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读了多少诗书,也是被金燕西用钱追到的。
金燕西一共送了冷家如下礼物:
搬入落花胡同先送了点心+酒;(宋润卿登门回访)
以拜师为名送了鱼翅酒席;(冷太太回赠清秋自己绣的绣品)
六件绸缎衣服;(宋润卿回赠两本书)
一双鞋子;(无回赠)
看戏的包厢票+看戏回来的酒席;(无回赠)
一幅画;(清秋自己写了一幅字回赠)
价值两千元左右的珍珠项链;(清秋做了蛋糕回赠)
订婚的金戒指;(无回赠)
给宋润卿推荐了差事,并主动借三百块钱;(无回赠……)
……
金铨说的真好啊。
金铨道:“这事我本没有什么成见,但是燕西这东西,太胡闹。上半年骗了我好几个月,说是开什么诗社。原来他倒是每月花几百块钱,在外自赁房子住。为了一个女子,就肯另立一个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认识。用心实在也用心,下工夫实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这种工夫,何不移到读书上去?老实说,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我四个儿子,全是正经事一样不懂,在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极力地下工夫,我恨极了。”
我感觉我写了一个“官二代追妹子”攻略。
金燕西春游之时,偶遇冷清秋,
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
对其一见钟情,遂派仆人去寻她的住处。然而北京城这样大,不知名姓,如何找人?
他和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终究事有凑巧,金荣再次在街上巧遇清秋,并跟踪她,知道了她家的住址。论人民群众的力量!
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发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
金燕西按照地址,寻了过去,却并没有看到清秋。回家时发现家中开了晚宴会,便设法留下了女客乌二小姐、邱惜珍,到他的房间聊天。
乌二小姐笑道:“那我怎样知道?”说毕,把两只雪白的胳膊竖将起来,抱着拳头,撑着左边的脸,格格的笑。燕西看见她这样子,笑道:“到我那里去坐坐,我有话和你说。”乌二小姐把手轻轻地对燕西一推,说道:“我对白小姐说去,说你喜欢交女朋友。”燕西将她两手捉住,说道:“交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两人聊天被凤举看到,凤举提点燕西,说乌二名声不好,被人叫“咸水妹”。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有老北京人能解释一下吗?
一回房,便想起落花胡同那个女孩子,心想,老大的话,果然不错。若说交女朋友,自然是交际场中新式的女子好。但是要结为百年的伴侣,主持家事,又是朴实些的好。若是我把那个女孩子娶了回来,我想她的爱情,一定是纯一的,人也是很温和的,决不象交际场中的女子,不但不能干涉她的行动,她还要干涉你的行动啦。就以姿色论,那种的自然美,比交际场中脂粉堆里跳出来的人,还要好些呢。好,就是这样办。
看起来,燕西只是想娶一个全身心听他话的旧女子而已,是冷清春还是清秋似乎并不重要。
燕西命令金荣去冷清秋家附近租房子,对家里说是出去组织诗社了。搬家第一天,他见到了冷太太,并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冷太太道:“我哪里认得他?”清秋道:“不认识他,怎样和他说起话来了呢?”冷太太道:“也是那个收房钱的姓王的,要他多事,忙着介绍,那人客客气气的叫一声伯母,我怎能不理人家?据姓王的说,他老子是金总理。”
燕西按照南方的规矩,送给冷家一些吃食,并附上自己名片。一开始就表明我是总理的儿子,你们这些平民看着办啊。
宋润卿道:“我认得这人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你看了这张名片,为什么惊讶起来?”宋润卿道:“我先听王得胜说,隔壁住的是金总理的儿子,我还不相信。现在这张名片金华,号燕西,正合了金家鸟字辈分,不是金总理的儿子是谁?人家拿了名片,送这些东西来,面子不小,我们怎样办呢?”
冷家果然受宠若惊,宋润卿第二天便正装拜访。
宋润卿拜访之后,第二天金燕西回访,并以向宋润卿拜师学诗为借口,送来酒席。
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冷太太觉得他这话也对,便道:“人家既然这样恭敬我们,二哥应该教人竭力做诗才是。”宋润卿道:“那自然,我还打算把他诗教好了,见一见他父亲呢。”
冷太太两次收礼,想要回礼,苦于家中没有合适的,便打算将清秋绣的绣作送给燕西。
家里倒还有四方绣的花鸟,因为看着还好,没有舍得卖,何不就把这个送他。
燕西收到绣品,喜出望外。
燕西将那四方湘绣,看了又看,觉得实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会绣花的倒有,但是从春一直数到冬,谁是愿意拿针的?二嫂程慧厂满口是讲着女子生活独立。我看她衣服脱了一个钮绊,还要老妈子缝上。佩芳嚷着要绣花赛会,半年了,还不曾动针。冷家小姐,家里便随时拿得出来,我们家里人,谁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兴,便只往顺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送我这种自己所绣的东西?
于是去绸缎庄,买了许多衣料,打算送给清秋。
于是又搬了许多素净的衣料,摆在燕西面前。燕西将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
并特意从家中借来了两个玻璃盒子,装衣料。
上个月,三姨太太做了两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荣拿回来的。当时七爷还问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们何不借来用一用?
果然冷清秋很喜欢。
这时和她母亲捡着礼物,见那些绸料,光艳夺目,说道:“怎么又送我们这种重礼?”韩妈在旁边,看一样,赞一样。说道:“这不是因为我们昨天送了四幅绣花去,这又回我们的礼吗?”冷太太道:“我们就是回他的礼。这样一来,送来送去到何时为止呢?”冷清秋道:“那末,我们就不要收他的罢。”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罢,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及至找来尺一量,正够一件袍料。清秋拿着绸料,悬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还没有说话,韩妈又是赞不绝口,说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罢。”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罢。”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受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罢。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罢。”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这样说,我们全收下,不必退还人家了。”清秋道:“我们为什么受人家这样的全分重礼?当然还是退回的好。”结果,包了两块钱力钱,留下藕色葱绿绸子两样。谁知韩妈将东西拿出来时,送来的人早走了。便叫韩观久绕个大弯子由大门口送去。去了一会儿,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没有受。他们那边的听差说,七爷分付下来了,不许受赏,钱是不敢受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样?他一定要送我们,我们就收下罢。”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受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们怎样回人家的礼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说罢。”于是清秋把绸料一样一样地拿进衣橱子里去,只剩两个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妈,你闻闻看,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过香料东西送人的。你闻闻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钱的人家,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也是讲究的。这个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爷,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这个匣子,哪里象男子汉用的哩!”
这次冷家的回礼是两本书。
到了次日,宋润卿捡了一部《长庆集》,一部《随园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过去。宋润卿的意思,这是两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经他大哥工楷细注过的,真是不惜金针度人,不但送礼而已。谁知燕西看也没有看,就叫听差放在书架子上去了。
燕西想设法看清秋穿新衣,于是请冷家听戏。
立刻叫金荣打一个电话到大舞台去,叫他们送两张头等包厢票来,这两个包厢,是要相连在一处的。不连在一处,就不要。
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缝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
送冷家人回家时,偶然看到清秋的鞋子旧了。
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合,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和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回家已是深夜,燕西留冷家人吃夜宵。
冷太太笑道:“花费了金先生许多钞,这样夜深,还要吵闹。”燕西道:“并不费什么,我向来是喜欢晚上看书的,厨房里天天总给我预备一点面食。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一点汤面。这个厨子是南京人,倒是江南口味,冷太太何不尝尝他的手段?”宋润卿听到说吃面,先有三分愿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实一点罢。”清秋对此,却有些不愿意,便轻轻地对韩妈道:“那就我们先回去罢。”燕西道:“随便用点面,不必客气,马上就分付厨子送上来,并不耽搁的。”冷太太道:“那你就也坐下罢,让韩妈一个人先回去得了。”清秋见母亲如此说,只得留下。一会儿,厨子送上东西来,摆了一桌子荤素碟子。
吃饭时,冷清秋看到了燕西房间华美的陈设,表示很喜欢。燕西随即提出赠送,并提议给冷家安电灯。
说着,便坐在一边,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非常精巧,不象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椅子上铺着紫色缎子的绣垫,两边两座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文件花盆。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仿古的。就是电灯这样东西,也用宫灯纱罩,把它笼着。门边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的样子,却在里面安了百支光的电灯。最高的是蜡烛头上,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做成光焰的样子。她便轻轻地对冷太太道:“妈!你看这一对蜡烛真好玩。”冷太太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燕西道:“既然说这东西好,我就可以奉送。”冷太太笑道:“我们家里那个房子,不配放这东西,况且也没有电灯。”燕西道:“现在住家没有电灯,是不很方便的。而且电灯的消耗费,和煤油灯相差也无几。”宋润卿笑道:“虽然相差无几,但是那起首一笔装设费就不算了吗?”燕西道:“宋先生要不要电灯?若是要的话,可以在我这里牵了线过去,极是省事。”宋润卿见他要送电灯,又是占便宜的事,虽不好马上就答应,也不肯推辞,便道:“过两天再说罢。”
第二天,燕西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鞋票,设法送给了宋润卿。
燕西笑道:“我还可以作人情呢,我就转送给宋先生罢。宋先生拿回家去,总不象我,会发生问题的。”这与宋润卿本人,虽没有什么利益,但是很合他占小便宜的脾气,便笑谢着收下了。他拿回去给冷太太看,冷太太倒罢了。这一来,正中清秋的意思。不久同学结婚,时髦衣服是有了,要一双很时髦的鞋子,非五六元不可,不敢和母亲要钱买。而今有了这张礼票,这问题就解决了。心想,真也凑巧,怎么这姓金的,他就会送这一张礼票给我们?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燕西是有心送她的。
金家开芍药宴,燕西又见到了邱惜珍,两人言谈甚欢。
俗言说:“酒盖三分羞。”大家一喝完了,男女互相牵着所爱的人,在芍药花下,谈笑取乐。燕西挽着惜珍的手,先在芍药花台上的石板上,坐着谈了一会。便道:“密斯邱,你要看电影杂志,我那里又寄来了许多,这几期,更有精彩,很多电影明星的相片在上面。”惜珍很欢喜地道:“好极了,我正要再和你借着看呢。”燕西道:“那末,请到我书房里去坐坐。”于是在前引导,和惜珍一路走到书房里去。惜珍一歪身倒在沙发椅上,顺手捡起一小本书,当着扇子,在胸前扇了几扇。眼睛望燕西笑道:“酒喝多了,心里发燥呢。”
第二天,来到落花胡同,看到冷清秋出门吃喜酒,脖子上戴了珍珠项链。心中疑惑,借故与冷太太搭话,知道那珠子是借来的。又看到冷清秋写的字,提出请她帮忙写扇面。
燕西道:“这字写得很好,是冷小姐写的吗?”冷太太道:“是的。据她舅舅说,没有笔力呢,哪里好得起来?”燕西道:“这是灵飞经,最是好看。看起来,没有笔力,但是一点也不能讨便宜,不是功夫深,是写不好的。”冷太太笑道:“这是金先生夸奖,象他们当学生的,写得出什么好字?”燕西道:“真话,并不是奉承,我的脾气,向来就不肯奉承呢,我明天拿一把扇子来,请冷小姐替我写一写。”
就把书橱格下的扇子翻了出来。摺扇倒有十几柄,不过上面都是有字有画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画着张致和《水趣图》,一面是空白。燕西想,这张画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写就是了。谁耐烦还等着买去。当时燕西拿着那柄湘妃竹骨子的扇子,又亲自送到隔壁冷家去。冷太太虽然觉得这个人的性子太急,但是也就收下了。
清秋看到扇子,意外的很喜欢。
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地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燕西知道她喜欢,于是立刻让画扇子的人连夜赶工,画了一幅画送她。
燕西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作就作,立时打电话,去找那个会画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电话,说是要画,答应不迭。赶了一个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画送给燕西。因为燕西分付了的,留着上下款不必填,所以连图章也没有盖上一颗。燕西却另外找了一个会写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题的是双修阁主人清秋,下款落的燕然居士敬赠。因为裱糊是来不及了,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听差送过去。这一幅画,是燕西特嘱的,俞子文越发画得云水苍茫,烟波缥缈,非常地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欢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这燕然居士四个字,分明是燕西的别号,把人家画的画,他来落款,不是诚心掠美吗?好在这是小事,倒也没有注意。
又来串门的时候,被清秋接待。感觉这时候对清秋,并不是很认真。
燕西原是男女交际场中混惯了的,对于女子,很少什么避嫌的事。惟有对于清秋这种不新不旧的女子,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实在难应付。本来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的,现在清秋请她母亲出来陪客,这又是挽留的样子,便索性坐下来。
清秋慢慢察觉到燕西对自己的意思。
清秋这样想着,由此更推测到燕西近来的举动,觉得他是处处有意的。抬眼皮一看他穿着一件白秋罗的长衫,梳着一个溜光的西式分头,不愧是个风流俊俏人物。在这个当儿,竟好好地脸上会发起热来,尽管地低下头去。
燕西又提到了让清秋替自己写字的事,清秋答应了,而且费了许多心思。
冷太太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正因为燕西送来的东西太多了,老是愁着没有什么回报人家,现在人家既愿要一张字,正可藉此了心愿。清秋个人,也是这样想,而且她更要推进一层,以为看他那种情形,对于我是十分钦慕的,不然,要是出于随便的话,为什么送我一次东西又送一次东西,我老是这样收着,心里也有些不过意。现在他既要拿字去裱糊,恐怕在字的好坏问题以外,还存有别的意思。关于这一层,我且不问他,只要我办得到,这一点小人情,落得依允的。她这样想着,所以当日下午,她亲自到街上去,买了一幅绢子,工工整整地将庾信那篇《春赋》,一字不遗写了一个横条。后面落着款:燕然居士雅正,双修阁主某年月日午晴,读庾子山春赋既已,楷书于枣花帘底,茶熟香沉之畔。写完之后,照样的也配了一个玻璃架子,送给燕西,这庾信的《春赋》,本来也很清丽的,加上清秋这种簪花格的字,真是二难并具了。绢子原来极薄,清秋在那下面,托了一幅大红绫子,隔着玻璃映将出来,正是飞霞断红色,非常好看。燕西得着,非常地欢喜。他的欢喜,并不在这一张字上,心想,他从来未见清秋对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据这样看来,她对于我,是不能说绝对没有意思的。
这时,知道了清秋过生日,干脆买了一串珍珠,又写了信给她(信还是从书上摘抄拼凑的)。
他得了这一个消息,真是如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把围解了,这一下子,要写信,不愁没有题目可找了。自己想了一想,既然是人家的生日,总要送她一样最合宜的东西才好。据我想,她现在最羡慕的,恐怕要算珍珠项圈,我明天起个早,就到乌斯洋行去买一串送她。我还存着有两千块钱,拚了一千五六百块钱,买一串上中等的送她。不过这样的重礼,人家不会生出疑心来,不肯收吗?大概不会吧,等她不受,我再退回洋行去,也不要紧,好在是老主顾,不成问题。无论如何,她也不过觉着礼重些罢了,还能说我不是吗?主意想定,就是这样办。再一查那风情尺牍刚好有贺女子生日,和送珍珠的两篇,两篇凑在一处就是一篇很合适的信了。到了这时,白天用的那番工夫,总算是没白费,顺手一把将草稿捏在手里就是一顿搓,把它搓成一个纸团儿,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摊开香艳尺牍和风情尺牍来,把选的那两篇揣摩了一会,一个去了前半段,一个去了后半段。稍微添改几个字,倒也可用,如是便先行录起草稿来。那信是:清秋女士雅鉴: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秀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金燕西顿首
第二日,去买了珍珠。
次日早上,便坐着汽车,到乌斯洋行,买了一串珠圈回来。不说别的,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也就格外漂亮,盒子是长方形的,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糊成外表,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盒子里面是紫色锻子,白色的珠子,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将盒子盖打开,扑面一阵香气,燕西买了非常满意。
清秋收到这样的重礼,十分惊喜。
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不忍扫她的兴,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退还。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放在枕头桌上。当这个时候,韩妈跟着清秋进来,缓缓地将那信,搁在盒子边。说道:“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呢。”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心想,他和我一墙之隔,常常可以见面,要写什么信?便道:“哦!还有封信吗?让我看看。”说着,从从容容,将信拆开,拿着信从头一看,两手一扬道:“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韩妈道:“没有。”清秋道:“你不要告诉她罢,她是这个脾气,越叫她收下,她越是不收下的。这挂珠子,我是很爱,舍不得退还人家呢。”韩妈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太贵的东西,我们没有钱买。人家送我们,我们就收下罢。”
这封抄袭的信打动了清秋。
古诗上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两性间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会发动起来。在这最初时期的一个关头摆脱开了,就摆脱开了。摆脱不开呢,那末,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地挨着来。清秋本是个聪明女子,什么不晓得?现在有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这自然不免引起情素,她起初只听说燕西会作诗,半信半疑,现在看他这一封信,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倒出于意料之外。
于是,她打算做蛋糕给燕西吃。
清秋笑着说:“妈!我在西洋烹饪法里,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叫玫瑰蛋糕,叫妈妈爹去和我买些东西来,我做一回试试看。做得了,送人家一些,我们自己也吃一些。”
清秋也很高兴,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亲自到厨房里去做这玫瑰蛋糕。人在高兴的时候,什么事也办得好。两三个钟头,她已蒸得了许多(蛋糕是蒸的吗。。。)。这蛋糕是淡黄色,上面却铺了青红橙皮、葡萄干、香蕉瓤,一些又软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玫瑰糖精。因此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了两格好的,趁着热气,用个瓷盘子盛了,就叫韩妈送到燕西那边去。
燕西又写了一封信给清秋。清秋写了回信,却不知道怎么把信送出去。
燕西没收到清秋的回信,另生一计,想请敏之把清秋约出去。
在家里稍坐了一会,就到冷家来对冷太太道:“伯母,我家五姐要请冷小姐过去谈谈,因为敝亲家里有堂会戏,还要陪着去听戏。”燕西和冷太太在外面说话,清秋也就早听见了。她想着,金家是阔人家,到底阔到怎么一个样子,我倒要去看看。先还怕母亲不答应,后来母亲答应了,很是欢喜。立刻就开箱子,找衣裳换。燕西送的那串珠圈,因为清秋舍不得退回去,一天挨一天,模模糊糊,就这样收下了。清秋想着,既然到有钱人家去,别要显出小家的气象,把这珠圈也带了去。这里衣服刚刚换下,门口汽车喇叭响,果然来了一辆汽车,这是金小姐派来接这里冷小姐的,同时,汽车夫就递进一张金敏之的名片。冷太太一直把清秋送上汽车,见这辆汽车,比燕西常坐的,还要精致。心想,有钱的人家真是不同,连女眷坐的汽车,都格外漂亮些呢。
到了金家,燕西刻意领她看了自己的书房。
清秋留心一看,在这大门口,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楼,朱漆大门。门楼下对峙着两个号房。到了这里,又是一个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式高楼,楼底又有一个门房。门房里外的听差,都含笑站立起来。进了这重门,两面抄手游廊,绕着一幢楼房。燕西且不进这楼,顺着游廊,绕了过去。那后面一个大厅,门窗一律是朱漆的,鲜红夺目。大厅上一座平台,平台之后,一座四角飞檐的红楼。这所屋子周围,栽着一半柏树,一半杨柳,红绿相映,十分灿烂。到了这里,才看见女性的仆役,看见人来都是早早地闪让在一边。就在这里,杨柳荫中,东西闪出两扇月亮门。进了东边的月亮门,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着上面一个白墙绿漆的船厅,船厅外面小走廊,围着大小盆景,环肥燕瘦,深红浅紫,把一所船厅,簇拥作万花丛。燕西笑道:“冷小姐,你看这所屋子怎么样?”清秋道:“很好,艳丽极了。”燕西笑道:“这就是我的小书房,和小会客厅。”
又领着清秋去见敏之,一进门见到了仆人,清秋还以为是敏之。感觉这一段有点像红楼梦。
只见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梳着一条烫发辫,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面如满月,披着海棠须的覆发。清秋一想,难道这就是他姐姐?然而年纪象小得多呀。自己还没有敢打招呼,那女孩子,转身走回,抢上台阶,对屋子里叫道;“五小姐,客来了。”清秋这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侍女。幸而自己没有理她,不然,岂不是大大一个笑话?(为什么理她是笑话?和侍女打个招呼,很丢人吗?)
敏之很喜欢清秋,带着她去了王家听戏。
戏听到一半,燕西想办法把清秋约到了花园里。
清秋问道:“家母来了电话吗?”燕西含糊地答应道:“是的。打一个电话到我那边去,叫我的听差去问一声:有什么事没有?若没有要紧的事,好戏在后呢,就不必回去了。”清秋也是舍不得回去,就问电话在什么地方?燕西道:“这里人乱得很,我带你到后面去打电话罢。”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转了好几进门,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后来渐渐转到内室。清秋便停住脚道:“我们往哪里去呢?”燕西道:“不要紧,这是舍亲家里,哪儿我都熟悉的。”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因为是月头,夜色很明,清秋向前一看,只见一叠假石山,接上走廊。四周全是花木,仿佛是个小花园子。到了这里,她弧疑起来,站住了不敢向前。燕西挽着她的手道:“不要站在这里来说,那边有一张露椅,我们坐到那里去慢慢地说一说,你看怎样?”一面说,一面牵着清秋走,清秋虽把手缩了回去,可是就跟着他走过来。
两人聊了会儿天。燕西得了与清秋独处的机会,很开心。
回到家,清秋对母亲表示了对金家的赞美。
冷太太在屋里问道:“怎样到这时候才回来?”清秋道:“金家大小姐,带我看戏去了。”冷太太道:“在哪里看戏?”清秋道:“是她家的亲戚家里。咳!妈!不要提了,这两家房子,实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说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话了。”清秋道:“金家那房子实在好,排场也实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经过三道门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来厚。”
看到鞋子在花园里走,弄脏了,冷太太责备了清秋,
冷太太道:“你应该仔细一点穿,你穿坏了,叫我买这个给你,那是做不到的。”
第二日,清秋发现自己的手绢不见了,
想起来,系在钮扣上,是系得很紧的,大概不至于失落,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绢,决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他动手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
于是派韩妈去问,燕西便传回来一张纸条,约她去西山。
燕西准备了戒指,这就是求婚了吗难道!
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园里,我已经对你说了一半了。”说时突然站立起来,一只手牵着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个金戒指来。清秋回头一看,也站起来了。且不将那只被握的手夺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见她这样,倒是有拒绝的意思,实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仔细想了一想,你是什么门第,我是什么门第?我能这样高攀吗?”
燕西辩论了一会儿,打消了清秋的顾虑,成功的送出了戒指。
燕西于是将清秋的手举起一点儿来,他也微微的伸出无名指,意思是让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Iloveyou”清秋早是格格地笑起来,哪里还说得出话。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应我吗?”清秋被他逼不过,只得点点头。燕西道:“你这头点得不凑巧,好象是说不答应我呢。”清秋道:“别麻烦了,我是答应你那句英文呢。”
故事继续发展。到了盛夏。
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一见燕西来了,都站立起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了,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就忙了一点。况且他又爱喝两杯,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到底借了燕西的光啊)
燕西约清秋去看电影。冷太太其实也察觉到了燕西的热情。
冷太太道:“发什么牢骚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让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这又说到金家七少爷,难得他很看得起我们,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个事,这日子就过得宽余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冷太太道:“这是你常对我说的,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一样地交朋友,所以我也望宽处看,男女交朋友,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不过……”说到不过二字,又没有什么名词可以继续了,只是含糊着咳嗽了两声,将这话掩饰过去。清秋极力地挥着扇子,没有作声。
过几日,宋润卿手头紧,冷太太提议当几件清秋的首饰周转。
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就对冷太太道:“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 “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凑不出来的话,清秋还有几件首饰,可以拿出去换了,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
燕西听说,很痛快的送了三百块钱来。
到了次日,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不到一个钟头,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将那三百块钱一齐交给她,说道:“你对冷太太说,宋先生也曾提过,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我因为事多,把它忘了。这是三百块现洋,请你太太收下。”韩妈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这倒好,你先就拿出来了。”燕西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什么时候手边宽余,什么时候再还,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说道:“我拿去试试看,我们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来。”说着,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笑着向桌上一放,说道:“这东西真沉。”冷太太道:“这里面是什么?”韩妈笑道:“是现洋!”冷太太道:“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韩妈道:“你不信,我打开来你看。”说着,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一把没有捏住,纸漏了一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十几块钱,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韩妈笑道:“我会变戏法儿,听说太太要用钱,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冷太太道:“不用说,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一面说道:“钱倒是金少爷的钱,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捡起钱来,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颠三倒四地数着。冷太太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叫人见了笑话。这个人的手,实在是松,人家还没有和他借,他就先送来。我是收下来好呢?还是不收好呢?”韩妈道:“为什么不收下来?钱还会咬人的手吗?”
故事继续发展,某日燕西想到了自己与清秋的相处模式。
一人到书房里去睡觉,想着润之的话,倒是有理,你看,大哥虽不怕大嫂,但是在大嫂面前,有些事总得遮遮掩掩。二哥不必说了,见了二嫂,就象蒙学生见了先生一般,一点办法没有。三哥呢,和三嫂感情不错,但是处处碰三嫂的钉子,也是忍受着。我将来和清秋结了婚,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不成?无论如何,我想自己得先振作起来,不要长了别人的威风。我想丈夫之所以怕夫人,有些是因为妇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以上三项,要以第一类为最多,第三类最少,第二类不多不少。若论我呢,就怕失败在这第二层上。他自己这样想着,觉得似乎难免。但是这样事情,也以对手方的态度作为转移,若是对手方并不是悍妇泼妇刁妇懒妇,只要多少有些温顺之德,越是迷恋着她,就越显得感情敦笃,应该要受着男子的感化才是。若是男子对他夫人有很厚的爱情,却落了一个惧内的结果,岂不让天下男人都不敢爱他妻?他转念一想,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很是温柔的,决没有悍泼刁懒这些恶根性。将来我们要结了婚,大可以作个榜样,给哥嫂们看看。
燕西将自己私定终身的事告诉了敏之,请她帮忙向父母说和。敏之便登门造访。其实是有点提亲的意思。冷家诚惶诚恐的待客。
燕西借了一点事故,找了冷太太说话。因笑道:“我五家姐明天是要到这里来的。她说了,要来看看伯母。”冷太太道:“呵唷!那还了得,我们怕是招待不周呢。”燕西道:“我那五家姐,她是很随便的人,倒不用着客气。”燕西虽然这样说了,冷太太哪里肯随便?自即日起,叫韩观久和韩妈,将客厅、院子就收拾起来,客厅里桌上换了新桌布,花瓶里也插了鲜花,又把壁上几轴画取消,把家里所藏的古画,重新换了两轴,并且找几样陈设品添在客厅里。韩妈忙得浑身是汗,因说道:“象这个样子待客,那真够瞧的了。”冷太太道:“你知道什么?人家才真是千金小姐啦。况且她又出过洋,什么大世面没有见过。若到咱们家里来,看见咱们家里是乌七八糟的,不让人家笑话吗?我就死好面子,不能让人家瞧我不起。你嫌累,她来了,总有你的好处。我先说在这里等着,你信不信?”韩妈笑道:“我倒不是嫌累。我想往后咱们都认识了,大家常来常往,要是这样临时抱佛脚地拾掇屋子,可真有些来不及。”冷太太道:“你说梦话呢,他们富贵人家,哪里会和我们常来常往?也不过高起兴来,偶然来一两趟罢了。你倒指望着人家,把咱们这儿当大路走呢。”韩妈道:“我就不信这话,要说做大官的人家,就不和平常人家往来,为什么他家金七爷,倒和咱们不坏呢?”她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冷太太听了,倒是无话可驳。
过中秋了,燕西又开始送礼。
燕西看时,只见他手上悬空拿着雨过天青色的绸料,上半截是纯青的,并无花样。但是那颜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丛五色花样,就如绣的一般。他们在这里说话,刚才含笑的那位女宾,就不住地向这边瞧过来。燕西见了有人望着,要那个虚面子,便笑道:“那当然不能送一件,但是这几样料子,怕受主未必愿意。”老伙计道:“那很容易办,多买一点就行了,送人家好几样,总有一两样合人的意思。”燕西道:“我也不要这些电印的,我要些随便样子的罢。”那些伙计听了这话,就一阵风似的,搬了许多料子,放在燕西面前。那几位女宾更注意了,彼此交头接耳,好象就在说些什么。燕西见这种情形,落得出个风头,伙计说哪样好,就剪哪样,一刻工夫,剪了八九样。伙计还要送料子给燕西看时,壁上的钟已经一点多钟了。便道:“得了,我没有工夫了,你给我搬上汽车去罢。”伙计一面将料子包起,一面开上帐单来,燕西看也没看,就向袋里一揣。说道:“写上帐罢。若要现的也可以,下午到我宅里去拿罢。”老伙计道:“写上得了,七爷是不容易在家的。”燕西带着那些绸料,一直就坐上汽车到落花胡同来。他先就给金荣十几块钱,买了水果月饼之类。这时,就联合这些绸料,叫金荣捧着,一齐送到冷家去。在他,又是一笔得意文章了。
吃着自己家的烤鸭好,又送冷家一只烤鸭。不过这时,燕西和秀珠的关系已经十分缓和了,至少是可以寒暄的关系(故事进行到这里他已经开始跟戏子们往来密切了)。
秀珠微微一笑说道:“我要吃烤鸭。”燕西突然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但是依然佯作不知。也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吃烤鸭呢?”秀珠道:“好端端的不能吃,为什么你倒好端端的送人?”燕西道:“我送了谁的烤鸭?”秀珠道:“你能说我这是冤枉你的话吗?”燕西道:“你真是有耳报神。是我前天叫厨子烤了一只鸭子,送给诗社里几个朋友,你怎样知道?”秀珠将嘴一撇道:“你别信口开河了,哪个作诗的朋友你那样看得起?还送烤鸭给他吃。”燕西笑道:“据你说,是送给谁吃了呢?”秀珠道:“你作的事,我哪里会知道?但是论起你向昔为人,是不会对男朋友这样客气的。”燕西笑道:“就算是送给女朋友,但是你指不出人来,也不能加我的什么罪。”秀珠把头一摆,摆得耳朵上坠的两只长丝悬的玉环,摇摇荡荡,只打着衣领。秀珠还没有开口,燕西道:“怪不得现在又时兴长环子,果然能增加女子一种美态。”(谁说这不是调戏?)秀珠将身子一扭,说道:“今天不是节下,我要说出好话来了。”说毕,她已走去。
其实这时候,冷太太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冷太太慢抽着水烟,眼看这一对少年,真是一双璧人,让他们婚姻成就,也是平生心愿。本来呢,上次他们五小姐来了,这婚事就有进行的机会,偏是清秋舅父一到天津去了,这边衙门里倒教他在那里办事,老不能回来,这婚事也就无人好出面来提了。燕西见冷太太满面笑容,只对自己看着,倒不好意思起来。
燕西因家里的要求,要把落花胡同的房子退掉,回家去住。那些家具,全都送了冷家。
作者没有明写,但是暗写的礼物也很多。
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软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式。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爱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
燕西再次约清秋去西山。
燕西坐在车里,见她来了,又点头,又招呼,连连笑道:“上来上来。”燕西将车门打开,让清秋上车。清秋一坐下,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就开走了。燕西问道:“伯母现在真开放了,男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这样,对于别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是公开地说和你出来玩,我还怕碰钉子,我只是说借你的车子用一用。”燕西笑道:“这话有些勉强,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车子上哪儿去呢?”清秋道:“这也无非是掩耳盗铃,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们是一路出去玩呢?”
这次,他们啪啪啪了。算一算,他俩春天遇到,夏天订婚,秋天上床,也是十分效率呢。这一段很隐晦,不过还是很容易领会。
这晚人间天上,一宿情形,按下不表。却说次日清晨,清秋便醒了。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一轮初出的红日,拥上山头,窗户正照得通亮耀目。她就对墙上挂的大镜,用小牙梳,把一头蓬松的乌丝理了一理,一个人正对了镜子出神。燕西在床上一翻身,睁眼看见清秋在理晨妆。便笑道:“你为什么起来得这样早?”清秋道:“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就睡不着觉。”燕西道:“反正是今天进城,忙什么?难道还会象昨天一样不成?又关在城外。”清秋微笑道:“这倒是你一句实话,别反着说了。”清秋说话时,正弯着胳膊,绕到脖子后去理发。燕西看见她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诗来了。念给你听听,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愿意领教。”燕西一面起床,这里一面念道:一弯藕臂玉无瑕,略晕微红映浅纱,不耐并头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宫纱。
不知道作者什么用意,接着就写了这么一段。
鹤荪笑道:“这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我抢得一个朋友的。这相片好是实在好极了。”说时,将相片递给燕西。燕西看时,是赤着上身,光着两腿的一个女子。她身上只围了一个小抹胸,乳峰兀自隐隐突起,除了这抹胸,挡住小小一块肌肤而外,其余完全是露在外面了。下身只穿一条兜肚裤子,只比大腿缝长出一点点。她人是侧睡在一张软榻上,两只白腿,高高的架起,两只手挽到脖子后面,捧了自己的头。燕西笑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张模特儿而已。”鹤荪道:“若是一张模特儿,那就不值什么,比这更公开的,整打的也买得着,何必这样看得重?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张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后面,写着什么?”
故事继续发展,燕西还抽空去找了个小戏子。
燕西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围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叫七爷,叫得一肚子气,都化为轻烟。加上白莲花执着他两只手,又暖和,又柔软,随便怎样,不能当着人家生气。只得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左一句右一句对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难为情的。”白莲花道:“走罢,有话到家里去说。”说时,拉着燕西的手,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
白莲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矫情。”李奶奶见这种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莲花的便宜。笑道:“七爷怎样矫情?你才矫情呢!”
大概一年后燕西还看上了她妹妹。有没有大神普及一下民国那会儿,富家公子捧戏子,是不是真的和我想的一样?
然后,清秋就怀孕了。
清秋红了脸道:“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总说是不要紧的,而且又举出种种的理由来,上次我也说了,总要防备一点,你也是不在乎。你瞧……”燕西道:“怎么样?伯母说什么了吗?”清秋道:“她还是不知道,但是不想法子补救,就该快知道了。我今天不能客气了,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愿意什么时候公开?”燕西道:“就为这个吗?反正在今年年内。”清秋脸色一正,说道:“正经是正经,玩话是玩话。人家和你谈心,你何以还是这样随便?”燕西道:“我并不随便,这是我心眼里的话。”清秋道:“是你心眼里的话,难道你利害都不计较吗?”燕西道:“有什么利害?”清秋一皱眉道:“你还不懂,腻死我了。”说着,一顿脚道:“你害苦了我了。”说时,把钮扣上插的自来水笔,取了下来,又在小提包里,取出自己一张名片,却在名片背上,写了一行字道:“流水落花春去也,浔阳江上不通潮。”写毕,向燕西面前一掷,说道:“你瞧瞧。”燕西接过一看,笑道:“一句词,一句诗,集得很自然哪。”清秋道:“别尽瞧字面,仔细想想。”说时,两只胳膊,平放在桌上,十指交叉,撑了下巴,望着燕西。燕西拿了名片在手上念了两遍,笑道:“要是一年以前,你算白写。这大半年的工夫,蒙老师教导我,我懂得这言外之意了。可是我猜没有这回事,你吓我的。”清秋道:“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你还是这样不在乎。”燕西道:“真怪了,何以那样巧?有多久了?”清秋红了脸,把头枕着胳膊,脸藏起来。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玩笑,你呢?”清秋抬起头道:“亏你问,还能多久吗?就是现在。我的身体很好,从来日期很准的,这回过去半个月了。起先我还以为是病,现在我前后一想,决计不是,你看要怎样办?”燕西端了咖啡杯子,慢慢出神地呷着,皱了眉道:“若是真的,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一时想不出办法,让我考量考量。”清秋道:“怎样考量考量?我觉得挨一日多一日,这事情非办不可。你要考量,我可不能等。”燕西道:“何至于急得如此呢?就是依你的话,我们就结婚,也要一个月的预备啊。”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干脆,你送我到医院里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罢。”燕西笑道:“这个我绝对不赞成。抖一句文的话,这简直有伤天地之和。你忍心这样办吗?”清秋道:“我没法子呀,不忍心怎么办?”
以上,就是官二代金燕西与平民才女冷清秋相爱、结婚的故事。
其实有点心酸。忘了在哪里听到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家庭小康的女孩子到美帝留学。同校一个富二代看上她的小家碧玉,就追她。追到了,可他玩心不改,她就老闹分手。二代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就很苦恼。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乖一点呢?他的基友就给他出主意,说你给她买奢侈品啊。买多了,她就离不开你了,就不闹了。二代果然给她买了很多奢侈品,很多都是当季的。奢侈品真的是好啊。女孩子爱美,越用越爱,可是自己买不起,只能靠二代,这时候二代再出去玩,她就真的不闹了。故事的结局忘记了,可能是一个不好的结局,我故意忘了吧。
#就是不想写论文系列#
《金粉世家》这本书真是本恐怖小说——无论是冷清秋还是金燕西都在情不自禁的滑向他们的“命运”。
在燕西打着诗社的幌子追求清秋的时候,清秋早于她母亲和舅舅发现了燕西的企图,他所有不经意的殷勤都是有意的,是冲着她来的,而且她心里多少明白“齐大非偶”,金燕西不是合适她的人的——只是,这种“明白”毫无意义。
书中燕西送了几匹上好的料子到了冷家,冷氏母女都知道不该收人贵重礼物,冷太太纠结道,不然只留下绯红这匹,清秋看某个同学穿,一直想要一件相同的衣服。清秋又觉得这湖绿也不错,于是对母亲说,不然就留这两样吧。冷太太又说,我也想给自己做一身呢,于是结果大家都猜到了——多谢金少爷,这些布匹,我们收下了。
但凡穷却对生活又有些期许的人,想必都明白冷氏母女的这种心境,收了这绸缎,有了一就有了二三四五六,接下来,收了鞋子,收了戏票,坐了燕西的车子,吃了他请的酒席,这么接连着下来,还哪里有什么“明白”?
若冷清秋纯粹是贪钱才上了金家老七的当,给人的感觉也许还舒适一些些,贪财恶俗女又有什么可惜的,我们也可以借机跟她划开界限,可惜——
金燕西不是砸钱砸清秋脸上就搞到了手,他是用了时间和用了心的,虽然那只是因为他多的是时间和心。燕西在车上看到清秋穿的鞋子破旧,便绞尽脑汁的去替她买双,中间过程体体面面,迂回到不让你感觉到我在同情你,故意买给你,一切只是巧合罢了。燕西送一件昂贵礼物,会装作爱她的字,让她写些字儿跟他换,冷清秋得了好处,保持了体面,心里自然对燕西好感大增。
虚荣,当然是虚荣,害了冷清秋,某种意义上,她就是被金家老七的钱打动了,但是这样赤裸会让她这清高聪慧的人接受不了,但是当“虚荣”伪装成“爱情”的样子,当“虚荣”有了神圣的幌子——一切都好办了。魔鬼有最美丽的面孔,若一味凶神恶煞,谁不是逃得远远的?唯独倾国倾城,方能轻而易举的勾走了我们的魂魄,还让我们恍然不觉。
这虚荣毁了冷清秋,然而,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走上这条路,小户人家的女儿,情窦初开的姑娘,她的竞争对手却是——耀眼的爱情,虽然这所谓的爱情是由优雅的公子,温柔的情态,无所不能的权势共同组合成立的。
金燕西并不坏,从冷清秋的角度看,他可能变了,从最初的殷勤到冷淡到可有可无,但是在他自己的人生维度里,七爷从头到尾没有变过。
初见冷清秋,燕西有瞬间的失魂落魄,紧接着被金荣哄了回去,过了几日后,书中有这样的描写:
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发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
-------很显然,若不是金荣提起,燕西也就顺其自然把那“惊艳”忘了。对于一个从来拥有太多的人,没什么东西是特别稀罕的,平日里不常见的东西,拿到手上把玩久了,也就生腻了,扔到一边去了。
这是纨绔子弟的常态,不值一说,真正令我恐惧的是燕西曾有几次主动想过要“变”,但是没成功。
一次是他父亲去世,他烦恼的很,前途没了,学业未成,眼看着又要分家了,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让金荣给他找书房的钥匙,他要进去读书!结果是金荣找钥匙误了些时间,他等不及,出去鬼混了。
一次是分了家业,捧戏子,戏子怂恿着七爷拿钱,燕西开了箱子,拿了一叠票子,忽然想到,老爷子不在了,自己又没有收入,今日不同往日了,这钱还是得省着些用,念头一转,手刚要抽出来,复又想,这钱不出,我七爷的面子往哪儿摆,于是乎,抽了钱就往外走去。
跟清秋一样,某个瞬间,燕西也是“明白”的,可是这“明白”一点用处都没有。
金家后来潦倒了,白秀珠倒是起来了,燕西指望白秀珠带他出国,低声下气了一些时日,最终还是闹翻了,换一般人,或许会忍气吞声伺候下去,燕西的少爷脾气岂是说变就变的。《金瓶梅》里陈敬济落魄了,在庙里给和尚当男宠,好不容易搞到的一丁点钱,手里还没捂热,转眼就被他送给以前的相好了。这种深入骨髓的东西岂是能轻易“变”的?命运看似给你安排了很多条路,真走起来,你会发现其实只有继续这样下去而已,其他的根本不可行。
我曾看过一出戏,戏里面讲的是一个皇帝被赶下台,被捕鱼的姑娘救了,为了隐藏身份,他谎称自己身份是仇敌,他跟卖鱼的姑娘生儿育女,过了几年,他扔下妻儿回皇城复位了,又过了十多年,他的儿子到京城来找父亲,说自己是某某某的儿子。他当时已经年迈,后宫嫔妃都没有生养儿子,他对仇敌噤若寒蝉,于是下令把仇敌的儿子(实际上是自己的儿子)阉割了。事实真相揭露的时候,他有一段心理戏,他回顾他走的每一步,认为那都是必须要走的那一步,现在想想,任何一步都无法避免,所以苍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出戏跟《金粉世家》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每一个步骤都似乎是必然的,再重新来过一次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冷清秋没理由不嫁给那样的金燕西,金燕西没理由不逐渐对冷清秋生腻,也没理由去过节制的生活,最后出了洋读书,富贵公子依然沦落为戏子也是必然的。
有人评论《金粉世家》的冷清秋,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其实,《金粉世家》的真正悲剧是—我逃不出这平地原野,冷清秋是,金燕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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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秋是贫家美女自照自警的一面镜子。
张恨水早期的作品大多归于“鸳鸯蝴蝶派”,一般认为是以消遣、缠绵的情爱纠葛为主旨。但从《金粉世家》开始,他作品中反思、揭批、警世的比例逐渐吃重。
冷清秋和金燕西的爱情故事,正是这样一个以浪漫爱情为表,阶级、人生、经济为里的复合型故事。
电视剧的改编把爱情部分大大地加重了分量,并且极力展现其梦幻和美好,跟原著差别巨大,这里只谈原著。
冷清秋的故事连头带尾,完整展现了一个贫家美女在不知如何有意识控制和计量自己的美貌力量时,被外力所裹挟的人生。
所谓“美而不自知”,实在是句矫情的蠢话,冷清秋就是从一开始自诩清高才学,但实际上被自身的美色左右,随波逐流地在美貌及其吸引来的附带影响下懵懵懂懂地生活,通过描写她的前半生,张恨水详细展现了这种情况下女子遭遇的整个过程:被追求、被引诱、被厌弃、被扔开。
——不过张先生对笔下的角色还是格外留情的:他赋予了冷清秋足以上枰卖银两的真才实学,以及真正坚韧自强的品质,所以离开金家之后,靠自己弄一个字画摊子,她可以淡泊自足,过上清贫但还能相对维持尊严的清白生活,不至于彻底沦落——这是后话了。
我们来看看被美貌被富家公子看重后,冷清秋在整个过程里感受到的、普通人难以体会的巅峰体验:甜言蜜语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贵重礼品给予物质上的补偿,甚至不乏双方激情炙热时、片刻真心真意的相知相爱。
不要说眼皮子浅、不知世事,原著中为了防止在这有误解,专门设定了一个顶配的富家公子,倾情奉献了一整套物质精神上全方位立体无敌追求攻略,普通姑娘根本无法抵挡。在实际生活中,也许低配的金燕西就足以搞定美貌的平民姑娘,但其重点在于哪怕是部分的金燕西、低配的金燕西,他出现在姑娘面前的形象,是具备毋庸置疑的压倒性优势的,这一点不要太去纠结姑娘是否有眼界、眼皮子深浅,跨越阶级的物质财富,哪怕在今天网络这么发达的时代,真金白银堆到面前来,冲击力也不可小觑。
何况原著里的金燕西,绝不是电视剧里那个笨拙真诚的呆鹌鹑,他不仅富贵滔天,而且仪表堂堂、英姿秀发。外表的底子本就拿得出手,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的好品味、懂礼仪,具备让普通人一见倾心的魅力——他也很会施展这种魅力。冷家太太和舅舅初见燕西时,都有如见天人的倾倒敬畏之感。
之后金公子送礼和奉承,手法同样是相当高明:态度上极尽礼貌、谦逊、熨帖,每次送来的礼物,也刚好都是冷清秋和冷太太最希望得到的(衣料、首饰、鞋袜),当下最需要的,所以一看到就撒不开手。而且礼品的包装又大方又合适,送来的方式更是自然之至、周到之至,绝没有电视剧中那样挂得跟万国旗一样又好笑又尴尬的场景。原著燕西很通这方面人情世故,他做人情做到这样一个地步:收了他的礼物,好似是帮了他的忙一样,不收倒是看不起他了。至于说送礼物还会有什么别的图谋,那绝对是万万没有的事,一来二去,就跟冷家搭上了关系。
但是,所有的热闹欢喜都只是昙花一现,随着美貌褪色,生活繁琐,魔法终究有失效的一天。等到水晶马车又变成一个破南瓜,灰姑娘该何以自处?
在原著中虽未明言、但从周遭线索来看十分明显的一件事实是,如果冷清秋没有意外怀孕,金燕西很可能不会跟她结婚,至少是不会像后来那样排除万难、急迫不已地结婚。
这并不是说金燕西有心轻薄,打定主意把冷清秋的身子骗到手,就不再理她,并不是这样,公平来说,他对冷一直到婚后相当一段时间都还是颇有情意的——但他的“情意”也不过就那么几两重。
在西山春宵一度之后,按理说就该进一步写金燕西如何同冷清秋柔情蜜意;如若说变心的话,也该写金燕西怎么个变心法。但是,原著接下来两三个章节就没再讲到金燕西和冷清秋的事,反而累累赘赘地写了许多家里宴客、和白秀珠生气、去拜访狐朋狗友、认识戏子白莲花等人的杂事。冲着金冷恋情去看的读者,恐怕看得要腻死了。
究其根底,金燕西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富贵闲人。又年轻,生得又英俊,每天没有正事,也不下苦功读书,无非就是弄些男欢女爱、打牌聚赌的闲事消磨光阴。
他并非有心计算着要玩弄哪个女子,只是凭着天性:见到一个美女、看中了、 弄到手,享受一会儿亲昵,一段时间后厌弃了,就抛在脑后,后头还有成群的新鲜美人等他再走一趟这个程序。
他是一个付得起代价、担得起后果的人,普通的人生大事,在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随时可以抽身、也总能承担起输赢的游戏。
他身边的女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白秀珠这样门户相当的大家闺秀,一种是白莲花这样傍着他另有所图的戏子交际花,
对于前者,他想要亲近,得立下婚约,而且所谓“到手”,也止与比一般人在言语动作中更亲密狎昵些。对于后者,他花钱买奉承,帮忙买个座捧个场什么的,就能随意进出卧室。
冷清秋这样既贫寒、又自重,只有后者的美貌和平凡地位,但是要求前者的尊重和承诺的,倒真是绝无仅有。这份“绝无仅有”,在初期追求热恋时,仿佛很独特、很梦幻,但等到现实落地的时候,只剩下尴尬和难堪。
白秀珠之流,有一重家世和社会地位的保护,金燕西在婚前不可能染指床帏,所以他“弄到手”,也只是平时宴客见面时调情和笑闹。此类女子跟金燕西势均力敌,说破大天,无非是取消婚约,面子有点不好看,并无实在的损失。会操弄舆论的话,把金燕西展现成绝情弃义的负心汉,说不定对自己还更有利。
而且金燕西未必就不中意这类女子,曾经一度,他是非常醉心于白秀珠的——白秀珠的刁蛮丽色自然有她的吸引力。他刚开始其实颇愿意受对方辖制,秀珠一喜一嗔,他跟在旁边侍候,不乏一种痴缠缱绻的滋味。这也是为什么白秀珠一上来会让人觉得格外不讲理:她也是被金燕西做小伏低惯出来的。
但是白秀珠脾气大,伺候的次数多了,难免不耐烦,再加上始终不能逾越雷池,金燕西逐渐进入了厌弃阶段。
正是在这个心理上已经厌弃、但面上还没撕破脸的阶段,他去郊外驰马,遇见了冷清秋,开启了新一轮循环。
金燕西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追求环节,我们看到了流水般的礼物,看到了他租房、起诗社,费劲种种周折亲近佳人,看上去十分动人,但究其根本,这跟他当初对白秀珠做小伏低是一回事。
反正金银他有的是,所谓风度、手腕,也是从小家庭环境熏陶出的熟练手艺,他只是一波波不停地去“施法”。看上去是非常地热闹,但对他来说,实在也不是多么伤筋动骨的事情。
他后来给戏子白莲花姐妹买座儿、找人捧场、和大伙儿在一起打牌时想办法递眼色暗通款曲,一样也是“费事”“费钱”“费心思‘的,性质并无不同——最后也是通向白莲花的卧室。只不过当初冷清秋失身是在西山幽雅的别墅,“情难自禁”之下,“昨夜新褪守宫砂”,而白莲花比较直白,拉着金燕西的手走到自己后堂的卧室里去了,两人爽爽快快颠鸾倒凤了一场。但是归根究底,就是拿下嘛,就是通向卧室嘛。
这么说可能会玷污许多人心目中金冷二人的美好感情,但事实就是如此。
白莲花很聪明,她知道自己要谈结婚,是绝不可能的,跟金燕西媾和几次后,趁他没来得及丧失兴趣,又推出了自己的妹妹白玉花,又一个美貌女子,更年轻、更可爱。为了把她得手,金燕西重燃兴趣,又跟着两姐妹耗费了不少钱财,白玉花吊着他,很是敲了一笔,几乎掏空他分家后的所有财产。
而冷清秋没有主动地筹谋什么,是作者让她恰当其时地怀孕了。若非如此,当金燕西对冷清秋走完了追求-到手这个流程之后,燕西实际上已经进入感情的冷却阶段了。当然,他不至于冷酷地立刻把冷清秋甩开,征服后的余情还是有长尾效应的,但是他在心理上已经慢慢不再那么重视冷清秋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一个慢慢淡出、慢慢和冷不再往来的节奏。
所以我们看到,在西山一别之后,会有连续好几章都在讲“废话”,什么金燕西去拜访别人、结果不小心受了老妈子的闲气,跟朋友打牌时输钱斗嘴,这一类的破事儿在那写个没完,就是不写冷清秋。有时候甚至于是金燕西本来起了个念头要去见冷清秋,等到轿车来了,或者同什么人说了两句话,忽然心血来潮又去找白莲花了;或者去哪里赴宴,同白秀珠碰到,吵了几句嘴,心里念起冷清秋性情柔顺的好处,可是转眼间又同席上的什么曾小姐什么交际花谈笑起来了。
这些“废话”章节,事实上展现的是金燕西的精神状态:他心目中冷清秋的分量已经不那么重了,比不上这些日常的闲事牵动他注意力。
这一个美女他“拿下”以后,虽说还由着惯性愿意继续交往一阵,但他公子哥儿日常生活中其他的趣味消闲活动,又开始重新浮现,相比于之前为了冷清秋一心一意抛开一切的心境,已经一去不复返。
等到二人再次比较正式的会面,少说也隔了一个月了,这时候冷清秋已经发现了身体不妥,二人开始商议如何应对。
接下来的交往,与其说是谈情,不如说因为要共同应对“怀孕”、“结婚”这些具体事项,需要彼此交涉,从而延续了交往。
如果说没有这档子事,二人的交往很可能就会淡薄、乃至断绝了。
金燕西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辜负冷清秋,而且他在心中考虑婚姻人选时,也是认真考虑过类似冷清秋这样有姿色又有头脑,同时兼具旧式女子柔顺性情的女性,可能最适合自己。但说到底,那是贵公子的一种兴致所至的闪念。他并不因此就立誓非冷清秋不娶,更不可能因为她改变自己浪荡冶游的生活习惯,只是掂量一下的话,觉得真的娶冷清秋,也不是那么坏。于是,等到事情推到眼前了,弄出孩子了,那么赶鸭子上架也得赶,那就结婚呗,大致是一种“这么结婚也不坏”的心情。
恰逢其时,四姐金道之旅日归来,成了燕西的有力盟友。道之姐一是疼爱弟弟,二是看中冷清秋的人品,三是要和三嫂玉芬争强好胜,所以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她一方面鼓动金太太,一方面用冷清秋的诗集做了个巧计说服了父亲金荃,并且保证婚礼以最快速度举行(用以遮掩奉子成婚)。
冷清秋和金燕西婚事能获得金家长辈的首肯并且顺利进行,道之姐当居首功。换句话说,真到了难缠的节骨眼上,保着冷清秋度过难关的仍然不是金燕西(他也没有那样的能力),而是金道之,还有就是金府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刚好运转到了一个对她格外利好的局面上。
道之姐固然在见面后认为冷清秋的人才不错,有一个愿意帮忙的心理基础,但真正燃起她斗志全力以赴,是为了和三嫂打擂台:玉芬越是推白秀珠,道之越是力保冷清秋,争这口气。
金冷的爱情在婚事的推动中退居在后,真正起作用的是富家妯娌间的角力。 金燕西参与其中,更多也是因为这是一项“大人的事”,能够办成功的话,颇令人激动兴奋,而且婚礼、庆典、成为正式的丈夫、父亲,也是非常新鲜有趣的,所以他兴致勃勃。
当他俩爱情的高潮过去之后,靠着戏剧化的结婚总动员,又掀起了第二波高潮,但这时候跟感情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表面看上去,一切依然是鲜花着锦,但是对于冷清秋以及大部分人以为来说,这是一段长久婚姻、一段新生活的开始的时候,对于金燕西,其实是游戏的2.0版本,依然是图个好玩。
果然,婚后金燕西自觉游戏通了关,注意力又转移到他日常的鬼混去了,而冷清秋就陷在空虚无聊的金府宅斗生活里。从她成婚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首先是金府金碧辉煌,令人可羡可敬,虽然她作为金家媳妇儿,也算是这个金碧辉煌的一份子了,但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改变。
核心的是,所有的金光灿烂,全是金家的,她从冷家没有带来任何财宝可资匹敌,而这一点,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可是等到日后敢情差了,金燕西毫不留情就能说出:“你从头到脚有什么东西是姓冷的?”这种话,虽然残酷,但是真实。这跟王漫妮在梁正贤面前摆身价自取其辱是一个道理,她尽可以撇清高,但真要扔开梁给她的东西,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全是梁给买的,脱到内衣终于脱不下去了,清高不下去了,对面的男人冷笑着看着她。虽然说结了婚,但是冷清秋在金燕西面前,自始自终就是这么个地位。
而最讽刺的是,夫妻二人中,金燕西是那个空心大佬倌,冷清秋反而更有头脑,更能够守业。对那些奉承的帮闲寄生客,冷眼看了几次之后,冷清秋就能看出刘宝善巴着金府赚钱的套路,几句话把他们如何一边哄着金家大少爷吃喝玩乐,一边打着他们的招牌在外头赚钱和招摇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燕西听了一愣,一想也对,可是很快就又回到哎呀哥儿们义气嘛的思维里,去当冤大头,上万银元地帮忙活动、帮刘宝善处理烂摊子,搭进去自家的钱财和名声。如果让冷清秋来主事,很多胡闹的事情和花费是可以避免的。但这是不可能的,说的难听的,她冷清秋能够住在金府里目睹这些大小胡闹,因为她自己就是一次少爷胡闹的“结果”。
别看是夫妻,就因为一个姓冷,一个姓金,冷家是穷门小户,金家是堂堂总理府,你就是进不去那个世界,发挥不了你的聪明才智。人家糟蹋人家的,你会经营、会打算?你插不进去脚,不关你的事。大嫂二嫂家里跟金家旗鼓相当,她们对自己的丈夫就可以理直气壮,“以后要是一拍两散,我家拿姓金的一根针算我家没脸”,三嫂差一点,但也是有家底的,而且自己就直到要去投资债券,弄来弄去地弄钱,钱多了声气自然也就壮了。四姐的老公简直等于是个倒插门,所以四姐也可以继续厉害,但是到了冷清秋这里,对不起,没有你大声说话的份。喜欢你长得可人疼,喜欢你会读书,归根结底跟喜欢一个猫咪会爬树是一样的,不等于尊重猫咪,让猫咪当家。
金家的子弟和媳妇(门当户对的富贵媳妇)胡吃海塞也好,炒卖公债把钱往水里扔也好,天天打牌吃饭没个正事也好,这是他们的世界,冷清秋影响不了。说白了,她是燕西弄来的一个花瓶。她的勤学,自尊,自强,想要靠自己好好经营家业,都是无用的,因为这是一门根子上不对等的亲事,而她的丈夫金燕西,更是从未把她放在一个对等的太太、主母的地位上去对待。
其实哪怕金荃去世了,金燕西没有职业和产业,他分得了五万银元,也是一笔不小的家产了,好好地经营打算,也蛮可以长长久久地过着好日子。但是他的纨绔习性不改,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冷清秋也根本掌握不了作为夫人的理家权利,而她困在后院,天天因为一些开饭早了晚了,从小院里出来得勤了或者懒了,一句话轻了重了的鸡毛蒜皮,跟大姑子小姨子扯不清楚。这个房间说话,那个房间留心听着,那个院子里打牌,弄得隔壁院子不安…… 尽是这样的事。到最后冷清秋终于醒悟了,这份感情其实不过富家公子的一次游戏,哪怕富家后来败落了,家务糟糕了,始终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是说就比她高贵,但是就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世界,是她不能、不愿、也不屑去加入的一个世界,也是她丈夫宁愿烂死在里面,也不愿意出来的一个世界。后来去包戏子也好,去招惹白秀珠也好,具体的事件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事,金燕西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把他拽出来的努力是徒劳,悔恨往日的错憾也无济于事,想要保持自己,只能够离开。
所以借着一场大火,她带着儿子离开了。
现代有没有金燕西呢?也有的,而且形式更加狡猾多样,有的是具体的一个多金公子/大叔,有的是一种美女可以赚快钱的风潮(直播/喊麦),过程可能更加目眩神迷,更加天花乱坠,但是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繁华落尽,只剩下你自己,和真正属于你的能力也好,性格也好,品质也好,自家父母的家底也好的,那些陪伴你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所以我说,张恨水是仁慈的,他给冷清秋的好歹不是就伤春悲秋的酸文假醋,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换来银钱的真才实学,实实在在的笔墨书香,她的自尊和矜持也不是女学生青春期的一时矫情,是真的扛得住现实风霜击打的傲骨。当这场由美貌引起的飓风远去后,她还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年轻的姑娘们,别忘了时时去检视一下自己:你自身的力量在何处?忽然卷入五光十色的一场冒险,极尽感官欢愉之余,要记得回头查看,完全属于自己的能量,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到最后,只有内在的力量,傍身的技艺,是真正可以支撑你的人生的。
不请自来,看过小说原著后我发现,冷清秋在婚前和婚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形象。婚前的她是个被物质诱惑的无知少女,婚后的她是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清醒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独立女性。
婚前: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一个问题,金燕西是真正地爱冷清秋吗?
我认为不是。为什么?要搞清这个问题,必须先理清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金燕西作为金府的七少爷,公子哥,最害怕的是什么?是被女子“挟制”。“挟制”这个词在整部小说中反复出现。
燕西偶遇冷清秋,想追求清秋是在什么背景下的呢?当时,他自己与初恋白秀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金家的人无不把白秀珠当成未来的七少奶奶。这时,冷清秋出现了。固然,这时的清秋无论是外形条件还是内在都让燕西产生了不小的好感,但是这种好感基于两点,一是清秋清净冷淡的气质和燕西平时遇到的交际场上的女子都不一样(新鲜感);二是清秋的出现可以暂时让自己脱离白秀珠的挟制。
秀珠把燕西为人,向是当他已被本人征服了看待,所以常常给他一点颜色看。燕西那时爱情专一,拜倒石榴裙下。秀珠怎样说,他就怎样好,决计不敢反抗。现在不然了,他吃饭穿衣以至梦寐间,他都是记念着冷清秋。而且冷清秋是刚刚假以词色,他极力地往进一步路上做去。这白秀珠就不然了,耳鬓厮磨,已经是无所不至。最后的一着,不过是举行那形式上的结婚礼。在往日呢,燕西也未尝不想早点结婚,益发地可以甜蜜些。现在他忽然想到结婚是不可鲁莽的,一结了婚就如马套上了缰绳一般,一切要听别人的指挥。倘若自己要任意在情场中驰骋,乃是结婚越迟越好。既不望结婚,可以不必受白秀珠的挟制了。所以这天秀珠和他闹脾气,他竟不很太服调。
于是,金燕西开始用金钱追求冷清秋,最终引诱得相对保守传统的清秋和燕西在西山“昨夜新退守宫砂”。很多答案里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才愿意为她去花钱,但是这句话对于金燕西绝对是不适用的,后来的他给白莲花白玉花姐妹买礼物的钱也未必比追清秋时候花的少吧。如果不是清秋未婚先孕,燕西是否会和她结婚都是个未知数,别忘了,燕西可是非常不愿意被女人挟制的。这一点,他身为总理的父亲看得很透彻:
为了一个女子,就肯另立一个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认识。用心实在也用心,下工夫实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这种工夫,何不移到读书上去?老实说,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
在事实已经很明显的情况下,很多人依然说清秋不是因为金钱才嫁给金燕西的,但我认为不然。下面摘录书中原文四处如下:
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
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给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
清秋对着镜子,一阵想到伤心之处,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觉得那个时候的思想,完全是错误。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
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
这四处都是书中清秋自己思考的内容,没有人强迫她,而且不只一次表达出了相同的意思,可以认为是书中冷清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想法是她在嫁入金家之后发现自己和燕西在各个方面都不是很合适后产生的自省。她也知道自己“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婚后:
燕西还是一如既往地纨绔,在交际场合四处留情,加上清秋本人过于冰冷的性格,对于燕西的行为不闻不问,也是主张燕西变得更浪的一个因素。而且,结婚后的燕西依然不愿意被“挟制”。这是燕西和清秋吵架的日常:
燕西冷笑道:“果然我就受你的挟制不成?”清秋垂着泪道:“你不屈心吗?你欺侮我到这种样子,还说我挟制你呢?”燕西坐着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突然站起来道:“好!你反正说我是没有诚意的,我就没有诚意,把开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我要拿钱。”清秋脸一偏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钥匙在这里,你拿去。”说着,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将钥匙摸出,然后伸手向桌上抛去。
好在婚后的清秋是一个有着觉醒意识的女子。她处于动荡的时局,算是个半新半旧的女子,有一定的反抗精神。在意识到自己和燕西和金家的结合完全是个错误,并且自己和燕西间的裂痕完全无法弥补之后,在完全看透了燕西身上的劣根性对其彻底失望之时,毅然提出离婚。当然因为各种原因,未遂。
但是,文章结尾处的那场大火,清秋带着孩子离开金家,她的独立女性形象终于立起来了。从她留给燕西的诀别信可以看出一二。
燕西先生文鉴:
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唯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赶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少,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生。此外妯娌姊妹,对秋亦多加爱护,而四姊八妹,一则古道热肠,肝胆相照,一则耳鬓厮磨,形影相惜。今虽飘泊风尘,而夜雨青灯,每一回忆,宁不感怀?故秋虽去,而寸心耿耿,犹不免神驰左右。顾人生百年,无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为念可也。蓬窗茅户,几榻生尘。伏案作书,恍如隔世。言为心声,泪随笔下。楮尽墨枯,难述所怀。
其实书中的大部分描写都让我觉得冷清秋是一个特别作,最终自作自受的小姑娘,根本爱不起来,甚至还有点嗤之以鼻。但是她后来的觉醒,让我刮目相看。即使他们的婚姻主要过错方在金燕西,冷清秋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金燕西一句坏话。读罢全文,再回头看了一遍楔子,有点想哭。
后来,燕西已经再婚,对象是邱惜珍。而清秋呢?纵有离婚之实,她始终是他的金太太。
这时我可为难起来,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我称她为太太呢,称她为女士呢?且先含糊着问道:“贵姓是冷?”对道:“姓金,姓冷是娘家的姓呢。”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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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键时刻没能挺住,当了汉奸,这没什么可耻的,因为人人都有可能如此,完全理解。
但是,不以此为耻,不意味着就要以此为荣。
就好比前好几年汶川地震时期的“范跑跑”:在那个时刻,丢下学生自己先跑了。这没什么可耻的,因为在那个场景下人人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范跑跑”的选择完全可以理解。但是,随后这个事情不断被曝光后,“范跑跑”的姿态大有以此为荣之势,这就走上歪路了。
在关键时刻没能挺住,当了汉奸,这没什么可耻的,因为人人都有可能如此,完全理解。
但是,不以此为耻,不意味着就要以此为荣。
就好比前好几年汶川地震时期的“范跑跑”:在那个时刻,丢下学生自己先跑了。这没什么可耻的,因为在那个场景下人人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范跑跑”的选择完全可以理解。但是,随后这个事情不断被曝光后,“范跑跑”的姿态大有以此为荣之势,这就走上歪路了。
这一章其实是宝钗对宝玉的一个感情的分界点。
先说对待金玉良缘的态度,宝钗在这章之前是认可的,并且时不时的也有一些小举动推进一下。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宝黛二人的感情,在宝钗眼中,不过是两人自小长大的情谊,加之宝玉跟个中央空调似的,别说姐姐妹妹了,对丫鬟都是爱护有加。
直到宝钗听到宝玉梦中喊的那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偏生第八回里,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第三十五回里,薛蟠又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所以,以宝钗的聪明,如何想不到宝玉喊的金玉姻缘是说他二人。
至于宝玉喊的木石姻缘,二十八回,黛玉说自己是“草木之人”,虽是同宝玉说的,但宝钗未同黛玉说的“冷香丸”,金玉姻缘,黛玉都是晓得的,还拿来揶揄宝玉,所以黛玉的这句话宝钗应该也是听说过的。
我记得知乎有个答主曾说,大观园里是没有秘密的。
因此上,宝钗即使不知前世后事,在一怔之后,也必是明白木石姻缘指的是谁。
为什么说这一章是宝钗感情的分界点呢?
首先还是那句话,宝钗是认可金玉良缘的。
先是掏出金锁给宝玉看,又是羞拢红麝串,(这个“羞”字当真是传神,女儿家的小心思一字概之),宝玉挨打后“情切稠密”,大有深意”,又加之这章,于宝玉睡床旁绣鸳鸯……
曹公明着写宝钗觉得没意思,要远着宝玉,却又让她的行止举动反着来。
就好像小女生喜欢一个人,却又羞于承认的状态。
好多人喜欢宝钗,就一定不能让她有一点瑕疵,宝玉对宝钗没有男女之情,宝钗对宝玉有一点小心思就落了下乘一般。
其实大可不必,红楼同现在的爽文小说不同,不是喜欢一个心里有旁人的男子就是反派了。
只不过情窦初开,知慕少艾而已。
贾宝玉在书中论家世,论门第,论长相,论文采,都属上乘。
读者知道贾家烈火烹油之后,大厦将倾,但初期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
宝钗又有金锁,又是薛姨妈说出来的要同玉配。
在不知晓宝黛的木石前盟,不明了宝玉的感情归属前,有没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但是偏偏,这一章明写了宝玉对金玉良缘的不在乎。
也就是从这章开始,宝钗对宝玉也再没了小女儿的娇羞之态,也没了情不自禁,倒真像个普通的姐妹相待,反而同黛玉越来越亲密。
从这章之后宝钗同宝玉哪里还有绣鸳鸯,红麝串类似的剧情?
宝钗真的同宝玉远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你俩爱咋谈咋谈,我不掺和了还不行吗?
如此干净利落的放弃一段感情,宝钗姐姐是个狼人!
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续书中的李代桃僵的法子,太侮辱宝钗姐姐了!
所以,宝钗这一怔之下是什么感情,大概率一时脑海空白。
一时接受了信息量比较大的刺激,大脑就容易一片空白,所以后文是“忽见”袭人走来。
当然也可能是惊诧,失落,恍然大悟等等。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薛宝钗,一千个薛宝钗一怔之下就有一千种情绪……
但是有一点,我真的肯定,那就是宝钗当真不该只居于闺阁囹圄之中,搁现在,绝对一女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