绵开口。
“少来。”他都没正眼看我一眼,“昨夜偷潜入御书房翻看奏折的,莫非另有其人?”
淦。
“还有,私刻御玺是重罪,饶你一次,若有再犯,朕便带你去看看大綦军营如何。”
与林思渊这种非人洞察力形成反差的,是将军周玟。
照常理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乃是道义。但周玟这个昨日还在哐哐砸别人城门的将军,今日就自称使节,佩剑来到了綦国皇宫。
倘若我是林思渊,杀他都不用眨眼睛。
孤身入敌国王庭,周围全都是虎视眈眈准备要他项上人头的卫兵。
这样的人,真不知该赞他一声忠勇义胆,还是骂他不动脑子。
当然,看清他面目的那一刻,我方才心下了然。
“我戍边多年,不是为了让你来和亲的。”
数月前行至鄢綦边界时,我的轿辇曾被一人拦下。
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父皇何故要派这样一个恋爱脑来庇佑一方百姓?
更狗血的是,我压根不认识他啊。
于是,我语重心长教育他:“将军,我爹给你发工资,也不是为了让你谈情说爱的。”
说完,我拍了拍他肩膀:“格局打开。”
可就因这一拍,我袖中的绣花小手绢掉了出去。
此刻,他手中拿着我的小手绢,目光灼灼盯着我:“公主,臣蒙您青眼,愿肝脑涂地以报恩德。”
别别别,我怕你自己命没了,还把我也带走。
无暇应付他的我偷偷扭过头观察林思渊的神情:
他面上几乎波澜不惊,只是眉头比之往常微蹙紧了些许,唇角下压,略眯了眯眼盯着周玟手中的帕子。
只要站远几步几乎无法发觉,可我却清楚感知到:他此刻很不爽。
我明白,即使他对我这个名分上的正妻再不屑一顾,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的“老情人”找上门来耀武扬威。
自然是保住命要紧。
“陛下——”我刚开了个头,满腹的诡辩就被林思渊轻轻抬起的手挡了回去。
“给朕,也做一个。”他说这话时似乎隐隐咬着牙。
“什么?”
“要比他的大、绣花多。料子去内侍局挑最好的。”
我懵懵然点了点头。
好奇怪的求胜欲。
接着,他扬了扬下巴,用一副“别惹老子”的腔调与周玟正面开杠:“将军远道而来,加之与爱妻是旧识,鄙国自当以为座上宾,依礼相待。”
我人傻了。
说好的杠呢?
懂了,鸿门宴。
想及此,我赞许地看向林思渊,还伸出爪子在他手背上握了握,他略一挑眉,狐疑看我一眼:
有病否?
而彼时的我心情舒畅,脑海中只有一条:是时候让父皇看看他麾下养了个什么草包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周玟,是你担不起职责在先,退位让贤也是应当。
只要劝着林思渊别直接砍了他,太打我爹的脸就行。
可暗戳戳脑补一出大戏的我在听内侍局总管禀报时却愣在了一边:
林思渊这家伙,他来真的。
鲍参鱼肚,燕翅花胶,笙笛箫管,甚至还有杂耍艺人。
我甚至怀疑我们大婚那日是否有此规格。
罢了,林思渊办事不走寻常路并非头一次,静观其变就好。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不知正打着什么算盘,而我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二人各自心怀鬼胎,沉默了许久。
在步入泰和门时,他却再度牵起了我的手。
拿姑奶奶当工具人?
我皱眉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甩开他。
他又牵。
我再甩。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后,我在大殿台阶下站住了脚步:“陛下,做戏给旁人看,有意义吗?”
他看了我片刻,忽垂眸笑了。
成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笑得这样温和。
我微微失神,忙摇了摇脑袋,重新与他对视。
“装不了温婉贤淑了?”
他又轻笑了笑,我一阵心虚,眼神忍不住乱飘。
这家伙,他什么都知道。
“那保证仅这一次,好不好?”他看着我,眼中含笑,让我心下不由一动。
该死的老男人,惯会蛊惑人心。
我脸颊红了红,垂着头将手递了过去。
我萧池虞,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潇洒女子,竟在一个老鬼头面前落了下风。
7.
在得到林思渊“司珍司东西随便挑”的承诺后,我开始尽职尽责扮演浓情蜜意中的妻子角色。
至于林思渊,他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他先前的油盐不进,不是装的。
他是真直。
因为这孙子表达对我的“悉心呵护”的唯一方式,就是夹菜。
佛跳墙里的鲍鱼。
螃蟹馅的小饺子。
玉米面鹅油蒸饼儿。
我面前那个本就小巧精致的描金碗,很快堆得冒了尖尖。
“陛下,臣妾不能吃太多的。”我温温柔柔撒着娇,“怕胖。”
林思渊沉思片刻,低头在我耳边轻轻开口:“异兽馆的金翅乌鸡,是你烤的吧。”
……
“怎么,舍不得?”
被戳穿了的我索性露出了尖牙。
他伸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管够。”
虽说我们谈论的不过是昨晚的夜宵,但耳鬓厮磨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又不知要脑补出什么。
果然,周玟坐不住了。
“陛下与公主貌似感情甚笃,可为何民间多有传闻,称陛下早有意中人,迎娶公主不过与大鄢停战的权宜之计?”
废话么这不,他见都没见过我,还能是真爱?
等等,意中人?
嗅到了一丝绯闻气息的我立刻转头盯着林思渊。
“鄢国向来崇孔孟尚礼义,不想竟也会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台下綦国朝臣纷纷附和大笑,周玟则拍桌而起,双目圆睁盯着林思渊。
你骂他可以,骂我们大鄢,那就是找抽。
于是,一秒被点燃的我一甩袖子端起酒杯,挑衅地看着林思渊:“陛下可曾听说过橘生淮北为枳的故事?”
这一出来得意外,林思渊蹙了蹙眉。
我声音并不高,台下听不真切,却多少也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突变的气氛。
“别太过分。”
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完,继而眼波流转,婉转一笑,微微举杯向林思渊示意:“臣妾敬您。”
见我好歹将戏圆了回去,林思渊搭在扶手上的手也放松了些许,抬了抬头,与我对视一眼后看向周玟,声音平稳:“延平公主乃大鄢至宝,朕幸得妻如此,自然尊之爱之,并无从权宜。”
这还像句人话。
我不动声色看着台下周玟表情。
他眉峰紧攒,显然并不相信林思渊所言。但至少这一次侥幸圆过,勉强免了一场纷争。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回宫关起门来发脾气。
“陛下,臣妾不胜酒力,请辞了。”我干巴巴说着,微微嘟着唇,确保林思渊注意到时,又故意抽泣一声,用手绢掩了掩面。
这下子他总该明白我不爽了。
若是在往常,但凡我表现出些许不快,总会立刻有人递来手帕悉心安抚,之后便万事都遂我心意。
而他则诧异地一抬眉:“这便吃饱了?”
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无力地抬起头看他。
“回头朕的山楂蜜饯分你一半。”
他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我,低声补充道:“真菜。”
我萧池虞对天发誓,与这个老男人不共戴天。
离开泰和殿,我独自快步走在前面,将一众仆从甩在身后,心中把姓林的祖宗挨个点名骂。
想别出心裁反常理,搏出彩获本公主青眼是吧?
老娘偏生不让你如意!
从今日起,林思渊就是本公主头号大敌!
走着走着,我突然脚步一停,身后的长队刹不住,前继后拥扑拉拉摔了一地。
“不对劲。”
仆从手忙脚乱起身收拾轿辇,而我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定定站在原地,脑海中一个想法无比隔应:
先前在鄢国时,我身边献殷勤者众且从未间断,我也因此从未对其中任何一人有过格外留意。潇洒恣意、任性妄为,前一天海誓山盟,后一日哥哥再见。
无论喜恶,这样心心念念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林思渊这个老男人,莫名凭借这软硬不吃的狗样子,在我心里扎了根。
这样想着,我又急又愤,快步走到最近的一棵树边,狠狠打了一拳。
“谁喜欢他了!”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心下恼怒,打那树干时也是实打实地用力,加之近来鲜少活动,只听得“咔”一声响,我愣在了原地。
良久,才有隐隐的痛从手腕处传来,并逐渐剧烈。
我一拳给自己手腕干脱节了。
眼泪“刷”地下来了。
娘,我想回家。
8.
找太医诊疗完已经过了好些时候,我身心俱疲回到宫中,不管不顾一觉睡到了次日天明。
醒来时,一个剔透的水晶盖碗放在床边,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山楂香气顿时弥漫开来,红宝石一般的蜜饯闪着微光,十分喜人。
盖碗下压着张字条:“饭要吃好,不嫌你胖。”
狗男人!谁胖了!
我愤愤盖上盖子,又故意把碗推远了些。
正在此时,鸿鹄打了帘子入内,领着几位宫女前来服侍我梳洗。
“周玟呢?”
我原想问林思渊如何,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凭借昨日他对林思渊那嫉恶如仇似的态度,只要没被下了天牢,多少还算有救。
“周将军安然无恙地与陛下参观神机营呢。”
“什么?!”
我一心急,抽手时未顾忌胳膊上绑着的绷带,登时疼得倒吸凉气。
鸿鹄搀扶我坐下:“将军与陛下彻夜长谈,互引为知己。将军直言陛下为英雄豪杰,听闻陛下亲自改造火铳威力十足,特请求前往观瞻。”
我凌乱了。
是该说林思渊狡猾,轻易化敌为友,还是该说周玟睿智,才得以窥探军情?
“带我去看看。”
我凝神片刻,又补充道:“打扮好看些。”
匆匆来到神机营,一路车马颠簸已经让我精心梳就的双刀半翻髻略显凌乱,又整装许久,我才迈着莲步、提着裙摆,来到这处处枪械军刀和满脸横肉大汉的所在。
“嘭”一声巨响,我吃了一惊,身后的几名宫女甚至惊呼出声,吓得花容失色。
“陛下好枪法!”是周玟的声音。
我心道不妙,加紧了脚步。
然而我看到的这是什么画面?
林思渊手持火铳,凝神瞄准,周玟则兴奋异常,在旁连连叫好,看向林思渊的眼神中写满崇拜。
又是“嘭”一声,我下意识攥紧了手帕,后错一步,看向前方的靶子。
正中靶心,且与前一发几乎重合。
完了,要是惹到这家伙,他定能让人死个痛快。
“陛下……”
我弱弱出声,而那两个正在兴头上的男人甚至没发觉我的存在,直到身边看不下去的太监扯着嗓子通传“皇后驾到”,他们才诧异地转过头来。
咋,合着我还来错了?
我忍着不爽,走上前去,刚要掏出小手绢——
“陛下辛苦,不如稍事休息。”
周玟拿着我先前的粉色小手帕,体贴地给林思渊擦着汗。
这回连一向见惯了大场面的鸿鹄也看不下去了。
不是,周玟你这么闲呐?!
我使眼色示意鸿鹄将那个碍事的家伙拉开,举着手帕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在他额角沾了沾:“夫君如此厚待周将军,臣妾实在动容。”
余光瞥到一旁的周玟,他无丝毫表示,注意力似乎反被鸿鹄吸引了去。
“用早膳了吗?”林思渊似乎完全无视了我费了两个时辰的盛装。
我摇了摇头。
“总是不听话。”他无奈地看我一眼,蹙了蹙眉,又问:“今日哪里与往时不大一样。”
他终于发现了!!
“为何打了绷带?”
“……”
我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没有作答,走前去摸了摸他放在一旁的火铳:“臣妾看这物事有趣的很,也想一试呢。”
表示对对方爱好认同,这招百试百灵。
“你拿不动的。”林思渊笑着摇了摇头,我被一激,反不信邪地将其拿了起来。
刚离了桌面,火铳就重重往下一拽,险些把我还完好的胳膊也带脱臼。
身旁那家伙发出轻轻一声嗤笑。没等我发作,走上来托住了我胳膊,一边照看着受伤的手腕,帮我调整好姿势:“这样。”
我后背微微靠住了他的胸膛。第一次离得这样近,我面颊瞬间烧了个通红。
“再抬高些,手臂放松。”
然而我脑海中已经一片空白。
我按着他的指示扣动扳机,伴随着一声响,火铳的后力使得我向后猛地靠去,头顶在林思渊下巴一磕。
“臣妾冒犯圣体,陛下恕罪。”
我闪开身子,低下头掩饰着绯红的脸颊,不敢去看林思渊的眼睛。
该死,心跳这样快,是因为方才的枪响吗?
“初次尝试便得如此,皇后天赋不错。”
抬头一看,林思渊已经径直走到了靶前,背对着我看上面的弹孔。
“可要与我们一同用膳?”
他转过身来,我也看向周玟,与他面面相觑了片刻后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问的是我。
热闹都是他人的,我这个正经妻房,其实就是个摆设。
结果,精心穿了一身价值千金之数绫罗绸缎的我,一头雾水地被带去吃了烤全羊。
面对一桌滋滋冒油、孜然与辣椒香气扑鼻的纯荤宴席,我吞了吞口水,仍然一筹莫展。
“你行动多有不便,朕来吧。”
我抬头看向林思渊,第一次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自从来到綦国,我的底线果真一降再降。
若是在从前,即使有人主动请缨替我剥虾,也要取决于我心情如何、是否愿意赏光。
“这样看着朕做什么?”林思渊用小刀从骨头剃下肉来放在小碟中,捎带瞥我一眼,嘴角微勾了一下。
我摇摇头,继续看着他认真地处理好羊肉,然后夹起一筷放入自己口中。
……
感动个鬼。
“抱歉。”
他挑了挑眉,似乎也是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重新夹起一块肉,蘸了蘸酱递到我嘴边。
我张口接住,然后泪水瞬间溢满眼眶。
辣死了。
然而没过多久,林思渊竟然喝多了。
我曾经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要找出他的软肋。却没想到,他最大的软肋,是酒量不行。
在大鄢时,每每陪着父皇喝酒,他同样饮少辄醉,偏生又聒噪,几杯下腹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要荡平列国一统天下。
而林思渊则不一样。
他安静得很。
我还在纠结怎么把周玟这个烦人精弄走时,身边不知何时绕来一个胳膊,将我往怀中一带,紧接着就是炙热浓烈的酒气。
“虞虞,我好像有些醉了。”他轻声说。
那两个字一出,我瞬间感觉仿佛一阵电流自身上涌过,手脚都瞬间麻痹,只有心中暖洋洋痒酥酥。
“你唤我什么?”
他没有再回答,倒头靠在了我肩上。
我也不想心动,可是他叫我虞虞欸!
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边的碎发,见他一动不动,又戳了戳他脸颊。
“回宫。”
睨了一眼同样喝得酩酊大醉的周玟,我叹了口气,示意一旁的大太监前来搀扶。
可喝了酒的人身子分外沉,他此刻如一团糍粑一样黏在我身上。我有一只伤手动弹不便,旁人前来搀他,却是扒也扒不开。
“别碰朕。”
他睁开眼,牵着我的手站起身来,维持着镇定,走至周玟面前,屈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萧池虞,朕的。”
我听到这如孩童宣誓爱物主权一般的话,没忍住“噗嗤”一笑,抬起头看他时,却见林思渊神情写满了认真。
好一个幼稚鬼。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时,我拉了拉林思渊的手,轻声唤他:“你若不嫌弃我不漂亮、脾气差又什么都不会,我也真心待你,好不好?”
常理来讲,他自然应当说:虞虞分明貌若天仙、温柔似水又勤奋好学,得妻如此乃朕之福。
可他偏偏伸手在我脸颊上一掐:“无妨,朕就喜欢丑的。”
给我整不会了。
也罢,毕竟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祖宗的夫君,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
9.
当夜寝殿中甜香袅袅,暖意融融。喝过醒酒汤的林思渊眼神略清明了些许,支着头坐在窗边读书。我则拆掉了白日里的满头珠翠,长发用一支木簪子半挽,其余则随意披散,找出了绣绷针线,准备在手帕上绣一朵霸王花。
只是碍于此刻手腕活动不便,做做样子也便罢了。
“池虞还是淡妆好看。”他突然出声。
我心中软了软,故意逗他:“那是浓妆不好看?”
“嗯。”
我无力地伸手捏了捏眉头,默念几句波若心经。
“铅华脂粉俗气,公主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天生丽质,藻饰反而画蛇添足。”
他低着头,平心静气说出这一番话来,倒让我脸颊微红了红,放下绣绷,支着下巴歪头看他:“可若是我偏生喜欢翡翠金玉、绫罗绸缎呢?”
“无妨。”他抬起头来笑了笑,深黑色的眸子映着烛光微微闪动,“足够。”
他什么时候这么会了?
正当我要回答,鸿鹄走进来行了个礼:“娘娘,鄢国使臣送来的礼品出了些岔子,兴许要您亲自过目。”
好端端的,能有什么问题。
我向林思渊耸了耸肩,随着鸿鹄一直走到院中假山后的玉兰树下,转头皱了皱眉,准备出声询问时,自阴影中走出一人来。
定睛一看,正是周玟。
看他镇定的模样,竟无一丝醉态。
“周将军演技过人,连本宫也被蒙在了鼓里。”我淡淡开口,掩饰着内心的惊讶。
“公主也一样。”
听他此言,我不动声色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公主远嫁綦国已半年之久却一无所获。莫非时日久了,连公主自己也信了和亲是为两国和平的鬼话?”这一回,他口气生硬,与先前判若两人。
“本公主倘若来日诞下太子,綦国未来皇帝便有了一半大鄢血统,还需要担心几座城池的小事?”
他冷笑一声:“千秋功业竟寄予此,公主全然是在自欺欺人。”
他拿出一个小纸包来:“服下此药,公主便会气息全无,形同死亡。届时,鄢国会派人以风俗为由接回公主,至于旁的,则无需公主担心。”
要我假死,岂非是要借此与綦国开战?
我迟疑片刻,没有接那药包。
“公主难道是对林思渊动情了?”他冷笑一声,”莫非公主已然忘了自己是怎样一个多情之人?”
昏暗的光线中,周玟的面容已然看不真切,只有一双虎狼般的眸子闪着幽异的光芒。
“好自珍重。”
我缓缓回到寝宫,仿佛身上气力霎时被抽干了一般,只觉四肢无力,仿若行尸走肉。
林思渊仍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微微支着头,丝毫没有放松,却已经不知何时悄悄睡着。
夜风袭人,就睡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我叹一口气,戳了戳他试图叫他起来,奈何看他呼吸均匀睡得安稳,只得从房内取出毯子盖在他身上。
指尖触及他的那一刻,我怔住了。
若说是要铲除一个敌人,此时自然是最好的时机。
可我只是卸下手指上的护甲,伸手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家国情仇,岂是杀掉一个好皇帝便能解决的。
要算账,去朝堂上与綦国国君对峙,别对我夫君耍阴招。
这时,林思渊低低咕哝一句:“池虞……”
我以为他睡醒了,忙探身过去:“怎么了?”
“母亲,我想吃豆豉鱼。”
平日里不苟言笑装成熟,睡梦里倒如个孩子般。
我不禁一阵好笑,无奈地给他塞了塞被角。
手刚碰到毯子边,却被一把反握住。
我抬起头,林思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浓密的睫毛上似乎带了些潮气,衬得他的目光都仿佛柔和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在我正要低头时,忽然吻了下来。
然后我的脑子就炸了。
再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简而言之,就是本公主的正宫身份,坐实了。
10.
周玟死了。
听到消息,我惊得险些从凤與掉下来,瞄了一眼身边的侍从,俯下身压低声音:“消息可作得真?”
“千真万确。连綦国边界还未出就遇了强盗,一行人只剩了个小卒,带着伤连夜快马回来报的信!”
鸿鹄原一向处事不惊,这一回却显然慌了神,面色也不如往常。
好歹也是镇守边境的将军,即使舟车劳顿,又怎会轻易卒于草寇刀下?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林思渊脱不了干系。
而当我带着鸿鹄,一声招呼也未打便冲入御书房时,他则无比淡定,全然没有做贼心虚的模样。
“朕有礼物送给你。”
难不成,是周玟项上人头?
看到他拿出的物件,我到吸一口凉气。
从前父皇总是夸我料事如神,在他这里,却仿佛失了灵。
他送给我的,是一把金光闪闪的火铳。
特意做成了小巧些的模样,还雕了只展翅盘旋的凤凰,口衔着明晃晃一颗东珠。
看上去……又贵又丑。
我纳闷:“陛下何故送臣妾这个?”
“喜欢吗?”
看着那精雕细琢、明晃晃的物什,我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可人家刚送了礼物,我还哪里有脸质问周玟死因……
!!!
好啊,姓林的果然心机了得!
小小一块金子,便要拿捏住我没底气与他对质?
想至此,我捏了捏掌心:“陛下——”
“要不要试试?。”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陪着他玩了一下午的枪,回到宫中已经胳膊酸得喝水都要人喂。
更气人的是,他口口声声说要手把手教我,一转头自己玩得热火朝天,还不忘探过身看一眼我的靶子:“菜鸡。”
我现在严重怀疑林思渊人格分裂。
否则想想那天晚上的温柔郎君,如今身边的狗皇帝只可能是被掉包了。
晚上,我对着窗前看地图的林思渊死死皱着眉头。
倘若目光有温度,我八成已经能将他烧个洞出来,可他偏偏毫无直觉,一门心思扑在那张破地图上。
等等,地图?
不会是想入侵大鄢吧?
我心跳不由加重了些许,轻手轻脚走到他背后。
“何事?”
他没有回头,淡淡出声。
我有些紧张,灵机一动伸手捂住他眼睛:“陛下,猜猜臣妾是谁?”
他叹了口气。
“后宫就你一个,自己猜。”
呆子,完全不懂何谓情趣。
我没有松开手,他无奈,伸手把我提溜到一边:“别闹,朕忙着呢。”
逼我出绝招是吧。
我绕到他身前,挡住地图,娇俏一笑,妖妖俏俏地开口:“陛下劳碌一日,夜宵是想吃酒酿圆子、牛乳茯苓霜,还是……我?”
“酒酿圆子。”
他仿佛好脾性地宽纵了我的胡闹,又十分“耐心体贴”地温声让我滚。
“你!”
我一甩袖子愤愤离开,走出几步又被他叫住。
“等等。”
还是有希望的对不对!
“还是茯苓霜吧。”
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刀一个人。
“林思渊。”
我抱着“反正老娘是邻国公主给你十个胆子也不敢砍我”、破釜沉舟的决心,握着拳转回身,几步走回他面前:“周玟,是你干的对不对?”
“直呼朕的名讳可是大罪。”
话虽这样说着,他却没有丝毫被惹怒的模样,反而仿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株连九族的罪都干过多回了,还差这一宗?”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我要一个答案。”
“以下犯上、觊觎皇后、意图刺探军情、破坏綦鄢邦交。朕已经足够留情了。”
果然。
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眼眶忽一热,鼻子酸了酸,眼看要掉下泪来,赶忙抬起袖子掩面,转头向外逃去。
“不过命人下了些泻药而已,至于么。”
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口时,他带着无奈喟叹的一句话悠悠飘来。
啥玩意儿?!
11.
听完我讲述,林思渊竟然表示无语。
“一国将军,竟能被区区几个盗贼杀死。”
他摸了摸下巴,眼神略放空地看向窗外,喃喃道:“鄢国就这?”
我捏紧了手帕:“陛下,请注意言辞。”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
“参见陛下。”
我和他双双回头看去,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手捧一木盘,低头恭顺道:“启禀陛下,鄢国使臣已平安返回,鄢国皇帝特传书致谢。”
林思渊看着我一挑眉,从木盘中拾起信笺扫了几眼递给我。
我皱着眉头读完,心中疑惑更甚。
笔迹是我爹,火漆封也丝毫不差,又有他的私玺和戒指为信,外人是千万仿照不来的。
“连朕这里也并无周玟出事的消息,你又从何听说?”
我装傻地眨了眨眼睛。
“别装。”
看着那双写满“朕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眼睛,我低了低头:“从大鄢带的暗卫。”
“没收了。”
我睁大了眼睛。
“能力堪忧,如何保护你。”
他用一种不知是嫌弃还是无奈的眼神瞟我一眼:“还是多跟着朕吧。”
果然他还是心疼我的!
正我当动容,他微摇了摇头:“太菜。”
我伸向他的爪子微微一颤。
能不分时间地点,轻而易举一句话杀死所有情致。这等天赋,鄢人当真望尘莫及,即使苦心修炼也难以望其项背。
虽然仍有些许疑虑,但至少眼下麻烦算是暂时解决。
而我心头又想起了一桩旧事。
我看向林思渊,幽幽然开口:
“听闻陛下有个意中人?”
他表情一滞。
“困了,今日歇在你这里了。”他站起身,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向寝殿走去。
我急了,站起身去扯他衣袖:“哎你等等把话给我——”
“朕怎么娶了个废话如此多的婆娘。”
林思渊站住脚步,转身一弯腰把我打横抱起:“说了茯苓霜又食言,今日只能将就了。”
我急红了脸。
这家伙到底有几副面孔?!
次日一早起时,他人已经不见,只有身旁的空处还留有温热。
我翻了个身趴在软枕上,唤鸿鹄来服侍起身。
“娘娘嘴角翘得下不去呢。”
她掀了纱帘拍拍掌催促其他宫女,一边打趣道。
“讨厌死了你!”
我一骨碌又钻进被子,蒙上脸笑着骂她。
等等。
我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本宫方大婚时的那本册子,还在么?”
12.
靖南王侄女、陈国公长女、高侍郎表妹……
指尖从一个个名字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处。
“鸿鹄,替本宫找来这个余欢郡主,说本宫闲了找人聊天。”
趁她离开的这许久,我杵着下巴颇失仪态地在玉座上设想可能的场景。
也许会是个一袭青白飘飘似仙的小白莲,柔柔弱弱显得本公主是母老虎;
有可能是个妖妖俏俏的小作精,媚眼一抛仗着身份不凡横行霸道——诶不对那是我自己;
最可怕的一种,当属来一个与本公主长相七八分相似的,自此宫中开始流传本公主不过是个替身……
本公主怎么可以为人替身!
林思渊这个混蛋!
“余欢郡主到。”
我坐直身子,重新端起了臭脸,故意垂下眼不耐烦地刮着茶盏,表现出一副因等待许久烦躁无比的模样。
“见过皇后。”
我懒洋洋抬眼,见是个有了两三分成熟风韵的女子,看模样至少比我大了七八岁不止。
就这?
我心下轻嗤。
她却丝毫不怯,甚至抬头环视四周:“看来渊渊对公主不错,用度都是选了好的来。”
我险些喷出一口茶水来。
渊渊?!
他老婆我都不敢这么叫好吗?!
“皇后今日唤臣女来,不过是想了解陛下情史吧。”她浅笑着施了礼,款款坐在下首,“那算是找对人了。”
我不动声色抠起了护甲上的珍珠,心下小紧张。
咦惹,綦国女人这么强悍嗷,怕怕。
恰此时,林思渊身边的老太监赶来,无非是说了几句陛下国务繁忙今儿没空和我抢饭云云,离开时看到郡主,却显然十分意外,连行礼都分外恭敬。
我眯了眯眼睛。
余欢郡主轻笑一声。
“娘娘兴许未曾听闻,陛下有个姐姐。”
我靠,本想整治个情敌,一不小心捅了八卦窝了。
“鸿鹄,上茶。”
“不必。”那位狠人略一抬手,“为应娘娘的召,连早膳都未用便离了府。若娘娘不介意,臣女倒想蹭个饭。”
想着今日特地命人做的火腿煨肘子,我叹息一声点了点头:“给陛下留点儿。”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吃到了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一顿……瓜。
长话短说,就是这位因与林思渊过从甚密的余欢郡主,实际上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
林思渊母亲在入宫前曾嫁过人,生下独女后被皇帝强娶入宫封了贵妃。
起先先皇对其可谓专宠,甚至一度要遣散后宫。可贵妃诞下林思渊后却性情大变,对儿子不管不顾,更是喜怒无常动辄发火,甚至当着皇帝的面自毁容貌,不久被打入冷宫。
林思渊只得养在皇后膝下,也因缺少母爱逐渐性格孤僻。虽勤奋刻苦,但少与兄弟来往,对先帝亦敬而远之。
先帝对贵妃心存芥蒂,因而与林思渊同样有着隔阂。
也是……否则谁家亲爹舍得让儿子十几岁就上战场送死啊……
至于林思渊是如何卧薪尝胆解决掉对手,让先帝不得不废嫡立贤,我则无从得知了。
“至于渊渊的情史嘛……”
郡主笑了一声,一脸意味深长:“白瞎了一副好颜色。”
“……”
我听到这句十分不是滋味,小声嘀咕着撇了撇嘴。
“冲着他那张脸来的闺中少女不下数十,被气哭的十有八九,甚至还有自此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她夹了块鹿肉,“也不知为何他与鄢国大战一场后突然下定了和亲的心思。”
我挠了挠头发。
不对……与鄢国大战?
记忆中仿佛有些琐碎的片段,可仔细思寻起来,却如同断了线散落一地的珠子,无论无何也联系不起来。
“思渊自小没受过多少关爱,不是个会体贴人的。但他的为人,你大可放心。”
正说着话,有宫人送来了我这季新制的衣物。我随意瞥了一眼,顿时僵在了原处:
这堆粉粉紫紫橘橘的是什么玩意儿?!
“司衣司这帮人是混够了吗!”
我翻看着那俗气又不衬肤色的大花裙子,表情已经抽搐到几近狰狞。
“回娘娘,这些是陛下特意命人从宫外采买,送给娘娘的礼物。”
我弱弱看向一旁幸灾乐祸的余欢郡主:“这种事是为人能干出来的?”
13.
“如何?”
我在镜前微转了转身子,端详着对面诡异中透露着一丝异域风情的影像。
“娘娘天生丽质。”
即使鸿鹄这样一贯会说话的,面对着这样胭脂红上绣黄花的裙装,也语塞起来:“其实,娘娘无需总是忧心打扮。”
“傻丫头。”我转过身子任她替我解开裙带,“哪个男人不喜欢女子为了他们描眉画眼穿红着绿?若非本公主当年会满足他们那些可怜的虚荣心,作出一副仰慕其气概的模样,他们还会为赢得我的青眼打得头破血流么?”
鸿鹄沉默了。
“谁要打架?”
我闻声转过头,林思渊举步行至镜前看了看我的模样,又拿过鸿鹄手中的玳瑁梳子:“让朕来。”
果真成熟会疼人了?
我虽惊喜,也纳闷他如何会为女子盘发。
他微笑了笑,示意我坐到妆台前,手执木梳,揽起我背后的长发动作轻得仿佛在挠痒痒一般。
早先我还担心,如他这般下手没轻重的家伙,定是不懂何谓怜香惜玉呢。
“除了周玟,莫非往日还有其他仰慕公主之人?”
“没了没了没了。”
我着急否认,却从镜中看到他含笑的一双眼睛。
凭借这样没爹疼没娘爱,还能借一己之力完虐十几个兄弟的男人,綦国想把鄢国和我那个蠢萌的爹按在地上摩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虞虞无需照顾朕可怜的虚荣心。”
他细细替我梳着头发,说这话时撩起眼,透过镜子深深看我一眼。
我瞬间脸红。
一是为了他第一回清醒地称我“虞虞”,二是为了他显然多少听到了我们方才的对话。
“你敢说,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本公主锲而不舍苦苦钻研,才终于找出了你这块石头的软肋?”
我故意娇声一哼,仿佛只是撒娇调侃一般。
而实际上,这番话过于坦诚。说完后,我心跳也变得重而快,生怕他不悦,或是干脆否认自己动过心。
林思渊却没有多说什么,俯身从我手边的妆奁里取出一支素簪子来。
“敢。”
他淡淡说,而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喜不喜欢我已经不重要,主要是……为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发型:
一根簪子将及腰长发盘在头顶。
千年后的人们为这样式起了个名字——韩式丸子头。
“如何?”
我要哭了。
“好看。”
爹娘说过,说话昧良心是要喝凉水塞牙的。
“那随朕出去走走,如何?”
他放下梳子,手轻搭在我肩上,略低下头审视着镜中的模样。
当日风靡至皇宫每一个犄角旮旯的消息,莫过于皇后过于前卫的造型。但由于帝后二人出行时,二人始终情意绵绵地牵着手,且陛下不时为皇后轻轻拂过颊边碎发,或是与之含情脉脉对视,因而反而成了夫妻和睦情真意切的象征,甚至悄无声息传出了宫外。
林思渊自己毫无知觉,就以一己之力带坏了整个京城的审美。
壮哉,不愧是我萧池虞的男人。
……
一日傍晚,我独自窝在贵妃榻上仔细检查着那张送给林思渊的霸王花手帕,心中排演着该如何措辞。
“以往赠予他人的手帕都是在菜市口批发的,只有这枚,是臣妾悉心亲手绣制。”
啧,娘们儿唧唧的。
“呐,拿着,不用谢。”
太杨刚了。
忽然从窗外丢进一枚纸团,堪堪砸在我手腕上,我打开一看,小字写着:“子时,栖真观凉亭后”。
什么鬼。
我起身去取了毛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不去”,将其丢出了窗户。
可那人显然不知好歹,再度将纸团丢回,且这回砸在了我眉心。
我起了火气,愤愤将其打开,却见上书“鄢国要务”,不由怔住。
莫非……是先前周玟交待的事?
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一探究竟,只得劳烦本公主亲自探查一番。
当夜我推说身体不适,让人回话林思渊让他自己一边呆着凉快去,于午夜时分独自前往了约定地点。
漆黑夜空中明月高悬,皇宫打更的声音早已淡去。夜幕中,白日里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也变成了黑色的一片,莫名多出来些可怖的氛围,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
来到约定的地点,周围却空无一人,我狐疑地看了看四下,方要举步离开时,暗处传来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幽异得如同鬼魅。
“公主可还保存着周将军彼时交予您的假死药?”
我没有答话。
“是时候了。您只要于明日正午服下,不出三日,便会有人来接应。”
“凭什么听你的,你谁?”
他却不与我多废话,直接拔剑指向了我脖子:“奴才出生入死为的是鄢国大业,公主还是趁早放下架子服从的好,否则大鄢皇帝子女众多,即使寻人替代也并不费吹灰之力。”
扯淡,我是我爹小宝贝,他能说这话?
我不屑嗤笑,对方却向前一步,冰凉的剑刃在我脖子上划开一个小口,疼得我不由惊呼出声。
老娘活了快二十一年,大鄢皇帝都没舍得动过我一根头发丝!
对方却没有采取下一步动作,双眼倏地放大,吐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他的剑还没收回去,借着倒下的力加深了我脖子上的伤痕。
我皱着眉头下意识去摸那处伤口,触到一片湿黏的温热。又是一阵剧痛,才想起方才的异常。抬起头,林思渊一脸淡定地站在那人尸体后,连凶器都不见影子,仿佛他不过闲庭信步看到一只猫儿。
“陛下……”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如何解释。
“朕早说过,你身边都是一群什么废物。”
他用脚尖拨了拨那人的尸体,仿佛十分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后扬声道:“替朕收拾掉,查有无可疑随身之物。”
从草丛中迅速闪出一道黑影。
他扬了扬下巴:“懂吗?暗卫是这么用的。”
谢谢,有被鄙视到。
方才因震惊,连伤口都未曾顾及。此刻冷静下来,愈发觉察到脖颈处痛觉一阵阵涌来,且愈演愈烈。
于是,林思渊方在我身边站定,我就“嗷”一声扑进了他怀里。
“死鬼,你怎么才来,我没命了怎么办!”
他迟疑了短短一瞬,才伸手拥住了我,语气似有无奈:“小废物,细作都当不好。活该被自己人追着砍。”
我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
他叹一口气,缓缓在我背上轻拍着:“夫君在呢。”
我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又让他一顿好哄方才抽抽搭搭罢休。
虽然夜色正浓,那暗卫又一袭黑衣,可我能明显感受得到他尴尬到想死,甚至有些羡慕起了地上的鄢国细作。
临走时,他伸手从衣襟上扯下一块替我细细包扎在脖子上,指尖时不时擦过颈间肌肤,痒得我不禁笑出声来,鼓了个鼻涕泡泡“啪”一声破了。
好了,本公主高贵冷艳的形象今晚全碎没了。
“臣已搜清物件,请陛下示下,此人如何处置?”
我抬起头看着林思渊,只见他眸中染上一抹晦暗不明的颜色:“五马分尸。”
真他娘的帅。
我抬袖子抹了抹脸,小声问:“你刀呢?”
他低下头,轻笑一声:“你猜。”
我闭上眼睛揽住他脖子,头靠在他胸膛上,担惊受怕的心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14.
当我还小时,父皇曾经把我抱在他膝头,问我以后不要嫁人,就留在大鄢皇宫陪他一辈子好不好。
他甚至说,养了一群儿子都是废物,连同满朝文武,加起来也顶不上一个虞儿。
就连我走那天,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竟也老泪纵横,握着我的手说“那姓林的倘若敢对你不好,爹一定亲自领兵打得他亲爷爷都不认识”。
所以,我当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样溺爱我的父皇,会舍得让人刀架在我脖子上。
但眼下,林思渊已然成了我身边唯一可信任的人。
从小,我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三分颜色就开染房的典型。
所以当夜,我以“脖脖痛痛”为由,作天作地要林思渊陪着,又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
“朕看你分明生龙活虎。”
他甚至伸手碰了碰我的伤口意图检查,被我再度“嗷”一嗓子劝退。
听我讲完儿时的故事,他良久没有出声。
我这才想起,先前余欢郡主说,林思渊童年悲惨得一匹。
我抬起食指戳戳他下巴,低下头咬了咬嘴唇:“那个,抱歉……”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仿佛不解,片刻才垂下眸,攥住我的手:“若非先帝强迫我十五岁上战场,兴许也无你我今日。我不怪他。”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低头吻了吻我指尖,抬眸时眼中带着隐隐跃动的火光:“我自小不受待见,更不懂如何讨女子欢心,不比大鄢人才辈出,可时时体察虞虞心思。”
我心虚地抽了抽手,却发现根本撤不动。
“你都知道……?”
“在下不才,目睹过延平公主被一众青年才俊众星拱月。”
我睁大眼睛:“你怎么——”
后半句话却被他温热的唇堵了回去。
林思渊吻了一阵,嗓音略微带了些沙哑,在我耳边低声说:“虞虞,我吃醋了。”
与不过几个时辰前相比,此时的他全然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埋在我颈间,仿佛只撒娇的狮子。
我掰过他的脸,在他眉间吻了吻。
可无语的是,在这样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情致正浓、两情缱绻之时,这个狗男人却停了下来:
“先前周玟给你的药可还在?”
……
提一个不相干男人的名字,真是助兴的好法子。
我失望地长叹一声,一翻身从床垫下取出个小纸包丢进他怀里。
他接住纸包,站起身走至窗边,打开窗户直接将其丢了出去。
“哎——”
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纸包消失在了一片夜幕中,正要怨林思渊鲁莽时,他关上窗返了回来。
“夫人,良宵苦短。”
哦,说得是。那算了。
14.
我宫中出了件怪事。
自林思渊手刃鄢国细作次日,我莫名开始浑身乏力,体虚得一连十数日下不了床,日日吃药却不见好。
虽说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我却也算是体质康健,重病至此当真是头一回。
好在林思渊这回靠了谱,不再如当初一般丢下一句“多喝热水”就唯恐避之不及,反而事事亲力亲为,连煎药都要放在书房亲自盯着。
也真不怕给他那一屋子宝贝古籍点着了?
除此之外,为免扰我养病,他甚至停了一切请安定省,却几乎每日一下朝就马上赶来陪在我身边,连鸿鹄都丢了工作,一连几日见不着人影。
起初,我也为终于能得一二清净而安了些心。
可日子渐渐过去,这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我的耐心很快消耗殆尽。
“綦国太医都是做什么吃的!这般拖延下去,耗死我怎么办?我才二十岁呜呜呜呜呜呜……”
林思渊轻轻抚摸着我披散着的头发,一言不发,唯有一双眉头紧蹙。
看着他这样,我反而有些不忍,伸起微微打着颤的手尝试抚平他的眉头:“别怕,我命特别硬。”
“池虞,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害你。”
我不知道他怎样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强打起精神靠在他怀里:“你不许骗我。”
他下巴搁在我头顶,握着我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那些说要等我到天荒地老,说愿意为了我赴汤蹈火的男人,都各自妻妾儿女成群。说要永远厮守的姐姐妹妹也都早我一步嫁了人。父皇说要让我做他一辈子的小棉袄,近来却连书信都没送来一封……林思渊,我只有你了。”
说着说着,一滴泪自眼角划下,落在林思渊手背上。
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取来一支发簪,轻轻替我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盘起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从前,京城一位富商家中有个小姐,美貌冠绝,温柔多情。她嫁给青梅竹马的虎威将军之子,次年便诞下一女。一家人本生活和美至极,她的丈夫却忽然被遣至郅国战场,因不熟悉军情,指挥失误,战败后被皇帝赐死。”
“恰逢太后染疾,她不得已抛下女儿入宫侍奉,不成想一切都是皇帝为夺臣妻所设下的计谋。天子一怒伏尸无数,她被迫承恩,成了宫中的贵妃,终日郁郁寡欢。”
“贵妃产下一子后,皇帝为免事端,派人意图将其女秘密处死,被有心人透露。贵妃为保女儿无虞,水米不进苦苦哀求三天三夜,虽心愿达成,也自此疯癫,被打入冷宫。独子无人照看,也因此不得皇帝青眼,十五岁领兵,目的却是要让其丧命战场。”
“皇子奔赴临国战场,几年后颇有声势,致使皇帝忌惮,命人暗害落入圈套成了鄢国俘虏,关入水牢,幸在临刑前偶遇延平公主车驾,才免去性命之虞。”
前半段,我都只当个民间传说听去,迷迷糊糊中猛然听到自己封号,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这故事……讲的是你自己?”
他含笑点点头,眼底却透露着些许悲戚。兴许是不愿让我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淡淡撇过些头,看向一旁的烛光。
兴许是思念母亲了。
他为我拉好身上盖着的被子,揉了揉我头顶,看向我的目光中万千缱绻:“纵使而今已数年之久,我却仍记忆犹新,你那时对你父皇撒娇,说这样俊俏的哥哥,怎么舍得便宜了阎王爷去。”
我本就因病头疼,绞尽脑汁回想许久也没有丝毫结果,脑海中却没来由闪出一个画面:
“你既比我叔叔虢亲王年纪轻些,那就叫你二叔可好?”
我淦哦。
十六岁时信口胡诌的一句话,一不小心搭上了自己一辈子。
我抬起手扳过他的脸,迫使他与我对视:“本公主以后是要与你白头偕老的人,要把我放在心尖尖上疼,有什么危险,也不许瞒着我。”
他低头吻了吻我眉心:“既是心尖上的人,如何还舍得让你趟那浑水。”
我不满地掐他,他却只是好声好气地将我发凉的手塞回被子里。
“呆子,伸手给我暖着呀!”我横眉瞪他,他方才了然。
就眼下看来,这呆子不解风情至极,兴许还要多教一些时日呢。
接着,他就用实际行动继续佐证了我的想法:
“林思渊,病中不宜多动,你是想把我折腾死再娶新的是不是?”
我窝在他怀里看着几个黑衣人收拾东西,瞄了一眼旁边指着午夜的西洋钟,满腹牢骚没劲撒。
“相信朕,就快好了。”
他凝眉看着忙乱的侍从,这一回倒没有纵着我撒娇,语气也多了几分坚定。
见他这副模样,我似乎心下隐隐有了个模糊而危险的猜测,却无法将其宣之于口。
也罢,林思渊是九死一生从血肉中爬起来的人,倘若他有何棋局筹谋,眼下最好的做法,兴许只能是静观其变。
毕竟他说过,只要相信他,一切都会好——
15.
个屁啊!
折腾大半宿搬到所谓风水地龙样样佳、神佛庇佑的皇帝寝宫,我的病仍然丝毫不见起色,如今身边愈发是连照顾的人都几乎不见,我本就匮乏的耐心愈发降到了坑底。
不等了,要死利索点。
于是,我果断倒掉了日日定时送来的汤药,在龙榻上直挺挺躺尸等死。
但怪事又发生了。
自从停了药,我两日后便恢复了胃口,第三日已经能下床走动,连面色也较先前红润不少。
如此古怪,让我不得不怀疑,先前的病,是林思渊授意故意而为的。
细思极恐啊家人们,枕边人都敢算计到本公主头上了。
于是,某一日,我倒掉汤药后,偷偷找出了一身宫女的常服换上,蒙了面纱离开了林思渊寝殿。
长街上人人肃穆,敛声静气得仿佛出现了哪般不得了的大事。
我随手逮了个太监询问,而对方表现也鬼鬼祟祟,把我拉至一边,看过四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悄声说:“听闻是皇后暴病而死,连尸首都已暗中运回了鄢国。鄢国近日大乱,特遣使臣到来,也是为了此事要讨一说法。”
我靠?!
我死了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鄢国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我抓着那太监的肩膀,情急之下剧烈摇晃着,他见我状似疯癫也不由害怕:“不就是鄢国将军叛变,皇帝失踪嘛,人人都知道的事,哎你跑什么啊——”
他后半句我已经全然听不见,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爹没了。
我独自一人在长街上没头没脑地乱跑,直到累得不得不停下脚步,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知该去往何处。
大鄢怎么会莫名生变,父皇他是皇帝,怎么会无端失踪?
还有林思渊,他在此事中,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哎那个,别愣着干嘛呐!过来搭把手!”
我抬起头,才见那个管事模样的宫女是在叫我,刚刚疑惑地走过去,手上就被塞了一个食盒。
“陛下宴请鄢国使臣,满宫里都忙碌得转不开身,你还敢在这里一味躲懒偷闲?”
她絮絮叨叨数落着我,示意我加入长长的宫女行列里,一同向昭阳春晖殿走去。
大殿木门徐徐开启,我第一次面对的不是排山倒海的恭迎声,而是遥遥看着林思渊独居王座,冷眼睥睨席间觥筹交错,周身气质也无比陌生,不比往日使人如沐春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倨傲、骄矜与冷漠的疏离。
未免他发现,我又将头低下些许。
“陛下可曾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我低着头将汤碗放在说话人手边,悄悄躲到了他身后。
方才开口这人听着耳熟,我歪着头瞅了一眼,看清其容貌时,顿时感到背后一凉。
周玟?!
不对,再仔细看,此人与周玟面貌七八分相似,神情却大有不同。
周玟先前见到林思渊时,眼里几乎都在冒着星星,此刻的语气,却像那日宴饮毕假山后他的模样。
这家伙人格分裂?
“周琦将军不妨有话直说。”
林思渊此话方出,方才那人明显表情一僵。为掩饰心虚,他仰头饮完杯中的酒,说话气势弱了三分:“陛下好洞见。那小人便索性请求陛下开诚布公,告知真正的延平公主下落。”
与他相比,林思渊气定神闲,眯了眯眼,笑容写着轻蔑:“爱妻池虞病故,朕痛心不已,将军何必揭朕伤疤。”
什么玩意儿,我死了你要是就这德行,不得给我气得掀棺材板?
“陛下以鸿鹄代替公主遣回鄢国,如此戏耍,莫非是想与大鄢开战吗?”
怪不得这样久没有见到她,原来是被送回去了……
可仔细一想,那日的假死药分明被林思渊丢到了院中。
我捂了捂额头,突然想起那日林思渊臭屁的模样:“暗卫是要这样用的,懂了吗?”
“使掉包计的并非只有朕一人。周琦将军为夺权篡位,不惜杀害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以混入王庭。若非虞儿聪慧,早先命人暗中跟随,岂非朕与爱妻如今还要蒙在鼓里。”
我懵了。
怎么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聪明。
“即便开战,也是朕与岳父大人的事。阁下几位欺君罔上,狼子野心,未免败了名声,又要假借是为了池虞的名号,平白使其落‘祸水’之名。”
林思渊不疾不徐地将以周琦为首的几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又缓缓端起酒杯补了一刀:“难怪被池虞看不上。”
虽说这回他侮辱的是鄢国儿郎,我却由衷感叹:骂的好!
“公主现在何处!”
又一人拍案而起,怒目瞪着林思渊。
我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以前招惹的都是些这样没出息的家伙?
这时,一个有些眼熟的宫女走到林思渊身边,与他耳语几句。
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林思渊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我却似乎觉察到了他心一沉。
看来这家伙八成知道我跑了。
“与其追问池虞在何处,不如忧心当下自己的处境。”
林思渊面色一沉,动了动手指,方才还侍奉在周琦一行人身边巧笑倩兮的宫女们立刻从袖中抽出匕首,直指他们的咽喉。
“綦军如今已包围了鄢国皇城,鸿鹄业已将鄢国帝后二人护送至了安全所在。倘若你们以为仍有人可与你们里应外合对朕构成威胁,不妨豁出性命一试,看看朕的刀刃与你们的飞鸽,究竟何者更快上一筹。”
“卑鄙。”
周琦见状不妙,从袖筒里抽出一把火铳,对准了林思渊。
卧槽。
说时迟那时快。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往前一步,扒拉开身边不知什么人,一把拔下头上的发簪,插进了周琦的脖子。
喷薄而出的鲜血瞬间溅了我一脸。
“池虞!”
林思渊处变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瞬惊恐,仿佛是突然被人拿捏住了死穴,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偏偏就是这一秒,林思渊露出的破绽让濒死的周琦抓住时机抠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后,一切陷入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