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红楼梦》中袭人这个角色？ 第1页

谢邀。这是个大题目啊……“如何评价”和“喜欢不喜欢”是两个不同但很难分别孤立看待的问题。我想我的回答里肯定有很多地方受自己喜好的影响，见谅！

（一），袭人是不是一心想做姨娘？

这里先要说，我不同意@知月 所说的大背景“不想当姨娘的丫鬟不是好丫鬟”，这一点在书中的大环境里是不成立的，在成书的背景年代也是不成立的。事实上，在书中环境里，“姨娘”对于丫鬟来说是一个条件优越但没有志气的出路，当上姨娘固然意味着锦衣玉食，但也意味着永永远远失去了“正头夫妻”的资格，这一点，所有主子丫鬟包括路人心里都是知道的。@知月 说鸳鸯的例子不足为凭，但不要忘了鸳鸯和嫂子吵架，一口一个“小老婆”的时候，那嫂子是怎么说的：当着矮子不说短话。

古人和今人一样，有注重物质条件的，也有注重精神需求的，不是每个丫鬟都会挤破头往姨娘坑里跳。“服从主人安排做了姨娘”和“努力争取做姨娘”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鸳鸯的动静之所以闹那么大，不是因为她“不愿做姨娘”，而是因为她身为家生奴才公然反抗大老爷的意愿。——需知平儿也是不稀罕做“屋里人”的，但身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她的忠诚令她毫无他念，乖乖服从了王熙凤的安排。平儿和袭人去安慰鸳鸯，不是要开导她做姨娘好，而是要劝她接受命运，服从自己身为奴婢不能从心所欲的处境。

那么袭人是那种“一心想做姨娘”的丫鬟吗？这里就非常微妙了。从事实层面上看，袭人的举动确实是在扫清一切障碍，赢得各方认可，最终将自己推上姨娘之位。但我们不得不注意到，其他所谓的“想做姨娘”的丫鬟，贪恋的是过上好日子，或者爱恋男主人，袭人惦记的是什么？她也不跟人掐尖要强地抢好东西，也不给自己家人朋友谋好处，也不扭着宝玉只许和自己睡，最逆天的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令宝玉百依百顺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下我劝宝玉总算有用了”，然后认认真真进谏了一番……（19回）

——这还是姨娘么？袭人这是要学魏征的节奏啊！

（二）袭人最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第三回袭人出场，书中便介绍她“有些痴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服侍的主子。然而鸳鸯平儿晴雯紫鹃，谁不是自家主子的死忠粉？之所以开宗明义点出袭人之忠，又形容她这份忠诚是不同寻常的“痴处”，是因为袭人对忠诚的理解和别的丫鬟都不一样。

第34回袭人向王夫人进言（袭人著名黑点之一），王夫人十分吃惊，对袭人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

这一句话，先是告诉我们一个正常的好丫鬟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业务精纯，性格好），再点出了袭人和其他丫鬟最大的不同——懂得“大道理”。

什么叫“大道理”？其实说穿了就是“封建礼教”，这是读书人们方能学习到的社会价值体系，是辨别是非的基础。在红楼梦的时空里，奴婢是基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的，尤其是女奴。她们终其一生只能接触到朴素的行为规范（服从主人），不能接触复杂的价值体系（判断是非）。比如平儿面对王熙凤算计尤二姐的时候，尽管同情尤二，却绝对不会因此规劝或约束王熙凤，她仍然忠实地执行王熙凤的命令，只是在命令没有规定到的地方给予尤二一点温暖。

然而袭人是个异数。她懂得“大道理”，而且发自内心地信奉。因此她对“忠诚”的理解已经超越了“照顾生活”和“执行命令”，进入了“帮助主人做正确的事，哪怕违抗主人的意愿”的阶段。她会在宝玉偏离社会规范的时候努力纠正，如果纠正不成，她还会发自内心地沮丧。（我能说宝玉他妈都未必有这么大诚意么？）

这是袭人内心真正的渴望：1）自己成为社会价值体系下的模范；2）辅佐宝玉成为社会价值体系下的模范。这两者相辅相成，指导着袭人的一切行为。

这信念是如此深入内心，以至于第六回初试云雨情的时候，十几岁的袭人小MM，面对着纯情处男少爷羞涩地提出滚床单的建议，两情相悦缠绵旖旎之际，脑子里想的都是——不，为，越，礼……

（话说，楼上娶妻当娶花袭人的男生们，如果你们老婆连滚床单都在背诵八荣八耻……真的大丈夫吗？）

袭人的一切战斗，都是围绕着“贯彻大道理”这个中心展开的：软硬兼施让宝玉离不开自己，是为了让自己的忠言能够更好地被接受；进言隔离宝黛，是为了“避免丑祸”；清洗怡红院，是为了怕行为不端的丫鬟带坏了宝玉；撮合金玉，是因为认定宝钗更有利于宝玉“学好”；甚至于接受不明不白的姨娘份例，也是为了拴住宝玉的心，避免宝玉淘坏身体……

当“做姨娘”有助于大方针的时候，袭人毫不犹豫地争取了姨娘待遇，而当“做姨娘”不再是规劝宝玉的有力方式之后呢？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仅有的线索告诉我们，袭人改嫁了蒋玉菡，并留下了“好歹留着麝月”的嘱托——“姨娘”这个位子，对袭人来说更像是实现big picture的工作岗位，而不是真正的向往。

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时，宝玉一时精虫上脑，千依百顺说出了“待得长久了，不怕没有八抬大轿给你坐”的承诺，对此袭人的反应是冷笑+不屑：谁稀罕你的八抬大轿，有这个福气，也没这个道理！

我想此时袭人心里会不会在感叹：你以为我的追求仅限于一顶轿子么？我的志向比你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误）！

（三）袭人的不可爱

红楼梦对待女性角色，下笔一向是温情的。累犯人命的王熙凤，也是“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横劲儿上来就扎丫鬟手的晴雯，也是“生侪兰蕙，死辖芙蓉”；看刘姥姥吃过一口茶就要砸杯子的妙玉，也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红楼女儿的评语中全是说不尽的体贴、理解和悲悯，只有两个人物的评语十分刻薄，一是李纨“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一是袭人“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更别说配画还是张“破”席子）。

不同于对李纨“不积德”的直斥，曹公对袭人的概括带有遗憾的口气：你那么温柔，那么明理，可终究是白白优秀了一场。

有人认为这里的“枉自”，“空云”表达的是对袭人改嫁的遗憾，这个我不认同，从宝玉劝慰藕官的话来看，曹公对再婚什么的并不抵触，况且袭人只是个屋里人罢了，贾府打发出去的屋里人多了，没见谁守节的。曹公遗憾的，是这样一个温柔，得体，懂事，忠诚……的一个女孩子，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可爱呢？

红楼梦的那个社会所盛行的价值体系，大体上是从“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来的，袭人一心向正规的价值体系靠过去，对于天然的“情”，自然是压抑甚至否定的。她不仅不能理解宝玉对“情”的需求，也不能感受到宝玉对她的情分。宝玉对她再好，她看在眼里，都直接转化为效忠宝二爷的动力和规劝宝二爷的筹码，从未简单地为这一片真心感动过。

这里的“情”不是狭隘的男女之情，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相知和羁绊。袭人和晴鹃鸳平等人，甚至和前面有人所说的小昭最大的不同在于，其他丫头对主人的死忠，固然出于主仆之义，亦是出于对主人本人的感情，对主人“在乎自己”的感念和回应（看看紫鹃试探宝玉时的一番说辞，可知主仆相知是怎么个样子）。可这些对袭人完全没用：宝玉踹了袭人一个窝心脚，袭人的反应是“素日争荣夸耀之心都灰了”；宝玉巴巴儿跑到花家去接袭人，袭人的反应是“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宝玉对她的好与不好，全是她career life中的阻力或助力，没有一丝能进到她心里，让她感动。

楼上赞袭人像小昭的童鞋，你们大概忘了，袭人是摊上伺候谁都会死忠的，你就算把宝玉换成迎春老公那种土匪，袭人绝对还是一样：伺候土匪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一个土匪了……想想小昭如果伺候了几天谢逊也“眼里只有一个狮王”了……那一定很欢乐。

一个不懂得别人对感情的需求的人，自然会把一切情谊都视为“丑祸”和“作怪”，（相比之下，贾母却能细细观察出宝玉对女孩子们的依恋不是简单的生理欲望，而是友爱。）一个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情分的人，才会无所谓派给谁都一视同仁。袭人是个highly professional的女管家，却不是一个鲜活可爱的女孩子——可惜这两点，原本是不需要互斥的。

（四）袭人的失策和下场

袭人在书中的结局是嫁给蒋玉菡，具体情境不可考，只有一句临别赠言“好歹留着麝月”。

从这句我们可以隐约看出，袭人的出嫁是出于贾府主人的意愿，这个主人放弃她并非迫不得已（比如被抄家了强行发卖之类），真要想留是留得住的。（谁能给我想个留得住麝月偏留不住袭人的情境……）亦可以看出，此时怡红院team的大遣散尚未全面展开，袭人便早早儿被打发了。

我们知道，袭人是宝玉未过明路的“屋里人”。在贾府历史上，屋里人被打发出去并不是大事，王熙凤就把贾琏原有的屋里人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安排跟自己一条心的平儿顶上。贾母虽然把袭人等都给了宝玉（宝玉要睡她们也“不越礼”），心目中却认定只有晴雯“还可以留给宝玉以后用”，可见袭人其实一直都被视为随时可打发的暖床工具，直到王夫人出面做了她的靠山。

袭人到底是谁做主打发的，我们都不知道。但基本不可能是贾母或者贾政，而其他任何人，没有王夫人的首肯是不可能动袭人的。因此袭人嫁给蒋玉菡这件事本身就告诉了我们，在80回之后，王夫人放弃了袭人这枚棋子。

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简而言之，这个女人是高度的利己主义，高度的自我中心，对任何人都不会真正地为对方考虑，而是要挖掘出利用价值——包括对自己的亲人，包括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样一个人，你能指望她真把袭人当“我的儿”看么？王夫人对袭人的承诺，没有一分一毫出于对袭人本人的欣赏，全都是利用而已。袭人能不能继续抱紧这条大腿，完全看她的利用价值如何。

可袭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失策了。在宝玉身边的几年，她用心经营，事事上心，宝玉吃饭穿衣她管，宝玉行为举止她管，宝玉交友读书她管……最后连宝玉娶哪个宝二奶奶她都要管了——这还是个屋里人的样子吗？老嬷嬷吵架，需要大丫鬟喝止，袭人是怎么做的？“我不会吵架，麝月你去。”这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主子还使得动你么？宝玉哭海棠花死了是谶晴雯，袭人说“怎么也越不过我去”，已经把自己视为怡红院第一人了。最最糟糕的是，“整个怡红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好么，这是索性连宝二奶奶都用不着了，谁嫁进来不被你架空啊？！

这样一个该管不该管都出头，主子使唤不动，还提前架空了未来女主人的“屋里人”，敢问哪个新媳妇敢留？倘若是黛玉进门倒还好说，这位是只要和宝玉在一起就好的；王夫人也犯不着帮黛玉清理门户。可宝钗不同，她嫁进贾府的光荣使命之一是协助王夫人重掌贾府，绝不会容忍怡红院大权旁落；宝钗自己也没有一个优秀的贴身丫鬟（莺儿绝对是惹事比做事能干的主儿）可以和袭人抗衡；王夫人作为宝钗的亲姨妈绝不会袖手旁观袭人成为宝钗的障碍，何况有宝钗这样一个真正懂大道理的高智商儿媳妇在，袭人那点子“死劝”功夫还够看么？

袭人从来没有意识到，宝钗这样一个宝二奶奶的进门，不仅宣告了她利用价值的终结，事实上也将她甩到了王夫人的对立面。从金玉良缘注定的那一天起，袭人就必然成为王夫人的弃子——只不过是主动弃还是旁观弃的区别罢了。可这金玉良缘，又是袭人所渴望的“模范二爷+模范二奶奶+模范屋里人”的吉祥一家的第一步啊……一个人所追求和渴望的，恰恰是最后不能容她的，这样绕不开的矛盾，才是袭人真正的悲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