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重生 若有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无……
熙平三年深秋,卫都洛阳。
朱雀坊毗邻北宫,大卫诸王公主多在此开府。
怀真的府邸位于春风里最东,一面紧邻着姑母永嘉,另一面与建阳门遥遥相望。
墙外有株古银杏树,高逾五丈,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是春风里最有名的景观。
秋日凉风习习,遍地金黄,银杏叶在风中翩跹起舞,蝴蝶一般越过高墙,掠过亭台馆阁,飘向了飞檐朱栏的绣楼。
阶前侍立着一排神情焦灼的婢媪,随着楼中的嘶喊声渐弱,众人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惨淡的悲哀。
整整一天,稳婆进进出出,太医来来回回,却始终未见半点转机……
怀真置身于重重帘幔后的产床上,无休无止的阵痛折磨得她大汗淋漓声嘶力竭。距离她上一次生孩子已经过去四年了,没想到竟比前次还凶险。
到处充斥着令人窒闷的血腥气和汗味,眼前人影幢幢如走马灯般,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萧漪澜也看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于她而言是彻底的解脱。最后的时刻,她似乎听到了嘹亮的婴啼。
灵魂离开了躯壳,冉冉升上长空,她看见了金色华盖般的银杏树,忽然想起每一次谢珺回来时都要从那边路过,有时会下马捡几片叶子回来逗葭葭。
葭葭是她的女儿,如今刚四岁。
她的魂魄如秋风中的落叶般载浮载沉,生命纵然充满了悲哀和痛苦,却也有着数不尽的欢乐,她舍不得葭葭,舍不得新生的婴儿,更舍不得出征在外的谢珺。
如果早知那是永别,她一定不会在他离开时与他争吵。
可惜都错过了,她永远没有机会和他说出心里话,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若有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许完愿之后她便静待轮回,没想到意识苏醒时却在墓室。
棺中除了她金装玉裹的尸身,还有谢珺的护甲和佩剑、女儿的玩具和儿子的一撮胎毛。
不知为何,怀真的魂魄没有进入轮回,而是在昏暗的墓室呆了很多年,中途曾被移葬到帝陵,几年后却又重新送回了公主墓园。
在移出帝陵时棺椁下的基座遭到破坏,墓中禁制失效,她在阴差阳错之下获得了自由,在深夜时分悄悄从棺缝中飘了出去。
天地辽阔风清月明,夜色缥缈幽远,周围林木蓊郁芳草从生。即便身处阴气森森的崔园,却也比闷在棺中和墓室里要好。
然而外边已经换了天地。
她在荒野中寻到了偷偷祭拜的谢家老仆,却发现香案上谢珺的牌位与她并立。
她这才得知她的驸马被枭首示众,儿孙皆遭屠戮,女儿也英年早逝,夫家满门忠烈皆化为飞灰。
这个噩耗差点震地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她强行凝聚起神识,“如今是谁做皇帝?”
“燕王三子李缙。”老仆咬牙切齿道。
燕王是她的六皇兄,想不到皇位竟已传到了子侄辈,看来这些年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晨光熹微,怀真渐感不适,她知道应该在天亮前躲回棺中,可她亦知道,此日之后再无宁静。
“洛阳在哪?我要去拜会一下新皇。问问他为何要对我的家人赶尽杀绝!”她语气森然道。
老仆惊道:“殿下难道看不见?我们此刻就在北门外。”
怀真摇头道:“我的视野仅有丈许,四面皆是重重迷雾。”
老仆恍然大悟,“小人疏忽了,殿下如今身在幽冥界,视野自然不同。洛京禁制森严,有国师坐镇,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险,否则三郎知道了泉下难安呀!”
怀真扬眉,嗤笑道:“我就算魂飞魄散,又与他何干?何况他如今这遭际,恐怕也安不下来。”
老仆急道:“殿下当真不知?三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昔日对您的承诺。”
怀真身形一顿,心头有些迷惘,一时间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何承诺。只说道:“你若真想为主家尽心,便悄悄去城门口焚香告祭帮我带路,我会永远感念在心。”
**
破晓之时,怀真望见了高大巍峨的广莫门。
确如老仆所言,她甫一靠近便感觉到极强大的威慑力,本能地想要退缩。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凝滞,正待转身去找另一处城门试试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中泛出阴冷的铁灰色,满是愤怒、悲痛和鄙夷,望之令人胆寒。可怀真却觉得莫名熟稔, “三郎?”她心胆俱裂,迎着针芒般的刺痛飘了过去。
城门洞上高悬着一颗头颅,旁边贴着巨大的布告,上面书写着他的名字和罪状。那颗头颅怒目圆睁,满面血污须发凌乱,早辨不出昔日模样。
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两人静静对视,但那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像昔日般泛起刻骨柔情。
怀真缓缓抬手想要抚摸他冰冷僵硬的坚毅面容,手掌却穿过了他脑后的城墙。
‘三郎有何心愿?’
‘夫荣妻贵。’
这是多久远的记忆了?
起初她并未当回事,反倒取取笑他痴人说梦。世间岂有公主因驸马而显贵的道理?
或许他们都误解了对方?他以为她心中只有崔晏,而她以为他钟情萧漪澜。所以她至死不愿揭露萧漪澜的真面目,而他矢志不渝要为她报负心之仇。
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应是极为曲折离奇。半生筹谋披荆斩棘,终于一朝功成,却还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们从来都不是爱侣,甚至母族有无法化解的仇怨。
她也未觉得嫁给他有多委屈,所以他无需对她承诺。
“真傻,”她再次伸出手,虚虚抚过他凌乱的发鬓,怆然道:“无论生前风光还是死后哀荣,我都不在意,你何故如此执着?我若真想要这些,不过是认错服软,一句话的事……”
昔年父女二人斗法,苦的是夹在中间的人,包括一跃成为天子贵婿的谢珺。
皇帝奈何不了倔强执拗的女儿,却能随意拿捏身为臣属的驸马,怀真为此既惊愕又伤心,想不到堂堂帝王竟能如此刻薄狭隘,于是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谢珺是幼子,又是继室所出,自小便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长大,既要面对严肃冷厉的父亲,又要应付充满敌意的兄长,十岁前还要宽慰开解因家族获罪而惶恐不安的母亲,所以处理起这些可谓得心应手。
他的一片赤诚虽打动了心怀愧疚的皇帝,却无法感化骄傲任性的公主。
“你真是个笨蛋,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连自己的脑袋都看不住,世上哪有你这样笨的人?”她的手哆嗦着,突然发现他原本怒瞪的双目不知何时闭上了,满面戾气也渐渐消散,变得平静温和。
她愕然道:“三郎,三郎,你还在吗?”
太阳升起来了,眼前骤然大亮,日光化为无数针芒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堪堪穿透了她薄弱的魂体。
这个瞬间仿佛置身地狱烈火中,她的魂体开始扭曲变形,越来越小,渐渐如残雪般消融在了炽烈的日光下。
**
炽烈的痛苦渐渐消失,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
她到底是魂飞魄散了,还是终于要进入轮回了?
“泱泱,醒醒,快醒醒!”有个无比熟稔亲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怀真心念微动,突觉天塌地陷,脚下一空掉入了无尽深渊,迅速下坠的过程中,耳边却有人不厌其烦唤着她的小名,那声音温柔动听,好像是幼年时母妃亲切的呼唤。
她从剧烈的晕眩和的头疼中挣扎着醒过来,未及睁眼却感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霍然启目,正对上了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燃烧。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觉往后躲去,可身体却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再次靠了过来,她脑中闪电般划过意识消失前最后一个画面——广莫门上高悬的人头,但他不是谢珺。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怀真惊慌失措,拼命扭头挣扎躲避,他靠得太近箍得太紧,以至于她胸肺间被挤压地快要喘不过气。
灼热濡湿的吻落在粉颈玉肩上,怀真不由浑身剧颤,愤怒和耻辱蓦地涌上来,如火一般席卷全身。
她拼尽全力怒吼了一声,合身一扑推开了压制着她的人。
虽然本能地想逃,可是手脚却像不听使唤般颤抖个不停,不知该如何起身,也忘了怎么迈步。
“怎么突然闹脾气?”那人从容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怀真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雅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里不是广莫门外,不是熟悉的墓室,也不是崔园的茅庐。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轩敞高阔窗明几净的画室中,偌大的花梨木案上笔架如林,挂着大小不一数百支笔,一列宝砚玉盏中调制着各色颜料,旁边玉鼎里插满了画轴……
2. 来得及 黄泉路漫,盼与卿早日重逢!……
怀真心跳如雷牙关打颤,骇然怒瞪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
这是画院东边的素雪斋,她少时跟崔晏学画的地方。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庆阳王世子,也是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情人。
他们曾相约白首私定终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是崔晏最后背叛了她。
而且崔晏早就死了,他的首级盛放在精美的镂空金盒中,被谢珺当做祭品放在她位于帝陵的新墓室中。
她清楚记得盒上贴着黄纸封条,还有那行朱笔小字,‘敬呈吾妻泱泱,昔日大仇得报,卿且安息。家中一切如意,勿以为夫为念。黄泉路漫,盼与卿早日重逢!’
怀真是封号,泱泱是她的名字,出自‘瞻波洛矣,维水泱泱。’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幻,人死真的能复生?时光真的会倒流?
“怀真,你莫不是中邪了?”崔晏蹲下来,好奇地端详着面前秀眉微蹙的少女。
这丫头素来最是伶俐,从未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过,不过这呆呆的样子倒是可爱极了。
他探手过去想逗她,手指还没触到脸颊,她却如梦初醒,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尖叫着挠了他一把。
崔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手,只见手背上赫然多出几道血痕,不由大为惊异,实在想不通哪里冒犯了她,平时在一起不都挺乖顺吗?
怀真像是突然想起了如何掌控身体,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崔晏只觉莫名其妙,下意识追了出去。
怀真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正站在庭中砚池边,呆望着水中倒影。
小衫飘雾縠,艳粉拂轻红。
那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雪肤花容双环垂髫,娉娉婷婷天真娇柔,依稀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愈发怔忪,一低头看见了玉白甲缝中的血泥,便下意识地蹲下身,将手探进了池中去洗。柔波漫上肌肤时,奇异的触感令她的灵魂都产生了一阵兴奋地颤栗。
她不再是虚无的,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水流的质感。但这变化太过诡异,她不太敢信,于是低头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久违的痛感让她不由热泪盈眶,忍不住激动地跳了起来,“是真的?天呐,我回来了,我竟然回来了……”
声音是少女时特有的甜润娇美,如珠落玉盘。
崔晏站在一边捂着手背,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又哭又笑激喜若狂的样子。正欲开口查问,她却挽着裙裾转身奔出了月洞门,似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院中蝉声阵阵,梧桐荫里款款步出一名年轻女官,翠钿宝髻,着蓝色襦裙罩湘色半臂,容色娇美身姿婀娜, 正是春和宫女史萧漪澜。
她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瞟了眼怀真消失的方向,不解道:“崔世子,你把公主怎么了?”
崔晏将血痕未干的手背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我是受害者,别问我。”
萧漪澜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着教学便利对她动手动脚。诱骗无知小女孩绝非君子所为,崔世子若真有本事,为何不去招惹抱善公主?”
崔晏挑眉一笑道:“抱善沉闷无趣虚伪做作,何况早许了人家,还是怀真可爱,何况你怎知我们不是两情相悦?”萧漪澜哑口无言。
不远处传来悠悠钟声,午睡时间结束,画师们很快就会过来了。
崔晏挑眉道:“萧女史若真有德行,就该时时规劝引导公主,而不是冷眼旁观,看她被人诱惑。”他探身过来,盯着萧漪澜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除非你别有用心。”
“胡说,董娘娘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么会有二心?”萧漪澜偏过头去,面带怒容道。
崔晏不以为然,嗤笑道:“宫里的女人真是虚伪至极,难怪抱善那么受欢迎。”他说着举步往外走去,招呼随从为他包扎伤口。
钟声已响,萧漪澜不便久留,忙从小路离开去找怀真了。
**
盛夏的午后酷热难耐,可怀真欣喜若狂,竟丝毫不觉。直到奔出画院,离开芳林园,上了连通后宫内院的廊桥,才发觉头晕目眩汗如雨下。
她停下来在袖中摸索手帕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头就见两个小宫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三公主,您、您怎么跑这来了?萧、萧女史到处找您呢!”
“萧女史?”怀真脑中灵光一闪,暗暗点头道:“萧漪澜?可真巧啊!”
不是冤家不聚头,片刻之间就遇到了崔晏和萧漪澜,接下来会是谁?
宫女们却没发现她的异样,只叮嘱她先去前面阴凉处歇息,她们回去传话。
怀真此刻也已冷静了下来,抬头正好看到一座幽凉微芬的小亭,便想着过去略坐会儿,整理整理思绪。
“见过三公主!”亭中石桌前候着两名宫婢,看到她忙迎出来见礼。
怀真一眼便看到亭中冒着丝丝冷气的花梨木冰桶,惊喜交加道:“这是谁备下的?太贴心了。”
她正要走过去,两人却不动声色挡住了去路。
怀真停下脚步,疑惑道:“什么意思?”
两名宫婢神情尴尬,其中一个微红着脸小声道:“二公主约了燕王殿下在此相见,所以命奴婢们先来打点。”
怀真抬起手一一扳着手指,心中暗数:崔晏、萧漪澜、抱善、燕王,睁开眼就聚齐了四个对头,也是不容易啊!
不过她跟燕王并无过节,但燕王的儿子灭了她全家,子债父偿,算到他头上也不过分吧?想到谢珺挂在城门洞上的头颅,她在三伏天不由打了个激灵。
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轻轻吸了口气,含笑望着两名宫女,反问道:“就是说,我不能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两年前,恐怕她们的公主都不敢拦怀真的驾。
董婕妤十年盛宠,风头正劲时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怀真是她的独女,亦是皇帝的掌上珠,生来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或怠慢。
今时不同往日,宗正卿董阗因贪墨被罢官抄家,竟抄出他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等罪证,皇帝震怒,下诏赐其自尽,族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官。
董婕妤素服脱簪跪在殿外,剖心析肝字字泣血,想为兄长乞命,奈何君恩似水,覆水难收。
整整两日皇帝都不曾露面,任由她单衣赤足跪在萧瑟秋风中。皇帝没再垂怜她,而是派了女官于众目睽睽之下严词斥责,又强行遣其回春和宫思过。
董婕妤自此缠绵病榻,不久便郁郁而终,至死想不通为何会失宠。怀真目睹至亲之死,父皇的绝情令她如梦初醒冰寒彻骨。似乎一夜之间看透了世情,自此与皇帝日渐疏远直至渐成陌路。
皇帝纵然对宠妃凉薄,但女儿自幼养在膝下,十余年来朝夕相处,怎会没有舐犊之情?因此父女离心后他既恼恨又愧悔,可始终等不到爱女主动示好,别说晨昏定省,就连寥寥几次会面都冷漠倨傲出言不逊,着实不近人情。
昔年只觉得活泼娇蛮的幼女格外可爱,是死水般沉寂的后宫中独一无二的灵动。如今却只觉她目无君上可憎可恶。
后宫从来不乏美人,纵然董婕妤没了,仍有别的佳人可慰君心,然而女儿却是不可替代的。他宠了十三年,终究也是付出了真心的,不甘心就此失去。
皇帝想着她到底少不经事,且早年太过宽纵,以至养成了这副可恶的性情,只要稍加磋磨历练,定能变得懂事乖巧起来,至少能学会服软求和。
于是皇帝便将怀真交由以严苛著称的中宫管束,中宫皇后出自王氏,向来教子有方。然而半年过去却未见成效,皇帝便将她交于倡导妇道女德的卢太妃教导。
一晃数月,皇帝不仅没能等到女儿回心转意,反而等来了卢太妃请辞,她声称无法教导这般顽劣不堪的任性公主。
自此,怀真被夺去出行仪仗,一应用度皆削减,并责令移出春和宫景明院,居于偏僻别馆,身边奴仆宫婢皆被遣散,仅留一名女官和四名宫女。
虽然她的待遇一落千丈,但是慑于积威,宫人们还是不太敢过于欺凌这位小公主,毕竟君心难测,谁知道哪天她会不会又复宠。
正自僵持之际,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怀真回身去看,就见小路尽头数十人正缓步行来,为首两名内监清道,其后宫扇林立花团锦簇,众人正拥着一名锦衣绣襦云鬓高髻的宫装丽人款款行来。
两名宫女见状喜不自禁,忙奔下台阶,去道边跪迎。
为首之人正是她的二皇姐,中宫所出的抱善公主李浓浓。与面相阴鸷冷厉尖刻的皇后不同,抱善公主生的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且素有雅量,因此在宫中人缘颇好。
抱善身着黛蓝绣蝴蝶纹对襟襦裙,挽着花青色绡縠披帛,腰束宝带,笑吟吟望向亭中矗立的怀真,仰头打招呼,“怀真也在,真巧啊?”
3. 隔世再见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
阳光从抱善身侧斜铺过来,映地她耳垂上的明月珰煜煜生辉,颈间镶珠嵌红宝的璎珞更是光华刺目。
怀真与父皇疏远后,乖巧贴心的抱善便频频往御前大表孝心,皇帝老怀甚慰,不止一次夸赞她是大卫公主典范。
起初,失恃的怀真因孤苦无依,按例被送往长秋宫由皇后照管。皇帝本意是想磨一下女儿的傲气,让她心生退意主动求和解。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怀真固执倔强地令人发指。
皇后先前有所顾忌,很快发现就算真苛待了怀真,她也不会去告状,于是多年积怨骤然爆发,任由宫人随意磋磨,以发泄对其母夺宠和不敬的报复。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皇帝偶尔会驾临暌违多年的长秋宫。但两人离心已久早无话可说,皇后为了活跃气氛,便召儿女孙辈进宫陪侍,于是殿中常会出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而温柔和顺的抱善代替了怀真承欢膝下,与小侄子小侄女们嘻笑打闹,努力维系着父母表面上的亲和。
曾经的天之娇女怀真则被安置在偏远的席位上,和女官乐师们一样,如同局外人。
然而怀真并不在乎,也不再贪恋虚假的温情。她以冷漠维持着自尊,抵御着外界的冰刀霜剑。
因为她不在乎,所以皇帝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心转意,后宫诸人的拜高踩低伤害不到她,抱善得意洋洋地炫耀也刺激不到她。
抱善自知无法取代怀真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所以不敢恃宠而骄,甚至愈发谨小慎微。为讨好父皇,假意与怀真交好,无论怀真态度多么恶劣,都不计前嫌始终热忱。
于是怀真痛快了,抱善则收获了美名。
此刻望着意气风发的抱善,怀真忽然在想,为了意气之争赔上一生是否值得?轮回究竟是开启新生还是重复前世遭际?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定然是午睡偷跑出来玩吧?怎么一个人也不带?”抱善到了近前,徐徐抽出一条丝帕,温柔细致地帮她擦着额上的汗,像个温柔的姐姐。
她比怀真年长三岁,所以个头也高一些,此刻略略低着头,发钗上镶嵌的蓝宝石光芒流转,怀真忽然想起了墓室中经年不散的幽蓝光晕,那是夜明珠与长明灯交相辉映的颜色。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抱善背后有长秋宫皇后,还有王氏一族。
皇后的堂姐是护国公谢崇发妻,表妹阮氏是庆阳王妃,也就是崔晏的母亲。
驸马谢珺是谢崇幼子,乃继室萧夫人所出。
萧家十多年前蒙冤受难,如今虽已昭雪,可人才凋敝无以为继,恐怕没个几十年缓不过来。
而她除了一身傲骨,便只剩下公主的虚名。
如今回头想想,她和谢珺简直绝配,皇后还真是慧眼独具,竟能想到将她指婚给谢珺?
遗憾的是他们生生错过,就连离别那日也是恶语相对。
她无奈苦笑,抬头正对上抱善探询的目光。
“见过二皇姐,”她恭敬地行了个礼,转头瞟了眼方才回话的宫女道:“听闻二皇姐约了燕王兄在此会面,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不顾目瞪口呆的抱善,转身步下台阶,穿过大批随从走上了阳光下的小路。
怀真走到路口时正遇上找来的萧漪澜,母妃去世后,萧漪澜成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婚后将其擢升为公主府女长史,一应大小事宜皆与她商量。
在她心目中,萧漪澜亦师亦友,她曾天真的想过,等她与驸马和离了绝不再婚,只要有萧漪澜陪着就够了,她们可以一起抚养孩子,一起在公主府养老……
“公主,您怎么突然跑出去了?日头这么毒,万一中暑了怎么办?”萧漪澜上前见礼,眼中满是关切。
日头再毒也不及你的心地毒。怀真心道,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无论抱善还是萧漪澜,即便她已知晓她们的真面目了,可还是无法看穿这层伪善的面具。
谢珺说得对,她的确识人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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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怀真躺在檐下纳凉。
萧漪澜在焚香驱赶蚊虫,宫女姮娘与素娥坐在一边打扇。
“公主可是有心事?”心直口快的素娥问。
怀真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默默摇了摇头。
“那为何闷闷不乐?”素娥不解道。
怀真将枕得发麻的手臂抽回,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莞尔一笑道:“大约是学画学腻了,有些厌烦。”
“既如此,那便不学了。”素娥道。
萧漪澜款款上前,将一盏纱灯放于凉席旁边檀木矮几上,板着脸道:“有你这样规劝公主的?”
素娥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萧漪澜接过她手中罗扇道:“去铺床吧!”素娥忙应声,灰溜溜地退下了。
萧漪澜轻摇罗扇,语重心长道:“公主天资颖悟,是可造之材,既想学画就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崔世子雅擅丹青,在京中素有美名,而您最喜他的画风,难道您忘了当初为了跟他学画,费了多少功夫吗?”
怀真不语,像是有些理亏般低垂着睫毛。
萧漪澜继续道:“公主可还记得学画的初衷?”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董婕妤周年祭,怀真看到香案前供奉的亡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看到了母妃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由潸然泪下。回来的路上她便想着找画师再画一幅挂到寝阁,寻访时却得知画师已不在人世,只得另寻高人。
可董婕妤生前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在宫中树敌颇多,怀真又与皇帝交恶,即便她能出高价,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因为见过董婕妤生前芳容的画师并不多,能画得传神逼真的更是少之又少。
怀真便在那时知道崔晏的,传闻他画技高超,最擅仕女图,笔下人物传神凝练惟妙惟肖,但他并非普通学子,而是来京求学的藩王世子。
像所有民间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轻画师求画,屡屡碰壁却不屈不挠,最终她的心意感动了崔晏,表示愿意相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公主若真思念母亲,为何不亲自为她画像?这世间难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您很快就会发现,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是多么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诱道。
绘画有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①但气是无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无间,因此一幅画作便是一个无间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间,便可超脱世俗忘却烦恼。怀真师从崔晏学画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将内心的迷惘、戾气、悲伤和愤恨全都倾注于画笔下,绘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崔晏的相识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记得又如何?万事万物不会永恒不变的,你明白吗?萧姐姐!”她望着烛光下萧漪澜温柔明媚的脸容,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变了,不过身边人却都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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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怀真回来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来发现是大梦一场。后来实在熬不住,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屋中卸了窗扇,以纱幕隔绝蚊虫,日光从罗帷间照进来,直到漫过她光裸的足踝时,她才从暖融融的梦里醒了过来。谢天谢地,睁眼看到的是温暖和阳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听到响动进来侍候她更衣,禀报说长秋宫派人传话,今日有要事,妃嫔贵主和外命妇将汇聚一堂,请她莫要缺席。
怀真表现得很踊跃,盥洗更衣毕便带着萧漪澜和姮娘素娥往长秋宫走去。春和宫与长秋宫之间有三道门,建宁门、承光门和广安门。
步出广安门后,长秋宫便遥遥可望。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他头戴黑色幞头,着一袭松花绿袍,腰束石青色革带,正躬身同几名女眷作别,看样子应该是萧夫人及其亲眷。
怀真心头震颤,怔怔望着三丈开外那个茂兰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时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种种,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初见时的约法三章,成亲后的相敬如宾,及至多年后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过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终究是因为他们缘分尚浅福泽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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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二十一年夏,远赴西域和亲的元嘉长公主归朝。皇后在长秋宫寿安殿设宴接风,令命妇等作陪。
十八岁的谢珺亲送母亲于广安门外,正欲离开时却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纤薄娇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钗,戴闹娥扑花冠,着轻粉蔓草蝴蝶金纹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纹罗裙,模样虽略显稚嫩,但一双水杏眼却柔情百转动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应该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却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两人眸光相撞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迎面袭来,瞬间漫过全身,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4. 和亲公主 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
谢珺想开口问她是谁,他们可曾相识?然而却如置身梦魇般困在她的眼神中动弹不得。
他十四岁从军,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却从未像此刻般,从身到心皆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任人宰割。
陌生少女牵裙奔了过来,忽然抬起手,皓腕间钏环相撞叮当作响,仿佛天籁。
谢珺憬然有悟,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少女纤细微凉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脖颈。
广安门外有十余人,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谢珺更是说不出话来,那轻柔细腻的触感在肌肤上蔓延,他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少女的眼中泛着潋滟,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之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这儿有只小蚂蚁。”面前少女莞尔一笑,两指轻巧地一拈,便离开了他的脖颈。
谢珺愣愣地望着她两指轻轻捻动,随后往地上一弹,似乎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抛下了。
“好了。”少女粉脸微扬,笑吟吟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本是明丽大方的长相,可声音却极为娇甜酥软,听得心头直发痒。
身后带路的内监越过他上前躬身参拜,“见过三公主!”
眼前举止轻的古怪少女竟是三公主怀真?谢珺又是一惊,神情不由恍惚起来,直到听见有人唤他,这才发现内监正朝他拼命使眼色,忙以手加额郑重行礼。
少女不言不动,只静静打量着他。她的眼神仿佛一张看不见的网,令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内监见怀真行为古怪,便介绍道:“三公主,这位是护国公府的三郎君,名唤谢珺,在羽林军任职。”
怀真有些艰难地收回了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便从谢珺身边走过,径直往长秋宫大门而去。
随侍的萧漪澜若有所思地回头,正对上谢珺困惑追索的眼神,她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谢珺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不知她那一笑究竟何意。
萧漪澜与母亲同出一族,算起来还是他的表姐。
当年外祖受奸人诬陷获罪,萧父虽为旁系,却也受到株连,年幼的萧漪澜随母一起入宫,几经浮沉,先后在长秋宫与春和宫当值,更是凭借聪慧好学成为三公主伴读。
萧家平反后,她得以脱去罪籍,本该接受官府安排,出宫与亲人团聚。她却自愿留下侍奉旧主,实在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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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殿中香雾缭绕,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皇后尚未现身,只有长袖善舞的抱善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奔走,同众人寒暄。
向来昏暗的大殿今日格外亮堂,地毯、围屏、熏炉、坐具等全都焕然一新,看来中宫对那位远嫁和亲的长公主颇为重视。
元嘉出嫁时怀真才两三岁,所以对这位姑姑印象不深,而且在她的记忆中,元嘉姑姑并未回朝。
今上①内眷不多,名分高的更是屈指可数,婕妤为皇后以下最高位,其下仅有两位容华两位美人。
董婕妤殁后,皇帝再未专宠他人,可能是年事渐高精力不济,也可能是难忘旧爱,怀真始终坚信是前者。
按照以前的心性,她定然不愿出席这样的场合,可如今不一样,她不愿再特立独行,想要泯然于众人,这样她才能一门心思寻找转机,从而改变既定的命运。
只有感受了死亡才会更加珍爱生命,何况她原本就惜命,所以她立下大志——今生要长寿。
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她不是圣人,是个失败的平凡之人,所以更要从细微处入手。
方才遇见安然无恙的谢珺,她愈发坚定了心志,这次她不会再和崔晏相恋,也不会同谢珺成婚,更不会与谁生儿育女,要从源头上掐断悲剧的可能性。
‘皇后娘娘驾到!’内监尖锐细的通报声响起,众人忙按品阶分两列站好,怀真自是站在抱善旁边。
抱善似有些惊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露出招牌式的和善微笑。
皇后年逾五旬,为人冷肃不苟言笑,虽容色枯槁但眸中精光不减当年,凤冠华服愣是被她穿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礼毕,众人分次落座。
怀真垂目坐于抱善下首,对面是燕王妃,另一边是张容华。
以皇后为首的老一辈开始谈论起元嘉长公主的事迹,说她如何冰雪聪慧贤良淑德,如何知书达理端庄识大体等,张容华进宫得晚,并未见过元嘉,所以听得极为专注。
突厥部落十余年政权更迭三次,元嘉皆凭借智慧和勇气躲过灾祸,并稳坐可贺敦之位,直到此次可汗病故部落大乱,雍州节度使雍伯余趁机周旋,与野心勃勃的叶护达成协议,从而迎回了去国离家多年的长公主。
“妾身听闻那叶护乃是先可汗幼弟,极有可能继承汗位。”燕王妃道:“若他当权,势必会沿袭以往与大卫和亲的传统。元嘉姑姑之所以能回朝,是不是因为……”她说着似有若无地望了眼抱善。
抱善立刻会意,接口道:“王嫂是说,国朝用新的和亲人选交换了元嘉姑姑?”说着不由做出惊恐地样子,紧张地捂住了嘴巴,转头望向怀真,可怜兮兮道:“不会是要在我们姐妹中挑选吧?”
怀真配合她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翻白眼。
可能是多活了几年吧,所以如今很难忍受她们拙劣的演技。就算是想抱团奚落她,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即便她失宠了,墙倒众人推,和番这样的军国大事也轮不到她。因她自认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根本无法胜任。
抱善就更不可能了,她是皇后的亲女儿,派谁也不会派她,真不知道她咋乎什么?
“怀真你别怕,我一定会向父皇求情,让我们姐妹永远不分开。”抱善眨巴着眼睛,用自认为悄悄话的声音说道。
怀真顿时陷入两难,望着抱善‘真挚’的眼神,不知该做出一副白痴样表示感激,还是像以往一样嗤之以鼻。
抱善向来喜欢演姊妹情深的戏码,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善良大度。
她生着一张肉乎乎的小圆脸,细眉细眼,但鼻子和嘴巴却是圆嘟嘟的,所以笑起来时有种天生的娇憨可爱,属于讨喜的长相。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元嘉长公主到!”怀真不由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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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引颈观望,怀真也好奇地看向了门口。
一行丽人翩翩走了进来,为首女子博带广袖簪钗耀目,裙裾拖地灿如云霞,她步态优雅举止大方,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妩媚的迷人气质,虽没看清脸容,却让怀真心向往之。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似乎能照亮阴郁冷清的深宫。
怀真正自遐思之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她这才发现抱善已离座,正和几位王妃在同元嘉长公主相认。
旁边张容华扯了沈美人,也过去凑热闹。怀真环顾四周,见大家的视线都放在元嘉长公主身上,便也没觉得被孤立有多尴尬,待众人退下她在去拜见也不迟。
怀真正自伏在食案上抠案角镶嵌的玳瑁花纹,忽听有人在唤她,抬头就见抱善在朝她招手,众人也都齐齐望着她。
“发什么呆,过来呀,元嘉姑姑找你呢!”抱善故意扯着嗓子,似乎忘了要保持优雅仪态。
怀真忙起身离座,整了整衣袖和披帛,走上前去参拜。
元嘉扶住她手臂,笑吟吟道:“泱泱,你不记得我了?当年我离宫时,你可是抱着我的腿哭花了脸。”
怀真抬起头,讪笑道:“姑姑见笑了。”
她此时才看清元嘉长公的面容,她已不再年轻,皮肤也没有宫妃那般细腻娇嫩,但她的气色很好眼睛很亮,脸上有种令人羡慕的耀眼活力,那是深宫女人身上所稀缺的。
元嘉握了握她的小手,附耳轻声道:“董娘娘的事我才听说,心里十分难过,好孩子,你一定要保重。”
怀真颇为感动,更多的却是意外,董婕妤过世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外人的宽慰。
因董家获罪之故,董婕妤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若她活着恐怕连名位都要保不住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后迁葬两次皆因谢珺之故,也算荣辱与共。若她活到谢珺事败,恐怕也难逃一死吧?
“元嘉有功于社稷,陛下不会忘,朝廷亦不会忘。京中新宅落成之前,你就先住在宫里吧!”皇后的声音从凤座上响起。
怀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原位。
元嘉语气谦和道:“娘娘客气了,能为国朝效忠,是臣妹的荣幸,臣妹实在不敢居功。何况臣妹离朝多年,礼数方面未免有些生疏,宫里规矩多,实在不方便,就让臣妹住在驿馆吧!”
但皇后一味坚持,元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来。
“六宫之中,若论最舒服适宜的居所,当数春和宫景明院。奈何董婕妤福薄命浅,可悲可叹。本宫让人去收拾一番,你过两天就搬去住吧!”皇后道。
怀真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仓皇之间袍袖带翻了案上金杯,‘不可’两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正好对上了皇后森森然的目光,“怀真公主可有意见?”
她瞬间冷静下来,忙将胸中浪潮生生压下,迤迤然一笑,行礼道:“怀真不敢。春和宫闲置已久,是该有一位新主人了,若能与元嘉姑姑为邻,怀真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意见?”
5. 故人入梦 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以往不是没人打过春和宫的主意,但都遭到怀真的激烈反对,按照抱善的说法,就是她像疯狗一样拼命护着地盘,半点道理都不讲。
怀真听到这些时也只是一笑置之。她不介意别人这样编排,反正她在宫里一天谁也别想鸠占鹊巢。
董婕妤殁后,皇帝开始转换口味,钟爱天真稚嫩的少女。
有位新晋的尹充衣①年方十五,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有心之人的怂恿下,带人去春和宫大闹了一番,扬言不日即将入住,结果自然是被怀真轰走了。但她也明白过来,一个刚上位的小充衣,竟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皇帝的恩宠?
果不其然,几天后春风得意的尹充衣又来了。
怀真一面命人悄悄去散布消息,一面将偷偷藏好的灯油泼在庭中廊柱上,站在廊下举火与尹充衣对峙。
尹充衣入宫不久便得圣宠,短短半个月从最末位的舞涓晋升到了七等充衣,难免会招人嫉恨,尤其是入宫二十多年不得宠的宋良人,于是假意与其交好,暗中怂恿撺掇,与其他嫔妃一唱一和,让尹充衣心生妄念,以为自己在后宫是最特殊的,将来或可取代已故董婕妤。
甚至还有会相面的老宫人说她福泽深厚,将来或可晋升昭仪,位同副后。
总之尹充衣心动了,她认为想要取代董婕妤,那就要入主春和宫,何况她是真喜欢优雅闲适恍如仙境般的春和宫。大家都说怀真公主被皇帝厌弃,在后宫没有依靠,所以不足为惧。
于是尹充衣带人浩浩荡荡去了春和宫,刚进宫门就被怀真拦下,两拨人闹得不可开交,怀真扬言宁可将春和宫烧成灰烬也绝不会留给其他人。
尹充衣看到雕花廊柱上滴滴答答的油,又看到两眼通红状若疯癫的怀真,心里其实有些发怵,但周围看热闹的宫人越来越多,想到自己前程不可限量,所以万万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退缩,否则日后怎么服众?
她扑过去要夺怀真手中的火把,两人扭打之中火星飞溅,不慎点燃了飞扬的纱幔,火舌肆意狂舞,瞬间便窜上了淋着灯油的廊柱……
火势虽然凶猛,但因长廊临水且围观者众,所以扑灭的及时,只烧毁了半截廊子,并未损毁到房屋宫舍。
大卫刑律规定:②宫内失火者,徒三年;损失财物多者,以“坐赃”论罪;若延烧至宗庙及宫殿处,当事者绞。
虽是虚惊一场,但皇帝还是大为震怒,怀真自此被夺去出行仪仗,责令移出景明院,迁到宫苑西北角偏僻的望春台。而尹充衣被杖责三十驱逐出宫,其父遭罢官,永不录用。见识了怀真的疯狂行径后,再没人敢打春和宫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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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很开心,梦里都在笑,难得让皇后母女吃瘪。
如今她身边只剩下萧漪澜和四名宫女侍候,萧漪澜是绝对不可信的,姮娘与素娥倒是忠心耿耿,可她们受教于萧漪澜,所以她还不确定她们对她是否有二心。
另外两名粗使宫女无资格近身,说起来并不熟悉。
她舒袖躺在美人榻上,侧头望着阁外帷幄上盘旋的仙鹤祥云纹,思忖着该把她的乳媪秦姑找回来。
望春台临水而建,台上馆阁楼宇错落有致,花木繁盛蓊蓊郁郁,适宜夏天居住。
湘帘低垂,午后的阳光从竹篾间透过,影影绰绰投在榻前空地上,灿银碎金般。偶有凉风习习,吹拂着轻盈的绡縠长袖,如天际的云朵般悠悠然从眼前掠过……
怀真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感觉到阁外帘幔微微一动,有人走了进来。周围静的可怕,似乎连玉盘中碎冰融化的声音都听得到。
那人在榻沿坐下,身着群青色常服,领口衬白纱中单,端肃严正。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道:泱泱,我回来了。
原来是三郎,她懒洋洋地抬手推他,满是嫌弃地笑道:“先别闹我,快去更衣,一身的汗臭味。”
“等会儿就去。”他抓过她的手按到枕上,凑过去吻她,用下巴新生的胡茬扎她的脸和脖子。怀真痒得要命,一边求饶一边推拒。
手底下忽然一空,那颗脑袋竟凭空掉落,咕噜噜滚到了榻上。
怀真吓得魂飞魄散,他却从容捡起,抱到胸前望向她问道: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她恐惧至极,爬起身夺路便逃,却被他伸臂轻松拦住,她拼命推搡叫喊,陡然惊醒才发觉汗湿重衣,而阁中静悄悄地,只有她激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怀真揉着胀痛的脑袋,起身悄悄往外走去,掀开帘幔时惊醒了坐在外面的姮娘,她揉着眼睛含含糊糊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榻上睡吧,不用陪我了。”怀真摆了摆手,踩着清凉的地板穿过外间走了出去。
她提着裙角,刚榻上外面台阶,便烫得吸了口气缩了回来。
姮娘提着木屐走上来,侍候她穿上,这才缓缓退下。
日头很晒,怀真哒哒走了几步就又回到了出檐的荫蔽下。梦中情景在心底盘桓不去,背后不由得沁出凉意,渐渐驱走了身上的炙热。
她默默把玩着腰间温润的佩玉,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殿宇楼阁。
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谢珺刻骨悲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她心里无端难受起来。
那日在广安门外邂逅之后,她就决定以后再不见他,如今的她于谢珺而言是陌生人。他看到她时脸上没有熟悉的神情,心里不会有波动,而且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的过往。
曾经的过往——怀真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最好,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事。
他们是盟友、是夫妻、是知交、是怨侣。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成全却也互相算计互相试探,皆以为自己是对方手中的棋子。
谢公有三子,幼子三郎为继室萧夫人所出,昔年萧家被政敌构陷获罪,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直到多年后政敌倒台才得以沉冤昭雪。那政敌不是别人,正是怀真舅父董阗。
当年皇后为她指婚,本意是存心折辱。对谢珺母子而言,怀真是仇人之后。那时她憋了一股劲,做好了婚后斗智斗勇夹缝求生的准备,没想到一切并非想象中那般水深火热。
怀真正自心烦意乱之际,素娥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请她进去用点心。
琉璃案上摆了几盘精致的小点心,还有去暑降温的雪泡梅花酒,并一碟冰调雪藕丝。
怀真顿时心情大好,一边品味着清甜的雪泡梅花酒,一边感慨活着真好啊,方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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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搬到了春和宫,怀真并未感到不快。
看着重新亮堂起来的景明院,她甚至觉得分外欣慰。热闹喧嚣总比荒芜废弃了好,她这般安慰自己。
怀真对这个生平颇具传奇色彩的姑姑极为敬仰,所以愿意与她为邻,也常过去走动。
许是怜她孤弱无依,所以元嘉待她关怀备至,像母亲又像长姐,还答应替她打听乳媪秦姑的下落。
六月中旬是大公主成美的周年忌,出行前夜,元嘉遣人邀怀真过去叙话。
元嘉住在东侧院,昔年董婕妤的正屋主院并未启用,为此怀真极为感激。
她就是再大度再喜欢元嘉,若她住在母妃的寝阁,用着母妃的物品,想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廊下华灯四起,璀璨华丽,活泼欢悦的琵琶声顺着清池水送出老远,怀真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
元嘉做异族打扮,将头发梳成数股长辫,结着彩珠碎玉,头戴金额冠,并未穿袍服,身上仅着紫缎抹胸,系五彩斑斓百褶裙,挽着轻柔薄纱,和几名类似装扮的宫人起舞做歌。
听到怀真的声音便急急舞了出来,行动时发上金铃和腕上臂钏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一把拉住怀真道:“泱泱快来,我给你也扮上,咱们好好玩玩。”
怀真看到她莹润的玉臂和高耸的酥|胸,以及纤细紧致的腰身和浑圆挺翘的臀,顿时无比羡慕,暗想着以后也要长成这般丰腴妩媚的模样。
元嘉身上的女人味与母妃颇为相似,是她极为喜欢的。
“好姑姑,我不是来玩的,”怀真笑着制止了替她更衣的宫女,拉元嘉坐下,道:“明日我们要去崔园祭拜大姐姐,您现在找我来可是有事?”
元嘉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一手玩弄着胸前垂落的发辫,一手抚着下巴,嘴角一弯笑道:“我中暑了,去不了,已向长秋宫告假。”
怀真面泛狐疑,不解地望着她。
元嘉回身吩咐了一声,厅宫娥乐师尽皆退下,她这才回过头来,曼声道:“十二年前,皇后还是昭仪。当时边境不稳连年战乱,突厥来使愿与国朝修好,双方很快达成共识,要结百年之好,当时朝廷拟定的和亲人选是大公主成美。”
怀真并不知道这一茬,心中颇为惊讶。
6. 心结 怀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也因……
元嘉声音渐冷,“父皇子女众多,我并不是最起眼的,虽一路磕磕绊绊,但总算平安长大,及笄后也顺利定了亲,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后便要出阁。可是我与成美年龄相仿,所以王昭仪试图劝说我的母妃,让我替成美和亲。我母妃自然不愿,可王家太过强大……我们斗不过,绝望之下想到了私奔。”
怀真目瞪口呆,只听元嘉苦笑了一声,惨然道:“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在世家大族面前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又被逮了回来。他们害死了我腹中胎儿,又以母妃的性命要挟。那时父皇早已驾崩,我母妃不过是众多太妃中最普通的一个,她气不过,只得悬梁自尽。”
想到惨痛的往昔,她牙齿咬地咯咯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可是看到怀真惊愕的样子,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婉媚一笑道:“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我并非怨天尤人之人,只不过你既问起,我便没打算相瞒。”
“姑姑……”怀真挨过去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叹道:“我们同病相怜呐。”
元嘉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比我命好,我父皇恐怕根本记不起我们母女。”
怀真哑口无言,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父皇,他们父女一直未曾和解。
元嘉垂眸望着她问道,“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辛谧有个姐姐葬在秀嘉身边,她一直想去祭拜却苦于没有机会,你明日去崔园可否带上她?”
崔园又称崔后园,是本朝开国皇后崔娘娘与太/祖卫武帝和离后的故居,据说崔娘娘生前喜爱花木,所以独居的十多年里将宅子建成了一座极其宏大的园林,死后便葬在其中。
武帝驾崩后她被移到帝陵合葬,空出的墓穴后来经改建成为阳平长公主坟。
据说那里风水极佳,因崔娘娘生平颇为传奇,她本是前齐末代皇后,后又成为大卫开国皇后,按照民间说法便是天生凤命福泽深厚。
太宗年间陆续有五位公主葬入其中,慢慢地崔园就成了大卫公主园寝。
本朝太宗皇帝为崔后所生,他继位后为了扶植母家,册封舅父崔佑为世袭罔替庆阳王,令其镇守雍州。那便是庆阳崔氏的前身,而崔晏则是初代庆阳王的六世嫡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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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如今只能有一名女官随行,若带了辛谧便不能再带萧漪澜,她对萧漪澜心存芥蒂,正好不愿她相随,便欣然应允,“小事一桩,交给我好了。不过……”
她略有些犹疑,崔园也是怀真的埋骨之地,想想便有些忐忑,“我许久没有出宫了,心里有些不安。”
元嘉极为感激,抚着她痩峭的背柔声道:“别怕,我会托人暗中照应,保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来。”
怀真直起身,好奇地追问道:“谁?”
元嘉抬起手指戳了戳她颊边梨涡,摇头道:“我此刻也说不上来,羽林儿郎成千上万,我哪里知道他会指派谁?”
怀真从这句话中嗅出了暧昧的气息,便有些激动起来,缠着元嘉追问。元嘉自是不肯说,怀真心痒得厉害,索性开始瞎猜,“能调动羽林军,显然官阶不会低。至少也是个四品中郎将吧?”
元嘉懒洋洋地靠在隐囊枕上,笑着摇头道:“我不会说的。”
怀真不依不饶道:“总不会是卫将军吧?”
左右卫将军,掌宿卫营兵,职位非同小可,而元嘉回朝短短数日,不可能这么快结交,除非是旧相识。
元嘉拢了拢肩上的披纱,笑着起身走向内室,怀真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她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条项链递了过去,郑重嘱咐道:“明日出行时戴上它,自会有人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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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梳妆时,素娥发现怀真颈上戴着一条古怪的项链,铁灰色丝绳上穿着几颗奇形小彩珠,中间坠着一块绿莹莹的翡翠,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狼头。
这条项链异域风格很明显,想来是元嘉长公主给她的,她便没有多问。而且今日去崔园,大家都穿肃穆低调的礼服,因此即便戴了一条灰扑扑的项链,也不会显得多突兀。
怀真匆匆用过膳,正在漱口之时,萧漪澜进来禀报,说元嘉长公主的女官辛谧来了。
怀真忙接过棉巾擦了嘴巴上的水渍,招呼道:“快请进来,我答应今日带她去崔园祭拜姐姐。”
萧漪澜困惑道:“她是元嘉长公主身边的人,论理也该由元嘉长公主带着去。您有禁令在身,如今出行只能有一名女官随同,若她去了,那我岂不是去不了了?”
怀真转过身,笑嘻嘻地抱住她手臂娇声道:“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劳心劳力忙前忙后,肯定累坏了,这两天就留在宫里好好歇息吧!”
“可是……”萧漪澜刚开口,怀真却已起身迎了出去,就见一个气质端方的中年女官款步走了进来,正是辛谧。
“劳烦公主了。”辛谧屈膝行了个礼,怀真忙笑着拉她起来道:“举手之劳,辛姑姑无需挂怀。”
“公主若是准备就绪,咱们就走吧,要先去长秋宫觐见皇后,然后再一道出宫。”辛谧道。
“皇后也去?”怀真下意识问道。
辛谧点头道:“是。”
怀真心头蓦地涌起不好的预感,她努力蹙眉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模糊,完全想不起与成美有关的任何事。
成美早已出阁,且长秋宫与春和宫势同水火,因此并无多少往来,她甚至记不起成美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辛谧见她失神,以为她想不通为何皇后会给女儿上坟,便解释道:“今日是大公主谭祭①,要做斋醮、行三献礼。届时宾客如云,大公主的姊妹兄弟和子侄辈都要到场,帝后乃万乘之尊,又是长辈,的确有些于理不合,可大公主是皇后的亲骨肉,她想去亲自吊唁也无无可厚非。”
怀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头命萧漪澜将备好的祭品着人送到宫门口,然后便在辛谧和两名宫女的陪同下往长秋宫去了。
今上有七子三女,大公主成美、二公主抱善、四皇子鲁王和六皇子燕王皆为当今皇后所出。
少年早夭的昭德太子与二皇子德王为前皇后杨氏所出。三皇子齐王为张容华所出。
五皇子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虽已及冠却依旧住在宫中,生母为低阶女官,是由沈美人抚养长大的。七皇子生母不详,却是养在太后膝下,因此虽未封王,但前途却并不比兄长们差。
怀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也因此承受了父皇最多的偏宠,以及手足们的嫉妒。
到了长秋宫外,便有宫娥迎上前来,“奴婢见过三公主,陛下此刻正在寿安殿同皇后娘娘叙话。”
怀真脚步不由微顿,她回来近乎一月,但因刻意逃避,所以并未和父皇打过照面,此刻他既在寿安殿,想来是躲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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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怀真忙回过身,看到一个素服玉冠的少年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哈,还真是你?”少年抬手,示意随从们止步,随后慢悠悠踱过来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她。
“奴婢见过七殿下。”宫人们纷纷行礼。
怀真与李晄(huǎng)年龄相仿,仅差了半岁多,但却并无多少深交。
听说他们幼年时但凡碰到一起就闹得鸡飞狗跳打得难分难解,不是李晄扯乱了怀真的头发,就是怀真咬破了李晄的脸。所以每次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乳媪秦姑都命人将怀真好生看护着。
太后驾崩之后,李晄依旧住长信宫。但怀真不喜欢他的阴阳怪气,所以甚少去找他玩。而且她自幼就明白,兄弟姐妹们不会真心喜欢她,因为她霸占了父皇最多的宠爱。所以她也不会喜欢他们,她只会真心的爱父皇和母妃。
想到父皇和母妃,她心头顿时一痛。
“见过七皇兄。”她此刻不想进殿,乐于被他绊住脚步,所以漫不经心地行礼,连正眼都懒得瞧。
李晄果然有些动气,扯住她的袖子道:“神气什么?”
怀真抽回袖子,斜睨了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轻轻掸了掸,眼看着李晄脸都绿了,这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抬脚就要走。
李晄气急,闪身拦住她恶狠狠道:“死丫头,站住!”
怀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想做什么?”说着猛地推了一把。
李晄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顿时气急败坏,扑过来揪住她耳朵怒道:“让你长长记性,不要目空一切,尤其是这种时候,我可是兄长。”
怀真耳朵被揪得生疼,不觉面红耳赤眼泪汪汪,伸手过去抓他的脸,咬牙切齿道:“兄长?你也配?你算哪根葱,啊!臭老七,放开我……”
李晄向来自视甚高,因为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便觉得自己比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高贵,怀真这句话踩到了他的痛脚,当即狠狠捏住她的肩往下按去。
怀真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很久以前打架他也是仗着比她力气大,按着她的肩直到她坐倒在地哭着求饶才肯罢休。
她不愿服输,抬脚便攻他下盘,一面用手抓扯他的发冠。
7. 父女 子不与父斗,臣不与君争。……
长秋宫规矩甚多,宫人从未见过此等闹剧,一时也看呆了,待反应过来立即跑去寿安殿禀报皇后。
而李晄的侍从们远远看着,没有一个敢上前。
辛谧跟前跟后想要分开他们,却是徒劳。直到帝后亲临,这才命人将斗成乌眼鸡的二人分开。
李晄恶人先告状,‘噗通’一声跪下,气喘吁吁地诉说怀真的诸般不是。
怀真厮打半日早累到虚脱了,也不想辩解,索性挣开嬷嬷的手臂滑跪在地。
“孽障!”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头发紧,撑着身体的手肘微微发颤,指甲用力掐着掌心,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敢抬头,心中思潮翻涌爱恨交织,害怕看到熟悉的面容会泪如雨下。
视野里出现了两只玄色赤金纹六合靴,她微微抬起眼角,看到一抹柘黄色袍摆,心头一热,泪意顿时涌了上来。
“这样的日子还胡闹?朕算是白养了你。”皇帝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此刻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怀真心头涩痛忍泪含悲,轻轻伏跪在地,心头万种情绪突然消散,渐渐平静了下来。
即使重来一次,有些事情还是不会改变吧?
皇帝望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单薄身影,颓然叹了口气,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十多年来顺风顺水,这般强烈的恨意和铮铮傲骨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她不知,自己所有的荣光和骄傲都是来自于君父的恩宠?
父女无声对峙时,抱善和皇后就站在三丈开外。
眼见父皇神色似有松动,她忙故技重施,奔过来劝解道:“怀真还小不懂事,父皇千万别生气。姐姐向来宽仁,若知道您为了她惩罚怀真,定会泉下难安。”
“浓浓,你处处护着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可未必会记你的好。”皇帝瞟了眼静默的怀真,心里又气又恨,更多的则是无奈。
“父皇别这么说,怀真对我可好了。”抱善笑着抱住他手臂央求,“待会儿我们要出宫去,可您夺了她的仪仗,身为堂堂大卫公主,连步障厌翟①都没有,怎么出行?父皇,您就开开恩,不如今天……”
皇帝抬手制止了她,冷哼道:“我看她并不在意这些,就和宫女们挤一辆车吧!”
皇帝意在羞辱怀真,但她却毫不在意,依旧静静伏跪在地。
起初她多忤逆之举,怨恨他冷漠凉薄,不忿他刻薄寡恩。
承安十九年初冬,她在城外送别了远赴岭南流放的董氏男丁。当晚董婕妤殁了,两日后充入掖庭为官奴的小姨暴卒,尚在京中的董氏女皆沦为宫婢或冲入乐坊。
她四处奔走想要解救,却无能为力,于是满心愤恨几欲崩溃,在母亲葬礼上骤然发作,质问高高在上的皇帝,讥讽曾受过董婕妤恩惠的命妇,十三岁的女孩一身重孝,神情凛如霜雪咄咄逼人,场中瞬间鸦雀无声……
结果却是雪上加霜,她不仅驳了皇帝的面子,也得罪了诸位命妇,使得董家遗孤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她则被交由中宫严加管教,却不知悔改,再见皇帝时依旧语气尖酸毫无敬畏之意,为此没少受到惩戒。
皇帝见她本性未改,认定是身边服侍的人挑唆,便将她的乳母秦姑调离,把她送到卢太妃身边抚养。
卢氏出身书香世家,自幼仰慕班姬,她以为进宫后会像班婕妤一样成为德才兼备的贤妃,殊不知后宫风气最是淫靡,她所倡导的女德妇道被人嗤之以鼻。
先帝慕其才名偶尔光顾,却觉得她的端庄模样寡然无味,遑论逆耳之言,渐渐失去新鲜感后便不再去。
可他很乐意尊奉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后宫典范,遂令其开班授课,将她当做训诫宫眷和女儿的工具。
卢氏年轻时颇谦逊和蔼,当她发现自己是深宫唯一的清流后,日渐暴躁。听过她讲学的人成百上千,竟无一人真心追随,甚至将她视为异类,这让她倍感愤怒和痛苦,于是将体罚引入了教学中。
怀真见到的并非温婉优雅的年轻才女,而是严苛冷厉的枯瘦老妇,年迈的她愈发肃穆庄严,就连嫔妃们见了她都胆怯,何况不谙世事的少女?
怀真也不例外,但她没想到此后数月她们都成了对方的噩梦……
卢太妃给怀真的最后一句箴言是子不和父斗,臣不与君争。③
怀真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她不再以卵击石自讨苦吃,而是无声的反抗。就像现在一样,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
皇帝离开后,抱善奔过来示好,“父皇说的是气话,你莫要当真。”
李晄也起身,正被侍从搀着去回去更衣,怀真侧头望去,他也正好望过来,脸上神情似有些愧疚。
抱善笑容可掬道:“你可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和下人们挤一辆车的。”她低声道:“母后也不会同意的,否则传出去了人家以为我们苛待你。”
怀真抬头定定望着她,似乎能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
抱善浑身不自在,忙令人带她下去更衣理妆。
洛阳城中热闹喧阗,与记忆中的一样。
过广莫门时,怀真忍不住从华盖厌翟车中探身往后看。
城门洞上自然没有高悬的人头,可她却在护送的羽林军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谢珺。
谢珺十四岁入军中历练,萧家平反后因外祖之故被破格选拔为羽林郎,所以他此刻出现在仪仗中再正常不过。
辛谧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公主可是不舒服?”
怀真身体无恙,只是心里难受罢。
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有人敲了敲窗棂,怀真掀起紫罗轻帷望去,竟看到崔晏驱马过来,正朝她微笑致意。
“别来无恙啊,”他眼神灼灼,盯着她追问道:“怀真,最近怎么不去画院了?”
怀真面上笑容一僵,这段时间她差点忘了还有崔晏——这个几乎决定了她曾经命运的人。
在墓室中看到他头颅的时候,她便彻底释怀了,所以重来一次她不会再对崔晏有丝毫爱意。
前世遭他背叛欺侮,她在悔悟之后更多的是自省自厌,奈何那时已沦为虚无的鬼魂,连自由都没有,遑论复仇?
如今崔晏竟还来招惹,让她觉得无比厌恶,便十分冷淡地说道:“以后也不会去了,我不想学画了。”
崔晏大为震惊,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怀真已放下帘幔,竟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以前可都是她追着他跑,他颇为享受被她崇拜的感觉。
她骄傲狂妄不知天地厚,偏生对他言听计从信赖有加。可是怎么转眼之间,突然就像变了个人?
车行半日,到达崔园外的行馆时已近申时。①
男宾先行前往北邙山下的营帐休息,命妇们则在行馆外下车。
内侍架起紫丝步障,辛谧扶怀真下车,皇后与抱善在前面的凤辇,此刻早已入内安歇。
迎候的婢媪似乎知道怀真身份,态度颇为傲慢,带她进入偏厅便转身出去了,连茶水果品都没有,更别说安排过夜的房间。
辛谧追上去想讨个说法,不料却遭到对方奚落,并让她去找二公主抱善讨要,言下之意是她们眼中只有抱善一位公主……
怀真早习惯了冷眼和孤立,只是没想到连这样的日子也不例外。她得宠时并未刻意欺压过别人,不明白为何失势后要被抱善处处针对,就连喝口水都得是她的恩赐。
她不欲生事,更不愿辛谧为她出头,怕因此连累到元嘉姑姑。
元嘉姑姑?她起身正准备出去劝辛谧,但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元嘉与皇后有旧怨,皇后偏执狭隘,元嘉神秘莫测,她不可能将过往一笔勾销,皇后也不可能不加防范。
若元嘉真的摒弃前嫌或者假意求和,那她今天一定会来,如今她是京中贵妇圈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缺席太过突兀,极易引人遐思……
辛谧为她抱不平,见她却心平气和,不解道:“这怎么能忍?您也是堂堂大卫公主呀!”
的确很难忍,所以她年少无知时无数次想逃,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崔晏身上,他的故乡在远方,她幻想有朝一日跟着他回去,那样就能永脱苦海。
怀真没有说话,缓缓走了出去,站在檐下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影。
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她至死都未离开过洛阳。
燕王妃、鲁王妃与齐王妃正结伴走过中庭,婢媪们热情接引,嘘寒问暖好不殷勤。
怀真站在偏厅前,廊外有花木遮掩,因此她们并未看到她。
辛谧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摘了一捧樱桃,送给怀真解渴。见怀真恹恹的,便侍候她在屏风后的短榻上歇会儿,自己出去找人给她们安排住处。
那樱桃太过酸涩,怀真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鞍马劳顿了半日,正自昏昏欲睡时,外面突然传来异动,怀真蓦地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挪到后窗朝外看去,只见数名黑影越墙而入,眨眼间便消失在庭中树影里。
她不由大惊失色,寻常盗匪哪里敢闯皇家行馆?事有蹊跷,怀真心头疑云密布,按理说行馆守卫应该极其森严,怎么能让外人悄无声息地闯入?
辛谧是元嘉姑姑的心腹,以她的资历和本事不可能连杯茶水都讨不到,竟要亲自去摘野樱桃?
8. 有劳三郎 这是怀真第二次对他动手动脚……
怀真好奇心发作,悄悄褪下了披帛和广袖罗衫,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窗外,在树荫花影间悄然潜行。
外面日头正盛,偶有婢媪仆役匆匆走过,但个个神色如常,似乎都没发现有外人潜入。
进了内院花木更盛,容易隐住身形。
她躲在廊柱下的阴影里,隔着小广场朝远处紫薇花丛中的高楼张望。
远远看去华美精致,想必是皇后和抱善的歇脚处。小楼两边各有数间雅舍,此刻应该是那些王妃国夫人的落脚点。
那些人应该都盥洗更衣毕,正舒舒服服躺在贵妃榻上闭目休息,有宫女打扇,面前还摆着果品冰食。而她却浑身汗津津,灰头土脸地躲在闷热花丛中。
如果母妃还在……如果母妃还在又能怎样?怕是和自己一样遭受排挤和白眼罢了。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细微声响。
她顿时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暴露行迹。檐廊上有人,好像还不止一个。她立刻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万籁俱寂,怀真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显然对方也察觉到方才弄出了声响,但不知道是否被听到,所以稍微等了一下,见无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怀真又听到了异动,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轻微的响声。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群野猫从屋顶上掠过,想必方才窗外看到的黑影。待她悄悄挪到回廊尽头时,突然看见花丛边的空地上有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亮银步摇,做成了盘绕的凤尾花模样,下面坠着细碎的银片和小水晶。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抱善之物,早上她们说话时她发上的步摇一直在簌簌抖动。
怀真悄悄匍匐过去,探手捡起了那枚银步摇。
奇怪,石板地微微烫手,可步摇却是温凉的,想来落地的时间不长。
方才的声响莫非是……盗匪打劫了抱善的财物?连她发髻上的首饰都不放过?怎么可能,除非他们掳走了抱善本人。
这个念头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顿时七上八下。事态紧急,她来不及细想,立刻追了过去。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抱善今天算是替她解围了,否则她真要和宫女同车的话,还不知道被笑话多久。
穿过两道门洞是一座偏院,墙角堆放着杂物,怀真手脚并用往上爬,正好攀上墙头,又顺墙够到屋檐,纵身一跃轻巧地翻了上去。
屋顶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居高临下视野极佳,可惜只能看左右,前面视野被高耸的屋脊挡住了。
怀真好不容易爬到了屋脊前,抬头就看到并排的石雕六兽①,她的眼神穿过小石马和小石牛,正好看到视野尽头几个黑影翻身掠了下去。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像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她扒着屋脊朝下看去,隔着两重院落,只见那边人影憧憧,早乱做了一团。莫非是盗匪的踪迹被发现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隔墙传来,怀真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努力往远处看去,隔着一座小跨院,看到围墙外一队羽林军荷戟执戈往北边跑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她这会儿腿脚发软,实在没了原路返回的胆魄。
她正欲喊人,却发现唇干口燥喉咙嘶哑,忽然灵机一动,扳开瓦片朝远处抛了出去。
就在她抛出第三块瓦片时,听到了下面的脚步声和问话声,“谁在上面?”
怀真探身朝下看去,见两名羽林军站在院中,正努力仰头寻找她的踪迹。
“是我,”怀真忙举起袖子晃了晃,大声道:“三公主怀真,麻烦你们找架梯子接我下去。”
听到她报出大名,那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凡在宫中当过值的人,对怀真的名字绝对不会陌生。
“殿下稍等,待我们前去请示队正。”两人说罢匆匆转身去了。
急促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北方。
就在怀真觉得快要中暑时,听到风声呼啸,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差点抓捏不住摔下去。“殿下莫怕。”那人扶住了她的肩,和声道:“您怎会在此?”
这个声音很年轻,有着与主人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双手宽厚有力,与他俊秀的外表大相径庭。
怀真眨了眨眼,恍如置身梦中。
这是他们第二次正式相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从未主动找过谢珺,怕会影响到他的命运。此刻他突然出现,怀真才明白他便是方才那两人口中的队正①。
当年他们成婚时他是左中郎将,官职不高也不低。
她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年,渐渐定下神来,抬手擦了把汗讪笑道:“我、我在上面看风景。”
谢珺看见她被晒得红彤彤的面庞,有些忍俊不禁。
怀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下面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谢珺神色微变,肃然道:“有贼人混入别馆,在茶水和饮食中下药,中宫身边的贵人悉数中招昏迷不醒,二公主不知所踪。”
怀真微诧,下意识探手入怀,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银步摇。
“此刻别馆内外戒严,校尉大人已率兵追击了。”见她呆呆出神,谢珺关切道:“殿下可是在烈日下呆久了不舒服?”
怀真回过神来,苦着脸道:“我快晒晕了。”
谢珺左右为难道,“此刻实在无暇去找梯子,殿下若不介意,便让臣带您下去,好不好?”
怀真自然不介意,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粲然一笑道:“有劳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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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怔怔地转过头,望着神色如故的怀真,疑惑道:“您刚才叫我什么?”
怀真惊觉失言,心头暗叫不好,但她向来脸皮厚,倒也不会觉得尴尬,反倒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那双俊俏的有些妩媚的桃花眼,反问道:“你不是谢家三郎吗?上次在广安门外听人介绍过,难道我认错了?”
好像也没错,就是……过于亲密了,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谢珺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笑道:“没认错。”
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失礼了。”说罢身子一矮,竟将怀真单肩扛了起来,提气一跃,轻松落下地来。
待怀真站稳了脚,他才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多谢,”怀真稳住心神,退到院墙下的阴影中,舒展了一下僵麻的四肢,莞尔一笑道:“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银步摇抛了过去,“我记得你们军中有养犬处,就是不知道此次有没有带出来。”
谢珺莫名其妙地抬手接住,眼中满是疑惑。
怀真指着刚才黑影消失的方位道:“我看到贼人朝那边跑了,但没看清他们是否带着抱善。这是抱善身上掉落的,应该能帮到你。碰碰运气吧,万一能把她救回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谢珺恍然大悟道:“原来殿下爬上屋顶,是为了追踪贼人?可是……”他面泛警觉道:“您应该和后宫贵人们在一起,为何却没有中毒?”
怀真哑然,忽然走上前去,抬手戳着他的脸颊神秘兮兮道:“我若是你,就算心里起疑也不会问出来。”
说罢没事人似的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谢珺白皙的面颊不知何时涨得通红,这是怀真第二次对他动手动脚。
她说得对,纵然心中起疑也不该问出来,若是放在以前,他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可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以后脑子就有些迷糊。
谢珺资历较浅,并无进宫当值的机会,所以他不知道怀真的尴尬处境,更不会知道即便是出了宫闱,她照样会被排挤在外。
也算因祸得福,她没有机会饮下有迷药的茶水。
怀真出了侧院,沿原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一路上想了很多,此事应该和元嘉脱不了干系,或许辛谧就是内应或筹划之人,但她并没有证据,所以还不敢确定。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辛谧,就看到她急急迎了上来,“公主,您去哪了……您的衣裙怎么乱糟糟的?”
怀真笑着试探道:“我去抓贼了。”
辛谧脸色微变,竟也没想隐瞒自己知情的事,低声道:“不可声张,快跟我回去更衣吧,皇后要见您。”
“她们都没事了?”怀真反问道。
辛谧诧异道:“什么?”
“迷药。”怀真懒得打哈哈。
辛谧道:“随行御医就在羽林军中待命,来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区区迷药算什么?”
见她如此坦然,怀真反倒愈发起疑,难道不是元嘉所为?以她对皇后的恨意,为何要用无足轻重的迷药?
虽说内外不互通,但能迷倒奴仆成群的后妃,悄无声息带走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这绝非易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怀真更衣毕,垂头望见脖颈上的项链,心头有些踌躇,却还是解了下来。
9. 小波折 “陷害无辜,是要遭报应的。”……
皇后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冷厉,令人不敢直视。
怀真问心无愧,从容参拜毕,等着她开口。
皇后质问她为何没有中迷药,怀真语气平和地让她问前厅值守,并控诉他们苛待自己。
皇后可没心情听她倒苦水,不耐烦地打断,示意旁边嬷嬷给她看一样东西,嬷嬷捧着一一片布帛凑到近前,竟是劫匪留书,言说要换回抱善,就得按照他们说的做,落款是阿史德木措。
突厥人的姓氏,可汉字却写的挺工整。
怀真玩味地想,可她的眼神落在名字下方的印迹上时,心却揪紧了。
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狼头,形貌角度都和她项链坠子上的别无二致。
元嘉……这一切难道是她布的局?若她此刻戴着项链,恐怕就跳进黄河了。
就在她装傻充愣时,嬷嬷却伸出手爪她的衣襟,要搜寻所谓的项链。
怀真恼羞成怒,拼命挣扎,但皇后只需一个眼神,便有数名魁梧健壮的宫女上前按住了她,可惜她们一无所获,只得放开了她。
怀真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掩好衣襟,狠狠地瞪着那几名宫女,她们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皇后却不敢善罢甘休,命人传辛谧。
怀真暗叫不好,忙收回思绪设法应对,隐约猜到是元嘉做局或辛谧反水。
她现在无暇去想元嘉的动机,只想听听辛谧的说辞,好确定她们作何打算。
辛谧很快被传进来,静静跪在怀真左后方。
嬷嬷问一句她答一句,语气笃定,“殿下一路上都戴着那条项链,奴婢愿对天发誓。”
“血口喷人,”怀真怒瞪了她一眼,“若说与突厥人勾结,此处嫌疑最大的是你。”
辛谧突然冷笑出声,怀真见她神情诡异,顿觉一头雾水。
皇后缓缓开口道:“辛司簿是本宫的人。”
怀真愣在原地,一时间哭笑不得。
“奴婢十二年前奉娘娘懿旨跟随元嘉长公主出关,这么多年时时刻刻盼望着回到故土,回到娘娘身边。”辛谧激动地热泪盈眶。
她膝行两步,扒住怀真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殿下对娘娘和二公主怀恨在心,勾结元嘉长公主想要报复。您害怕自己被派去和亲,就和突厥人里应外合掳走了抱善公主。元嘉长公主怕他们抓错人,特意送了您一条项链以示区分,是不是?”
怀真一时语塞,竟无法看清辛谧的动机。难道她真的是皇后的眼线?元嘉十二年都收服不了,那凭什么在穷凶极恶之地站稳脚跟?
“我看是你背叛旧主投靠了元嘉,为了撇清自己才诬陷我。你若真的效忠皇后,为何还能坐看抱善被人掳走?”怀真反唇相讥。
皇后的眼神泛起狐疑,辛谧有些慌乱,忙放开怀真跪下大表忠心,并说怀真的项链一定藏在房间,请求皇后派人去搜。
当务之急是营救抱善,为何他们却要把心思花在那条无关紧要的项链上?怀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找到了也不过是给她定罪的证据而已,可抱善被掳走才是大事呀!
但世事就是如此无常,谁能想到几个突厥小贼竟能在重兵把守的皇家别馆迷倒后妃掳走公主?
**
皇后的人搜了一个时辰,连地板缝都摸过了,但什么也没找到。
怀真被绑在庭外梧桐树上,她在心里把皇后和元嘉主仆辱骂了一百次,又怪自己粗心大意错信了人。
长秋宫人狐假虎威,将她解开后关进了一座小屋,说是等候皇后发落。
怀真在屋内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头顶天窗传来声响。
“谁?”她压低声音问道。
“阿史德木措!”一个低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怀真一惊坐起,羽林军都是死的吗?怎么突厥人还在别馆?尤其是这个名字。
她哭丧着脸,双手作揖道:“行行好,离我远点,不然我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上面隐约传来低笑,“在下是友非敌,小公主别紧张。”说罢他丢下一个小物件,正好落在怀真脚下。
怀真倒吸一口凉气,那条遍寻不着的项链静静躺在脚前。
那人问道:“你想不想要自由?”
怀真抬起头,咬牙切齿道:“陷害无辜,是要遭报应的。”
这话毫无威慑,只听得一声巨响,天窗整个掉落下来,怀真惊叫一声往后退去。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我不信佛,不怕报应。”他身形极为高大,脸上蒙着黑巾,只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露在外面。
怀真突觉颈后一阵剧痛,意识瞬间消散了。
**
次日是大公主成美的周年祭,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怀真被藏在香烛纸钱里,在天亮时运进了崔园。竟以这种方式故地重游,实在感慨万千。
因为要设斋醮做法事,所以除了大批宾客还有成群僧道,以及法器仪仗祭品等等,想要偷运进来个把人并不是难事。
她在悠扬的乐声和朗朗诵经声中幽幽转醒,当年她迁入帝陵时,也有过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事。
那时她的魂魄偶尔会从棺中出来,像将军阅兵般一一检视自己的陪葬品。
生前喜爱的画卷书籍雕弓箭筒都在,还有喜欢的坐骑和亲近的侍从皆做成陶俑立于甬道两侧的龛室中。
后室放置棺椁,前室则是陪葬品,还设有卧榻书案和箱笼,以及美酒珍馐等。
她记得新墓室极为宽广豪阔,有三道拱券石门,是公主的最高规格。那是谢珺新婚时对她的承诺——夫荣妻贵。
同为公主,抱善嫁的是御史大夫郑宜嫡孙,而她嫁的却是出身没落世家的低阶武官。
那场婚姻本就是交易,所以她未抱怨过,他却始终为她不平,觉得她好像受了莫大委屈……
怀真手脚被捆,嘴巴被堵着,纵然醒了也不能说话不能动。
在箱子没呆多久,便又被套上麻袋背走了,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换位置,直到暮色降临时才得见天日。
怀真被扔到一片狼藉的地上,有人拿掉了她身上的麻袋,眼前视野渐渐明朗,她发现身处一间凌乱不堪的房子,像是刚刚遭劫一样,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痕迹,连地毯都被掀到了一边……
这不就是别馆侧厅吗?长秋宫的人为了寻找项链,将这里掀了个底儿朝天,却不知项链早就被阿史德木措顺走了。
可是,他们竟然敢把她送回来?怀真心里惊疑不定,脑子飞快转动着,正想寻个脱身之法时,耳边却听到悉悉索索之声,她借着窗外暗淡的天光,墙角散乱的帷幔间,正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仔细一看,竟是失踪的抱善。
抱善自然也看到了她,但浑身被五花大绑,嘴巴也塞得严严实实,哪里开得了口,只能眼巴巴望着她,怀真还从未见她如此狼狈过。
便在这时,脖子上一凉,她垂眸看到一片寒刃,知道喝水的时间到了。
一只大手扯掉她嘴巴上的布条,将水囊递了过去,怀真仰着头被他喂了两口水,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了。水喝太多就需要解手,可这些人根本不会给她片刻的自由。
几个贼人隐匿在梁柱上,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的吃东西,只留下怀真和抱善大眼瞪小眼,两人仅隔了一根廊柱的距离。
怀真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牛筋绳捆的结结实实,从脚踝到膝盖也被绑着,除了呼吸再无自由。想要逃脱,那是白费心机。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外面探子回来了,隔着窗子用暗语交流,怀真侧耳倾听,像是虫鸣鸟叫,半句也听不懂。
阿史德木措落下地来,打了个手势,身后越出两名壮汉,将抱善像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来,塞进一只大口袋,从后窗扔了出去。
怀真挣扎着爬起来,但是没有听到落地声,想来有人接应。折腾了两天,抱善居然还在原地,朝廷人马竟然都没发现吗?还有,突厥到底出动了多少人手?
很快,怀真就和抱善一样,被罩着头扛了出去,她在心里庆幸还好不是扔出去的。
皇后銮驾应该回宫了,她虽被蒙着头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别馆冷清了许多,想必谁也不会想到劫匪会隐匿在此。
离开别馆后她被人轮流扛着,大概行了半个时辰,隐约听到马蹄声,可惜不是救兵,而是阿史德木措的族人。
怀真被从麻袋中解放出来,抬头只见满天繁星。
夜渐深,一行人在距北邙山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怀真仰躺在草地上,平复了半天,有气无力地恳求道:“能否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
阿史德木措正和部众在旁边用突厥语交流,听到怀真的话便笑了,用流利的汉语道:“公主不如换个要求,我派人送你回城如何?”
怀真不顾他的冷嘲热讽,商量道:“你可以把我脚绑起来,反正我也跑不了。”
此处临水蚊虫极多,怀真只想腾出手来打蚊子,奈何双手被缚。
“快点,不然我要被蚊子咬死了,你们留个尸体有何用?”怀真催促道。
阿史德木措惊讶道:“你竟丝毫不忌讳谈论生死?可你那个姐姐却是怕的要命。”
怀着沉默了一下,问道:“她还好吗?”
10. 重逢 “因为我喜欢你的脖子!”……
“比你好,她此刻在山洞里喝酒吃烤肉呢!而你却只能啃干粮喝冷水。”阿史德木措揶揄道。
怀真翻了个身,在草地上蹭了蹭,恨恨道:“我满身都是包,等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数一数,一个包就是一箭,我要把你射成刺猬。”
阿史德木措朗声大笑,“好,不知公主可否赏脸,让在下帮您来数身上的包?”
他这般口无遮拦,怀真却并未动怒,反而娇嗔道:“真不要脸,狂徒!”
她平时说话凶巴巴地,但此刻撒起娇来却完全换了副腔调,让人禁不住心旌摇荡,甚至忽略了她还是个身量未长成的小少女。
“君子多无趣啊,”阿史德木措有意逗她,笑道:“要么做狂徒,要么做风流名士。”
怀真不屑道:“大言不惭,你识得几个字?还名士?”
她说罢又翻了个身,抱怨道:“真不给我解开绳子?你此刻要是点个灯,定然能看到我的脸都肿成猪头了。”
阿史德木措正欲生气却被她岔开了话题,接口道:“殿下不用担心,就算真变成了猪头,那也是最漂亮的猪头。”
怀真不知不觉间已滚到了他近前,抬起脚尖踢了他一下,扬声道:“劳驾,扶我起来。”
两人虽只相处了一日多,却数次交锋,虽然怀真的小伎俩都被挫败了,可一看见她靠近还是心有余悸,总觉得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怀真见他犹豫,便大惊小怪道:“阿措叔叔,你不会是怕了吧?”
旁边部众有听得懂汉语的,立刻哄笑起来。
阿史德木措咬牙切齿道:“不许叫叔叔,我还没娶妻呢!还有,我也不叫阿措。”
怀真笑嘻嘻道:“别废话了,扶我起来。”说着扫了眼旁边围坐之人,神秘兮兮道:“我要跟他说我的名字,汉人女子的闺名外人可不能随便听,你们还不快快回避?”
部众们纷纷起身,调笑着走到了数丈外。
这下轮到阿史德木措叹气了,他实在不知道怀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自信她在自己面前翻不了天,于是俯身过去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怀真终于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顺势靠在了他的膝上,扬起头道:“你能不能看清我的脸?”
此夜无月,只有繁星遍天,他们连火都不敢生,怎么可能看得清脸容?
阿史德木措警觉道:“休想迷惑我,我对小女孩没兴趣。”
怀真不由笑得花枝乱颤,她的笑声极为清甜美妙,既清冽又热闹,像月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又像春日里枝头扑簌簌落下的繁花。
“现在可能不行,那么过几年呢?”她直起身子,仰着脸动情道:“我母妃是后宫最美的女人,过几年我也会变漂亮的,到时候是不是就能施美人计了?哎,你来洛阳多久?有没有听过董婕妤的大名?那就是我母妃欸,她在世时常伴君侧,每次出宫,路两边的百姓都是人山人海,想要看一眼她的芳容……”
她开始绘声绘色讲述母亲的绝世姿容,阿史德木措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真的是大卫公主?”
怀真头摇地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道:“不是,我是公主身边的宫女,你抓错人了。现在怎么办呀?阿措叔叔,要不把我送回去吧?”
“如果只是宫女的话,那便不用活着回去了。”阿史德木措知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了,伸手去摸靴筒里的匕首,准备吓唬她一下,结果却摸了个空。
“你在找这个吗?”腹间突然被尖锐冰冷之物抵住,怀真不知何时已挣开了束缚,手中握着他的匕首,甜甜笑道:“我可以还给你,但你答应放我走,好不好?”
好字刚一出口,她的手却猛地往前送去,阿史德木措吃痛,顾不得去抢匕首,抬手便欲扣住她的脖子,但怀真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匕首刺进他的身体的瞬间立刻撒手,翻身一滚躲过他的攻击,迅速穿过长草,飞身扑进了波光粼粼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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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怀真被横放在阿史德木措马前,无意间触到他靴筒藏着的匕首,本想偷偷顺走,奈何手被绑着难度太高,便等到刚才靠近时,趁其不备偷了匕首,这才得以脱身。
怀真忍着蚊虫叮咬和池中恶臭摸黑游了很久,当她湿淋淋地爬上岸时,正好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知道阿史德木措不敢举火寻找,怕引来追兵,所以才孤注一掷想了那个办法。
她也知道一旦她逃脱,他们立刻就会赶去转移抱善,因为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抱善,而劫持她不过是个障眼法,原本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让官兵自乱阵脚吧!
怀真踉踉跄跄走过去时,巡守的御林军立刻便发现了她。
“是我,是我,”怀真听到弓弦拉满的声音,立刻嘶声喊道,“怀真公主。”
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人举火疾步迎来。
怀真一眼便认出他来,愕然道:“谢珺?”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古怪,有种偷情被抓到的愧疚感。
谢珺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先前调戏阿史德木措的事,可她心头有鬼,便不敢看他。
羽林郎们用披风和树枝临时搭了简陋的步障,并生了篝火让怀真进去烤衣服。
谢珺和几名属下守在不远处,其他人分成两拨,一拨回去报信,一拨悄悄深入探查。
“小谢,公主的状况不太好,要不要送信给崔世子,让他来接人?”同伴小声提醒道。
虽说公主被掳是大事,但皇后身为国母,却不能因此而延误回宫时机。何况皇帝派越骑校尉①率骑兵连夜出城配合搜寻,又命②典客修书给雍州节度使雍伯余,令他即刻与突厥交涉,所以皇后就算留下来也没用。
但庆阳王世子崔晏却执意留守别馆,声称要找到怀真。他和怀真走得近,对宫人来说并非新鲜事,所以他留下寻找无人问津的怀真,也算合情合理。
即便皇后再怎么不喜欢怀真,可庆阳王妃与她是表姐妹,崔晏执意如此,便也只能由着他去。
谢珺转过头,望着火光映照下怀真娇小的身影,心头有些烦乱,“就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喜欢崔晏,从第一眼看到就极其厌恶。
“崔世子若真的担心公主,为何不亲自来寻找?”他心中颇有怨气,自己带着属下没日没夜的找,可崔晏却坐在别馆吟诗喝茶,现在找到了还要给他送回去,凭什么?
火堆旁另一个同伴笑道:“堂堂庆阳王世子,将来可是坐镇一方的藩王,身价也不比公主低多少,这种事哪里轮得着他去做?”
谢珺暗暗咬着后槽牙,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忽然低问,“他将来会娶三公主吗?”
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却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
谢珺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他想亲自护送怀真回别馆,但又怕耽误了营救抱善,他自然明白两位公主对朝廷而言孰轻孰重。
可在他看来,无论王家还是董家都不是好人,尤其是董家,害得他外祖家破人亡蒙冤十多年,此仇不共戴天。
可他心知怀真是无辜的,纵然他恨董家,却也不会迁怒到她半分。
就在谢珺心乱如麻之际,怀真已经整理好衣服,起身从步障后走了出来。
谢珺忙迎过去,躬身行礼,问她有何吩咐。
怀真这半天也平静下来了,可是望着眼前之人低垂的脖颈,脑中突然想起他高悬在城门上的头颅,心头不禁一颤。
她定了定神道:“我们去救抱善吧!”
谢珺惊诧道:“这是臣的职责,殿下不用以身犯险,万一再……”
怀真打断了他的话,“不提这个,只要能救回抱善,绝对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你不仅能加官进爵,还能让王家欠你一个人情。”
谢珺愈发不解,“殿下为何要帮臣?”
想到先前她给的那件信物,后来证明的确是抱善的,也是因此找到了抱善曾藏在别馆的踪迹,虽然迟了一步,却也是有用处的。
怀真微笑了一下,忽然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因为我喜欢你的脖子!”
谢珺呼吸一窒,浑身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一时间连手脚都开始滚烫起来。
在他印象中,公主应该是淑女表率,端庄娴雅高高在上,但怀真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都不是那个样子。
他本是极其讨厌别人触碰的,可是对她的这种行为却讨厌不起来。
是不是因为她幼年时救过他?所以在他心里,她便不同于旁人了。
怀真见他低头不语,不由嗤笑道:“你不会是害怕我再落入突厥人手中,自己要担责吧?”
“当然不是。”谢珺正色道,“只要属下在,定能保证殿下安然无恙。”
怀真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步往前走去,扬声道:“我要和三郎去营救二公主,有谁愿意一同前往?”
11. 带路 抱善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肯定……
火堆前围着的十余人都起身相迎,却不答话,只是齐刷刷望着怀真身后的谢珺。
谢珺扶额,无奈道:“殿下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怀真好整以暇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们虽然人少,但可以智取呀!”
“殿下有所不知,”一个中等身材的军士出列,拱手道:“越骑校尉和羽林军曾在北邙山与突厥悍匪殊死搏斗,却只生擒了二人,审讯半日却得到截然不同的供词,一个说特勒③阿史德木措早就带着公主北上回国了。另一却说公主被装在货品中带进了洛阳城……”
怀真笑着打断他,“你们那么多人,竟被耍得团团转?”
那名军士窘迫不已,忙回道:“属下想说的是,贼匪残忍狡猾,您不该以身犯险。”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劝说。
谢珺默默用马鞍磊成坐具,邀请怀真坐下,其他人便都围了过来。
怀真也想早点回宫,洗个热水澡,吃饱喝足高床软枕,不比这蚊虫叮咬餐风露宿舒服?但她有苦衷,如果她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回去,皇后能放过她才怪。
抱善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肯定会算在自己头上,还要给她扣一个勾结外族的罪名。
即便没有这个原因,她也想要施以援手,她们毕竟是亲姐妹,抱善纵使讨人厌,可是罪不至此。
怀真对大家的七嘴八舌充耳不闻,决然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抱善被转移进山了,此刻阿史德木措应该去和那边人马汇合了。”
众人都望向了谢珺,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一时间不再多想,转身去准备了。
怀真也起身,望向谢珺,笑盈盈道了声多谢,谢珺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抱起马鞍低声道:“四周乌漆墨黑,这样无头苍蝇似的,能找到才怪。”
“这不有我嘛,我可以带路。”怀真自告奋勇道。
谢珺顿住脚步,半信半疑道:“难道他们会在原地等着你?”
怀真摇头道:“当然不会,可是我有办法找到。”
谢珺依旧满腹狐疑,却没有多问。就算他问了,怀真也不会说的。
她是无意间发现自己五感变得极其敏锐,特别是在北邙山一带。
因为她死后曾经历过两次迁葬,从崔园到帝陵,再从帝陵到崔园。第二次尤为粗暴,因为棺椁太过沉重华丽,那些人便将外棺破开,因此毁坏了基座上的禁制,她的魂魄得以自由来去,但白天仍需回到棺中休息。
她之前在崔园的墓穴被某个侄女给用了,所以迁回来的内棺暂时停放在现搭的草庐里,每到夜色降临,她就会悄悄离开,在山林原野间游荡。
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徘徊于墓地。她不知道自己残存在世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些东西和记忆一样保留了下来。
比如在这片大地上,她闭上眼睛时似乎能感应到一些东西。
谢珺到底心有所虑,因此在原地留了两个人,率领其他人和怀真一起向北深入。
“公主怎么有把握能找到阿史德木措?”队伍中有人好奇地问。
怀真抽了抽鼻子,笑嘻嘻道:“他身上的腥膻味,我隔着十里都能闻到。”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
谢珺却是一脸严肃,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怀真早习惯了他的性格,便不在意,只和其他人说笑逗趣。
他们在天色微茫之际找到了遗弃的车厢,又在附近找到了逃窜的痕迹,像是进了黄河边的苍莽丛林。
怀真莫名兴奋,看来她的直觉不错,阿史德木措已经和抱善汇合了,马车应该是先前抱善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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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怀真的出逃,阿史德木措不得不改变计划,抛下辎重,一行人逃进了林中高地。
抱善被装在麻袋里,轮流背负着前进。等到了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将她摔落在地。
抱善被摔得头晕眼花,不由得‘呜呜’哭出声来。
阿史德木措示意随从将麻袋解开,抱善总算得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此刻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一路上被颠地七荤八素,袋中尽是她的呕吐物,若他们再不放她出头,恐怕闷也要闷死了。
其中一人像拎小鸡般将她提出来,不耐烦地抛到了一边的草地上。
抱善满腹屈辱,哭得眼泪汪汪。她向来以为自己聪慧机智,又善揣摩人心,到了哪里都能左右逢源,然而这几天遇到这帮野蛮的凶徒,才发现毫无用武之地。
“第三天了,”她抽抽噎噎道:“你们究竟何时才能放我?”
阿史德木措无暇理她,正在分派人手去周围望哨探路,又与剩下的人商议对策。
怀真在他眼皮底下出逃令他万分懊恼,此刻抱善又哭哭啼啼个没完,心下愈发烦躁,便吩咐人将她的嘴巴堵上。
有了怀真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小看抱善,让人将她牢牢绑在树上,这才略微放心。
原本是想故弄玄虚,用怀真的行迹来掩人耳目,好顺利转移抱善,只要过了黄河便能与盟友汇合。
可谁也没想到,怀真竟然自己跑了……
她一个中原王朝的公主,眼睛都不眨就跳进臭臭烘烘的池塘?这谁想得到?
不管怎么说,还是怪他大意。
阿史德木措越想越恼,禁不住狠狠地锤了把地面,这一发力扯动了腹部的伤口,他才想起来还被她刺了一刀,登时疼得直吸气,用突厥话骂了好几句仍不解气。
原地修整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探路之人回来,阿史德木措有些不安,忙唤部众起来,留下暗号继续赶路。
抱善眼看着又要被套进麻袋,急忙拼命挣扎,死活也不愿意。
阿史德木措看了她一眼,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娇养公主,就算把她解开也跑不了几步,便让人将她双手捆绑,用绳子牵着。
林中草木茂盛,脚下凹凸不平,抱善一路跌跌撞撞走得极为艰难,但嘴巴被堵着,所以半句也抱怨不得。
她听不懂突厥语,并不知道怀真已经逃走,想到此刻她可能也和自己一样,被人当狗一样牵着,突然觉得痛快,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
阿史德木措意在渡河,所以不敢离河边太远,一直在附近林中穿行。想要找个隐秘的栖身地,先将抱善藏起来再从长计议。
如今怀真意外出逃,他们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不知道盟友是否还会派出接头人相助。
又奔波了一个多时辰,抱善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不只是她,大家也都有些疲惫烦躁,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劳师动众就为了绑一个人,如今损失了半数兄弟,可还在北邙山下兜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渡河,什么时候能回家。
阿史德木措看出士气不振,便下令原地休息。
抱善又被绑到了树上,眼巴巴地望着阿史德木措想要一口水。
但那些人只顾各自吃喝,竟无一人看她。
便在这时,后面传来响动,众人皆是一惊,抱善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便被架了一把尖刀。
待听到熟悉的接头暗号,众人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探子抓来了一个樵夫做向导。
樵夫年约五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看到这群高大魁梧的异乡人不由腿脚发软,哆哆嗦嗦着不敢近前。
阿史德木措走上来安抚,问他可知道通往渡口的路。樵夫哆哆嗦嗦地比划着,想来是知道。
正交涉之际,突然听到‘嗖嗖’之声,数支箭矢破空而来,阿史德木措急忙闪躲,一边拔出腰刀砍向樵夫。
樵夫暴喝一声,不但不躲反而双掌相击夹住了迎面劈来的刀。
箭矢劲疾如雨,一波接着一波,转眼便有三人中箭倒地,阿史德木措百忙之中使了个眼色,两名部众立刻窜过去解开抱善,挟着她钻入了密林中。
阿史德木措这才率众奋力迎战冲出来的羽林军,他虽然有伤,但此刻被激起了血性,竟是越战越勇,完全忘了那一茬。
抱善心急如焚,眼看着生机在眼前一晃而过,想要拼命大喊却发不出声,奋力挣扎又无济于事,只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远,她渐渐绝望起来。
‘噗’地一声闷响,右边的贼人忽然痛呼一声扑倒在地,抱善这才发现他背心中了一箭。
与此同时,斜刺里冲出一人,仗剑砍向她左首贼人的手臂。那人急忙放手,抽刀去迎战。
抱善见来人锦袍轻甲,正是羽林郎的打扮,心中激喜万分,眼中不由泛起泪花。
“发什么呆?”耳畔响起一个娇软的女声,她还没回过神,就被扯到了草丛里。
抱善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持弓背箭的怀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怀真抛下手中的弓,从腰间拔出匕首,费了半天功夫才割开她手腕上的绳子,压低声音道:“快走!”
抱善脑中嗡嗡直响,跟着怀真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小山丘,又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就看到先前乘坐的那辆小马车停在一人高的草丛里。
12. 渊源 他忙抱着怀真后撤,却只走了两步……
两人跳上马车后,怀真问:“你会赶车吗?”
抱善慌忙摇头道:“不、不会……”
怀真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你六艺①都不学的吗?还好我会一点。”说着将匕首递给她道:“拿着防身。”
抱善乖乖握住,挪过去坐到了车厢,怀真拿起马鞭将车子赶上了小路。
马车刚掉过头,正准备往南行驶,后面隐约传来马蹄声,怀真慌忙扬鞭道:“快抓好!”
清脆的马鞭声中,马儿扬起四蹄奋力奔跑,抱善惊叫一声匕首脱手而出,她只得拼命抓住车厢边缘不让自己被颠下去。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急,她又惊又怕,不敢往后看,只拼命抓着车厢稳住身子,哀求道:“怀真快点,快点呀,求你了……”
等她回去一定要求父皇发兵,好好教训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突厥蛮子。还要让羽林军将劫持她的人全都抓住,她要一一指认,凡是虐待过她折磨过她的都要千刀万剐。
马蹄声如奔雷,转瞬到了车旁,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马上骑士挥动斗大的拳头,竟生生将车壁砸出一个洞,狞笑着望向抖如筛糠般的抱善,探手就要去抓。
抱善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怀真回头看了一眼,大惊之下挥鞭去抽他的手臂,那人反手握住了马鞭,怀真暗叫不好,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怒喝,原来是谢珺杀过来了。
怀真知道两人力量悬殊,为了不被拽下马车只得放手。
谢珺纵马疾冲过来挥剑就砍,那人忙回身迎战。
马车疾驰而过,抱善总算松了口气,不停地喊着:“怀真快点,快点呀!”
“你别催了,这匹马没驾过车,能跑这么快不容易了,何况我又是生手。”怀真百忙中回道。
贼人弃车后将马放走了,他们不得不临时套了一匹马。
而且她也是学骑射时顺便学了驾车,当时还小,被舅舅手把手教,驾驭着一辆小马车开心地绕着上林苑跑了半日。
想到舅舅,她心中不由得一酸。
身畔人影微动,怀真赫然惊醒,侧头才看到谢珺回来了,忙登轼回望,神色焦灼道:“又有人追来了。”
她握缰的手早已酸麻,忙道:“你来吧!”
见他手中竟还拿着马鞭,喜道:“不愧是三郎,心细如发,还不忘把鞭子捡回来。”
谢珺被她随口一夸,心中甜滋滋地,接过缰绳道:“公主坐好了。”
怀真往后一挪,倚着车壁坐好,转头看见抱善依旧面如土色,便安慰道:“羽林军将贼人清剿干净就来与我们汇合了,你放心吧,不会再有事的。”
抱善抬眼望着她,似是有些不信,悄悄转过头去,看到马车后方烟尘滚滚,几骑穷追不舍,不出片刻便要过来了,顿时带上了哭腔,喊道:“快一点,他们追过来了。”
“车上有三个人,快不了。”怀真道,说罢转过头去看谢珺,见他衣衫上血迹斑斑,不由担心问道:“你不要紧吧?”
谢珺正待回答,忽听怀真惊叫了一声,一头栽下了马车,车身颠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别管她了,”抱善扑过来紧紧抓住谢珺的手臂,五官狰狞神色狠厉,尖声道:“只要救我一个人就够了,只要救了我,我父皇和母后一定不会亏待……”
不等她说完话,谢珺却猛地挣开,合身一扑跳下马车,朝摔落在地的怀真奔去。
马车似已失控,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去。抱善心胆俱裂,扒着车厢上的洞,尖叫着哭喊:“救命,救命啊!”
阿史德木措正好赶了过来,看到摔落在地失去知觉的怀真时,怒吼着纵马朝她冲去。
谢珺滚过去,一把将怀真抱起,堪堪躲过了阿史德木措的冲击。
冷不防他骤然抽出马刀斩了下来,谢珺慌忙去躲,但他怀中护着一人,动作便有些迟滞,只听‘哧’地一身,后背猛地生疼,他奋力扬起手中马鞭,正好卷住了阿史德木措的手臂,奈何伤势太重,竟无力将他拽下马。
幸好其他同伴赶了过来,得以挡住攻势。
他忙抱着怀真后撤,却只走了两步便歪倒在草地上。
他感觉那一刀似乎将他劈成了两半,剧痛一阵阵袭来,他想将怀真重新抱起,可是刚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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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与怀真的渊源,最早可追溯到九年前。
承安十二年,为贺皇太后七十大寿,内常侍想出安排百子千孙图逗太后开心的主意,于是在京中豪门世族中选出品貌出众的孩童上百名,其中便有九岁的谢珺。
孩童们被打扮得金童玉女般,穿着锦衣绣袍拿着各种道具装点园林。
谢珺过于文静,嬷嬷便将他扮成了女孩,两只抓髻梳地像花苞一样,簪着珠花系着丝带。
他生就一副巴掌大的短圆脸,下颌微方,皮肤莹白细嫩吹弹可破。双眸更如蒲桃般又黑又大,瞳仁湿漉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偏幼,不言不动也极惹人怜爱。
嬷嬷给他换上绯红色罗襦与白绫裙,又穿好鞋袜,“小郎君这样打扮,可比三公主还好看呢!”
临行前母亲悄悄叮嘱,当年充入掖庭的萧氏族人好多都在内宫当值,如若遇到定会照应他,让他别紧张,定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给人抓了把柄。
祖父萧家倒台时他尚年幼,母亲十五岁便做了父亲的继室,当时父亲已过不惑之年。
先夫人王氏育有一女两子,父亲再婚时长姐年十三,长兄谢瓒十岁,次兄谢瑨六岁。
王夫人打理公府十多年,后宅大小管事多是她的亲信,仆从婢媪也都听从于她,王氏去世后大家各自为政,倒也相安无事,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可能打破平衡的人,谁也不会乐意。
婚后三年萧家彻底落败,族人或砍头流放,或沦为奴婢,萧氏由于外嫁免受株连。
起初谢公颇怜幼子,为他取名谢珺,是心头美玉之意,还为他举办盛大的满月宴,外出骑马游玩也常带着
京中很快便有流言传出,说谢公为萧家鸣不平,有意培养萧家后人,企图将来助萧家东山再起。
当时朝中势力分两派,一派以王家为首,一派以郑家为首。后董婕妤得宠,董家炙手可热自成一派。
董阗时任廷尉正②,萧家的案子由他经手办理,此人性情耿直脾气暴烈,闻听流言便上门拜访,大庭广众之下质问谢公是否有不臣之心,为何对陛下御批的案子有异议?
谢家虽是世家,但族中多年无人出任高位,兴起已近百年,也到了没落之际。谢公不愿惹祸上身,便极力否认,为了避嫌,此后与萧氏母子渐渐疏远。
对谢珺而言,父亲是高高在上的,严肃古板鲜露笑颜,兄长们则是倨傲冷漠的,长姐为了不将掌家之权让渡出来宁可不出阁。
母亲多年来如履薄冰,时刻教导他要低调行事,莫要展露锋芒。他起先不愿,吃过几次亏后便学乖了。
母亲以罪臣之后自居,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对萧家遗孤的身份认同多于谢家之后。
得知他要进宫,母亲担心了一夜,这些年来她如惊弓之鸟般,生怕会被政敌清算,恨不得将他永远藏起来。
谢珺倒是坦然,他觉得只要不犯错,那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直到他真正进了宫,看到宏伟壮丽的宫殿和气势恢宏的园林,才惊觉自身渺小,心里也泛起了忐忑。
长信宫的庭院极其壮阔,亭台楼阁美不胜收,曲廊迂回绵延不尽,期间花卉假山树木池塘应有尽有,孩童们皆三五成群穿梭其间,有玩捉迷藏的,有荡秋千的,有玩偶戏的,有放风筝的,有下棋的,有玩蝈蝈的,有喂鸟逗雀的,还有划船钓鱼的……
谢珺不仅从未见过这么宏大的场景,更未见过这么多孩童。
园中孩童大都是旧相识,路过池塘边时看到几个小女孩围坐在一起斗草,谢珺也被拉了过去,他并不会玩,便负责帮女孩们去采摘花草。
女孩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虽有些聒噪,但对谢珺来说却是新奇而快活的。意外的是其中竟有董家女,她继承了其父的嚣张跋扈,即便玩游戏也蛮不讲理。
偏生有个女孩倔强泼辣,不肯屈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谢珺看不过,稍微说了句公道话,董家女恼羞成怒,见他是生面孔,便存心教训,扬手便要扇他巴掌。
谢珺轻巧躲过,董家女扑了空,差点栽倒,其他女孩纷纷拍手叫好。
董家女怒火中烧,将他扑倒,死命抓扯着厮打,女孩们惊叫着作鸟兽散。
谢珺无端受辱,脸上被抓的鲜血淋漓,衣服头发也被扯乱,董家女依旧不依不饶,尖声骂着要给他颜色瞧。
怀真便是那时候赶到的,不过五六岁,穿着简约的枣红窄袖胡服,蹬着小羊皮靴,腰间革带上还挂着小匕首,肩上挎着把玩具小弓,声音如新莺出谷般娇脆,跑前跑后地劝架。
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什么,在董家女想要再次扇他巴掌时,他重重推开了她。
惨叫传来的瞬间,谢珺猛地清醒过来,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董家女摔出去时,正好刮到一块尖利的碎石,耳后到腮边划了道两寸来长的血口子。因是太后寿辰,宫人们皆不敢声张,一边安抚孩童们一边去请董婕妤。
年幼的怀真替他顶了罪,董婕妤最是护短,事情不了了之。
那件事过后谢珺做了好久的噩梦,但他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过。
他对怀真感念在心,即便多年后真相大白,董家土崩瓦解,萧家沉冤昭雪。
13. 和解 她才不会信呢,帝王哪里有真情?……
怀真的魂魄在熟悉的荒原上游荡,就像当日她从棺中出来时一样。
她从树影下飘了出来,只见冷月高悬,回头可见崔园的高墙和坟冢。
她不辨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
高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她试探着往外飘了几丈,只见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世间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言究竟怎么流出来的?为何她做了鬼却寸步难行?
她又缩回了高墙下的阴影里,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为孤魂野鬼!做鬼真是毫无乐趣可言,还是做人好呀!
心念微动间,她感应到有人在荒野里祭奠她。
抬头看到茫茫雾霭中有一点火光,她追着火光行了许久,在一处荒凉的小山丘旁找到曾为她守陵多年的谢家老仆,从他口中得知了一系列噩耗。
三郎,三郎在哪里?既然他也死了,为何他们始终没能团聚?
她忽然想起来,他应该在广莫门外,为什么她会知道呢?
就在困惑不解时,雾霭茫茫中听到了一声轻叹,一个苍老慈和的声音低唤道:“泱泱,泱泱!”
一连好几日,怀真总能听到那个声音。
有一日,浑浑噩噩中感到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面庞,她发现自己在望春台,薄幔后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随着意识一起苏醒的还有遍布全身的剧痛,恍惚中以为回到了前世临终时。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父皇久违的声音,隐约明白过来,方才是他唤她。
怀真一时间不知是梦是醒,父皇是在她婚后一年多驾崩的,她生葭葭时丢掉了半条命,不死不活地躺了很久很久。
当时京中发生政变,皇兄们为了争夺储位斗得你死我活,各方诸侯蠢蠢欲动,就连崔晏也……
后来继位的是谁?她有点想不起来。只是突然心中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片绣着龙纹的苍黄色袍角从面前拂过,她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任由那只手帮她拢好被角后又收了回去。
难言的涩痛一点点漫上心头,她忍不住低声啜泣,直到声抖气喘。
皇帝坐在榻沿,面上尽是心疼和愧悔,原本他还有些忐忑,生怕她醒来后又变成那副冷硬模样。
他甚至做好了训斥一顿拂袖而去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竟然哭了。
怀真一哭他的心就软了,好像又看到了从前她赖在怀里撒娇的样子。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他俯下身端详着她泪痕遍布的小脸,这张脸容从来都是倔强而骄傲的,此刻却流露出少见的脆弱无助,令人心头无端生怜。
“泱泱,”他无比温柔地唤她的小名,“泱泱,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朕生怕再也见不到你……”
怀真心头触动,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抽抽噎噎地唤了声:“耶耶①!”
皇帝听到这声软乎乎的耶耶,禁不住红了眼眶,握住她的双手声音微颤道:“好孩子,以后不许再跟耶耶赌气了。你要知道,如今在这个宫里,咱们俩才是最亲的。”
怀真心头暗潮翻涌,怔怔地望着他道:“真的?”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皇帝展颜一笑,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你是朕的心肝宝贝,这还有假?”
怀真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
她才不会信呢,帝王哪里有真情?他对母妃和她的族人那般决绝,可曾动过半点恻隐之心?他任由别人肆意折辱践踏她的时候,可曾记得昔日的父女情?
“你伤的很重,要好好休养。这次多亏了护国公家的谢三郎,朕会好好赏赐他的。”皇帝的声音响起时,怀真渐渐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谢珺?”她正想回忆,却发现头疼欲裂,抬手一摸竟摸到了密密匝匝的绷带。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你头上磕伤了,还敷着药呢,可别乱动。”
她猛地想了起来,是抱善将她从马车上推下去的。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时,她才发现手肘膝盖也都火辣辣的疼 ,尤其是右脚脚踝,想要抬一下腿,却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谢珺是谢公幼子,少年从军,有勇有谋,这次为了救你身负重伤,朕决意将他擢升为射声校尉②,掌禁军弓箭手部队,领宿卫兵。你看如何?”皇帝沉吟道。
哪有皇帝问政于子女的?怀真极为惊讶,恐其中有诈,便如实道:“他如今只是个队正,升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队正辖五十人,可射声校尉领兵七百人,若一步迈这么大,不招人忌才怪呢!
皇帝赞许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泱泱如今懂事了许多。”
怀真心里挂念谢珺,却不敢多问,生怕引起父皇的疑心,便问道:“二皇姐如何了?”
老天保佑,抱善千万不要死,不然这笔账可就没法算了。
皇帝淡淡一笑道:“抱善已被安全换回,你不用担心她。”
萧漪澜进来禀报,说太医在外候诊,皇帝便嘱咐了她两句,起身与怀真道别。
怀真的右脚被车轮压断,身上好几处淤青擦伤,预计一个月都下不了望春台。
“父皇说,抱善被安全换回,这是何意?”太医退下后,她侧头问萧漪澜。
“朝廷与突厥特勒阿史德木措达成协议,罢免了雍州州节度使雍伯余,命金马门③待诏④王鹤庭前往接任。”萧漪澜道。
怀真不由啧啧称奇,“改派的竟是王家子弟?丞相大人都不避嫌吗?”
丞相王综是皇后亲叔父,德高望重,乃本朝文官之首。
萧漪澜没好气道:“卢太尉举荐的,丞相自然见好就收咯!朝堂利益错综复杂,那些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精明,谁会白白吃亏?王家和郑家争了这么多年,也不影响抱善公主许配给郑家子孙呀!”
怀真暗暗心惊,又问道:“你可知道谢三郎如何了?听父皇说他为了救我身受重伤。”
萧漪澜神情微变,似乎没料到怀真突然问到这个。
14. 显摆 以后局面不一样了。
怀真当然知道萧漪澜认识谢珺,因为他们是表亲。
可那是前世的事,所以此刻当她这般发问时,萧漪澜面上有掩饰不去的惊诧,如实道:“听说胸前中箭,背后亦有刀伤,伤势怪吓人的,好在并不致命。”
像是怕怀真起疑,她又解释道:“我有个表姑在尚药局当值,宫中一应用药都有记录在案,这都是从她那里打听到的,应该不会有假。”
怀真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得暗暗捏紧了被角。
“你们认识?”她怕萧漪澜看出异样,忙好奇追问。
“谢三与我算是远亲,逢年过节见过几次。”萧漪澜道,“公主不要记挂别人了,还是好好养伤吧!”
“元嘉长公主呢?”怀真吸了口气,终于道出了内心最大的疑问。
萧漪澜怔了一下,神情古怪地望着她道:“听说是病了,已经移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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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知道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她命人暗中打听,却一无所获。显而易见,在与皇后的较量中,元嘉输了。
她心中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却不敢操之过急,只待养好伤后再去打听。
抱善没事人似的来到望春台,是怀真醒来后的次日。
她浑身难受地厉害,刚喝过药还有些昏昏沉沉。
抱善在寝阁外顿住脚步,声音一如过去般甜美温柔,“你们先退下吧,我想同怀真说说话。”
素娥正在收拾案头的药盏,请示般望向怀真。
怀真点头,示意她也退下。
姮娘掀起帘幔,送抱善进来后也同那班宫女们一起出去了。
怀真从枕上抬起眼睛,静静打量着抱善。
她依旧盛装华服,丰腴艳丽,但再精致的妆容都掩不去神色间的憔悴。
怀真的眼神锋锐如刀,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将她脸上那层虚伪的面具剥下来。
抱善起先还若无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关切道:“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和父皇都担心坏了。你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怀真冷笑着打断她道:“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是吧?”
“怀真,你这是什么话?”抱善俏脸微红,警觉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突然冲到榻前,俯身盯着她恶狠狠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否则一定会后悔。”
怀真挑眉道:“我后悔什么?”
“难道你连你的救命恩人都不在乎?”抱善反问道。
怀真沉默不语,抱善在榻前坐下,侧头望着她被固定起来的右脚,满脸失望道:“竟然只是折了一只脚,你还真是命大。”
“二皇姐,”怀真淡笑道:“你就那么想我死?别忘了,危难时刻我可没抛下你啊!”
前世她们也曾针锋相对,但都是姐妹间的争风吃醋,倒还不至于危及她的性命。
她是活过一次的人,不会像昔日那般天真,自然明白前世的悲剧来源是崔晏,无论皇后还是抱善,都只是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
此刻突然听到她这般袒露心声,倒是颇为心惊。
抱善虽理亏,却狡辩道:“你是立功心切才会救我,难道你不想挽回圣心?你知道父皇如今疼我,所以才故作姿态。现在好了,父皇来看你了,你很满意吧?”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真不屑道:“难道你心里就从未对别人起过真正的善意?”
抱善顿了顿,面上有些愧悔,“我原本也不想动手,可是……可是贼匪就在后面,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想再落到他们手中。我本以为推你下去后,车子能跑得快点,却没想到那个谢珺竟将我扔下,跳下马车去找你。”
说到这里,她满面愤恨,“你若敢对父皇说出一个字,我就把谢珺不顾我生死的事也抖出来。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带着我逃离危险,而不是救了你这个废物,让我落到突厥贼匪手中,成为他们要挟朝廷的筹码。”
果然,和她猜得差不多。
怀真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说出真相,就是这个原因。
在她听到谢珺为救她身负重伤时,便猜到他抛下了抱善,而他没有被治罪,反而被褒奖,可见抱善未将实情讲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并不在乎谢珺的死活呢?”怀真忽然扬眉道。
抱善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这么说。
怀真嗤笑道:“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别忘了,他的母亲姓萧,我的母亲姓董。”
“可是……”抱善明显有些后怕,狡辩道:“可是任何一个羽林郎都该知道,那种时候应该先救我,可他竟然先救你……你们之间肯定……”
“可笑,”怀真打断她道:“你太自以为是了,难道突厥人抓了我就不能要挟朝廷了?难道我就不是大卫公主?你不过是仗着有皇后这个靠山罢了,可是以后局面不一样了。”
抱善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困惑道:“为何不一样了?”
怀真得意一笑,抬起右手晃了晃道:“这个认识吧?”
她的大拇指上虚虚套着一枚雕有龙纹的红玛瑙扳指①,做工精细材质上乘。
抱善一眼认出那是御用之物,惊骇道:“你、你胆大妄为,竟敢偷父皇的……”
“我用得着偷?”怀真没好气道:“我说我要接着学骑射,他便摘下此物送给我以作勉励。”
“你、你胡说,父皇早就不疼你了,你胡说!”抱善气急败坏,扑过去要抢。
怀真忙将手藏到身下,大声喊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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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有大朝会,皇帝归来已是午后,刚进殿门就看到抱善。
她哭哭啼啼冲出来,抱住皇帝的手臂告状,述说怀真的诸般不是。
皇帝同朝臣们周旋了一上午,本就口干舌燥心神倦怠,此刻经她一闹,想起今日议题之一便是雍伯余砍了王鹤庭举兵对抗朝廷之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茶杯重重掼在地上,冷哼道:“她尚不能下地,你不去主动招惹,她又如何能对你不敬?”
抱善抽抽噎噎道:“我是好心去探病,她毕竟是我妹妹……”
15. 做戏 识时务者为俊杰!
皇帝边走边抬手示意她闭嘴,“你若真把泱泱当妹妹,便不会为了逃命将她推下车。”
抱善大惊失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我、我没有,父皇明鉴,是怀真存心诬陷。”
皇帝顿住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冷酷森然,“当时在场之人并非只有谢珺,你以为他不说泱泱不说,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父皇……”抱善面如灰土,哑声道:“女儿并非有意,求您饶恕女儿吧!”说罢重重地磕头。
皇帝却是头也不回地进了后殿休息,未留下只字片语。
抱善又是恐惧又是心寒,恍然惊觉也许她从未博得过父皇的宠爱。他只喜欢她善解人意乖顺懂事的一面,一旦她流露出真性情,立刻就会遭到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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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晚暑气褪去,宫女们将檐下地砖擦洗干净,摆了小食和果品,点了熏香驱蚊虫,又铺上干净的卧具,这才用藤椅将怀真抬出来,让她在外面用膳休憩。
怀真脚伤依旧痛得厉害,所以胃口不佳,略略吃了几口便命人撤下。
如今她的一应用度都恢复了,所以望春台上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每间屋舍都亮起了灯,就连高台周围栏杆处的石灯也点亮了。
地面缝隙间的杂草被清除的干干净净,原本无人照管的枯死花卉也都换上了新的,就连闲置的回廊都换上了新的竹帘和鲛幕。
就连寻常的一顿饭,周围也有十数人侍候,怀真被她们围地密不透风,反倒有些不自在,便摆手令她们退下,只留素娥和姮娘。
宫女们行过礼正欲离开,怀真窥见其中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似乎从未见过,便令其留下。
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怯生生地垂首跪在她脚前。
“你叫什么名字?”怀真倚着软垫,闲闲打量着她。
“葭葭。”小宫女低声道。
怀真微震,不由坐直了身体,“把头抬起来。”
葭葭乖乖抬起头,怀真脑中‘嗡’地一声,不由瞪大了眼睛。
檐上挂着一列纱灯,柔和的灯光下,女孩的面容皎皎如月,明眸皓齿瑶鼻樱唇,那张纤小的瓜子脸一如幼时的爱女模样。
“你的名字……怎么写?”她哑声问道。
“回禀公主,出自《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女孩细声细气道。
怀真胸中激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品咂着,“葭葭,这名字真不错。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刚满十三。”葭葭见她并非传言中那般暴戾无常,暗暗舒了口气。
怀真心中震荡,却不好流露出过分热忱,可又舍不得她离开,想要多看几眼,便指了指素娥道:“跟她学调香吧!”
“现在吗?”素娥纳闷道。
“太晚了,”怀真道:“明天开始吧,现在陪我赏会儿月。”
她不知道葭葭十三岁是什么模样,也像这般纤巧如月我见犹怜吗?三郎待她如何?正胡思乱想之际,恍然听到脚步声,值守的内监匆匆前来,站在阶下禀报,“公主,陛下来了。”
说话间就见一行人提着灯笼遥遥走来,怀真心绪复杂,她不便起身接驾,也不想装模作样,只命周围诸人自行接驾。
她如今尚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前次莫名其妙的和解是因为一时感动,但也只是一时而已。
她始终忘不了秋风中母妃跪在殿前的单薄背影,忘不了她缠绵病榻心如死灰时的模样,也忘不了董家获罪后的惨状……
她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和以前一样重叙天伦之乐吗?
可他是帝国的天子呀,这世间有谁斗得过他?卢太妃曾经的箴言又在耳畔响起:臣不与君斗,子不与父争。识时务者为俊杰!
“泱泱,”皇帝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见怀真倚在那里发呆,不由觉得好笑,在她身畔敛衣落座,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在做梦吗?”
怀真回过神来,怔怔望着面前一派慈和的皇帝,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皇帝自袖中摸出帕子,爱怜地帮她拭泪,关切道:“怎么好端端哭了?”
怀真不说话,脚边的葭葭怯怯回道:“日间抱善公主来闹,殿下受惊了,一整天精神都不好。”
皇帝面色微沉,扫了一眼身量娇小的女孩,眉头微蹙道:“大胆,朕可有问你话?”
葭葭吓坏了,慌忙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怀真心里有些发紧,却佯作不慌不忙的样子,吸了吸鼻子道:“她还小,您吓她作甚?反正一向都是我的错,直接责怪我不就行了。”
这话倒是颇多幽怨,更有几分撒娇的意味,皇帝心中不由微喜,打量着她道:“朕又没说是你的错,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揽?”
怀真指了指葭葭,哼道:“那您让她起来呀!”
皇帝不由多看了几眼葭葭,好奇道:“你何曾对下人这般用心了?”
“我……”怀真哑口无言,撇嘴道:“又挑我不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生怕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互呛下去又闹掰,忙抬手令葭葭起来,怀真这才作罢,嘟着嘴伸出了一只胳膊。
皇帝不明所以,顺势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怀真眼泪汪汪地掀起衣袖,只见皓腕上几大片淤青,在灯光下犹自触目惊心,像是新伤。
皇帝眼皮一跳,隐约明白过来,沉声道:“抱善怎会这般不讲理?”
怀真一言不发,只眼巴巴瞧着他,像是等着他做主。
她看葭葭是我见犹怜,但皇帝看她又何尝不是?小小年纪,却偏要做出一副倔强的模样,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又满心不甘。
以前的怀真哪里会这样?董婕妤出了名的护犊子,谁敢碰她女儿一下?与别人而言轻微的忤逆,对她就是天大的冒犯。
想到已故爱妃,老皇帝心中不由满是惆怅,默默叹了口气,挥手令近身侍候的宫人都退开,这才语重心长道:“这些日子,的确让你受委屈了。好孩子,朕一定会补偿你的。”
怀真见好就收,把头靠在他臂弯里,亲昵地蹭了蹭,眼眸依旧湿漉漉的,像是还有些惶恐。
16. 失真 “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嫁出去?”……
“再过个把月,你就十五岁了。”皇帝道:“朕已命人提前为你准备及笄礼了,还有呀,也该开府了。朕帮你选了一处绝佳的位置,朱雀坊春风里最东边,就在建阳门里。等你伤好后出去看看,怎么样?”
一切又和前世接上了,她的宅邸的确在朱雀坊春风里。
“至于抱善嘛,她早已开府,皇后却想让她在身边多留几年,便一直住在长秋宫。既然她不安分,朕便打发她出去吧,郑老相公催问过多次,既然婚事都定了,也该早日嫁过去。”皇帝继续道。
怀真听得心惊肉跳,饶是她早就知道父皇凉薄寡恩,却还是觉得骇然。
这两年他和抱善的父女情深人尽皆知,可一旦对抱善失望,却能狠绝到如此地步?
抱善的未婚夫郑伯言虽是名门之后,但沉迷方术不思进取,所以抱善心中不满,皇后设法将婚期再三延后,甚至想过解除。可天家婚约岂能儿戏?除了一拖再拖,别无他法。
御史大夫郑宜宠爱幼孙,认为他只是年少无知爱胡闹,等成婚后自然就懂事了,因此时不时就去找皇帝商谈,问何时能完婚。皇帝借口皇后失去长女太过伤怀,欲留次女慰藉母心,等过些时日再完婚也不迟。
这个借口光明正大,郑宜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偶尔私下伴君时,会以玩笑的方式旁敲侧击地提点。
“耶耶,”怀真抬起头,楚楚可怜道:“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嫁出去?”
皇帝望着她小鹿般惊惶的样子,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爱怜道:“你是朕的小心肝,朕哪里舍得?你若愿意,多留几年又何妨?”
**
本朝驸马大都是权贵出身名臣之后,比如成美嫁的是卢家,抱善嫁的是郑家。
谢家虽也是清贵世家,但唯有原配王氏所生的两子颇有才名,而三郎少年从军,在众人眼里便是个粗鄙武夫。
所以当年皇后为怀真择驸马时,让她一度沦为宫中笑柄。
她身边近侍皆痛心疾首,知道是皇后挟私报复,都跪求她去找皇帝认错服软,请他收回成命另择良配。
怀真并非逆来顺受的性格,且自小就有主见,怎会甘受摆布?可她无意间得知父皇对驸马人选颇不满,且大为光火,却碍于面子强撑着,只等她卑躬屈膝主动求和。
既如此,她偏生不让他如愿,索性由着礼部司操办公主出降事宜。她倔强起来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知道父皇最重天子威仪,绝对做不出横加干涉的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礼成,看着她仓促下嫁,那么他对皇后的不满和憎恨就会与日俱增。
他们不痛快她就痛快了,至于嫁给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她可不认为寂寂无名的驸马能欺负到她头上。
回忆如山峦上的丝丝雾霭,看得见却触不到……
怀真仰望着头顶疏落的星子,梦呓般呢喃道:“耶耶这话,我敢信吗?”
皇帝轻抚着她的秀发,面上颇有些愧悔,低叹道:“身为天子,本该有海量。朕却同你这样的小孩子置气,想想实属不该。可你的性子……实在是偏执倔强的让人生恨,对自己至亲之人服个软又能如何?”
他状似责备的低头望着她,“如果朕不迈出这一步,你就要一辈子同朕赌气吗?”
是的,怀真无比确定。
即便重来一次,她依旧无法放下心结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即便现在,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脆弱的可怕,没了就是没了。所以过去无论是试探也好考验也罢,终究是将她对父皇的爱消的所剩无几了。
她清醒的明白,在这段关系中她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他是皇帝,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所以他永远处于上风。他能轻而易举给予她一切,也能剥夺她的一切。不公平啊,可这世间谁又能大过帝王?
“当然不会,”她乖巧道:“我时时刻刻都想同耶耶冰释前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如今撒谎可以信手拈来,说违心的话连自己都不觉得别扭。抱善并非纯善,怀真也失去了真性情。
**
春和宫原本门庭冷落,可自从皇帝表态后,形势立刻逆转。
怀真在养伤期间时不时便有人来探视,带着补品药材嘘寒问暖关切备至,就连长秋宫也派了医官每日来问诊。
李晄来访时,怀真正和葭葭伏在窗前案几上拼一套燕几图①,抬起头望了眼素娥道:“请进来吧!”
葭葭忙推衣起身,走到怀真身后帮她理了理凌乱的画帛。
婢女们打起帘子,就见李晄神清气爽,拎着只金丝小鸟笼信步走了进来。
葭葭孩子心性,立刻便吸引了,一眨不眨地瞧着笼中毛绒绒的小黄雀,一时竟忘了行礼。
李晄虽然年纪小,但一本正经很重规矩,见状便有些不乐,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婢忒大胆了吧?”
葭葭回过神来,慌忙敛衣拜下道:“给七殿下请安。”
怀真白了他一眼,“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孩子?”李晄惊讶地瞟着她道:“好像你自己有多大似的!”
他复又扫了一眼葭葭,葭葭被那大剌剌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忙低下了头。
“小丫头,你几岁了?”李晄疾步上前,俯身抬起葭葭的下巴语气轻佻道。
不等葭葭开口,怀真便转身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掌,嫌恶道:“放尊重点,她是我的人。”
他自问前世和李晄并无私交,所以重来一次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
李晄却不理她,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身形纤巧的葭葭,见她一双眸子黑湛湛地,正悄悄地瞥着笼中小雀,不由笑问:“喜欢吗?”
葭葭下意识点头,李晄将笼子递给她道:“原本就是送给你家公主解闷的,既然她如此看重你,那么送你也一样。”
葭葭受宠若惊,却不敢接,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怀真。
怀真莞尔一笑道:“拿出去好好安顿吧!”
葭葭这才忙不迭道谢,接过笼子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李晄在葭葭方才坐过的地方落座,神色狐疑道:“那丫头什么来头?你看她的眼神,简直像老母鸡护崽子。”
他还真没说错,怀真望着葭葭小雀般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我把她当女儿。”
李晄正在喝茶,被她这句话差点呛死,咳得惊天动地,帘外侍候的宫女进来查看。
怀真神色淡然地示意她退下,瞟了眼满脸通红的李晄道:“放心,死不了人。”
李晄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衣襟上的水痕,打量着她道:“怀真,我觉得你不对劲。”
怀真指了指自己那条不能动弹的腿,叹道:“任谁死里逃生,都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有什么稀奇?”
李晄摸着下巴,沉吟道:“也不仅如此,我……我说不上来。”
“那就不要说了。”怀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李晄不禁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道:“这么凶作甚?”
怀真没有说话,只是心中突然有些焦躁,自打她醒来后,李晄已经登门拜访好几次了。但他心思深沉,绝不像表面那般随性,所以怀真并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
是和其他人一样,见她得势了曲意逢迎?还是像他所说,见她不计前嫌,所以才想叙兄妹之情?
不如试探一下?她心中暗想,眼神变得柔和起来,面上堆起笑意道:“我身上难受,还不兴发发脾气了?如今,兄弟姊妹中,你可是唯一一个敢跟我这么亲近的,就不怕惹皇后娘娘忌讳?”
李晄翻了个白眼,不屑道:“我堂堂七皇子,怕什么皇后?她再怎么权倾后宫,也大不过父皇去。何况呀——”他拖长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父皇心中还是最疼你,这几年冷落不过是做戏罢了。只要我把你哄开心了,不愁没有好处。”
“你……”怀真顿感无语,这样没皮没脸的人,实属让人无奈。她便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叹了几声。
李晄果然追问她有何烦恼,可以代为效劳。
怀真故意不说,只道就算是他了也无能为力,反复再三,李晄便被激出了血性,非要她说出来不可,甚至怀疑是她想念崔晏了。
“可能是父皇最近又冷落了皇后,皇后怕他迁怒崔晏,所以暗中下令了,这家伙好些天没进宫了。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那种恃才傲物自以为是的人,所以我不可能去帮你找他。”
若不是他提,怀真差点忘了崔晏。
此刻想起他,便也想起了前世的经历,便觉得无比愤恨,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她恶狠狠地握了握拳,努力平复了心情。
“不是他,”她故作自然道:“是护国公家的小郎君,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听说为了我受了伤,我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又不方便去探望,所以颇为烦恼。”
17. 盟友 但我不会介意的,谁叫你是小妹妹……
李晄顿感意外,挑眉道:“护国公?谢家三郎?谢家可是将门世家,你一向都不喜欢动武的大老粗,怎么突然对他有兴趣?”
怀真不耐烦道:“你瞎说什么?我是要……”
李晄抬手止住道:“少拿报恩说事,我还不了解你了,你最是铁石心肠。”
“我有这么不堪?”怀真大感冤枉,她自认为挺有人情味,怎么到了别人口中竟成铁石心肠了?
李晄哼道:“董娘娘在世时,兄弟姐妹中你正眼瞧过谁?也难过后来落魄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被人敲打。”
怀真抓了抓头发,有些懊恼道:“我纵有诸般不是,也算吃了教训,你不去谴责那些拔高踩低的行径,却拿我一个小女子消遣,有意思吗?”
她这话有指桑骂槐之嫌,李晄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嘛,谴责什么?我是在提醒你,要学的圆滑些。”
“好,受教了。”怀真拱手道,语气软下来,恳请他帮忙去探看一下谢珺。
李晄有些犯难,皱眉道:“侯门公府,又不是市井作坊,哪能说进就进?何况我跟谢家并无来往。这个忙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了,你还是换一个吧。”
怀真沮丧地叹了口气,但他说的的确在理,便也不好强求,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是从无来往,的确不好贸然拜访。那你帮我打探一下元嘉姑姑吧,听说她出宫了,但不知道在哪里。先前她住在我这边,对我极好,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呢!”
李晄苦着脸道:“这个难度更高了,至少谢家大宅我能找着,元嘉姑母影子都不知在哪,我怎么找?”
怀真鄙夷道:“你好歹也是男人,这点儿本事都没有?我真是小瞧你了。”
但凡是个男人,无论大小也经不住这么激,李晄立刻怒不可遏,拍桌子瞪眼道:“我这就去找,要是找到了怎么说?”
怀真撇嘴道:“你要是能找我,我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
李晄愈发激愤,脸庞涨得通红,“我还没死呢,你不用这么咒我。”
怀真忍不住笑出了声,反问道:“那你要怎样?”
李晄想了想道:“你从小到大,都没喊过我哥哥,等我找到了元嘉姑母,你乖乖叫一声哥哥如何?”
怀真气焰顿消,不情不愿道:“还是、还是换一个吧!”
李晄执意如此,她再三推脱,最后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李晄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怀真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背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狡黠的笑。
其实她本意就是想找李晄帮忙打听元嘉,她心头有太多的疑问,比如她给那个项链的真正用意,以及崔园那件事究竟是否她亲手策划。
至于谢珺,萧漪澜自会去打探。
**
李晄再次登临望春台,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怀真这段时间都在养伤,这具身体到底年轻,而且底子不错,所以外伤恢复的很好,唯有脚踝依旧固定着,伤筋断骨一百天,想想都令人疯狂。
她的身体向来很好,前世是产后元气大伤,以至于缠绵病榻虚弱不堪。
余生的几年都是个药罐子,再也无法回到健康时的状态。
现在整日里闷在房中不得自由的情景,便让她时不时会梦回过去,以至于李晄来的时候,被她半死不活的样子吓了一跳。
怀真病恹恹地倚坐在纹石栏杆前,没精打采地瞧着两个宫女在修剪芍药,小脸皱得像苦瓜。
李晄先是瞧了一圈,没看到葭葭的身影,忙唤道:“快把上次那个小宫女叫来,好多天没见了。”
怀真以手支额,斜斜瞟了他一眼,李晄忙招手,身后随从捧上来一只尺许见方的檀色云纹锦盒。
一边的姮娘接了过来,随从躬身退下。
“什么呀?”怀真闷闷道。
李晄拍着胸脯,兴奋道:“等着叫哥哥吧!”
姮娘打开一看,只见芙蓉衫、石榴裙、金色花鸟纹单丝罗,还有画帛裙佩及罗带,是京中最近流行的少女服饰,喜道:“七殿下有心了,公主穿上一定好看极了。”
李晄摆手道:“别算我头上,不是我买的。”
他俯身凑到怀真耳畔,悄声道:“元嘉姑姑送你的。”
怀真犹如久旱逢寒霖的兰草,顿时便支棱起来了,冲姮娘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下去吧,顺便让葭葭过来。”
姮娘捧着锦盒,福了福身缓缓退下了。
怀真一把拽住李晄的手臂,呼地站起来道:“你真的找到人了?”
李晄瞧见她脚踝上依旧固定着夹板,忙扶她小心坐下,道:“你别乱动,小心骨头长歪了,以后可就是瘸子了,纵然是公主,也不好找婆家。”
怀真横了他一眼,道:“索性告诉你吧,我这辈子不嫁人。”
李晄自是不信,挨着她坐下,催促道:“快叫啊,我还等着呢。”
怀真扭扭捏捏道:“这太突然了,你容我准备准备。”
她毕竟有着二十岁的灵魂,如果连去世后的时间也算,那估摸着得四十了吧?管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叫哥哥,属实有些困难。
“打个商量,先记着行不行?”怀真一本正经道:“你看咱们虽是兄妹,但这么多年甚少往来,才熟络了几天,实在是有些……不如我们再多相处一段时间,等感情越来越融洽了,顺其自然就叫出来了。”
李晄拉下脸道:“你这是要耍赖?”
怀真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你看呀,兄弟姐妹中,就咱俩最小,还没权没势没娘没背景,不如我们结盟吧,互相扶持互相照应。你看如何?”
李晄素来自命清高,不屑于趋炎附势,性格又颇为别扭,所以在兄弟姐妹中人缘并不好,以前其他人孤立怀真时也孤立着他。
他仗着有太后做靠山,并不把别人放眼里,没想到太后突然撒手人寰,他顿时就成了孤家寡人。
说起来他与怀真的境遇颇为相似,也都被一人捧在手心里,千恩万宠着,也都失去至亲堕入谷底无人问津。
“行还是不行你给句话呀?”怀真见他愣愣地不说话,便扯住他袖子催问。
李晄回过神,扬起下巴哼道:“你这是占我便宜,我将来要开府封王,还可以参政,前途不可限量。你就只能居于深宅大院相夫教子,于我而言有何裨益?”
怀真没想到他竟这副态度,眼看就要发作,却见他嘻嘻一笑,按住她的肩膀道:“但我不会介意的,谁叫你是小妹妹呢!”
便在这时,葭葭被素娥带了过来,盈盈拜下见礼。
怀真抬手挽住她,将她拉到了身后。
李晄伸着脖子去瞧,葭葭怯生生地躲在怀真后面不肯看他。
“看够了吧?”怀真不悦道。
李晄撇了撇嘴道:“真小气。”
怀真打发葭葭去芍药花圃玩,见她跑远了才郑重道:“她才十三岁,你最好把歪心思收起来。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李晄懊恼道:“我不过是多看两眼,你就跟防狼似地。元嘉姑姑的事还想不想听?”
怀真冷着脸道:“就算不听,我也不会出卖葭葭。”
“你……”李晄无奈道:“我是那种人吗?”怀真颜色稍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听李晄低声道:“她在永嘉姑姑府上,一切安好。”
怀真愕然道:“哪里?永嘉姑姑?”
李晄点头道:“千真万确,我都快跑断腿了才找着。外间都在传闻她勾结突厥,绑架公主,皇后和王家可都视她为眼中钉。但她毕竟有功于社稷,父皇为了不激化矛盾,也是为了保护她,这才将她迁出了宫。”
“可是,这么机密的事,你从何得知?”怀真疑惑道。
李晄双手抱臂,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想啊!”
怀真咬着嘴唇,沉吟片刻,总算明白过来了,永嘉长公主是太后幼女,李晄又养在太后身边,他应该是所有皇子皇女中最熟悉永嘉的。
这世上前世她与永嘉毗邻而居,如果一切没有改变的话……
“你说巧不巧啊,我刚进建阳门,就遇到了将作监①的官员,你猜他们在做什么?”李晄兴奋道。
怀真笑道:“我知道,都开始动工了?”
李晄点头道:“正打地基呢,真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将来也要坐拥那么大的府邸,唉,父皇就是偏心,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呢,可到现在都不提给我开府的事。表面上冷落你,结果该你的一点儿也没少。”
怀真面上笑容一僵,公主开府,不过是出阁的前兆而已。
“来人!”她唤了一声,葭葭率先回过头,挽着裙裾从花圃中奔了过来,小脸红扑扑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怀真微微一笑道:“让人去打听了一下,陛下此刻身在何处。若在前朝就罢了,否则的话准备肩舆,我要去面圣。”
“是。”葭葭转身跑去传话了。
李晄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怀真拿起旁边的拐杖,撑起身道:“请旨出宫啊,我去看看新府位置如何。”
李晄顿时明白了,知道那不过是借口,她真正想去的是永嘉府。
18. 世道 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永嘉公主府后园有座幽僻的小院,院中遍植香草,蓊蓊郁郁,尽显生机。
元嘉栖身的小楼位于婆娑树影后,古朴简约,不见半分烟火气。
肩舆在院门口停下,怀真撑着拐杖,一点一点的往前跳。姮娘忙追上去,扶住她道:“地上滑,公主小心点。”
鹅卵石小路上苔痕斑驳,的确容易滑倒,怀真不敢逞强,只得由几名宫女扶着,小心翼翼往前。
楼前青石阶上站着一人,青袍高髻,手持拂尘,正自笑吟吟地瞧着她,正是多日不见的元嘉。
怀真陡然看到她这副打扮,微微吃了一惊,李晄可没说她出家了。
“泱泱,好久不见!”她没事人似的打招呼。
怀真沉住气,回头吩咐姮娘等人先退下,待到院中变得静悄悄,她才抬起头冷冷盯着元嘉。
元嘉笑意更浓,举手投足间依旧妩媚动人,丝毫不像清修之人。
怀真莫名其妙,虽然心中有气,但却不想给她看低了,只得咬牙忍着,有些艰难地跳上三级台阶,蹦蹦跶跶进了前厅。
小厅布置颇为雅致,屏风案几和坐具皆是竹木所制,其上刻着莲花松柏等图样,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四壁悬着巨幅字画,皆是道家典籍。
到了此间,怀真心气渐平,正待开口,却瞥到南窗下的丛兰前站着一人,高大昂藏,黑袍棕发,双手抱臂,两眼如利箭般直直盯着她。
怀真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抓着拐杖的手颤抖不已,愕然道:“你怎么在……”
“嘘,”元嘉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揽住她的手臂,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悄声道:“他是来找我的,你来的不是时候。”
怀真望了望凶神恶煞的阿史德木措,又望了望气定神闲的元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元嘉扶她落座,含笑安抚了半天,又唤阿史德木措倒茶,他磨蹭半天,还是拎着茶壶捏了只瓷杯走了过来。
他泼泼洒洒地到了半杯茶,恶狠狠递了过来,怀真忙接住。
却听他极其不满道:“阿娘,你为何护着她?”
怀真的手一颤,茶水全浇在了胸衣里,目瞪口呆道:“你叫她什么?”
元嘉笑得前俯后仰,示意阿史德木措先坐下,对怀真解释道:“他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小儿子,他父汗去世后才十来岁,是我护住了他的性命。”
怀真呆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道:“他的汉字也是你教的?”
元嘉笑着拍了拍她的额头,赞许道:“脑瓜子还算机灵。”
怀真推开她的手,气呼呼道:“崔园的事,你不打算跟我解释吗?”
元嘉忍俊不禁道:“你呀,一看就是被董娘娘保护的太好了。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这般天真?还追着人要解释?”
怀真微微一震,心中似有所悟,却又感到无比失落。
元嘉敛起笑意,语重心长道:“后宫最多的就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要么你算计别人,要么被别人算计。可以没有害人之心,却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阿史德木措粗声粗气道:“孩儿就是一时疏忽,被这个臭丫头给算计了。”
元嘉瞟了他一眼,不悦道:“别打岔。”阿史德木措立刻噤声。
怀真冷着脸,默默咬着嘴唇,眼圈微微发红。
元嘉见此,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叹息道:“我错在利用你对亡母的思念,令你失望伤心,这是我的不对。”
怀真鼻子一酸,猛地别过了头。
“但我本意并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给了你那条项链……”
“你还好意思提项链?”怀真转过头,怒道:“我差点就被皇后害死。”
“辛谧的事是个意外,”元嘉愧疚道:“我没想到她会背叛。”
辛谧的确是皇后的眼线,与和亲队伍中两名护卫一起监督元嘉,但没多久便被元嘉识破,一怒之下将她扔给了狩猎中获胜的突厥勇士,又在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巧施恩惠解救了她,让辛谧对她感恩戴德发誓效忠。
“她十年如一日的在我面前演着主仆情深的戏码,”元嘉苦笑道:“我竟然当真了,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把我给卖了,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我以为你会和抱善同车同室,因此给了你项链,怕阿措抓错人。可是辛谧那条疯狗却要拉你下水,也许是为了让情势更乱,谁知道呢!”
怀真怔忪半天,欲言又止。
元嘉略带讥嘲道:“别怪我狠心,对待敌人可不能手软。你现在知道人心险恶了?瞧把你吓得。”
她抬手去搂怀真的肩,像是想要安慰她,可怀真不情愿地闪开了,她便也没有强求,颇为赞许道:“听说你和皇兄冰释前嫌了,我很欣慰。在春和宫时我好几次想劝你,但都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好在你总算自己开窍了。傻瓜才会想和皇帝作对,你说是不是?”
怀真在回宫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临别时元嘉的话在耳畔回响,愈发加剧了她心底的不安。
‘等到时局动荡时,你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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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底还是有意笼络谢珺,因此不久便将他擢升为左都候,令吏员二十八人,卫士三百八十三人,虽然还在羽林军中,但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怀真的生辰如期而至,及笄礼由太常奉命督办,其规模与成美和抱善的不相上下。
及笄礼由皇后主持,元嘉也盛装出席,和永嘉一起率内外命妇进宫观礼,地点自然是在长秋宫的寿安殿。
这些时日长秋宫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要筹办怀真的及笄礼,一面要为抱善准备嫁妆,婚期虽然未定,但应该不会太远。
董婕妤过世后,宫中鲜少再有这样热闹的时候,大家难得一聚,少不得要左右寒暄呼朋唤友。
直到皇帝驾到,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舞乐过后,礼官出列,郑重宣布及笄礼开始。
冗长繁杂的仪式持续良久,怀真跪到腿脚酸麻快要支撑不住,才听见玉阶下礼官高昂激动的声音,“怀真公主及笄礼成!”
殿中众人皆伏地恭贺,怀真长长舒了口气,在身畔女官的扶持下,顶着插满簪钗的高髻,与皇后和诸长辈一同起身接受朝贺,随后再次跪谢帝后,这才得以归位。
接下来便是献礼和祝辞环节,由张容华开始,所赠皆是精致贵重的钗环首饰。
女眷之后,还有男宾献礼,就是几位兄弟,意外的是崔晏竟然也在其中。
他送了一副亲笔所绘的美人图,画中少女活泼灵动,正是怀真。
众人看了皆赞不绝口,连皇帝也例外。只有怀真心不在焉,只盼着早些结束。
仪式结束后还有宫宴,嫔妃命妇们都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怀真不愿作陪,便借口更衣离开,想出去透透气。
她如今腿脚还是不便,但却可以离开拐杖了。
葭葭一直在殿外等着,看到她的身影,立刻迎上来,激动地小脸通红,“公主,今天好热闹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怀真扶着她的手腕,微笑道:“等过些天抱善出嫁时,一定更热闹。”
“那我们可以跟出去玩吗?”葭葭眼中满是憧憬。
怀真道:“当然可以呀!”
檐廊下宫女太监来回穿梭,正在为宫宴做准备,怀真便拉了葭葭往别处去了。
两人刚下了台阶,才转到柳荫下,却见一个身影迎面而来,纳头便拜。
“起来吧!”怀真抬了抬手。
那人凝然不动,怀真心下泛起狐疑,俯下身去查看,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公主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哎?”怀真一头雾水,还待追问,那名陌生宫女却直起了身,放开她匆匆走了。
葭葭见状,忙追了上去,怀真想要喊她,她却已没了踪影。
怀真正自纳闷时,就见一个小太监趋步上前,行礼道:“拜见三公主,崔世子请您过去叙话。”
怀真顿时来了精神,倒有点想看看崔晏葫芦卖的什么药,便示意他带路。
小太监将怀真一路带到了凝碧池边的水阁,叫菱荇苑,四面环水,清幽雅致。
凝碧池与抱善所居的明月阁遥遥相对,怀真心中莫名一动,回头望去,并未看到抱善人影。
“怀真!”崔晏锦袍玉冠,临风而立,正站在朱栏前朝她挥手。
怀真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道:“找我何事?”
崔晏朝她伸出手,怀真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皱眉道:“有话就说。”
“我过几天要回去了,”崔晏依依不舍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来洛阳。”
怀真心里暗自盘算,这时间对不上呀,前世庆阳王病危,崔晏才急急赶了回去,若按那个时间算,还有三个月。
“为什么这么急?”她不解地问。
她知道庆阳王最终会举起反卫大旗的,崔晏也不例外。结合之前元嘉那句隐晦的问话,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崔晏神色复杂,道:“进来说。”
怀真跟着他走了进去,屏风前的梨花木矮几上设好了玉壶清酒,心中陡然激动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跟着他走过去落座。
“家父军旅出身,落下一身伤病,近来常会发作,母亲不放心,所以招我回去。”他牵袖执壶,翻开玉盏道:“今日难得进宫见你一面,仅以薄酒一杯,一来为你贺寿,二来为我践行。”
19. 人心 皇帝和皇后先后离开后,殿中众人……
面对这番话,前世的怀真该作何反应?痛苦、迷茫、忐忑、哀伤、不舍?
那个时候,崔晏可是她黑暗绝望的处境中唯一的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愿放手。而且她是真的爱他。
不过等到她历经世事浮沉,变得成熟理智后,才赫然明白,那所谓的爱是盲目轻率和不纯粹的。
她为了学画追着他缠着他,费了不少力气,这经历在她短暂的生平中是罕见的,因为她甚少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这样大费周折。
她对他的画功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将他的谆谆教诲牢记于心。微妙的感情起于日常的耳鬓厮磨间,那是新奇而刺激的感受。
他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上寻找小刺猬般独坐一隅的她,耐心而温柔的逗她开心。
他登临门庭冷落的春和宫,为她过十四岁的生辰。
他将她的画作向友人们展示,并大加赞赏,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宫中所有人都围着抱善转,只有他会想起她、在乎她,时刻把她放在心里。
“你想做一只金丝雀,任人欺凌,终生圈禁在九重宫阙中,还是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跟我去北方,看辽阔的天地和万里河山?”
在一次与抱善的争执中落于下风后,他赶来安慰她,并且问出了这句直击灵魂的话。
怀真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跟他走。
为什么不呢?这宫里有什么值得留恋?她不想再看帝后一家亲,也受够了冷嘲热讽的眼神,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
忆起往事,怀真总算找到了一点儿感觉,这才做出故人该有的样子,向他致以同情和问候。
崔晏将酒盏缓缓推到了面前,抱怨她为何突然对她那么冷漠和抵触,又说了当日她失踪时他有多担心等等。怀真没有说话,低头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轻轻嗅了嗅,赞道:“好香啊,是秋露白。①”
“这可是五皇子的珍藏佳酿,”崔晏见她似乎饶有兴趣,面上不由流露出喜色,“他虽好酒,但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过多沾染,于是常将收集的美酒转赠友人。”
怀真假装听得津津有味,眼神却暗中打量着,并未发现两盏酒有何不同。
崔晏正要举杯时,怀真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喊叫声,她回过头去侧耳倾听,好像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怀真正欲起身查看,但因为腿脚不太方便,所以被崔晏领了先,他径自走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你如今不去画院了,我们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可不想被人打搅。”他颇为惋惜道,走过来重新落座举杯。
怀真也举起了杯子,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以袖掩口,轻啜了几口,放下杯盏后拈了块糕点,撑着脑袋闷闷道:“五皇兄都快离不开药罐子了,竟然还藏这样烈的酒,我猜,他肯定偷着喝了。改天我要跟父皇告状……”
崔晏见她面前还有半盏残酒,敷衍了几句后又哄她喝,并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怀真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豪气万丈地一口干了。
“再来。”她伸手去拿酒壶,却被崔晏一把摁住,微微摇头道:“不可多饮,否则一会儿共宴上你就要出丑了。”
宫宴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而她今日是主角,少不得要向长辈们敬酒,要是现在喝醉了,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怀真懊恼地拍了怕头,笑道:“还是你细心。”
崔晏开始同她叙旧,感慨着时间飞逝日月如梭。
怀真不语,只是以手支额,木然地瞧着他,眼神有些迷离,脸颊微红,额上也渐渐沁出了薄汗。
崔晏的语调慢慢有些紊乱,但他努力克制着不露出异样,这些怀真都看在眼里,直到他双眼一翻轰然倒地,怀真才长舒一口,起身将两只酒盏纳入广袖,又拎起那把玉壶,施施然出了水阁。
繁华背后总是寂寥,寿安殿帝后齐聚热闹喧阗,凝碧池畔却是冷寂无声。
怀真沿着池畔小路往回走,路上遇见几名巡逻的羽林郎,说有个小宫女方才到处找她,怀真猜到是葭葭,她找不到自己,定然回去寿安殿外等候。
果不其然,葭葭正坐在寿安殿外的白玉栏杆下,抓耳挠腮的像只小猴子,一看到怀真立刻扑了过去,激动地语无伦次,“刚才那个、那个宫女,我悄悄追上去了,您知道她找了谁吗?”
怀真洗耳恭听,她压低声音道:“辛司簿。我亲眼看到她们交头接耳,辛司簿还给她了一包赏钱。”
“公主,您跑哪去了?我可是找了半天,有个小太监说看到您往凝碧池去了,我刚找过去,就被二公主拦住了……”
“抱善?”怀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崔晏合谋给她下药,结果被辛谧发现了?
可是辛谧为何要告诉她?其实就算辛谧不说,她也会提防崔晏的,因为有前车之鉴在那摆着。可正是因为辛谧的警告,才让她产生了好奇心。
“是呀,她就站在明月阁,我还没过去,就让宫女把我拦住了,说她在休息,不许喧哗。”葭葭道。
说起来,菱荇苑也在明月阁的范围内,都算是抱善的地盘。
方才她经过时,并未看到她的人影,可是一有外人过来,她立刻就露面了?这可真有趣。
怀真正琢磨着,就见萧漪澜领着几名宫女着急忙慌地过来找她,刚近前就皱眉,“公主怎么一身酒气?”
怀真亮出手中的酒壶,不好意思道:“我刚找的美酒,没忍住喝了几口。”说罢将葭葭拉到一边,将酒壶和两只酒盏一起塞给她,嘱咐她设法带回望春台,不要让人看到。
“别磨蹭了,公主,快更衣去,陛下正念叨您呢!”萧漪澜走上来,扯了她的袖子,触手只觉一片濡湿,还以为是酒壶洒了,便未多想。
**
开宴后竟不见抱善的踪影,皇后便命人去寻,抱善的随从女官上前回话,说她略感不适,所以离席去休息了。
皇后知道,这些时日抱善因皇帝的冷落郁郁寡欢,隐约明白了女儿的用意,想必她不愿看到皇帝和怀真亲近这才缺席,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在丝竹管弦的曼妙和钟鼓琴瑟的激昂中,教坊司献上了新编的舞曲。
先是一名身着彩缎半袖短衣,系丝罗长裙,臂上挽着绡縠的舞娘伴着乐声脚步轻盈地舞了进来。
接着便是一对同样装扮的少女,一起旋舞着到了织锦牡丹地毯中央。
随着活泼轻快的鼓点声,又一对踩着节奏进来……
一共有十五个,皆发髻高耸步摇轻曳,黛眉红唇面贴金箔,袒露着浑圆紧致的腰身,腕间和踝间的钏环铃铛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随着流转的眼波和动人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陶醉于期间,怀真也看得目不暇接。
她向来喜欢看青春洋溢的丰腴美人,奈何宫中美人不少,却各个沉闷无趣,所以她喜欢活泼生动的葭葭。
一舞既罢,舞娘们拜过帝后,领了赏赐还不忘向怀真祝酒,怀真起身谢过,满心欢喜地同她们饮了一杯,无意间问了编舞人是谁,为首的舞娘回道:“是董善才。”
怀真默然,打发她退下了,此后半日都有些神游物外,直到宫宴进入尾声,才突然起身,当着众人之面向皇帝讨要恩赐。
今日是她生辰,又是及笄之日,皇帝的赏赐早就堆满了望春台的前厅,见她竟还主动讨要,顿觉有趣,便问她想要什么。
怀真提出想要今日编舞之人去望春台,以后教她跳舞。
皇帝转头问近侍太监,“编舞的是谁?”
太监面上犯难,小心斟酌着,躬身回道:“是……是董家飞鸾,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曾在春和宫为您演奏过琵琶。”
皇帝倒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怀真想要,他便也乐于满足她的心愿,于是朗笑道:“朕准了,但愿你这次能耐住性子,别像以往学书学琴学画一眼,都是有始无终。”
怀真满面欣喜,待要出列谢恩,皇帝忙抬手止住道:“不用谢恩了,乖乖坐着吧!”
正在这时,殿外起了小小的骚动,靠外坐的几位命妇忍不住探头张望。
皇后面色不悦,扬声道:“外面谁在喧哗。”
殿上女官正欲出去查看,皇帝已经使了个眼色,近侍太监立刻趋步下了玉阶,越过女官疾步出了大殿。
片刻之后,二人一起走进寿安殿,神色间有掩饰不去的惊惶。
众人都好奇地瞧着,可他们谁也没开口,而是分别向皇帝和皇后耳语。
“岂有此理!”还不等皇后做出反应,皇帝已经拍案而起,待要拂袖离开,却被面色灰败的皇后拦住了,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你、你,都是你教……”皇帝怒不可遏,指着她厉声斥责,但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皇后立刻拜倒,沉声道:“陛下息怒,此事交由臣妾处理。”
皇帝和皇后先后离开后,殿中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幸好有沉稳持重的永嘉长公主起身安抚。
怀真将眼神投向了永嘉旁边的元嘉,两人目光相接,元嘉微微摇头,眼中也满是疑惑之色。
经过上次崔园之事,想必皇后对元嘉极其防范,纵然她有心,恐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又是什么事,会让来龙颜震怒,又让泰山崩于面前色不改的皇后惊慌失措?
20. 丑闻 这个话题只会令她想起他无耻孟浪……
帝后那一去,便再未归来,只有长秋宫的女官来传话,说娘娘有要事脱不开身,让大家先自行散了。
众人都是满腹疑惑,原本还想借机打探一下,结果出来才看到羽林军将大殿周围封锁了,想要四处走动根本不可能。
怀真想着纸里包不住火,不管有什么秘密,过几天也就传开了,于是果断坐上肩舆回望春台了。
她心里有事,都没顾得上和元嘉作别,一回来便让人去召御医,说自己脚疼。
宫人们不敢耽搁,急忙去传话了。
葭葭年龄虽小,办事却很稳妥,刚进寝阁就看到酒壶和酒盏放在案头。
怀真愿意的时候,能和任何人谈笑风生把臂言欢,但她若不愿,便会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时日来,为她看诊的两名御医早就被收服了。
所以她无需多言,直接将东西给他们过目,让他们好生验看。
两人将玉壶、杯盏和酒液分别查验了一番,得出结论是壶和酒没有问题,并且当着怀真的面品尝了一番。
问题出在杯盏上。
他们将两只杯底都敲开,展示给怀真看。
怀真一眼瞧见裂开的断口处颜色不一,有一只明显泛着暗黄,这是浸润了多久?
她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什么药?”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难为情。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至于什么药,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但其中有无根草、凤茄花、柏子仁和……三枝九叶草等,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竟能做得如此隐秘。从表面上很难看出异常……”
怀真缓缓步下寝台,不悦道:“我不是让你背药名的。”
另一名御医讪讪道:“殿下,就是说用此杯所呈之酒,会有催情致幻之效。”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悄悄抬眸去看,却见怀真面色如常,似有所悟的样子。
后宫之中藏污纳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些东西在嫔妃宫中或许常见,可出现在未出阁的公主这里,就有点令人费解。
两人对望了一眼,实在是难为情地厉害。
“殿下,要么微臣将这杯盏带回去,好生查验一番,再将药……”
“不用,”怀真立刻制止,神情严肃道:“你们是来给我看伤的,其他事情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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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离开后,怀真越想越气,忍不住提起酒壶使劲摔了出去。
姮娘领着宫女急急奔进来,就见怀真无力地坐在地上,满面羞恼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禽兽,真是禽兽不如……”
那样气质脱俗仪容高雅的人,竟怀有如此龌龊的心思,真是人面兽心。
她并非无知少女,自然明白日间有多凶险,此刻想一下都遍体发寒。
这样恶毒拙劣的计谋,真是为难他想得出来。
那么席间抱善去哪里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突然闪过时,怀真猛地一震,却又有点不敢相信。
可是,事情怎么会那么巧?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时间胸中郁气散了大半,在姮娘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吩咐道:“外面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记得来回话。”
姮娘知道她说的什么,现在宫中无数人和她一样都望着长秋宫。
奇怪的是一连几天过去了,长秋宫那边却是铁桶一般,半句流言都没有,怀真不由暗暗佩服,看来皇后治下严厉名不虚传。
这日午时,怀真正站在檐下玩着一把小弓,却见葭葭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公主、公主,姮娘姐姐让我传话,说、说是左都候大人亲自去长秋宫拿人了,十几个宫女太监被铐起来带走了。”
左都候隶属卫尉,指责是徼巡皇宫,以及押送犯事宫人入邢狱等。
可巧的是,如今新任左都候是谢珺。
怀真喜上眉梢,立刻吩咐道:“想办法去找一下,我有话问他。”
“找谁?”葭葭疑惑道。
怀真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当然是左都候大人呀!”
**
怀真虽说腿脚好的差不多了,可还是走不了远路,也就能在春和宫转转,如果出去的话就得大批人马随行,实在过于张扬,所以谢珺只得设法来春和宫附近见她。
落云轩位于春和宫西边小山丘上,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但随着董婕妤去世,春和宫门庭冷落后,便再少有人迹。
怀真身着轻粉大袖褥,系着海棠色罗裙,正和葭葭伏在雕栏前俯瞰着步履匆匆的谢珺。
“公主,您是不是认识他呀?”葭葭眨巴着眼睛问道。
“为何这样问?”怀真反问道。
“听说这人不好相与,冷心冷面,但是得知是您想见他,很快就应下来了。”葭葭道。
怀真莞尔一笑,低头掩了掩襟口,遮住秋香色抹胸,悠然道:“你怎么变笨了?谁都知道他救过我,当然认识了。”
葭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我一时糊涂了。”
怀真心下警觉,葭葭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般单纯,且远比她想象的聪明,可她为了掩饰,才故意装傻,但是这样反倒容易引人起疑。
怀真将葭葭调到身边时就查过她的背景,她的父亲是董阗身边的文书,因受到牵累被一并流放到了岭南。十岁的葭葭充入掖庭为宫奴,一直在嬷嬷的教导下做杂役,直到怀真受伤回宫,皇帝来探访,命令调拨人手,葭葭这才被派过来当值。
外面石阶上传来脚步声,葭葭匆忙出去相迎,打过招呼便去山道拐角处守着了。
谢珺身着公服,身形笔挺面沉如水,从容上前参拜。
怀真靠在柱子上,负手歪头打量着他,和声道:“平身!”
“不知公主召见微臣有何要事?”他依旧立在原地,神色恭谨道。
怀真尽力将脑海中有关前世的记忆甩开,同他客气地寒暄,又郑重谢过,最后才进入主题,单刀直入地问长秋宫出了何事。
谢珺神色如常,冷静地同她打着官腔。
怀真有些不满,上前几步,盯着他冷肃的面容,气哼哼道:“好一个左都候大人,现在升官了,也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谢珺不由扶额,眉目稍稍舒展,解释道:“去长秋宫拿人的是微臣的副手,并非微臣本人……”
“借口!”怀真竖起一根水葱般纤白的手指,虚虚点了他一下道,“难道你没去就什么都不知道?”
谢珺微微抬眸,目光灼灼,逼视着道:“殿下打听这些做什么?”
怀真微微一笑,颊边显出甜甜的梨涡,“当然是好奇呀,我生辰那天长秋宫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来了大批卫兵?还把大殿把守的严严实实。”
谢珺垂下眸子,面上泛起难色。
怀真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道:“不是什么好事,您别问了。”
怀真不依不饶,他却还是三缄其口,她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佯作愠怒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的不说吗?”
谢珺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闷声道:“不是微臣不说,是怕说出来脏了您的耳朵。”
怀真垂手把玩着腰间宫绦,眨了眨眼睛道:“那我猜一下,你只说对还是不对。是庆阳王世子和抱善在一起,被人撞见了是不是?”
谢珺愕然抬头,有些震惊地望着她。
怀真不由击掌,兴奋道:“我猜对了吧?”
谢珺深吸了口气,面红耳赤道:“撞见的人,或者传播谣言的人,会按严重程度治罪,轻则割舌挖眼,重则砍头。”
怀真顿了顿,好奇道:“你脸红什么,难道你也撞见了?”
“殿下若是没事,微臣就先告辞了。”谢珺掉头便要走。
怀真抢先一步扯住他手臂道:“先别走嘛,你告诉我,抱善怎么就去了菱荇苑?凝碧池附近都没人把守吗?那么大的动静也……”
谢珺缓缓回头,神色怪异地盯着她。
怀真意识到失言,恨不得转身触柱重新投胎。
还好谢珺并非轻薄之人,应该不会令她难堪。
然而怀真想错了,谢珺并未置若罔闻,而是忍着笑追问道:“什么那么大的动静?殿下在说什么?”
“我……”怀真抬起手,用手背掖了掖发烫的脸颊,索性不要脸到底,迎视着他玩味的目光,振振有词道:“你若不懂,就不会这么问。”她说着在心里暗骂了声伪君子。
当年他骗她说生了孩子就放她走,她信以为真,便极力配合,结果……结果快一年了还没怀上,害得她到处求医问药,最后才得知,他背着她喝了一年的杀精汤药,竟然也不怕断子绝孙。
一个对自己能狠绝到那种地步的人,却被外人当做软弱可欺,真是替那些人鞠一把泪。
谢珺被她这句话问住了,面现窘迫哑口无言。
怀真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只会令她想起他无耻孟浪的一面,最后把自己给臊死。
“哎,郑家知道吗?”她戳了戳谢珺的肩,将话题引入了正轨。
众所周知,郑家可是催了好几年,总算等到皇帝松口,却在这个当儿出了幺蛾子。
若是私下里无人知晓的话,倒也罢了,反正本朝不是没出过有风流韵事的公主。但如果弄到明面上,可就很难办了。
她当然盼着抱善的丑闻人尽皆知,谁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个,暂且不知,殿下若是想知道,微臣便去打探,改天回您消息。”谢珺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告辞离开。
21. 出路 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
宫里风平浪静,可洛阳城中却是流言四起。
李晄最近和怀真走得近,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皇帝面前露了把脸。
皇帝问了他的功课,又随便考较了一番,没想到这平素不起眼的幼子从容镇静应对如流,心下颇为惊异。
他哪知道,有其他兄弟们在场,最小的李晄可不敢出头。
“父皇肯定记住我了。”事后,兴奋的李晄拉住怀真炫耀个没完,“他对我印象深刻,我看得出来。他还说回头要召见我的老师,定然是在商量我的前途……”
怀真耐着性子听完,没好气道:“你想得太多了,连封号都没有,却在那里妄想前途无量。”
李晄被戳到了痛处,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闷声道:“老五不也没封王吗?”
怀真托着腮,哼道:“五皇兄病病殃殃的,能一样吗?”
李晄无话可说了,突然听到一阵琵琶声,好奇道:“你这望春台上还养了乐师?”
怀真叹了口气,淡淡道:“一个故人。”
董飞銮是董婕妤堂兄的女儿,按照辈分叫董婕妤一声姑母,美姿容,身段佳,且擅长乐器,曾在春和宫为皇帝弹奏过琵琶,受到嘉奖后生了异心,结果在勾引皇帝时被董婕妤抓了个正着……
自那以后,董婕妤和堂兄彻底闹翻,董飞銮也再未进过宫。
董家在室女①还活着的只剩她一人,虽然心存芥蒂,可终究也是亲族,所以怀真曾探访过,但她语气冷漠,让怀真管好自己就行了。
此后两人再未见面,直到她编舞贺寿主动求和。
怀真原本只是开口试探,没想到皇帝竟然同意了。次日一大早,董飞銮就打点好行装被送到了望春台。
一个人的命运,只需掌权者一句话便可改变,就是那么简单。
“哎,在宫里听曲子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宫去看散乐百戏吧!”李晄提议道,“你去求父皇,就说为了养脚伤闷得太久了,想出去散散心,他肯定同意。”
皇帝果然答允,但是派了几名侍卫和一名太监作陪。
李晄说的是靖平楼,怀真第一次来,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李晄怕她走丢,只得紧紧拽着她的手腕,在人群里穿行。
舞台设在楼下大厅,周围宾客众多,热闹非凡。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老太监定好雅间后,便让侍卫将他们带上了楼。
楼上沿雕栏设有三面雅间,皆由纱屏隔开,门上挂有珠帘,后方有一条迂回长廊,一面靠窗,一面正对各个雅间。
窗下设有盆景百宝架等,尚未开场,所以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
怀真进了雅间,打起帘子,趴在栏杆上好奇地张望,舞台很大,仆役们正忙着换景,她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李晄拽了拽袖子。
“过来!”李晄神秘兮兮地将她拉了出去,沿着长廊跑了下去,就见大堂西南角的高窗下,聚着一堆人在议论什么。
“郑老相公到现在还没出声吗?”一个略粗豪的声音问道。
“淮安侯也没说话呀,谁知道他们两家怎么打算的。”
怀真不解地望向李晄,正欲发问,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笑道:“不如淮安侯和郑家结亲,庆阳王世子娶公主算了,反正都是姨表亲戚,这样收场也不上伤脸面。”
人群不由哄笑起来,一个中年人道:“哪有把嫡公主嫁到藩地的道理?皇后娘娘和王家都不会同意的。”
有人反驳道:“公主偷情偷到人尽皆知,这郑家又不是小门小户,能咽下这口气?”
“你说这郑家小公子也是一表人才,怎么公主就瞧不上呢?前些天还传闻要在年底办婚事,这下子好了……”
“也不能全怪公主,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崔世子明知公主许了人家,还勾搭她做那荒唐事,对得起谁呀?”
“兴许是公主怕成婚后没机会,才主动邀请崔世子幽会呢,听说是在公主的闺房被捉奸的,一群太监宫女们推开门,两人还滚在一起难分难解……”
怀真被这添油加醋的描述恶心得几欲作呕,一转头看到李晄竟听得满脸陶醉,气得踩了他一脚,转身匆匆跑了回去。
李晄忙追了上去,看到她正指指点点和老太监说着什么,应该是让他去设法阻止。
老太监脸上犯难,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你可听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李晄道:“别瞎操心了,你总不能把百姓的嘴都堵上吧?再说了,这又不是子虚乌有……”
“嘘,”老太监忙示意李晄噤声,惶恐道:“殿下,这事儿就当没听过,回去后千万别提。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今天演的曲目是《东海黄公》,众人皆看得津津有味,叫好声不断,特别是人虎相搏时,场中吆喝声震天。
怀真却有些心不在焉,越想越后怕,乃至冷汗湿透了重衣。
如果喝了酒的是她,捉奸的是抱善,那么恐怕就不是一帮宫女太监围观,而是殿中所有宾客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因激愤和恐惧而牙关打颤。
崔晏和抱善是姨表兄妹,平素却并不亲近,应该是临时起意决定合作的。想让她身败名裂的是抱善,那么崔晏呢?用那样龌龊的计策,只为得到她的身子?她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定亲了。
当日她离开菱荇苑时周围并无异样,也没看到抱善,那么抱善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如果说她正好撞到了药效发作的崔晏,那么为何不逃跑呢?他们安排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意外?还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算计了抱善?给她通风报信的是辛谧,可她和元嘉都决裂了,为何要帮自己?
总不会是辛谧假意投诚,真心效忠的还是元嘉?
回来的车上,李晄发觉怀真的异常,安慰道:“世上男人多得是,没必要为了崔晏这个狗东西伤怀,我知道你喜欢……”
“才不是呢!”怀真嫌恶地皱眉。
李晄挠了挠头,道:“这样最好。要拿得起放得下,要不是这件事传开,京中还不知道崔晏订婚了……”
怀真却似完全没听到,若有所思地问,“你说,为什么历朝历代掌权的皇后和太后不少,却鲜少有公主?难道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李晄开玩笑道:“不想出嫁还可以出家呀!”
怀真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不悦道:“少插科打诨。”
李晄疼得直吸气,抱怨道:“我知道你被抱善抢了男人,心里有气,可也不能往我身上撒啊,我又没惹你?再说了,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时候能冲锋陷阵了再说……”
他后面说的话怀真完全听不到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时候能冲锋陷阵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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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用晚膳。
怀真不知何时进来了,悄悄屏退了旁边的侍膳太监,轻手轻脚地布菜盛汤。
皇帝只顾盯着食案上的奏章翻阅,没注意到换人了,直到眼前的字迹突然亮堂起来,一抬头才看见怀真捧了盏灯烛,正笑嘻嘻瞧着他,灯光下笑靥如花天真明媚。
皇帝眉头不由舒展开来,连忙招呼她过来坐,又问她来了多久。
怀真笑道:“有半刻钟了,父皇只顾盯着奏章,连我给你夹菜都看不见。”
皇帝苦笑道:“近日朝中烦心事太多,看不完的奏章呀!你来的真不碰巧。”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摆手示意内监将奏折撤下去,又命人加一副碗筷,怀真连忙推拒。
她知道皇帝喜欢听什么,想逗他开心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
很快,皇帝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在怀真孩子气的安慰下,似乎觉得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父皇,”怀真见他兴致颇好,便换了一种语气,撒娇道:“女儿有一事相求。”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却又很快恢复如初,和声道:“你想说什么?”
怀真晃了晃拳头,脆声道:“我想继续学骑射,还求父皇应允。”
皇帝略略松了口气,却是沉吟不语,怀真扁了扁嘴,委屈巴巴道:“父皇,我是有底子的,就这么荒废了多可惜?再说了,习武能强身健体,若我是个彪悍的男子,那么就算摔下马车被轮子碾一下也没事儿的。可我偏偏是我娇弱的小女子,这才差点成了残废。”
皇帝暗暗吸了口凉气,不觉想起了抱善的狠毒,又想到因为她的丑闻所引发的后果,顿时无比苦恼,虽然皇后再三保证会处理好,可流言还是传到了郑家。
郑宜是御史大夫,掌管御史台,奉命监督百官,同时也是丞相副手,若丞相之位空缺,他则是最合适的担任者。
丞相王综是抱善的叔祖父,所以纵使郑宜老奸巨猾,但这次也是一筹莫展,无论皇家还是王家都开罪不起。
这其中最为难的当属皇帝,因为庆阳王听闻此事后,上奏一面请罪一面请求另封世子,将崔晏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皇帝,任凭他处置。
可那到底是崔家的嫡长子,又和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还能真把他给砍了?
“父皇,父皇,”怀真见他走神,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准不准吗?”
皇帝回过头,望着幼女天真娇憨的面容,心下不由感慨,谁能想到,原本最不省心的那个,却成了最贴心的,“要是不准,你是不是要天天来闹朕?”
怀真两手撑着下巴,点头道:“可不是嘛,不仅要闹,还要时时刻刻跟着,扯着您的袖子不撒手,您上朝时,我就在后殿等着,一退朝就跑过去继续缠着。”
皇帝不由得笑了,“看来还是懂点事,知道上朝不能跟着。”
怀真叹息,摇了摇头。
皇帝问道:“因何叹息啊?”
怀真又叹了口气,眉间微蹙,懊恼道:“恨我是个女儿身,不然就能和皇兄们一样替父分忧,不至于让父皇连用膳时都在为国事烦忧。”
她心知若真是男儿身,可不敢讲这话。皇帝越年迈疑心越重,谁要这么说,一定会觉得谁别有用心。
可是女儿说这样的话,他却会感动的老泪纵横。
因为他知道,女儿是没有威胁的,说什么都是有口无心。
“你呀,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皇帝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神情慈和而欣慰。
怀真趁热打铁道:“您还没有说,究竟准不准我学骑射。 ”
皇帝收回手,命人撤去杯盘,好整以暇道:“朕看呀,还是不准的好。这样朕就能天天看到你,反正朕也不会觉得烦。”
怀真哭笑不得,又痴缠了半日,他总算松口,“罢了罢了,明日朕问问秦默,看他能不能给你安排个师父,你想学就去吧!”
秦默是卫尉卿,掌仪卫、兵械、甲胄之政令,领弓箭、军器等库、仪鸾司、左右金吾衔司、六军仪仗司等,是皇帝的心腹,也是诸位皇子最想结交的人物之一。
怀真开心不已,当即磕头谢恩,似乎唯恐他改变主意。
皇帝含笑捻须,缓缓道:“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非要舞刀弄枪,你以为烈日寒冬下操练是好玩的事?”
怀真语气坚决道:“我不怕苦。”
这一点皇帝倒是认同,她从八岁便跟着舅父董阗学骑射,虽只是玩闹,但却从不懈怠,摔了磕了也不哭不闹,每日里跑来跳去,活像只精力充沛的小老虎。
董家出事时,她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可是……
皇帝收回思绪,不愿再想往事,沉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使你不怕苦,也要懂得不能以身犯险。想学就学吧,玩玩可以,但要注意安全。”
怀真乖巧点头道:“明白了。”
她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皇帝好奇地追问时,她抬眸一笑,一派天真道:“我在算什么时候能出师,父皇好给我一支精兵,让我带着去打突厥。”
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眼泪花儿都快笑出来了,怀真忙起来给他拍抚着脊背,嘟着嘴巴道:“我说认真的呢!”
“你个傻丫头,还想去打突厥,将军们要是有你这份志气,咱们大卫早就统一天下了。”
怀真歪着头,好奇道:“难道大卫现在没有统一天下?”
皇帝神色变了,揽着她的肩叹息道:“你在后宫,哪里知道前朝事。雍州节度使雍伯余,抗旨不遵,砍了前去接任的王鹤庭,起兵对抗朝廷。大臣们议来议去,到现在都没个章程。”
这应该就是动乱的前奏吧,怀真心里暗想。
但她表面上却是做出懵懂的样子,问道:“为何不派兵去打呢?”
皇帝叹道:“你以为打仗就是朕一句话的事?哼,难着呢!朝廷军不敢动,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地方军各为其主,没有好处的事才不会干。原本还可以指望庆阳王去抗衡,这老东西却屡屡以重病为由推辞。如今发生了那事……”
他不便再往下说,抱善和崔晏的事实在是棘手,在他看来,怀真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因此便不再提了。
怀真也乐于装傻,没有追问,心里在琢磨着庆阳王、突厥部以及雍伯余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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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乃北方重镇,雍伯余驻守多年,积威颇重,以至于突厥不敢犯边,只得与朝廷修好。如今雍伯余反了,朝廷势必担心他会投靠突厥。
远水解不了近渴,朝廷出兵的确不合适,所以,若能让临近的庆阳王出兵对抗雍州,则是最合适的。这么说来,即便崔晏罪不可恕,但朝廷也不能动他。
或许最终会像外边百姓说得那样,让抱善嫁给崔晏。
自从事发后,怀真再未见过抱善,宫里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敢传,她倒是想看看如今抱善什么样子。
次日下朝后,怀真被召去朝阳殿,见到了卫尉卿秦默。
秦默上下打量着这位弱质纤纤年方十五的小公主,有点不太相信,再三询问了皇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出了朝阳殿后,怀真立刻兴高采烈地询问秦默对她有何安排。
秦默皱眉思索了一番,道:“臣事务繁忙,定然不能亲自教导公主,不过臣的属官各个都是青年俊杰,待会儿召到一起,公主自己选一个。”
怀真道:“一切就听秦大人安排。”
秦默见此,忙挥手招来一名卫兵,吩咐道:“传令下去,命公车司马令、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都候、右都候在宣明门外集合。”
22. 默契 只要她不言不动,那么慌地就是他……
怀真听到左都候三个字,微微一怔,居然这么快就要见到谢珺了?
想到上次在落云轩的对话,脸颊便有些微烫。
“殿下,”秦默见卫士去传令了,这才转向怀真道:“这会儿正是轮值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几个都在不在各自岗位,您先自便,等他们到齐了,臣再让人来通知您,如何?”
“有劳秦大人。”怀真微微欠身道。
宫车碌碌,不多时便到了春和宫外。
进门看到水塘边烧了半截的曲廊时,她不由苦笑了一下。
冰释前嫌后,皇帝曾提过让内侍省派人休憩,但被怀真婉言谢绝。
她倒觉得那半截焦廊留着挺好,可以提醒她从前有多艰难,为了不被人欺负只能发疯、只能拼命。
车子停在望春台下,怀真匆匆跳下车,吩咐素娥道:“准备一下,我要更衣。”
看得出来,卫尉卿大人并不乐意接下这个棘手活儿。只是碍于皇帝的命令,不便推脱。
但他这么快就召集属官来商议,八成是要给个下马威,好让她主动退缩。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习武不是学文,难免磕磕碰碰,万一伤到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这罪责是谁担得起?可若只是敷衍,又会落下个渎职的罪名,恐怕没人愿意接。
所以,第一印象很重要,半点马虎不得。
怀真先去盥洗室洗去了脸上的妆粉眉黛和口脂,又回到梳妆室,摘下钗环首饰,散开精美繁琐的发髻,将头发全都束在头顶,戴上巾帼①,方便行动。
宫女们侍候她解下绣襦宝带,除去华衣罗裳,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暗红菱纹翻领窄袖袍,条纹小口裤和鹿皮小短靴。
胡服在本朝流通多年,不足为奇。
只是轻便简约的胡服早过时了,如今京中贵女中最流行的是奢靡浮华之风。浮云锦、流光缎、碧云罗和绡縠纱是时下最受欢迎的面料,由此可见一斑。
怀真装扮好后,跑去大铜镜照了照,望着镜中英姿飒爽的小少年,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招呼道:“把我的箭壶和小弓也取出来。”
“可是公主,”素娥小声提醒道:“再过个把时辰天都要黑了。”
“别管那么多。”怀真快步转向了门口,背上箭壶,挎上雕弓,小跑着奔下了望春台,吩咐道:“去宣明门。”
**
宣明门位于外朝与内廷之间,门上有角楼,高峻巍峨。
秦默正和几名军将站在楼上说话,远远便看到一辆青罗华盖宫车在十余名随从的护送下过来了。
“是三公主。”他拍了拍额头,转身匆匆迎了下去。
怀真下车时,便看到秦默已在旁边迎候,朝他身后瞥了眼,有三哥低头拱手的戎装青年,并未看到谢珺。
“殿下,您怎么自己过来了?”秦默指了指身后道:“这……人还没齐呢!”
怀真心想着等你们人齐了,指不定商量什么呢!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仰起头道:“我自己过来,就省得你们等了。”
秦默看到她换了身打扮,神色颇有些惊异。
“殿下,这是南宫卫士令②陆琨、北宫卫士令萧祁、右都候符愿,公车司马令韩崧今日告假,左都候谢珺正在营房交接。”他指了指身后三名青年道。
三人齐齐上前见礼。
怀真打眼瞧了一下,三人年龄相仿,皆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世家子弟。
她抬手道:“平身。”
“我来的用意,想必卫尉卿大人都说过了吧?”她双手抱臂,走到第一个人面前,见他所着服饰与谢珺颇为相似,便问道:“右都候大人觉得如何?”
符愿讶然道:“殿下认得微臣?”
怀真淡笑道:“我问的不是这句。”
她身量未足,玲珑纤细,可气势却不弱,端然而立时令人不敢轻视。
“微臣不善骑射,”符愿忙推脱道:“平日所使兵器是枪矛和铁盾,恐怕不适合教授公主。”
怀真不语,默默点了点头,缓缓走开两步,到了第二人面前,抬眼望着面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问道:“萧大人觉得如何?”
这下子不仅萧祁本人,连一边的秦默都面露惊奇之色。
便在这时,门洞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人转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军将匆匆奔来,正是迟到的谢珺。
他穿过门洞时一眼就看到了怀真,即便她换了衣裳,但那种孤鹤般清泠泠的姿态却未变,而且她幼年时在长信宫初见时便是这种男孩子打扮。
“公主殿下要习武,陛下命你们教授。”秦默好整以暇道:“小谢来的也不算晚,你们几个商量吧,谁来教?”
谢珺见礼后便退到了同僚身边,陡然听到这话,不由得面露疑惑道:“殿下千金之躯,出入皆有专人保护,为何要学武呢?”
怀真抚着肩上的雕弓,语气平和道:“当然是强身健体咯!”
“养生练气亦可强健体魄,习武并非最好的选择。”他一板一眼道,“我们都是军人,平素风里来雨里去,手上也没个轻重,万一伤到了公主,这份罪责谁也担当不起。”
诚然,他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大家齐齐点头。
怀真极为懊恼,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驳她面子的居然是谢珺。
气急败坏之下冷斥道:“左都候大人莫非想抗旨?”
谢珺忙单膝点地,跪下道:“微臣不敢。”
“殿下莫恼,”秦默急着打圆场道:“谢三这人就是一根筋,心直口快,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怀真望了眼秦默,心想着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你哪里知道?
秦默见怀真不说话,怕她真的一气之下向皇帝告状,毕竟她骄纵跋扈任性倔强的恶名早就远扬了,忙安抚道:“臣有一计,不如让他们几个比试一番,谁赢了谁来教殿下,如何?”
怀真抚掌道:“此计甚好,那就先比箭术吧!”
秦默命人设好靶子,怀真摘下自己的弓箭,第一个出列的是符愿,其次是萧祁和陆琨,这三人好像商量好的,没一个命中靶心,最离谱的是那个文弱书生模样的萧祁,瞄了半天准心,结果箭矢擦着靶子飞了出去。
怀真冷眼瞧着他们一个个懊悔的跌足捶胸,唉声叹气,好像真的是用尽全力却失手了一般。
最后一个是谢珺,他接过弓掂量了一下,随后弯弓搭箭,瞄准了靶心却不射。
弓弦被一点点拉到极致的声音令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怀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直到一声脆响,他愣生生将她的弓拉断了。
怀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得不紧紧握着袖缘保持冷静。
只要她不言不动,那么慌地就是他们。
秦默率先发声,上前怒斥,其他几人也气嘴不舍地指责他太过用力。
谢珺却是不卑不亢,望向怀真道:“殿下所用的是孩童的玩具小弓,轻轻一拉便断了。”
莫名其妙遭此奚落,怀真顿时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有本事站着别动。”说罢返身跑了。
秦默瞪着眼睛道:“你个臭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吗?还不快跑,一会儿公主来了我们顶着。”
谢珺垂头望着手中断裂的弓身,一言不发。
萧祁过来推了他一下,小声道:“三郎,你平日脑子挺灵光,今天怎么犯傻了?秦大人刚跟我们交代,说这位殿下得罪不起,你倒好,竟把人家的弓给撅了,这要是在比武场上,对方不跟你拼命才怪呢!”
“嘘,公主来了。”符愿忙示意大家噤声。
怀真不知道从哪儿要了把长弓,到了十丈开外时停下脚步,突然张弓搭箭对准了谢珺。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秦默忙使眼色,沉声道:“快躲开。”
却听怀真扬声道:“谢珺,我若射不中你的肩甲扣,以后见一次拜一次。”
只听‘嗖’地一声,那只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众人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心想着这样把人射死了,那以后也见不到了。
‘当啷’一声,谢珺暗暗吸了口气,使劲偏过了头,那只箭矢飞过来,正好撞在他右边肩甲的铜扣上,因为力道不足,所以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秦默抚掌连连叫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怀真却是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转身便要离开。
“殿下留步,”秦默忙朗声喊道,一面大步追了过去,一面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几人会意,忙推搡着谢珺道:“快去道歉啊!”
怀真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但秦默身高腿长,很快就追了上去,“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殿下恕罪。”
说话间三人已将谢珺推了过来,秦默一把将他扯到怀真面前,把手搭在他后颈道:“殿下先别走,小谢弄坏了您的箭,他得跟您道歉。”
怀真淡淡瞟了他们一眼,摆手道:“不必了,我也给了他教训。”
她说罢顿了一下,再次开口道:“那么教学之事,你们商量好了吗?”
“不用商量,”秦默大手一挥道:“一个一个来,殿下觉得谁最合适就留下谁,哪个臭小子要是敢不尽心,殿下尽管告诉臣,臣来收拾。”
怀真噗嗤一声笑了,脆声道:“好!”
23. 送抱善 怀真正和谢珺坐在一丛红枫下。……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怀真登车后掀开帷幔,看到秦默正领着四人在道边送行,她的眼神落在谢珺脸上,他静静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那把残弓,眼中似乎有些期盼之色。
怀真朝她眨了眨眼,他立刻会意,轻轻松了口气,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路上,姮娘实在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位小将军弄坏了您的弓,您就这么原谅了?”
怀真挑眉,反问她:“不然呢?杀了他?”
姮娘不由得噤声,悄悄缩了缩肩。
事发突然,当时不生气是假的,但她在跑出去找弓时恍然大悟,他不过是陪她做戏罢了。
前面三人都那样敷衍,而秦默只是从旁观望,他无论出于什么心思都不能出头,可也不能和大家一起胡闹。
男人最懂男人,他当然知道大家没把她放眼里,以为她不过是学了些花拳绣腿,想哗众取宠罢了。
所以他才激怒她,让她亮出一些足以服众的本事。
谢珺见识过她的箭法,当时在北邙山下,他们一起去营救抱善,他还夸赞过她箭术精妙,只是力道不足。
董阗武将出身,箭无虚发,怀真师从于他,技巧方面自然没问题,唯一短板是气力太弱。
那一箭如果是舅舅发出的,想必谢珺的青铜肩甲扣早就崩裂了。而她呢,却只是听了个响声。
她低头握了握自己纤细的手腕,暗叹着不知何日才能变得粗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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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怀真苦练骑射之时,沉寂许久的抱善有消息了。
她那个不问世事只想飞升的未婚夫有一天突然悟了,于是留书出走,声称要云游四海去寻道,有生之年不会再回洛阳。
郑家苦寻不着,郑宜只得跑去找皇帝哭诉,请求皇帝做主。
皇帝望着殿中白发萧索涕泪横流的老臣,一时间也是唏嘘不已,无论郑家那孩子是自愿离家,还是在家人安排下为逃婚而出走的,只要大卫江山稳固,他这辈子都算是从族谱里除名了。
他缓缓步下玉阶,虚虚扶了一把,道:“爱卿平身吧!”
郑宜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再三谢恩后站在皇帝面前,仍不停的用袖口抹泪。
皇帝叹了口气,抽出一方帕子丢给他,声音疲惫道:“你是御史大夫,注意仪表。唉,是朕教女无方,让爱卿受委屈了。”
郑宜面上一慌,捧着皇帝的帕子再次跪下,仰头哀恳道:“陛下此言,折煞老臣。是老臣的孙儿无福,若非他常年遁世,性情孤僻,也不至于婚期延迟至今。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老臣的错……”
皇帝摆手,示意他退下。
郑宜不敢久留,匆忙告退。
皇帝沉吟良久,回到御案前坐下,命侍臣铺纸研墨,匆匆写了几行字,封起来道:“送去长秋宫,交给皇后。”
抱善公主与郑家小郎君婚约解除的明诏很快公示了,诏书上说抱善公主从姐姐的周年祭回来后便终日伤怀郁郁不乐,已求得父皇母后恩准,愿斩断红尘,出家为女冠,终身为父母和兄弟姐妹诵经祈福。
抱善离宫那日声势浩大,她要去神居山清修,但箱笼细软足足拉了十几辆车,还有数十名陪侍的太监宫女,不知情者还以为她要出塞和亲。
这样的日子,怀真自然也在送行之列。
抱善一身素衣,头戴幂篱,含泪拜别帝后,在女官的引领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长秋宫。
向来端庄冷肃的皇后泪如雨下,一面唤着她的小名,一面跌跌撞撞追到了长秋宫门口,直到被众人拦住,这才颤抖着手拼命克制住了情绪。
送到车前时,嫔妃们一一上前与她作别。
最后一个是怀真,此情此景她竟有些鼻酸,倒不是同情抱善,而是觉得皇后身为母亲有些可怜。一个女儿英年早逝,一个女儿声名尽毁,而她即使身为六宫之主,却也只能看着爱女一步步走远。
“二皇姐,一路顺风。”她走到抱善面前,微微福了福身道。
抱善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怀真,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女,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怀真使劲挣了挣,抱善抓得更紧了,似乎想要将她也一并带走。
“说说,我怎么蛇蝎心肠了?”她不再挣扎,反问道。
“你、你不是人,我是你姐姐,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你怎么可以……”抱善说着泣不成声,完全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姿态。
怀真纳闷起来,“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的罪大恶极。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和崔晏换了酒。”
抱善抽抽噎噎道:“肯定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想陷害我?那天、那天是你找人把我打晕,关进了菱荇苑,是你做的,对不对?”
怀真趁她哭得声抖气喘,毫不费力抽回了手腕,奇道:“这话你跟父皇说呀,父皇明察秋毫,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无论崔晏还是抱善都不傻,他们肯定不会如实招认,更不会将她扯进去。
抱善一听此言,突然折身跪了下来,不远处等候的众人都是一惊。
“哎,你这是做什么?”怀真忙蹲下身去扶。
“怀真,求你了,求求你,帮我告诉父皇,我会天天等着恩旨,等着他接我回家。父皇最疼你了,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听得……”她突然软了下来,仰起头哀求道。
隔着薄纱,那张原本莹润饱满的脸容变得憔悴消瘦,再也不复昔日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怀真缓缓直起了身子,冷声道:“你设计害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会沦落到什么地步?若此刻跪地哀求的是我,你会帮我传话吗?”
抱善身子一歪,无力地坐倒,突然捶地痛哭。
这个瞬间她终于绝望了,怀真不会帮她的,因为换做是她的话,也只会嘲讽奚落,绝对不会拉她一把。
那两年之所以扮姊妹情深宽宏大度,只是因为父皇喜欢看。若真的有机会能一举铲除这个眼中钉,她会毫不手软的。
可惜,没有机会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怀真缓缓倾身,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告诉我,酒中下药是谁的主意?你想要什么?崔晏又想要什么?”
抱善微微一震,好像看到了希望,攀着怀真的手臂一点点站起来,满怀期望道:“我、我说,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怀真冷笑道:“我的原谅没这么廉价。你若说了实话,我可以考虑帮你传话。”
抱善激喜过度,一把掀开幂篱道:“主意是我出的,但药是崔晏找来的。他一直垂涎你的美色,可是苦于没有机会。而我只是想让父皇厌弃你,彻底厌弃你,这样我就会重新得到恩宠。”
“怀真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常喜欢去春和宫附近玩,看着父皇抱着你逗你,你都五岁了,他还像逗小孩一样伸手唤:泱泱过来,耶耶抱。可他从不会对我们那样说话,我去找姐姐哭诉,她骂我没出息,她说不稀罕父皇的爱。可是我稀罕,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音有些干哑,却还是喋喋不休道:“你得到的太多了,怀真,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我虽然讨厌你,但我没想害你的命,我只是想把你赶走。崔晏那个蠢蛋,我恨死他了,为什么喝酒的不是你却是他?如果那天是你们俩赤/裸裸睡在一起,父皇肯定会把你嫁给崔晏,这样你就能滚去庆阳,永远都没法回来跟我争……”
怀真遍体生寒,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道:“你疯了。我会向父皇转达,就说抱善心意已决,要留在扬州,终生不再踏进洛阳一步。”
抱善愣了一下,突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哀嚎。
怀真一步步后退,最后转身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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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龙望如海,河桥渡似雷。
怀真驻马桑荫下,遥望着濯龙园门口忙碌的身影。
明日是重阳节,皇帝下令要在濯龙园设宴,所以钩盾署①的官员正领着人着手布置。
宫役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盆盆生机盎然的菊花,源源不断地运进了园中。
秋日盛景,自然少不了赏菊。
“公主,您怎么到这来了?”青衣绵甲人高马大的祈愿追了上来,见怀真怔怔望着濯龙园,解释道:“明日陛下要在园中设比武台,可有的热闹看了。”
怀真闷闷道:“与我何干?”
“还有蹴鞠呢,”祈愿兴致勃勃道:“公主肯定有兴趣。”
怀真没说话,拨转马头往芳林园去了。
祈愿跃马扬鞭,瞬间就追了上来。
怀真却也不恼,扬声道:“谁先到门口谁赢。”
祈愿略略放缓了速度,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怀真夹紧马腹,挥手抽了一鞭,□□那匹短腿小矮马就像生了翅膀般扬尘而去,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祈愿一边暗骂见鬼,一边纵马追了上去。
等祈愿终于飞马赶到时,却看见怀真的矮脚桃花马正和一匹青骢神骏绕着拴马桩玩闹。
“公主,您使诈。”他跑得热汗淋漓面红耳赤。
道边向阳处生着丛红枫,底下是丈许长的青石。怀真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哼道:“你也可以使诈,我又没拦着。”她身畔坐着不知从哪冒出的谢珺。
符愿无言以对,随手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大步走了过去,“谢三,你不是在巡守崇贤门嘛,什么时候过来的?”谢珺头也不抬道:“我今天休沐。”
他怀里搁着一把弓,正聚精会神地上弦调试。
24. 山雨欲来 前世帝后矛盾激化是因为她的……
符愿走过来,挨着谢珺坐下,瞅了几眼道:“《考工记》中说,制作弓臂的首选是桑拓木。你用的这是什么?”
谢珺淡淡瞟了他一眼,道:“桑拓木的确上品,所制硬弓坚实无比,不易折断,且射程远杀伤力大,但是拉起来太费力。”说罢将弓递给怀真道:“公主,试一下趁手不。”
符愿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做给公主赔礼道歉的,难怪要选稍柔韧的材质。
怀真兴奋地接过,跑开两步后,舒臂拉弦,来回试了一番,喜形于色道:“比我先前的好用。”
她奔过来,从谢珺的箭壶里抽了三支羽箭,弯弓搭箭,朝着高墙边的梨树射去。
只听‘嗖嗖嗖’之声,三箭齐发,倏然没入了枝叶间。
符愿连忙奔过去查看,弯身从草地上捡起箭矢,高喊道:“公主,中了两箭。”他说罢将箭矢捡了回来,两支箭簇上各插着黄澄澄的梨子,一只空空如也。
怀真略有些失望,重新坐了回来,道:“请你俩吃梨。”
谢珺道:“都给符兄好了。”
符愿还没走过来,插在箭簇上的梨子便已摇摇欲坠,他正好口中焦渴,便就着箭矢咬了一口,赞道:“甘甜多汁,谢谢公主款待。”
他大步走过来,连着箭矢一起硬塞给了谢珺。
谢珺望着他吃的汁水横流的模样,实在有些嫌弃,可又不好驳他面子,只得拿出帕子托着,神态优雅地吃了起来。
符愿看出怀真一整天都郁郁不乐,正好谢珺在,他可以趁机偷懒,便从腰间摘下水囊,边洗手边道:“公主近来骑术精进,改天可以找秦大人考较一下了。今天就到这里,臣先回营房看看。”
怀真点头,道:“今天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公主不用客气。”符愿临走时忍不住唠叨,“就算使诈,赢了就是赢了,公主说吧,要怎么样?”
怀真眉眼微微舒展,笑道:“输家给赢家做三次活靶子。”又指了指海棠花旁不起眼的小路道:“捷径在那!”
符愿飞身上马,一边告辞一边上了小路。
怀真将弓交还给了谢珺,他接过道:“既然公主用着顺手,那就无需再改了,等我回去涂几次漆保养保养,再正式送给公主已做赔礼。”
怀真心不在焉道:“多谢。”
谢珺手脚麻利的将弓下弦,装入弓袋,这才转向怀真道:“公主为何不开心?可还是为那日冒犯之事生气?”
宣明门外的事怀真早忘了,他这一提才觉气闷。这时的谢珺行事如此鲁莽大胆,实属意外。
她还以为谢珺少年老成,永远沉稳理智深谋远虑,却原来也有愣头青的时候。
“明日比武,你会参加吗?”
“会呀,原本我明日休沐,特意调到了今天。”
怀真看到他面上难得漾出的少年意气,一时感慨,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表现,争取让你那两个兄长刮目相看。”
谢瓒和谢瑨是王夫人所出,虽早年丧母,但在外祖家的扶持下,先后都进了台省①,可谓前途无忧。即便护国公的爵位三代而终,但也不影响他们的仕途。
可谢珺并无强大的后台,前途只能靠自己去拼。好在这几年外祖萧家得以平冤,他的处境好了许多。
怀真突然说到这个,令他既惊讶又感动,那双沉静无波的黑眸,瞬间变得热切,拱手道:“多谢公主鼓励,臣定不负所望。”
“公主,有件事……”他犹豫着,开口道 :“我不知道该告诉谁,可是埋在心里又总觉得不安。”
怀真被勾起了兴趣,忙问道:“何事?”
这话要从三个多月前的成美周年祭说起……
“你怀疑崔家暗中与突厥勾结?”怀真听他讲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谢珺神情严肃,“是,但我没有证据,而且那时人微言轻,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日好几路羽林军被突厥人耍得团团转,在洛阳周围苦寻无果,却忽略了一点——灯下黑。
公主不是被藏在崔园就是别馆,一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而他们总是扑个空,没有内应不可能。
“突厥想要朝廷撤换雍伯余还算合理,可崔家动机何在?如今朝廷自毁长城,逼反了雍伯余,一旦突厥作乱……”怀真胸中陡然热血沸腾,一拍膝盖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日的比武,原来大有深意。”
谢珺接口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了,陛下应该是想从中选拔将领,北上收复雍州。”
“崔家是皇亲,又是世家,为何要勾结外族?若你猜测属实,那么羽林军和宫中应该都有崔家的奸细。”怀真喃喃自语道。
谢珺见她神情焦灼不安,忙安慰道:“公主,这种事连我们都能想到,那些管军国大事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您别担心了。”
可他的安慰无济于事,怀真依旧满腹愁肠。谢珺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少女,心思为何却总在枯燥复杂的政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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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皇帝于濯龙园设宴,文武百官皆来赴宴。
比武的高台设在水边,皇帝的看台则在水上御舟中。
王公大臣们的宴席设在凝辉堂及两边水廊,女眷们则在一园之隔的翔凤楼。
怀真如今重又变得炙手可热,刚一露面便被一群贵妇们围住嘘寒问暖。
抱善离开洛阳后,她就成了本朝唯一待字闺中的公主,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但凡家里有适龄儿郎的,都免不了想动一动心思。
怀真自然心知肚明,却耐下性子同她们寒暄,仿佛不久之前对她不屑于顾的不是这群人。
“多谢美意,但我的府邸尚未落成,如今还用不上。”刚谢绝一个要送她红珊瑚镜架的贵妇,正准备脱身而出时,忽觉如芒在背。
怀真侧了侧头,余光瞥到阳光下煜煜生辉的雀屏,赫然明白那是凤座上皇后的目光。
她只当没没发现,从容上前见礼。
皇后神情犹如槁木死灰,眸光冷幽幽的,令人不寒而栗,就那么盯着怀真。
她不发声,怀真只能屈膝跪着。
皇后因为抱善的遭遇迁怒于她,这是不可避免的。
前世抱善一帆风顺时,皇后也没对她手软过。本想借萧氏母子的手折磨她,可惜失算了。
如果前世早些和父皇和解,一切会不一样吗?不会的,她暗暗摇头,因为她还有一劫,那便是崔晏。
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如果不知道结果的话。
周围安静的可怕,气氛紧张又压抑,还真度日如年,直到元嘉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臣妹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珠玉般清润的声音刚落,身畔便跪了一个人。
怀真侧过头,便看到了一身灰蓝长袍,发髻高束,洗尽铅华的元嘉。不觉心头微喜。
皇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搁在莲花纹扶手上的手按捺不住的轻轻哆嗦。
“母后,母后,公主跪了许久了。”皇后下首的鲁王妃轻唤了两声,并摇了摇她的手。
皇后神色一凛,转向鲁王妃冷冷道:“本宫没瞎。”
温柔敦厚的鲁王妃惧于皇后威权,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怀真虽然跪久了不舒服,但心里却颇为畅快。
堂堂皇后,若非失去了理智,不然怎么会用如此低劣的法子来解气?
这事很快会传到皇帝耳边,然后便会加剧他们二人的矛盾。
前世帝后矛盾激化是因为她的婚事,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幼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不可取。
一名宫女匆匆进来,伏地跪下道:“娘娘,娘娘,陛下那边让人传话,说要见怀真公主。”
两边宾客似乎都舒了口气,结果皇后却置若罔闻。
有了鲁王妃的前车之鉴,其他人便也不敢发声,就连平时爱跑来跑去的孩童们,也都乖乖缩在母亲身边。
饶是怀真年轻硬朗,渐渐也有些撑不住了,她侧头去看元嘉,见她虽然勉力支撑,但放在膝上的拂尘却在微微发颤,面上隐现痛苦之色,似乎在强忍着。
“姑姑,你还好吗?”怀真有些担心,挽住她的手臂似要扶她起来。
元嘉唇角微掀,朝她露出狡黠的笑,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怀真,你父皇召你觐见,你还不去,是想抗旨吗?”
抗旨二字尾音拖得很长,在场中人皆齐齐望向了皇后。
皇后面色铁青,眼神阴郁,死死盯着怀真,似乎是在警告她莫要轻举妄动。
怀真暗叹,她如今表面风光,可是等父皇驾崩后,她就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此刻起身离去,能博得一时痛快,令皇后颜面尽失,但也会落下忤逆的罪名,为日后清算落下口实。
父皇固然是一国之君,可以护她一世,却不能护她一世。
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外祖家,又不打算用婚嫁谋取利益,那么到了大厦将倾之日,该如何自处?
帘外响起太监尖细焦急的嗓音,“陛下有旨,宣——怀真公主即刻见驾!”
25. 重阳 名为选将,实则选婿。
“天不怕地不怕的泱泱, 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元嘉挪了挪膝盖,靠过来伏在怀真耳畔,悄声道:“别看她表面威风, 其实已到了强弩之末。好孩子,去吧,这边的事交给我。”
她说着环住怀真,在大庭广众下吻了她的额角。
周围一片吸气声,怀真自己也有些发晕。
太监又在帘外催促。
怀真以手加额,郑重拜下,“儿臣告退!”
皇后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森然地盯着她, 却也未加干涉。
怀真艰难地起身,望了眼胸有成竹的元嘉, 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刚到珠帘外, 就见两名传令太监袖手站在廊子前, 正心急如焚地原地打转,看到她时如遇救星, 忙上前搀住。
女眷这边的翔凤楼周围飞阁翘檐花团锦绣,而凝辉堂那边却是水波荡漾碧空相连。
怀真在传令太监的带领下,绕过比武台,乘坐小船到了高阔壮美气势恢宏的御舟前。
一架朱漆描金祥云纹扶梯映入眼帘,怀真揉了揉酸软的膝盖,硬着头皮拾级而上。
两名宫娥款款而至, 迎她去楼上见驾。
船上是一片花海,其间依次设有食案,路两边是一盆盆婆娑婀娜的紫龙卧雪。
到了朱阁下,则是一大片瑶台雪凤。
宗亲贵族皆围坐在朱阁下, 正自把酒言欢。李晄独坐一旁,拈了朵花在摆弄,看到怀真不由招手。
怀真过去同叔伯兄弟们见礼毕,这才登上朱阁拜见皇帝。
阁中只有近侍环绕,并无外臣。
皇帝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正同身边的侍臣说话,听到金屏后有人禀报说怀真公主来了,忙招手道:“泱泱,快过来。”一面传令道:“开始吧!”
怀真行礼毕,便在御座前铺着绣毯的脚踏上坐了下来,将脑袋靠在皇帝腿上,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几步路的功夫,你走了快两刻钟。”
怀真瘪了瘪嘴,心知皇帝不喜搬弄是非之人,便对方才遭遇绝口不提,只是放心不下元嘉,恳求道:“父皇派人去翔凤楼盯着吧,我怕元嘉姑姑和皇后娘娘起冲突。”
“方才因为她俩,你才耽误了这么久?”皇帝揉着她的脑袋道:“她们之间的旧怨,外人不要插手。你放心,元嘉有功于朝廷,是会记入史册的人,皇后不敢动她。”
旧怨?想起元嘉的遭际,怀真不由悚然一惊。
元嘉从头到尾恨的都是皇后,对于父皇却是只字未提。
当年的事,难道只是皇后和王家的手笔?父皇才是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人。
她的思绪有些杂乱,突然想到,多少内宅阴私后宫龌龊皆出自女人之手,男人总是置身事外,一副干净无辜的样子。
他们看着女人拼命争夺时的样子,就像是池边撒了把饵的喂鱼人。
女人为何要争要抢?因为她们一无所有,为了活下去就要学会虚与委蛇精打细算。
生女叫弄瓦,生男叫弄璋。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为何如此,因为古来圣人和皇帝皆是男子。历朝历代,从未听过女皇帝。也许曾经有过,但随着时间流逝被遗忘被篡改被抹杀了。
当年她曾和卢太妃辩论过,卢太妃认为这是世间规则,她却认为是制定规则的人不公平。
但卢太妃随后的一句话,却令她无言以对。
“《女诫》要求女子卑弱第一,撰写人的是汉朝大才女班姬,你还有何话说?”
她无话可说,便撕书泄愤,怒道:“我不认为这些规则是为我定的,谁爱信谁信去。”
卢太妃被她气得眼前发黑,厉声命人将她赶出了书阁。
鼓声隆隆,怀真从回忆中惊醒,抬起头看到对面高台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比武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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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卫士令陆琨,前车骑将军陆炜成三世孙,彭城人氏,年二十一。”
“屯骑校尉司马王良,散骑常侍王奉与丹宁县主长子,洛阳人氏,年十九。”
内侍捧着册子,躬身念道。
皇帝探身问,“哪个是陆琨,哪个是王良?”
内侍忙指点,“左边是陆琨,右边是王良。”
皇帝还在问东问西,却不是招式身法等武术相关,而是别人的身世背景和秉性等。
怀真脑海中警钟大作,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是她担心的那样。直到第七名武士上台,皇帝才指着台上青年,温声道:“泱泱觉得这个如何?朕瞧着气度不凡,将来或许是国之栋梁。”
怀真道:“父皇选拔爱将,我瞧中瞧不中有何关系?”
皇帝一脸慈笑,“关系大了。今日名为选拔将领,实则是选驸马。”
怀真大为惊骇,“选……选驸马?”
皇帝忽略了她眼中的抵触,和声道:“你也不小了,朕得为你的将来做打算。”
“可是,给我找一个丈夫,就算为我的将来做打算吗?父皇,您上次答应过,说不会把我嫁出去的……”怀真又急又气,不由泫然泪下。
皇帝郑重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而非一味娇惯,听凭其任性妄为。”
怀真还欲争辩,却被他抬手制止,语气严肃道:“前朝栎阳公主,深得帝后宠爱,骄纵成性无法无天,扬言终生不嫁。但父皇母后相继离世后,她无依无傍,先后被大将军钟衡和本朝淮安侯霸占,最后在承圣元年的中秋宴上触柱身亡。至此,她的遭际才为世人知晓。”
这件事怀真自然听过,但并不认同,恳求道:“父皇,本朝江山稳固,您拿前齐亡国公主举例子,这不一样的。”
皇帝轻叹道:“你还小,不知为人父母之心。朕如今日渐老迈,最放不下的便是你。朕得给你找个驸马,此人要文武双全,有经世之才,鸿鹄之志,还要有血性有傲骨,不畏强权,像父皇这样疼你爱你,护你一辈子。”
怀真破涕为笑,“父皇,世间岂有这般人才?若真有,又怎会甘心只做驸马……”正说着却鼻酸难耐,泪水倏然滑落。
也许他是真心疼爱她的,这一点假不了。
她探手入怀去摸帕子,待要抹泪时却见手帕上墨痕斑斑,心下一动,想起了方才元嘉那一抱,想必是她仓促留下的书信,忙又塞了回去。
侍臣早托来了棉帕和金盆,怀真侧了侧身,隐在珠帘后净手拭泪。
皇帝见她恢复如常,这才苦笑道:“这样的人的确是万万里挑一,可若非如此,也配不上朕的泱泱。”
怀真倚在他膝头,偎着他的手喃喃道:“父皇莫要杞人忧天,您自己保重,我便可一世无忧,何苦再转托给别人。”
皇帝是从菱荇苑丑闻之后,才萌发了为爱女择婿的念头。父女心生罅隙时,怀真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光如梭,突然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抱善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令他颜面尽失,一方面又痛又厌,一方面却在担心怀真,女大不中留,深恐她为人所诱,也作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你当朕舍得吗?”皇帝无奈道。
便在这时,场中喝彩连天,父女二人忙抬头去看,就见一名绿袍银甲身姿笔挺的小将傲然立于场中,提剑四顾。
裁判官员高声问道:“还有何人应战?”
“这是谁啊?”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但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模样。
内侍躬身道:“护国公谢崇幼子,前太子太傅萧旷的外孙,左都候谢珺,已连败十一人。”
皇帝眉头微蹙神情复杂,并未言语,只是遥遥望着。
怀真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微微一震,想着他还不知道比武的缘由,又觉得好笑。
忽听有人高声喊道:“本王来会一会。”
就见一名紫袍男子越众而出,昂然走上了高台,竟是四皇子鲁王。
怀真愕然道:“四、四皇兄?”
皇帝脸色微沉,冷声道:“真是胡闹。去,把他喊回来。”
自有传话人领命,转身去了
可还没等到皇帝的旨意传过去,那边就开始了。
两人各据一方,挥剑移步,互不相让,怀真心头紧张,手心里不由捏了把汗。
鲁王自幼好武,心高气傲鲁莽直率,是诸皇子中最为悍勇的。奈何身份尊贵,始终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满腹怨气,全都用在了好勇斗狠之上。
怀真不懂剑术,但也看得出鲁王招式凌厉,杀气腾腾。
对面的谢珺却稳如泰山,只是防守并不进攻。
十来个回合过去了,可是胜负依旧未分,鲁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手中招式渐乱。
谢珺终于等到他露出破绽,清叱一声提剑当胸刺去。
看台下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怀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鲁王见状大惊,立刻回剑格挡,兵器相接之时,只听得金戈之声嗡鸣而起。电光火石之间,谢珺倏然抬手,剑尖直指鲁王咽喉。
场中霎时鸦雀无声,可就是下一个瞬间,却听到一声闷哼,就见血光飞溅,谢珺手中长剑脱落,踉跄后退……
怀真脸色发白,不由得站了起来。皇帝气得直跌足,大骂丢人现眼,命人立刻去把鲁王喊过来。
完结
林弯弯一朝穿到男尊女贵的世界,成了个家喻户晓的恶妻。
这里女人稀少,极为珍贵,宛如大熊猫。
甚至朝廷还出台多条律令保护女人。
林弯弯是镇上的典型,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偷鸡摸狗!
就连闻名县城的丑相公,也是趁他上香时用药污了清白抢回来的!
*
林弯弯看着为她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甚至挣钱养家,把她宠上天的丑相公。
林弯弯:“.......”这明明就是个高贵冷艳的失忆冰山黑雪莲,她好吃他的颜。
两人在一起也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林弯弯都以为会这样一直咸鱼幸福到死。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家失忆相公的大名,后知后觉自己穿书了。
她穿到了一本残暴皇帝烂尾文里.....
她是被一笔带过,被皇帝直接拧断脖子的前妻......
之后皇帝会另娶皇后,成为史上最残暴杀妻杀子的暴君!
林弯弯再三权衡后,抱紧自己的脖子跑了。
*
南宫月坤爱惨了林弯弯,甚至不惜以命救她!可她却跑了!
大受刺激的南宫月坤恢复了记忆,并发誓要找到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他要亲手拧断她的脖子。
*
可真的抓到人的时候,南宫月坤又舍不得了,最后还巴巴封了皇后。
1. 第1章 男尊女贵
林弯弯是在一阵说话声中恢复意识的。
一道老态龙钟的声音道:“哎,你可真是个傻的,不管怎样,你千不该万不该打女人呐,这可是犯了朝廷的律令了!”
年轻男音道:“我没想打她的,只是她当时打我打的太狠了,我下意识拂了一下,谁知道竟会让她撞到石头上。”
“哎,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她若是要打你,你就跑远些,她看不见你,如何打你,多避避总是没错的。”
年轻男音没说话。
老年男音继续道:“这件事情闹的很大,你还是主动去找里正吧。许会念在你主动承认错误的份上,打你三十棍就算完了。”
“我知道了,等她醒来我就去找里正。”
“嗯,幸亏这次流血不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然她要是有个好歹,这可是重罪。我听说省城有个男子和自家妻子发生了矛盾,妻子在追赶途中摔断了腿,结果妻子把男人告到官府,那男子被判刑十多年!真是惨呐!等会她醒了,你好好认错道歉,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谢谢林叔。”
“谢甚,我也是看你可怜,摊上了这么个妻子。算了,不说了,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二弟和三弟去做短工去了,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婆子做饭去。”
“林叔慢走。”
“你按照我的方子先熬药吧。”
“好。”
“记住我说的话,等你妻子醒了,好好跟她道个歉,说点软话,别让她计较今天这件事。”
“嗯。”
声音没了,林弯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又听见一阵脚步声,这才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一双破洞黑布鞋。
黑布鞋虽然破,但是浆洗的干净,里面露出的两个大拇指,也是白白净净的。
一看就知道这双鞋的主人虽穷,但是很爱洁。
林弯弯不由视线往上,灰白色补疤的裤子,再往上蓝色补疤的衣服,继续往上,一张腊黑腊黑的脸。
脸上有不少伤,眼睛和左脸还是肿着的,看不清楚容貌。
整个人一米八几,瘦的跟个竹竿似的。
林弯弯震惊的不得了。
这....这男人一身古装打扮,头发也是电视剧里的那种长发,他头上挽了一个圆鬓,圆鬓中间插了一根简朴的木簪。
他此时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显然没想到她这时醒了,和她对视上的刹那,他眼里也布满震惊。
震惊过后,则是惊恐。但他还是强制镇定着。
林弯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男子端着汤药直接朝她跪下。
就那样直挺挺跪在她的床边。
“娘子,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我就是....就是下意识拂了一下,没想到竟会害你撞上石头晕倒。”于璃强压下心里的不满,下跪认错。
林弯弯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个清瘦男子还喊她娘子?
林弯弯赶紧环顾四周。
土墙堆砌的屋子,头顶是茅草搭建而成。
三十多平方的屋子,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个衣柜以外,还有一套破烂的桌子板凳。
林弯弯惊恐的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她所认识的地方。
“你是谁?”这话刚说出来,跪在地上的于璃惊了,躺在床上的林弯弯更惊了。
这.....不是她的声音!
林弯弯连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子。
臃肿,肥胖,脸上粗糙,这根本不是她的身子。
难道她穿越了?
“娘子,你?”于璃吓的脸都白了。
“你是谁?”林弯弯听他说话,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于璃冷汗都冒出来了:“娘子,你别吓我,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把妻子推到摔成失忆,于璃不敢想象自己要被判刑多少年,总归不会比林叔说的那个省城男子少就对了。
“我不知道。”林弯弯道。
“我这就去找林叔过来给你看看,你先把药喝了。”于璃道。
“好。”林弯弯道。
于璃连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去。
林弯弯头开始疼起来,撕心裂肺的疼,随即一股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
林弯弯确认了,确认自己穿越了。
还穿越到了一个男尊女贵的世界里。
所谓男尊女贵,顾名思义,男的尊,女的贵。
这个世界严重男多女少,比例在3:1,也就等于四万人里面,有三万个是男人,一万个是女人。
这个世界依然是男的当家,国家大权依旧在男的手里。
但因着女子稀少,女人不用干活儿,只需要承担家庭里的生育问题即可。
也是女子稀少的原因,这个世界实行一妻一夫两侧夫多侍制。
制度明确要求一个女子,最低也要娶三个男子。
当然,凡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官员在五品以上,可以独妻。
普通人家的女子若是想要一夫一妻也可以,必须支付高昂的罚款五万两银子,否则也必须按照朝廷制度走。
五万两银子,就是富庶家庭都拿不出来,就不用说普通人家了。
所以这个罚款基本上形同虚设。
在这种制度下,朝廷还特地为女子制定了保护律法。
凡是打骂,伤残女子者,都是重罪。若是情况严重的,甚至会杀头。
林弯弯还在接收这具身子的记忆,于璃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过来了。
大叔虽然五十多岁了,但穿着干净整洁,脸上也没有蓄胡子,看着很舒服。
“你知道我是谁吗?”林叔问林弯弯。
林弯弯摇头:“不知道。”她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记忆很乱,她现在一时半会还理不清楚。
林叔闻言,彻底急了。
又问了林弯弯几句话,最后下结论道:“可能失忆了,也许今天就能想起来,也许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于璃腊黑腊黑的脸煞白。
林叔颇为同情的看着于璃。
这小子是真的可怜,本来是富家庶出少爷,结果上香的时候被林弯弯污了清白,没办法才和她成亲的。
这成亲才半年多,林弯弯输光了他的嫁妆,还整天嫌他无盐,动辄就是打骂。
哎,这小子就还手了一次,林弯弯就出了事!
林弯弯不告他还好,若是告了,他这一辈子怕是都完了。
“先看看情况吧,也许睡一觉好了也说不一定。”林叔道。
于璃点头:“嗯。”
“我先回去做饭了,我家老婆子等久了要发脾气的。”
“好。”
林叔离开,屋子里只剩林弯弯和于璃两人。
林弯弯忙着整理记忆,没功夫理会于璃。
于璃看了林弯弯好一会儿,叹气道:“我做了我会承担的!”说罢,于璃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林弯弯终于理清楚了这具身子的记忆。
这具身子也叫林弯弯,是林家村有名的恶人。
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可以说她吃喝嫖赌什么都干。
原主以前家里也很有钱,但是自从她十六岁迷上赌博以后,输光了家产,气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没过两年也去世了,其他几个二爹三爹带着孩子就搬走了。
林家村就只剩下林弯弯一个。
于璃是今年上半年在庙里污了清白娶的。
这个世界男子清白大于天,饶是于璃不愿意嫁,也没办法,只得嫁过来。
原主就是个畜生,她原本在庙里看上的是于璃的弟弟,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睡错了人,这才把无盐的于璃侮辱了。于璃嫁过来后,动辄就是打骂,只要稍微不顺心,就在于璃身上出气。
这次打于璃,是原主在外面受了气!
她偷看村里一个寡夫洗澡,被人当场抓住!
这个世界不能打女人,寡夫拿她没办法,只能一顿臭骂!
原主在寡夫那里受了气,心里不爽的很,回来看到于璃,二话没说狠狠揍了一顿。
这次于璃应该是打的太惨了,就下意识拂了原主一下。
于璃看着瘦弱,但力气极大,就那么拂了一下,原主就撞到院里的石头上,当场晕倒。
林弯弯回忆到这里,正想找于璃说话,可屋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林弯弯扶着床沿,慢慢下床穿鞋。
嘶,真疼!林弯弯眉头打结,一张脸都皱在了一块儿。
浑身就像是散架了一样。
林弯弯走到院子里,视线环顾四周。
嘴皮子抖了抖,原主赌博真是害人不浅。
原本原主的房子是青砖大瓦房,因着赌博欠了巨债,已经抵押出去了。
这个茅草屋是刚搭建不久的。
还是于璃一个人辛辛苦苦弄的。
茅草屋还没搭建完成,目前只有两间屋子。
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她睡的。
老天,这也太惨了吧。
四处都没有于璃的身影,于璃能去哪里?
林弯弯陡然想起于璃之前说的话。
他做的他自己会承担!
他承担什么?
好像她迷迷糊糊听到林叔让他去找里正。打了女人不对,他要去受罚。
现在四下没人,他可能已经去找里正了。
这般想着,林弯弯也顾不得浑身酸痛,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里正家快步赶去。
2. 第2章 女人的本能
现在是五月左右,正值夏季,太阳当空,炙烤着大地,林弯弯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浑身冒汗,脸被晒的火辣辣的。
田野里的小麦和油菜籽已经接近成熟阶段。
小麦黄橙橙的一片,就像是铺在田间的地毯。
油菜已经结了一长串的籽,菜杆上的叶子已经掉光,远远望去,青黄一片。
田间有不少埋头干活儿的人,全部都是男的,一个女子都没有。
原主记忆里,这个世界女子稀少,她们都是当宝贝一样养在家里,吃好穿好即可,不用操心别的事情。
林弯弯没心情欣赏乡村的美景,快步往里正家走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林弯弯才气喘吁吁走到了里正家。
此时里正家里热闹至极,门口都围了不少人。
清一色全是男子。
这些男子穿着短打,一副农家汉打扮,但仔细看,就能看出他们很爱干净,身上的衣服都是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梳的油光锃亮。
男子们看到林弯弯过来,一个个眼神不忿的瞪着她。
“林弯弯来这里作甚?难道还想打于璃不成?”
“于璃也真是可怜,摊上了这么一个妻子!明明是她去偷看张寡夫洗澡,被张寡夫臭骂了一顿,她倒好,回去就把气撒在了于璃身上!于璃只不过是反抗了一下,就要挨三十棍子!”
“太惨了。”
林弯弯听到众人议论于璃被打了三十棍,连忙走过去问道:“请问,于璃在哪里?”
有个男子不忍道:“林弯弯,于璃真的不是有意反抗的,他已经挨了里正三十棍了,你别在打他了!”
林弯弯继续道:“于璃现在在哪里?”
另一个男子道:“在里正院子里受罚!”这个世界女子贵重,林弯弯纵使名声不好,也少有男子敢不回话的。
林弯弯得知了消息,连忙走了进去。
大家识相的给林弯弯让了一条道出来。
走进院子,林弯弯就看到于璃趴在院子中央的板凳上,屁股那一块已经出血,林叔正在旁边扶他起来。
周围坐了不少肥头大耳的女子,她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两个男人站着,好像是保护她们。
里正站在上首,对于璃道:“介于林弯弯不知是否失忆,此次先打你三十棍,若是以后再敢犯,那老夫也只能把你送官府查办,切记,女子贵重,不能损伤分毫。”
于璃腊黑腊黑的脸虚汗不停,嘴唇咬的出血,虚弱道:“于璃记住了。”
“好了,林大夫把于璃送回去吧。”
“嗯。”林大夫点头,艰难把于璃扶了起来。
林弯弯连忙走过去。
林叔见林弯弯过来,连忙呈保护状的挡在于璃身前,生怕林弯弯会动手打于璃。
林弯弯没有理会林叔,视线看着于璃道:“你......没事吧。”她没想到自己还是来晚了。
于璃诧异,林弯弯这般问他,是为何意。
但做丈夫的,不能违背妻子。
且林弯弯脾气暴躁,他也摸出了一些相处之道。
“还好。”于璃虚弱道。
林叔道:“我先把于璃扶回去看伤吧。”
林弯弯点头:“好。”随即侧身让出道来。
林叔扶着于璃走了几步,见他走路实在艰难,没办法,只好把他背起来。
三人往回走去。
里正院子看热闹的人炸锅了。
“这林弯弯过来就是问候于璃一下?”
“我也想不通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哎,于璃太可怜了!”
“是啊!于璃这个正夫当的真是受气!”
“我听说林弯弯想让张圆那个寡夫当侧夫,张圆不愿意,林弯弯实在垂涎张圆,这才去偷看他洗澡的!”
“哼,就林弯弯那样的品行相貌,别说侧夫了,就是正夫估计都没人愿意嫁过去!那于璃不就是被她以非常手段弄回去的吗,不然于璃打死都不会嫁吧!”
“反正我们这个村子是没人嫁给林弯弯了!哪怕她现在只有一个正夫,都没人嫁过去。”
林弯弯跟在林叔的后面,吃力的走着。
男人和女人的力气有着质的差距,且林弯弯身子本来也不舒服。
林叔见林弯弯气喘吁吁跟着,想了想,还是道:“林弯弯,你慢慢回去吧,我先回去帮于璃看伤。”女子贵重,哪能让林弯弯一直跟在后面追,只是于璃被打了三十棍子,伤势严重,他不得不早点送回去治疗。
林弯弯道:“林叔,你不用管我,先顾着于璃吧。”
“那你.....”
“我没事!”
“好吧。”林叔背着于璃赶紧回去。
林弯弯一路不停的追,还是落后一大截。
林弯弯刚到家,还没来的及喘一口气,就见林叔慌慌张张从厨房出来道:“林弯弯,你把钥匙给我,我要给于璃把贞操锁解开看伤。”
“啊?贞操锁?”林弯弯一脸懵逼。她脑子处于难受状态,之前理清楚了些记忆,但还有很多是碎片状态,不仔细想,想不出来。
林叔皱眉道:“就是男子戴在身上的贞操锁啊,你放哪里去了??”
林弯弯摇头:“我不知道。”
林叔陡然想起林弯弯失忆的事情。
刚才见她去里正家,还以为她已经恢复记忆了,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有。
这般想着,林叔心里蒙了一层阴影。
于璃那小子真是倒霉。
“我先去问问于璃吧,看他知道放在哪里不!”
说着,林叔快步进了厨房。
林弯弯见此,也跟着走了进去。
看到于璃竹竿似的趴在厨房的干柴上,林弯弯傻眼了。
“林叔,你怎么把于璃弄到干柴上啊!”
林叔皱眉,正想说什么,陡然想起林弯弯失忆的事情。
“于璃一直睡在干柴上!”
林弯弯仔细回想了一下,头疼的厉害!
于璃之前确实是睡在干柴上的!
原主嫌弃于璃貌丑无盐,哪怕娶了他之后,也不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原主的青砖大瓦房没有抵押之前,于璃睡的是杂物房。
抵押之后,茅草屋只搭建出来了厨房和卧房,他就只能睡在厨房里面。
林弯弯嘴角抽了抽,原主你个天杀的哦,哪有这么折辱人的。
“林叔,你把于璃弄到卧房的床上去吧,这里没办法睡人。”
林叔迟疑!
他是知道林弯弯有多讨厌于璃的!
于璃嫁过来之后,三天两头挨打!
也正是因为这样,于璃常常找他看伤,他和于璃才熟起来的。
不然今天他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去里正家把人弄回来。实在是于璃太可怜。
“林叔,怎么了?麻烦你把于璃弄的卧房去吧。”林弯弯见林叔不说话重复道。
于璃虚弱道:“我就躺在这里好了,不去。”
林弯弯皱眉:“这个地方怎么能睡人,不行!”
林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林弯弯,要不这样吧,我在卧房里面打个地铺,让于璃睡过去,不管怎样,比在这里趴着好的多。”
林弯弯现在失忆了,好说话!
保不准她恢复了记忆,到时候又找于璃的麻烦怎么办?
这个世界女子贵重,林弯弯要收拾于璃,于璃根本不敢反抗。到时候吃亏受罪的还是于璃。
“好吧。”林弯弯知道林叔他们的顾虑。
“成。”林叔说罢,又对于璃道:“于璃你先等下,我去给你打个地铺。”
于璃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对于林叔的话,回复的非常吃力。
“林叔,我就在这里,我不进去。”
“这个地方不合适!你受伤了,不能住这里。”
林弯弯也道:“于璃,你听林叔的。”
于璃这下没说话了。不知是听林叔的话,还是听了林弯弯的话。
林叔连忙弄了一堆干草进卧房,然后垫了一块破旧的被单上去,算是一个简易地铺。
林弯弯一直在于璃跟前守着,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林叔收拾好,把于璃移到了屋子里。
“于璃,你告诉林叔,你的贞操锁在哪里?你的伤势太重,必须要把贞操锁打开上药。”
于璃看向林弯弯,虚弱道:“在她脖子上。”
林弯弯闻言,连忙查看脖子。
果然,在衣服里面找到了一把长长的钥匙。
林弯弯想把钥匙取下来,但她脖子太胖了,取了好一会儿都没取下来。
林叔等的着急了。
“林弯弯,你不用取钥匙了,直接过来给于璃打开吧!”他等的想骂人,但林弯弯是女的,他不敢。
“好吧。”林弯弯点头。
林叔二话不说,直接把于璃翻了个身。
然后把裤子一脱。
贞操锁露了出来。
林弯弯看到那贞操锁,老脸一红。
那贞操锁是呈三角形的,完美把男子私隐部分锁了起来。
这玩意儿好像是专门防止男子出轨的。
放那个东西的地方是镂空的,最前面还有个圆形的小孔。
方便如厕的。
林叔见林弯弯只顾着盯着于璃那里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忍不住道:“林弯弯,你赶紧把锁打开啊!”
这种时候,她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
真是的。
“哦....好。”林弯弯连忙蹲下身子,整个人凑到那里,把锁解开。
只是林弯弯毕竟是个生手,解了半天都解不开。
林叔看的脸黑!
“林弯弯,你看锁!”一双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好好看锁。
林弯弯:“.....”老脸火辣辣的,她也不想啊,但是眼睛不听使唤的看别的!她都快烦死了!
林弯弯刚接收记忆,知道原主偷看寡夫洗澡,还不可思议的很,但现在她好像懂了!
这是本能。
就像现代男人看女人一样,本能的,不可控制。
3. 第3章 寡夫张园
“好了,打开了。”林弯弯打开了锁,连忙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她可能真的是个畜生,光看着这样的于璃,她居然.....居然心里有了渴望。
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她都没有这样的体验。
“好。”林叔赶紧把锁小心翼翼扯下来:“于璃,你忍忍啊,取贞操锁可能会有些疼。”
于璃虚弱的点头。
林弯弯有些不好意思看下去,摸了摸鼻子道:“那....那个要我帮忙吗?”
林叔道:“不用。”女子贵重,如何能干活儿。
他家老婆子一辈子都是让人伺候着的。
“那....那我就先出去候着。”林弯弯好歹是个未婚三好青年,不敢在这样看下去了。
“嗯。”林叔点头。
林弯弯快步走出去,连忙打水洗了个冷水脸,心里才凉快些。
贞操锁,顾名思义锁住贞操的。
这个世界男多女少,男的为了嫁一个好人家,会点守宫砂,带贞操锁。
目的就是证明自己清清白白。
男的婚前戴贞操锁,钥匙是自己留着。
婚后戴贞操锁,钥匙妻子留着。
毕竟婚后没了守宫砂,妻子最少要娶好几个丈夫,为了避免丈夫胡来,会戴上。
但戴不戴也只是个形式!这个世道女子稀少,每家每户的女子都被保护的极好,出门都好好几个人陪同,一般陌生男子很难近身。
当然,凡是也有例外。
原主就是个典型。
吃喝赌样样都干,在村子甚至镇上,名声十分不好。
长的也是肥头大耳,满脸痘痘。
几乎没有男子愿意嫁给这样的女人。
故而原主走在街上,也没有人会对她怎么样!
回忆到这里,林弯弯连忙照水看看这具身子的长相。
镜子里的倒影,让林弯弯想死一回。
满脸的横肉,脸上长满了红痘痘,看着吓人。
许是太肥胖的原因,她的眼睛跟芝麻绿豆似的。
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主要是脸颊两边,黑漆漆的,脖子也是。
林弯弯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但手上,胳膊上,黑黄黑黄的,看着好脏。
老天,原主到底是多久没洗澡了?
目测这具身子一米六五左右,但就是太肥胖的原因,简直不忍直视。
之前去里正家,见椅子上坐着的那些女的,都是肥头大耳的,她还觉得不好看。
可这具身子和她们比起来......
老天,连人家一半都不如!
这世界女子稀少,女子从小到大都被保护的极好。
小时候一家人可着劲疼。
长大后,成了家,一窝丈夫围着转。
普通女子最少娶三个丈夫,三个男人挣钱,怎么都够女子安稳度日。
至于独妻的,那都是位高权重的人,更是滔天富贵。他们的妻子都是被娇养,极为精细的。
她前世好歹是个娇俏美人,哪里能忍受这般模样,当即就决定要下定决心减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林叔满头大汗的出来了。
林弯弯视线落在林叔身上,上前两步问道:“林叔,于璃他怎么样?”
林叔想到于璃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实在可怜:“可能要养上一个多月了,伤的很严重。”说罢,陡然想起什么,道:“林弯弯,这段时间于璃可能不能戴贞操锁了,你能否通融一下?”
男子不能不戴贞操锁,除非妻子同意。
别看他现在年纪这么大了,平时在家里可以不用戴,但是外出看诊,还是要戴着的。
“可以。”林弯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林叔满意点头。
失忆的林弯弯可比之前的林弯弯顺眼多了。
之前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我先回去弄点饭,等下再过来。”林叔道。
“好。”林弯弯点头。
林叔走了没两步,又转过头道:“真的不能再打于璃了,再打就打死了。”林叔不放心林弯弯,不免又苦口婆心叮嘱。
“我不会打他的。”林弯弯道。
“嗯。”林叔赶紧回去了。
林弯弯走进屋里,铺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于璃正趴在地铺上,双眼微眯着,看到林弯弯进来,强打起精神。
“你赶紧休息,不用管我。”林弯弯道。
于璃依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林弯弯,防备心十足。
林弯弯无奈叹了口气。
视线看到于璃旁边的贞操锁,眼睛一顿。
那三十棍是真厉害,贞操锁后面那块挨着腰的位置,都被打变形了。
“我之前不知道你去里正家了,等我反应过来,你已经去了。我追过去你已经被打了!我没想让你受罚。”
林弯弯心里不好受。主要还是这个男子让她产生了同情心。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因着嫁过来半年,原本强壮的体魄瘦成了竹竿!
他的娘家好像也不管他。
原主记忆里,于璃十岁的时候,朝廷征兵,他就被家里弄去征兵了。
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银子,出不起钱,不像现在,于家算是富甲一方。
于璃是大半年前回来的!当时好像是带着伤回来,晕倒在了于府门口,于家人有十多年没见到于璃了,之后于璃醒了,好像伤的严重,失忆了,谁也不认识。于家也只是凭借一块玉佩认出他来的。
他的爹爹早年在于府,还没发家的时候就得病走了。
于璃回来之后,没有爹爹疼爱!娘亲又有不少孩子,他十几年不在身边,母亲对他根本亲近不起来。
故而被污了清白,于府给了些嫁妆,他被迫嫁了过来。
之后于璃过的不好,也不愿意回去找于府帮忙!在他心里,可能于府也是个淡漠的地方。而于家人也是狠心,对于璃不闻不问。
“你赶紧睡吧,我....不会打你的,你若是有什么不适的,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去喊林叔过来。”林弯弯见于璃警惕的看着她,不由轻声道。
于璃可能是对她太过防备,林弯弯在屋子里,他眼睛睁的很大,半点不肯休息。
林弯弯无奈,只好走出去,把屋子留给他。
林弯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肚子饿的咕咕作响,连忙走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林弯弯真的快哭了,厨房比她的脸都干净!
真是一穷二白,啥都没有!
这也要归功于原主,一天到晚吃喝赌,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她当了。
于璃力气大,以砍柴为生!但砍柴哪能挣到什么钱!
林弯弯感觉快饿晕的时候,林叔提着饭菜过来了。
“林弯弯,吃饭吧。”林叔道:“于璃这段时间身子不好,每顿由我来给你送饭,你别怪罪他。”他就怕林弯弯心情不好,到时候又拿于璃出气。
“嗯,我知道的。”林弯弯老老实实应了,不应没办法,原主劣迹斑斑,她.....嗐......
林叔把饭菜放在林弯弯跟前,然后又端了一份进屋给于璃。
林弯弯看着白白的大米饭,还有一盘青椒炒肉,真是感动的快哭了。
这时代的女人真幸福啊,就原主这样好吃懒做的,也能有这么好的饭菜。
确实,于璃虽然以砍柴为生,但真的没饿着过原主!
基本上每天都会弄点肉给她吃!
哪怕是下河抓鱼,他都会弄上桌。
不然原主哪能这般肥头大耳。
呜呜呜,吃了这顿饭她在决心减肥。
太饿了。
林弯弯吃过午饭,在家里待着没事,便决定出去走走。
家里实在太穷了,她还是得想法子有点进项!
不说别的,至少不能让林叔每顿饭都给她送吧。
实在是不好意思!
林弯弯可不是像原主那等好吃懒做之人。
于璃拂的那一下虽然重,但她醒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林弯弯觉得一个人出去没问题。
大不了身子难受了她在回来就是。
原主所在的村子名叫林家村!村子里有上百户人家。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林弯弯觉得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这个点太阳最毒,热的人受不了,田间都没人劳作,蝉鸣声声不断。
倒是一处大槐树下,有七八个男子歇着乘凉。
远远看去,一个身穿大红衣服,脸抹着粉,头上插着几根羽毛的二十多岁男子最为显眼。
活像是一只花里胡哨的大公鸡。
林弯弯嘴皮子抽抽,俨然欣赏不来这样男子的打扮。
也太娘了!
那边乘凉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林弯弯,一个个眼神看了过来。
那个红衣男子见林弯弯盯着他看,顿时就发火了,指着林弯弯鼻子骂。
“林弯弯,你还敢来!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这样的也想癞□□吃天鹅肉,简直就是白日做梦!我告诉你,想让我当你的侧夫,这一辈子都不要想!你下次再敢偷看我洗澡,哪怕闹到官府,我也不会罢休。”说完,红衣男子还对着她呸了一声。
那模样,当真是对林弯弯嫌弃至极。
官府虽对女子多有保护,但这样违背良家妇男意愿,也是要遭罚款,以示惩戒的。
林弯弯被骂的莫名其妙!赶紧回想原主的记忆。
嘶。
只要一想,脑袋就疼的不行!
她是真不愿意回想!
林弯弯想到原主干的傻事,脸上火辣辣的。
眼前这人就是原主偷看洗澡的寡夫,张园。
“还看什么看,还不快滚!”红衣男子驱赶她。
其他男人也道:“这林弯弯也真是厚脸皮,她不是失忆了吗?这才多久啊,又出来找张园?”
“狗改不了吃屎!就算张园成过一次亲,是个寡夫,也看不上她的好吧!”
“这村子里,谁愿意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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