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1. 废后 这就是垫脚石的命。
楚襄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金做的圣旨。皇帝宠瑶姬,千金要买美人笑,拿金子打了一个圣旨,上头写着废后两个字。
废便废了吧。
她本也不稀罕做他的皇后,只是想想家族,楚襄回望来时路,竟生出一种苍凉的感慨。
未央宫。
许忘忧望着远方月华洒落的方向,侍女碧玺垂眉过来,她说话的时候是匍匐在许忘忧脚边的。这个美人有豆腐一样白且嫩的肌肤,她的脚上刚刚涂过鲜红的蔻丹,风一吹过来,似乎还有阵阵扑鼻的香气。
碧玺鲜少会有这样惊惶的表情,如今她的双肩竟有些微的抖动,这让许忘忧有些疑惑。
与人们以为中的不同,瑶姬并非是商纣时期苏妲已那样的狐狸精。许娘娘眉极冷,眼极淡,她那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带着望不尽的幽深与沉静。明帝打第一回见她,就为这美貌所惊动。在之后,许忘忧开始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无颜色的人生。
许忘忧或许并不真懂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就像她不懂这后宫中许多女子怨毒的眼神一样。她就像一个永不知足的孩童,那一日,明帝醉倒瑶姬怀中,他的脸有些憔悴了,像是不复年轻时的那种英挺似的。明帝问瑶姬: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究竟什么事情才会让你笑?”
瑶姬的脸色总是淡淡的,但她的声音又总是充满一种似有还无的诱惑力,这似乎是独属于瑶姬的力量。
瑶姬要了楚襄的皇后之位,要了楚家全族的性命。楚襄在地府轮回之时哭着问鬼差:
“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苦这样对我?”
鬼差冷凝着一张脸,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甚至比瑶姬更风华绝代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眼角有一颗眼泪痣,她看上去懒懒的,白衣白裙,用那种半抬眼不抬眼的姿态看着楚襄。
她拿着因果簿,像是要看透那里头的因果。楚襄一时被她冷淡的模样吸引,但家族之殇此时仍是横亘于楚襄心头的一柄利剑,仿佛一哭一笑之间,就能流出鲜血,再牵动她的情肠。那个女人似乎看因果薄看的起了劲,连时间倏地一下,大摇大摆的走过都不在意了。不过地府的人,永远有的是时间。
等她终于看完这里头的因果,这时她再去看楚襄,她看到的是一个面容有些萎顿并苍老的女子。想想这因果簿里的记载,她年轻的时候也当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的人自然仇家不少,于是苍葭勾唇笑一笑,她是桃花眼,一笑眼睛会弯成一个妩媚的弧度。楚襄是那种肃穆的女子,若是从前,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稳当、不庄重的做派。
但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气场。
楚襄并不开口说话,她觉得那女人蠢蠢欲动,总像是有话要与她说一般。地府里的风吹起来很冷,楚襄微一瑟缩,但她为后多年,自有其气派。
“你是合朝的皇后?合朝?合朝是在云朝之后吗?合朝的老祖宗是不是姓谢?说来你们的太/祖也应当谢我,若不是我,他如何这么快就坐得江山。”
鬼差扶额,若是让苍葭讲起古来,那可真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安生的。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
“说正事。”
苍葭白那鬼差一眼,美人翻起白眼来都自有她的勾魂处。她像不会老似的,楚襄呆呆地想。苍葭见惯游魂,自然对楚襄这副样子见怪不怪,只见有什么东西忽然弹了弹楚襄的肩,一个火球似的圆突出来,很快,它又成了一面黄铜色的镜子。
“这镜子的那一头是阳间。”
苍葭轻声地提醒她。
楚襄本来镇定,直到许忘忧入主未央宫后璀璨地笑容灼穿她的眼睛。苍葭看她怔怔流下泪来。
眼泪在苍葭心中十分的不值钱,本来想笑,却又担心到手的买卖赔掉,于是拿帕子掩了唇角。
一张带着香风的绸缎帕子从楚襄脸上拂过,贪痴嗔欲也跟着尽数拂过,见火候已成,苍葭忽然就问:
“其实许忘忧杀你全族也不算无的放矢,打蛇不死便是如此。你当年放许忘忧一码,谁能想到她竟是一条毒蛇。但其实这就是许忘忧的命数,她命数远胜于你,真正的凤鸣九天、大富大贵的命格。你就不一样了,中途更张,潦倒收场。看似大吉,实则大凶。”
苍葭不知道从哪儿又变出一把羽毛扇来,她的眼尾描画的很长,眼神斜飞过来的时候带一丝淡淡的戏谑,这种眼神最易引得男人血脉偾张。
“皇后娘娘,世事就是这样的不公道。明帝杀了你全族,至此高枕无忧,许忘忧呢,入主未央宫。她头一胎便是龙凤呈祥,女儿落地即为公主,男孩生来就是太子。后来明帝病逝,她的儿子登基为帝,尊她为太后。她这一生,荣华富贵皆享。哦,还有,明帝爱恋她一生,为她遣散六宫,临了临了,也是握着她的手走的。”
苍葭实在有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她见楚襄脸色苍白至极,仿佛已难受一掌之力,却还是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她强令楚襄直视她,说:
“这就是命,皇后娘娘。这就是垫脚石的命。”
有时候压死骆驼,真的只需要一根稻草罢了。
苍葭看见楚襄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恨意,从前的一幕幕在那黄铜色的镜子前闪过。她和她的家族为明帝的皇位殚精竭虑。她犹记得那一年,那一年是她和明帝成婚的第三年,也是那一年,逆王谋反。
她还记得自己在牢中,她拿自己孩子的性命换回了丈夫的性命,当逆王得诛,他的丈夫终于登上太子的宝座,他的丈夫曾与她说,他们这一生,将永不相负。
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跌落在地上,绽放成火红的曼殊沙华。仿佛一声自上古洪荒的叹息,楚襄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那一刻她竟奇异的恢复了触觉,她忽然听见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问她:
“皇后娘娘若是愿意把精魂分我一魄,我愿助你逆天改命。”
鬼差早已悄悄地走开,这两个女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好在楚襄着实未负苍葭的期待,她的确是个极有决断的女人。
“好。”
苍葭璀然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似比许忘忧更艳丽三分。那一双桃花眼能叫整个冥界的曼殊沙华黯然失色。
她低声吟咒,黄沙飞舞间,命运的齿轮开始合出凄厉的音调,楚襄似又听见冥冥中的一声叹息,很快,她失去了知觉。
与云朝重紫不同,合朝的皇室以明黄为主色。与自己的瓜子脸不同,宿主楚襄的脸型略有些方正,她的眼睛似月牙,虽面如春水,但总显得端庄有余,艳丽不足。
她拨一拨炉子上的沉香屑,今日是她新婚一年的日子,如今北境不宁,丈夫武勇,自是要进宫的。
近来苍葭很喜欢用一个叫云雀的婢女,这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家事凄惨了些,罪臣孤女,因她生的好,本是要被送去教坊司为奴的,正逢那一日雍王妃楚襄入宫去给婆母请安,路上碰见这婢女,见她生的貌美,又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买下了她来。
于是近来苍葭总想,若是当年楚襄不充这一个好人,她的人生,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这一日,苍葭正捧着一本前朝的史书,她不喜欢史官对她的评价,什么红颜祸水,什么祸国妖姬。她又喜欢史官对她的评价,书中说她以一己之力倾一朝,听上去真是悲壮的紧。
“云雀,你本名叫什么?”
那叫云雀的婢女怯生生抬起头来,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疼。不过苍葭不是楚襄,她没有太多柔软的心肠。
“奴婢姓许,小字忘忧。”
“哦,许忘忧。”
苍葭勾一勾唇角,楚襄样貌端庄,实在不适合这种偏妩媚的笑法。样貌实在是个棘手的难题,苍葭躺在美人塌上,神情慵懒的想到。
宿主楚襄的夫君雍王直等到夜色沉透了才回来。这时候他还是个俊逸的少年,他有理想,有抱负,也有见地。院内,他与王妃相敬如宾,前朝,他是当今皇后次子,皇后长子过世后,雍王在朝中已有峥嵘之势。
这是个妻以夫贵的时代,雍王在朝中峥嵘,雍王妃也就在贵妇中体面。这几日西域那边进来的玫瑰露流水似的往王府里送,苍葭心情不错,顺带赏了许忘忧许多。
“王爷回来了。”
雍王妃是一位称职的妻子。她亲过来迎了丈夫,见丈夫眼角眉梢的笑意,于是很善解人意地说:
“厨房做了圆子,王爷可要用一些。”
这时候的雍王还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他握住苍葭的手,语带温柔地说:
“天越来越凉了,以后晚上不要亲自过来迎。”
苍葭极温存的一笑,这笑容是她对着镜子练了许久才练出来了,因楚襄样貌与她不同,于是她足足练了一个晚上,终是练出这最合楚襄样貌的笑容。
2. 王妃 “母后为我做主。”
雍王不是那种不稳重的人。虽觉得妻子今天端庄中竟透出一种风情,他也依旧肃穆端凝。两人携手往屋子里去,苍葭感觉到雍王的掌心似乎微微发凉,他的手掌粗粝,这是常年拉弓的人会有的手掌,苍葭知道,这个男人有大海一样的野望,当然,他的才干和出身也配得上他的野望。
苍葭忽然好奇他的掌纹,从前她也会看人掌纹,记得有一次,浪翻红被,王的掌心烧的通红,那通红覆上她的柔软,她面如春水,媚眼如飞,却夺过他的手掌端详,用一种仿佛春风拂面般的娇软声气说:
“您犯凶煞呢。”
那是那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于是说:
“苍葭就是我的凶煞。”
谁是谁的凶煞又有什么要紧,最终也不过是一抔尘土罢了。
苍葭一时陷到过去里,眼中丝丝的怅惘让她的面容沾染上一丝神秘的色彩。雍王无意间侧过头看到妻子的容颜,心中莫名一动。握着妻子的手更用力了。
“哎呀,王爷握疼我了。”
宿主更适合这种低沉且温和的声线。雍王的眼神因此愈发热忱,苍葭唇角微勾,两人进屋之后,一碗热腾腾的糯米小圆子还冒着热气,苍葭看了那一碗小圆子一眼,状似无意对雍王道:
“这些下人可真实诚,说让他们做一碗,真就做一碗。”
“还不给你们王妃再备一碗。”
雍王今天有心奉承妻子,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笑着吩咐下仆。
婢女红霜应诺,悄没声就退下去了,她穿着软底鞋子,走路亦无声息。
“夫君心疼我。”
苍葭笑应。
从前都只叫他王爷的,今日竟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夫君。那种仿佛浸了蜜的欢喜,让雍王竟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
这世间什么样的人最扫兴呢,自然是不解风情之人最是扫兴。苍葭不动声色将手攀上雍王的胳膊,温声请他坐下。
“你也坐。”
这正是夫妻情浓的时候,苍葭想,当年楚襄也定然享受过夫妻之间的这种温馨,只是谁料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终局。
一种十分苍凉的感觉划过她的内心。
“云雀,过来。”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烛火也跟着晃动。云雀冷不丁的被点名,起初像是有点会不过来似的,还是另一个和她一起进府的婢女云歌拿胳膊肘撞了撞她,她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应了一声是,踩着教养嬷嬷之前精心指点过的小碎步小跑过来。
这时候的云雀,还没有生出那可怕的野心。她的眉眼很干净,是宿主所不具备的那种我见犹怜的干净。
后来是谁催生了她的野心呢?是雍王,还是她自己?
这种念头,略想一想也就丢开,苍葭脸上仍是一副十分标准的笑容。她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对云雀说:
“给王爷布菜。”
这时候的云雀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脸上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婴儿肥,虽已能窥见她未来的绝色倾城,但就眼前来说,她还未能承袭日后那风流袅娜的姿态。
她的脸上有一丝惶恐,但她出身不差,又训练有素,很快那惶恐就消散掉,等苍葭再看她时,她已经恢复了镇定。
真是孺子可教。
苍葭十分高兴,便对雍王道:
“这是我新收的婢女。家中犯了事,险些被发配去教坊司。我瞧她可怜,就带回来了。”
雍王的眼睛淡淡扫过许忘忧,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被许忘忧布菜这事一打断,夫妻之间的那份热络忽然淡了不少。
还是红霜端着新煮的小圆子过来解了围。
她是个圆脸的姑娘,跟着楚襄陪嫁过来,在这王府的奴婢里是独一份。
“这是黑芝麻的,王妃爱吃呢。”
“我记得王爷是花生的。”
苍葭捏着筷子,眼珠子一转,复又是一种笑吟吟地模样。
于是雍王的心猿意马也就烟消云散,他亲自拿筷子夹了一个花生馅儿的汤圆,去□□子芝麻馅儿的汤圆。
王府中姬妾不多,今日是王妃的小日子,雍王于是去了他喜欢的侍妾怜氏的房里。
怜氏是雍王还未开府时在宫中的侍女,生的玉雪可爱,说话慢慢的,总是一副云雾拢烟愁的样子。
苍葭自己在房中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历表,发现怜氏是今年死的。
小产,血崩而死。
苍葭看这文字看的有些疼,因觉得扎眼睛,于是也就不看了。挥一挥手,那历表就消失在尘埃中。房里烛火辉煌,苍葭打个哈欠,翻身就睡了。
怜氏服侍雍王洗漱,夜虽然深了,怜氏还是画了淡妆,眼尾画的红红的,十分合她的姓氏,我见犹怜。
“秋夜深了,妾去给王爷倒一杯热糖水暖暖身子。”
那本来为妻子所摇动的心笙就这样被怜氏一句话轻飘飘带走,雍王猛地将怜氏搂入怀中,低语道:
“有你,身子便暖了。”
温热的呼吸在怜氏的耳垂上打转,怜氏耳根一红,且去捶他。只是她那粉拳能有什么力度,不过锦上添花,闺房玩乐罢了。
“怜侍妾那小蹄子。”
天越发凉,王妃从小身子骨弱,红霜生怕她受了寒,过来给她添一床锦被。过来的路上听见怜氏房里隐隐传来的笑闹声,自然要为苍葭鸣不平。
苍葭半睁着眼睛,仿佛是未睡醒的模样。纵是靠炉子和地龙取暖,肌骨也仍透着寒,好在她来历不寻常,即使今年的确并往年冷的要冷,身子也还熬得住。
“嗯?”
苍葭听红霜骂怜氏,心想其实怜氏也是个可怜人。她嘴角含了笑,带出从前未有过的娇慵意味。
“也就是娘娘您好性儿。”
红霜犹是不平,依旧替她抱怨。
她拍拍红霜的手,眼睛这时候全睁开来,一床猩红色的被子上绣着花开富贵的牡丹,看上去俗气极了。
“不过一个侍妾,不值当。”
“是,等娘娘到时候生了小世子,甭说一个侍妾,就是一打侍妾,您也不必放在眼里。”
红霜就是这样,伶俐又鲁直。
苍葭摆摆手,示意不想再提与怜氏有关的话题。
无意间看到红霜那一双保养的细嫩白皙的手,她忽然想到许忘忧的手,明明比红霜还小一些,一双手却因做活显得那样粗糙。
那的确是个容易让人疼惜的女子。
只是谁能想到这种女人,有上好的命格,却又肖似那最凶猛的毒蛇。
“以后就让云雀跟着你吧。”
“是。”
红霜是很听苍葭话的,说起云雀,苍葭无视掉红霜的欲言又止,她有些乏了,不再说话,转身又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日上三竿了,这年头的太太奶奶都信佛法,苍葭年纪轻轻,身上不想染檀香气,于是雍王府中未设佛龛。算一算时辰,长日里无聊,有丫鬟过来报说怜氏身子不太好,苍葭想了想,令人请过太医,便自己入宫去了。
雍王妃与皇后娘娘的婆媳关系不算太好,不过皇后母子对楚家颇有倚杖之处,因此表面上也能维持。
等到了未央宫门口,苍葭挑起那华盖马车的帘子,晌午十分太阳很烈,不过这种烈只是虚张声势,照在身上也并不暖和。
苍葭深吸一口气,眼泪一瞬间就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恰逢路过的嫔妃见着了,她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于是苍葭收了泪,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模样。
皇后娘娘才歇过饷,凌昭仪过来说了一会子话,听说雍王妃过来瞧婆母,凌昭仪觉得不好打扰人家婆媳相宜,也懒得再奉承皇后,于是借着这机会就走了。
这不,才没几步,便能见到这样的风景。凌昭仪因此觉得舒畅极了,昂着脑袋,像只骄傲的鹅。
一国之母的屋子暖若三春,皇后手执一柄泥金的纨扇,绛紫色的常服十分体贴地穿在她身上,见儿媳妇体态轻盈地走过来,微不可闻皱一皱眉,宫外的鸟雀不知为何惊走,留下一声声凄厉的长啸。苍葭最爱听这鸟鸣,此时却不能驻足,于是只好往前又走过几步,与皇后娘娘行了叩拜大礼。
即使面对儿媳妇,皇后娘娘的礼数依旧不松,她生性冷淡肃穆,论理,雍王妃应当与这个婆婆十分合得来才是。
但或许是因为婆媳天然敌对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长子的早逝给这位娘娘的性情添了一丝古怪,皇后娘娘已许久未曾对雍王妃展颜了。
楚襄从前未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前世里,不敬太后的罪名是被写在了废后圣旨中的。
“今儿这么想着进宫了?”
金色的护甲闪着耀目的光芒,苍葭选了一个离婆母不远的地方坐下,仪态之优雅,竟让宫人都有片刻的驻足。
“母后为我做主。”
论哭,苍葭是最会的。从前有多会笑,也就有多会哭。哭的时候不要抽抽嗒嗒,只要眼泪直勾勾的坠下来。眼睛要瞪得老大,不用太有神采,但一定要无辜。苍葭深知其中诀窍,此时说哭就哭,亦无什么负担。
3. 婆媳 世上总多负心人。
雍王妃楚襄生来兰心蕙质、稳重端凝。虽然家事也的确出众,但能被选为宫中嫡皇子正妃,也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因为楚襄向来稳重,皇后娘娘此时见她落泪,难免心中惊讶。虽说皇后能与雍王妃两人婆媳关系委实一般,但也确实有一家人的缘分。皇后亦是庄重、温文的性子,她并不急着安慰楚襄,而是等她哭的止了泪,让侍女带她下去梳洗过了。才郑重其事地问她:
“你一向稳重,今日是怎么了?”
话中仍有责难之意。
说起来,苍葭对付女人的经验比男人还要稍足一些。云朝那一位王虽昏庸,却是个十足的孝子,他平时不喜朝政,家国事务尽付其母之手。当年那一位年高德劭的太后娘娘,不知道是因她侄女也在后宫为妃的缘故,还是天生性子与苍葭不对盘的缘故,平时总对苍葭多有责难。
王是孝子,虽然爱她,却也难护她。
所以,比起那一位太后娘娘来,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又算什么呢?尚不及太后娘娘十分之一罢了。
苍葭仿佛听不见皇后话里的刁钻,本来已经收拾好的脸庞、衣裳,仿佛是忽的又因皇后娘娘的责难而滚下泪来。
“母后不为我做主也就罢了,何苦要当然奴才的面这样的羞辱我?”
她声音凄凄切切地,几乎要把皇后娘娘气个半死。却偏偏皇后娘娘脸色虽白,却也还镇定。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愿意容忍她,是瞧着自己儿子的面子,还是瞧着自己儿媳妇娘家的面子。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为着苍葭这个人。
有人信奉以德报怨。苍葭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目光永远都只会放在关注她的人身上。于是苍葭丝毫不领婆婆放了她一马的这个情,依旧不止的啼哭,几欲断肠似的。
皇后娘娘一向耐心十足,今天却也罕见的被苍葭气的红了脸。此时侍女们都已经乖觉地避让出去,只留下皇后身边最贴心的女官在旁边伺候。这位女官平时是最喜欢仗着皇后娘娘的势对人指手画脚的,今日却也罕见的沉默了。
而这种种罕见,也无非是因为今天的雍王妃似乎与从前不同罢了。
苍葭犹不止哭,她从来都是如此,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
“啪!”
皇后娘娘终于忍无可忍,重重拍了拍手边的案几,皇后娘娘这些年虽然养尊处优,手上力道却极大,这一拍让人震耳发聩,苍葭抖一抖,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立刻止住了啼哭。
皇后见她不哭了,一双眼尤带讥诮地看着她,这些年,她养尊处优久了,骨子里浸润的温柔被一种叫做自尊心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已经有许多年,人们因为她中宫皇后的位置,都只敢尊她敬她,不敢有丝毫违拗。如今却被自己的儿媳挑战权威,皇后一时气急败坏,自然也就口出恶言。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其实凶恶又能凶恶到哪里去呢,皇后之所以能成为皇后,除了自身素质,家族亦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皇后的出身自然不差,说来,当年皇后的家族比如今雍王妃的娘家还要更鼎盛一些。
所以,即使再凶恶,皇后娘娘多年教养在胸,自然也就未曾离格。
苍葭睫毛一颤,这一次,她甚至哭也不哭,只是站起来,利落地朝皇后娘娘磕了个头,自己便先告退了。
皇后娘娘不喜欢她像是要要挟谁似的,也就不拦着她,只是等苍葭走到门口,犹能听见皇后与女官抱怨:
“你瞧瞧她,如今可还有半分贤孝的心。”
苍葭垂着眼,装作没听见般加快了脚步。
待出了中宫,苍葭擦干眼泪,对红霜道:
“这次来本来想去瞧瞧昭阳公主的,没想到这样不凑巧。”
她叹了一声。
“算了,你带我去吧,若她问我为什么不亲自过来,你替我遮掩一番。”
这位昭阳公主,是宫中赵妃的女儿。赵妃与皇后娘娘是多少年的仇敌,但身为嫡母,皇后却不能对赵妃娘娘所出的昭阳公主不闻不问。但因皇后娘娘实在厌屋及乌的缘故,皇后娘娘每每面对昭阳公主,心里总会觉得不舒服。
从前雍王妃孝顺,知道皇后娘娘不喜欢赵妃母女,在嫁入皇家之后,就常代替婆母去缓和中宫与昭阳公主的关系。
殊不知,雍王妃曾经孝顺的行径如今已成为苍葭手上的一把好刀。
***
昭阳公主今年十五,这个年纪的公主早应该选好驸马,在宫中待嫁的。
偏偏昭阳公主的亲事成了皇后与赵妃相争的筹码,虽说终于有惊无险,即使迟了一年,昭阳公主也终于定下了婆家,但在昭阳公主心中,其对皇后的考评就不言而喻了。
如此一来,不是仇家,也胜似仇家。
但昭阳公主不缺心机,听说雍王妃身边的宫女儿红霜过来了,依旧是笑着脸让人迎的。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心思若是摆在台面上,就显得这个人太浅显了,不是么?
“楚姐姐今日进宫,怎么没来我这里坐坐?”
对于雍王妃身边的侍女红霜,昭阳公主亦是温柔和善的好声气。
红霜琢磨不明白苍葭的意思,虽然知道她不是那种出了事就拿人顶缸的主子,但多年的经历让红霜在面对这种局面时,会产生一种近似于危险的感觉。
“我家娘娘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于是没能过来瞧瞧。特地让奴婢过来说一声。”
红霜说话也算谨慎,但昭阳公主人不老,已成精。
此时暧昧地笑了笑,或许红霜并没留意,昭阳公主一个眼风,就已经有宫女出门去打听来龙去脉了。
一个公主,一个婢女,自然是说不上来话,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红霜把苍葭交代给她的话交代完就告辞了,昭阳公主亦未留她。
***
夜,雍王府。
雍王回府时,他的脸色深沉而暗淡。苍葭的侍女红霜跟人打听到,雍王是从宫里回来的。在红霜心里,今天上午的事并未过去,她自幼服饰雍王妃,自然会因此担心娘娘此时的处境。
不管在哪朝哪代,顶撞婆母都是不小的罪名。
雍王不是个没有理智的人,苍葭深知。没有理智的人登不上王座,也走不长远。所以雍王并没有立刻对苍葭发脾气。
但他败坏的脸色就像是悬在人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坠下来似的。
苍葭看着他,不禁想,若是从前的雍王妃看到夫君这副模样,究竟是会惶恐,还是会心疼。
但这都不是她。
她这个人,最不屑是负心人。
先发制人是一个好习惯,还没有等丈夫开口,苍葭先大张旗鼓的叫了宫女过来服饰丈夫更衣。到底是结发夫妻,雍王不会在下人面前不给自己妻子体面,自然就默许了。
苍葭一面看着婢女们替雍王更衣,一面对他说:
“今日早上我瞧着怜氏身子不好,替她请了个大夫。”
雍王唔了一声,并没有说话。直到衣裳换完,又吃过宵夜,婢女们都被苍葭遣散,耐心十足的雍王才沉声问道:
“你今日怎可在母后面前失仪?”
苍葭佯作惊讶,问:
“这话是打哪儿来?”
妻子一向是温柔的,驯服的。
雍王像是早就习惯了妻子这样的性情一般,如今见她如此,竟有一些难以适应。
既难适应,邪火就起。
虽仍然压低了声音,但他态度就远不如之前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只需与我说是或不是?”
苍葭淡淡一笑。
“我只是在母亲面前哭了哭,我与母亲是亲婆媳,难不成,我做媳妇的受了委屈,在母亲面前哭一哭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雍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虽是皇后次子,但因占了个嫡字,自幼也是被精心教养的。
他此时也觉得妻子有些反常,于是默认她是真受了委屈,思索良久,终淡淡道:
“那你也不应当在宫中哭泣,宫中多少张嘴,如今宫中已是流言纷纷。”
这自然正中苍葭下怀,但她自然不能露出得意的样子,于是只呈现出担忧的面孔,问丈夫:
“母后一向御下甚严,我不过在母后面前哭一哭,怎会有闲话传出。”
这个妇人,怎的突然这样愚钝?
雍王越发不耐烦。
从前竟不知道妻子在宫务上是这样的不灵透!不明敏!
看着丈夫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色,苍葭不过别开脸一笑。
只是如今她的笑容,却不能在令牡丹都失去光辉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的评语已经再不属于她了。
苍葭静默,并不说话。沉默有沉默的力量,既然在一个怎么解释都是错的时机,那不如就不要再解释了。
何况,她本来就是有意为之。
“您不问问我为何在母后面前哭泣吗?”
眼前这个男人,考虑自己的母亲,考虑自己的前程,却似乎唯独不曾关心,自己的妻子缘何在中宫面前泣不成声。
世上总多负心人。
4. 怜氏 日月同辉,大概就是如此吧。
苍葭忽然有此一问,直接叫雍王语塞。在他心目中,妻子一向气度端凝 ,很知道顾全大局,颇有大家风范。
妻子忽然作出这种小女儿情态,未免叫雍王觉得怪不习惯的。却偏又不能说妻子有错,妻子信赖丈夫,妇人偶尔使些小性子,这些本来也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单就私心上说,雍王在审美上并不太喜欢妻子这一款。男人对不喜欢的女人,总是少些容忍的。就伪装上,雍王算是个高手了,只是苍葭更高妙一些,察言观色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就像是胎里带来的本事,她眼神一转,却又窸窸窣窣地哭起来。
这一哭直把雍王哭的心烦意乱,手一拍,帘子一掀,转头走了。
侍女红霜转头去打听,听说是去了怜侧妃的院子。
苍葭拭干眼泪。
红霜颇为苍葭鸣不平,却又不好说主家不是,想了许久,音色迟迟:
“天也晚了,娘娘先安寝吧。”
“不急。”
她的眸子里透出一分锐利来。
红霜不明所以,脸上露出的茫然叫苍葭觉得有趣。雍王妃总喜欢用这样的婢女,她似乎只关心一个人的忠心,不在乎一个人的用途。殊不知人心是会变的,只唯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陪我去院子里走一走。”
“是。”
虽这样说,苍葭却是收拾了好一番才出门,九月底院中仍有桂香,她仰头细望,黄色的花蕊洒出浓烈的香气,都说月华如水,但再明亮的月光也难与太阳正光辉。她伸手攀折花枝,拂过花蕊处,仿佛天地鸿蒙间带来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苍葭唇角一勾,就在电光火石间,那皇城里,这王府中,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被烙下了一个雍王宠妾灭妻的印子。
苍葭有些累。
施过法后,从精神到身体都会疲乏,倒是今日雍王不知道为什么兴致极好,与怜妃浪里红翻,从天黑快活到白昼。
***
翌日,午时。
苍葭一早天不亮就去宫中给婆婆请假,皇后虽然对她昨日的做派不喜,但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家事又好,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
而且,儿子宠妾灭妻,她总要给儿媳一点说法的,不然为这么点小事闹到台面上,不值当。于是,皇后今日的态度十分和蔼。这份和蔼让苍葭觉得满意,又想,人若有势可仗,为何不依仗?虽说她也不喜人得势就猖狂,但谦卑太过,又有什么好处?这世上的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她一面这样想,一面舀了一勺桂花羹。皇后身边的侍女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苍葭眼低垂,心里先对怜妃说了一声对不住。
这世上多的是你死我活的厮杀,我拿了人魂魄,自然要为人消灾,真对不住。
“皇后娘娘。”
侍女声音低垂,却依旧清楚地落入苍葭耳中。
皇后听完面沉如水,她不着痕迹地看了苍葭一眼,见她一副天真样子,心中蹿火。
“你下去吧。”
她先对侍女道。
苍葭像是后知后觉似的,见婆母脸色不好,方问:
“这是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皇后好险没骂她一句蠢货,却也因此对苍葭极度不满。苍葭眼观鼻鼻观心,见气氛冷下来,自己也低垂了头,不再说话。
皇后见了,心里叹一声,轻轻揉一揉太阳穴。
“是你府里的怜侧妃小产了。”
苍葭眼中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惶然,先是轻轻啊了一声,又放下手中的桂花羹。她知道,虽说没得是个不知是男是女,尚未成型的胎儿,但皇后一定是怪她的。怪她明明是当家主母却照顾不好妾室,觉得她妒忌,不善待府中侧妃。
真是有趣,皇后自己不是圣母,在宫中一样千般手段用过,怎么到了小辈这里,就宽以待己,严以待人起来。
何况,正妻尚未生子,庶子却要降生,这事搁到哪儿都像是笑话。
苍葭不得不装模作样地为自己辩白两句,其实却是为了给皇后不小的一击。
“母后,昨儿王爷夜宿怜妃房中。”
皇后眼皮一跳。
“你既知怜妃有孕,缘何不劝着他一些?”
自己儿子永远完美无瑕这样真理,真是亘古不变。
“母后不知,昨儿王爷与我发了好大脾气,我以为王爷去怜侧妃那儿能舒缓一二。何况我其实,是并不确定怜侧妃有孕的。”
她窥着皇后神色,缓缓开口。
“昨儿我来见母后,就是想说说这事,我身边也有经验老道的嬷嬷,见怜侧妃的步态,度着她可能怀了身孕,而且月份不轻。府里这些侧妃、妾室,每隔十五天就有太医过来给她们请平安脉,我也没听哪个太医跟我说她有孕的事。我不确定是我身边的嬷嬷看错了,还是怜侧妃故意隐瞒自己有孕一事,儿媳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想着昨日来问问母后的意见。”
苍葭一向巧舌如簧。
“如今怜侧妃小产,这便坐实了她隐瞒自己怀孕一事,对我这个王妃不敬,这是一罪。明知自己有孕,却不规劝王爷,最终害了龙孙性命,这是二罪。还请母后做主。”
苍葭说完,向皇后行大礼。
此时能站在殿里的,除了苍葭身边伺候的,剩下都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儿,自然都是明白雍王妃性情的。忽见雍王妃发此大招,一时间竟难以适应。
难以适应的,不只是这些宫女。
还有皇后。
好在皇后反应极快,立刻亲自去扶儿媳起来,又一脸哀色道:
“唉,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孩子,真叫我心疼。”
“母后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和王爷失了孩子,您失了孙子,咱们都伤心呐。”
两挂泪珠儿就此滚下,苍葭一向演技极佳,这种表演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最终还是苍葭拭干眼泪,扶着皇后坐上紫檀木的兽首靠椅。皇后见她脸色稍微好些,方道:
“这事虽然是你委屈,但你大家子出身,自然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是吧?”苍葭垂下眼,低声答了一句是。又仿佛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似的,说:
“母后放心,我会好好劝着王爷的。”
皇后一噎,心中只觉说不出的堵心,却又不能让她失了颜面,脸上的神色淡了,摆摆手,说:
“你回去料理吧,以后若府里再有这样不规矩的,直接处置了就好。”
“是。”
很多时候,生死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怜侧妃挣扎在剧痛间,眼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去,外头白光刺目,有那么一瞬间,她再忍不住,一声长啸仿佛让外头老树上最细的枝桠产生震颤,她一偏头,有光灼伤了她的眼睛。
怜侧妃在鬼门关外经历生死徘徊,苍葭却还淡然。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不过怜侧妃从前不过横死,如今苍葭救她一命,倒也还救得。嘴角溢一点笑,苍葭一向喜欢人参的味道,也不管是不是补的过了,平时喝的茶里都要放一点点参片。不过这参片喝多了,的确叫人手脚温暖。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苍葭对云雀吩咐:
“你去把我屋子里的老参取过去给怜侧妃。”
在云雀心中,正妻与妾室之间一向是水火不容的。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样大好的时机,王妃娘娘竟然不趁机要了怜侧妃性命,反而要她过去给怜侧妃送一支老参。
云雀百思不得其解,却依旧领命去了。
苍葭才不管云雀眼底流转细碎情绪,一碗茶直接闷到肚子里,看着外头天光,含笑问了一句:
“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
等雍王回来的时候,怜侧妃才从鬼门关外救回来。苍葭见他脸色,就知道他是因早朝时失言被陛下训斥,她心中波澜全无,亲自上前给替他脱去大氅,手将要碰上他的时候,却被他反握住,苍葭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厌恶。
如果是原主,一定会十分心痛吧。苍葭无不怅然地想。
只可惜她到底不是她,她一向冷心冷情,手因此乖顺的放下,以一种不解地目光看着他。
“府中的事怎么会传到外头?”
嗯,这的确是她这个王妃的失职。
苍葭这样想,却不会这样说。她淡淡说了句:
“身正不怕影子斜,王爷既然做得出,又何惧人说。”
她的目光和声调都是冷淡的,这冷淡里又浮出一层不屑来,雍王大觉厌恶,万未料到这妇人竟如此不驯。
苍葭却恍若未闻,叫了云雀过来,要她向雍王去禀怜侧妃现在的情形。
云雀真不愧为在之前的时空里做过皇后的女人,这样精致的眉眼叫苍葭都产生一瞬间的惊艳。
云雀有些怵,不太敢上前,于是苍葭拍拍她的手,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调对她说:
“放心,王爷很和蔼。”
雍王没想到妻子依旧语调温柔,他略带惊讶的看了妻子一眼,却很快,他的目光落在许忘忧脸上。
这张比月亮还要温柔上三分的面孔,却又有着能夺走太阳光辉的光芒。
日月同辉,大概就是如此罢。
雍王心想。
5. 情断 全没心肝。
鬼迷心窍的滋味,其实苍葭并不能切身体会。只是看见雍王眼中那深深的沉醉与顾惜,那一瞬间,苍葭觉得自己读懂的爱情,或是,情爱。
她不喜欢原主端庄而雍容的面孔,在审美上,她似乎又与雍王利益一致。
暗香浮动月黄昏。外头的月亮越发的明亮了,苍葭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因为她知道,云雀,也就是许忘忧,一向是那种可以把握住时机的女人。
苍葭却看了怜侧妃。
她这个人,当真不负一个我见犹怜的怜字。一双悲悯的眼睛扫过怜侧妃那精致的五官,等怜侧妃醒来看见王妃,却露出可怖的面容。
这让苍葭觉得很扫兴。
“并不是我害死你的孩子。”
苍葭淡淡地说。
“是你自己害死你的孩子。”
怜侧妃一声尖叫,苍葭不想再闻此悲声,于是离开了。
当晚,怜侧妃自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宫里,雍王因此被天子训诫了。
雍王妃是三月的生辰,非常好的日子,桃花女儿节。
这些日子来,雍王鲜少登雍王妃的门。
雍王妃生辰那一日,因雍王乃皇后嫡子的身份,府门前因此仍是车水马龙。雍王妃一袭大红色礼服,头戴东珠紫金冠,显得华贵异常。
宗室中,数楚王妃与她最是要好。楚王妃性格泼辣,来了便与红霜道:“你们王妃又好看了。”
苍葭不过一笑。
那一日,就连天公也作美,那绵延不绝的数百里的晴天,正好的阳光照亮人的脸。苍葭忽然看到了他。
他跟在楚王身边,看起来安静又沉默。
他不是雍王那种小麦色的皮肤,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如玉的光泽。
“那是谁?”
苍葭指着那个少年问。
楚王妃掩口一笑,说:“那是我娘家兄弟。”
楚王妃出身南蛮,这在权贵圈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过从一个南蛮女坐上王妃的宝座,可见楚王妃出身高贵。
苍葭几生几世都未见到过这样高贵出众的少年,仿佛他笑起来,世界都会为他打开。
“他从前在南蛮有过婚约,可惜那女孩命薄,前两年出了事,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
楚王妃的声音轻飘飘地,仿佛打个旋就会消失了一般。
“我父王和母妃想着,不如让他来帝都,一则是学一学这里的技艺,二则是要我给他相看,看是否会有合适的姻缘。”
“原来是王子。”
苍葭打趣。
楚王妃拍拍苍葭,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他是我最出众的兄弟,将来是会继承王座的。”
“这样啊。”
作为宴会的主角,苍葭并不能在楚王妃身边久呆,她娘家的兄弟姐妹,从前的手帕交都过来道贺。楚家家大业大,家中联姻亦广,苍葭与原主的家人相处一般,不过不让他们看出破绽罢了。
只是她也知道,这家人对这个女孩儿是当真的疼惜。
她心中微涩。
宴会上,雍王与雍王妃并不坐上首,而是把位置让给了更德高望重的长辈。儿媳妇的生辰宴,帝后虽未参加,却也送来无数珍奇。苍葭与雍王对来献礼的公公谢逊一番,后分坐男女两席,也就宣布开宴了。
宴上,昭仪凌氏所出之子三皇子的正妻三皇子妃坐次与苍葭相邻,她扇出的团扇带着一丝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很美,不过三皇子也一向喜欢美人。
她是扬州那边的人,侯府出身,祖父曾是朝中重臣,不过到了她父亲那一辈,却不过是个捐官。其实她这样的身份,做个皇子妃确实是勉强了。
但她的身份并未妨碍她与三皇子的恩爱,他们一向是权贵圈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三皇子妃一向野心昭昭。前一世三皇子夺位事败,三皇子妃宁与丈夫共赴黄泉都不愿苟活于世间,这样的夫妻情分也的确叫人感动。
皇位总是沾满血腥的,苍葭慢慢转着面前的水晶杯,大殿里的歌舞在杯子的玻璃里呈现出怪异的姿态,她听见三皇子妃问:
“你怎么收了个这么漂亮的婢女?”
其实苍葭很欣赏三皇子的直接,也喜欢她那不以出身论成败的勇气。她的丈夫虽是皇子,母妃凌氏却没有一个好出身,到如今也只是昭仪之位,还日日在皇后面前做小伏低。
要紧的是,三皇子的确比雍王更为出众。
只可惜,无人看见或是在意他的出众。
苍葭眨眨眼,她顺着三皇子妃的目光看向云雀,看着她那尖尖地下颌与惶恐的眼神,再看她那散乱的眉心与初开的风情。
她回过头,对三皇子妃说:
“听说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只是因为家里犯了事被牵连,若我不伸把手,可能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
说完又是一笑:
“你倒是提醒了我,今儿这些宴舞虽好,确无美人,实在不够养眼。”
三皇子妃生性明敏,她眯眯眼睛,并不答话。
苍葭却也不再管她。她只是看着云雀,看了又看,说:
“我记得你会弹琵琶。”
云雀本就心虚,此时亦只敢点头。
“那很好,红霜。”
“是。”
“带她下去更衣,那些舞女的衣裳我觉得就很好。让她们给云雀腾个地儿,让她弹一场十面埋伏给大家助兴。”
说罢苍葭也不看云雀不可置信的眼光,转头去与三皇子妃说话:
“还是得多看看美人,没得养眼。”
“是啊。”
三皇子妃淡淡一笑,心中却想,从前雍王妃也并不是这样尖锐的性格。之后又想到如今雍王府中的局面,想着雍王宠妾灭妻,也难怪妻子不给他颜面了。
雍王的目光逡巡到妻子处,却未看见心中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正沉吟间,却见一绝色女子,一身薄纱衣裳,看得人血脉偾张,面露哀戚地抱着琵琶向众人走来。雍王直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雍王的注视,她那双蛊惑人心的眸子顿时闪过晶莹的泪光。
团扇扇出香风,一向耳聪目明的三皇子妃离了席,说是要去外头散散酒气。
苍葭笑着说好,又嘱咐侍女照顾好她,心里异常的平静。
云雀的十面埋伏奏的十分精彩,苍葭忽然对她生出一点欣赏,想着,不过罪臣之女,后半生却荣华富贵尽享,也不是没有她的本事。
只可惜。
至于可惜的究竟是什么,苍葭未再细想。
三皇子妃是与三皇子相继回来的。苍葭见了却只做不晓,饮了一盏玫瑰酿,带丝丝的酒香。又想,若是原主见此情景,一定会感觉到痛快。
但她不会。
她丧失与喜怒哀乐有关的感觉,很多年。
雍王今天喝了酒,酒精上脑,难免冲动。不过多年的礼仪教养,还有狼子野心都让他暂能克制住他的愤怒与冲动。苍葭以得胜地姿态淡淡瞥了雍王一眼,就这一瞥,夫妻之情彻底斩断,再无回还。
不知道这是否是楚襄想要的结果。
她不会弥补,像雍王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人弥补。她也不会为了这样的男人,去费尽心机斗倒许忘忧。毕竟这世上不缺像许忘忧这样貌美而聪慧的女人,就算不是许忘忧,也会是旁人。
楚襄以为楚家的覆灭是拜许忘忧所赐吗?不,那只是果,不是因。因在雍王这里,在这个与她同床共枕数十年的男人这里。
不想要这样的果,那便斩断它的因。
苍葭似乎是有点醉了,她不再看雍王,只是阂上眼睛。
大殿里正中央有琵琶在响,十面埋伏奏出了四面楚歌的紧张,忽然琵琶骤停,苍葭听到一个男声。
“这位歌女真是不错。”
有男人抚掌而乐。
“哦?三皇子真是好眼光。”
“我心里有件事,还想请弟妹成全。”
此时在苍葭心目中,再没有比三皇子夫妇更知情识趣的人了。
“您请讲。”
乐舞都忽然安静下来,连同那琵琶声也是。人人好像都是屏息凝神的,仿佛在期待什么隐秘的传闻。
“虽然有些想法,却不知道这位弹琵琶的歌女,是您府上的歌女,还是外头的班子。”
雍王的酒一下便醒了。
他目视三皇子,像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似的,最终便露出一种既惊诧,又愤怒的样子。
雍王的表情瞒不过人,但三皇子正与雍王妃说的兴致盎然,像是全然未见雍王的面目一般。
“自然是我府上的婢女了,不过她可不是歌女。云雀,过来。”
说着,苍葭招一招手,对已是摇摇欲坠的许忘忧道。
“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只可惜父亲犯了错,才流落到牢里去,本来是要去教坊司的。是我无意中见到了她,不忍她明珠蒙尘,才收进了府里。如今就在我身边暂做个丫头,等日后她再大些,便要婚配的。”
“嫂嫂真是一片慈心。”
苍葭笑笑,颇是不以为意。
她一双眼睛慢慢扫过许忘忧的脸,那惨白的小脸实在是让男人我见犹怜。明明这样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却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没心肝呢?
苍葭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