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好在哪里？ 第1页

金庸写小说力求不重复，每一本都有独到之处。前两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与《碧血剑》以金庸著作的整体水平而论只能称得上是习作，暂且不论。《射雕三部曲》以宏大的格局确立了金氏风格；《雪山飞狐》是开放式结尾；《天龙八部》是古希腊式的悲剧；《连城诀》是披着武侠外衣的悬疑小说；《侠客行》讨论了哲学上最根本的命题——“我是谁？”

写了这许多风格不同的小说，金庸算是把十八般武艺都练了一遍。样样精通。有些作家善写推理，有些作家善写言情，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就鞭长莫及，所以只能一个劲地写同一种作品，谓之“风格”。金庸不然。他全方位无死角什么都能写，写什么都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笑傲江湖》就是这样一部“集大成者”，它是金庸写作生涯的一个概括，将之前许多作品的特点都收纳其中，并加以改进和提高。

金庸之前的小说大多慢热，主角要等2、3回之后才“姗姗来迟”。从《书剑恩仇录》起就是这样，书到三分之一陈家洛才粉墨登场；《碧血剑》伊始，袁承志只是个黑脸小娃；《射雕》丘处机路过牛家村时，郭靖还在他娘肚子里呢。只有《天龙八部》中的段誉早早地露了脸——这本书有仨主角，三弟只好给大哥当了先锋。

这样的写法有个坏处。好比唱戏的开了锣，尽是些跑龙套的扛着大旗来回跑，却迟迟不见角登场，观众难免有些牢骚。现代网文要求第一章主角必登场，就是怕读者等不及跑了。《笑傲江湖》就没这个烦恼——令狐冲还没登场，作为“暖场节目”的青城派与福威镖局先唱了一出引人入胜的悬疑大戏。这段情节写得如此之好，与《连城诀》大有渊源。《连城诀》是一部披着武侠外衣的悬疑小说，悬念设置得相当精妙，情节推进得有条不紊，比起任何一部侦探小说都不遑多让。有了写《连城诀》的底子，金庸这段开场戏写得驾轻就熟，比以往所有的作品都精彩。

《笑傲江湖》另一个特点是“铺垫”做的好。重要的人物都是人未到，声先至。令狐冲登场前就有一波三折——先由华山派的师兄弟在茶馆聊天时，从侧面讲述其生平轶事；之后在刘府被青城泰山一众人众口铄金诬陷为采花贼；再由仪琳师妹阐述其见义勇为，使真相大白。人未登场就有一波三折，读者能不对其神往！？

任盈盈初登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其名，卖足了关子也吊足了胃口。令狐冲一直称她为婆婆，一路婆婆长婆婆短。忽然间，“婆婆”变成了一个绝世清丽的小姑娘，读者与令狐冲都是心中一荡。

说到“铺垫”，最让人叹为观止的还是对东方不败的描写。真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有没有看过《笑傲江湖》，大多数人对东方教主的大名和他的《葵花宝典》都耳熟能详。这厮实在太出名了，连我上了年纪的姑妈都知道。我问：“大妈妈（我们那儿都这么叫），‘东方不败’认得么？”她绘声绘色地答道：“东方不败，我晓得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咔嚓！”东方不败的大名甚至盖过了主角令狐冲，但谁能想到这大名鼎鼎的人物在全书中只出现过一回！

对他的描写大多是侧面的，却从头至尾贯穿全书。令狐冲与田伯光相斗时，自称坐着打天下第二，田伯光问第一是谁，答曰：魔教东方教主；定逸老尼执拗地非要把“东方不败”唤为“东方失败”，怕灭了正派人士的威风。还有那些一听名字就闻风丧胆的小喽罗更是不计其数。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描写与主线情节没多大关系，却在读者心里埋下一个疑问——东方不败究竟是谁？这厮到底有多厉害？及至救出任我行，通过任我行的口述，东方的形象就越发地丰满起来。最后力战群豪而死是东方不败在书中的一个完美终结。他一出场便陨落，但这短短一瞬却因为之前茫茫多的铺垫而成为永恒的经典。

谈起东方不败，不由地又让我联想到《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天龙八部》是一部相当特别的金氏小说，其中有两个人最突出。其一是萧峰。这个人物似乎金庸真是倾注了毕生的情感来刻画。金庸写书向来沉着冷静，塑造人物不偏不倚，像个从容操控全局的造物主。唯有读到萧峰时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炙热情感，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得到边写边滚落在笔尖的热泪。萧峰之于金庸，相当于李寻欢之于古龙。这两个人物身上浓缩着两位武侠大师的人生观。第一次读《天龙八部》，读完我大病一场，昏昏沉沉中满脑子都是萧峰高大伟岸的背影。我知道自己成不了这样的男人，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在昏睡中我感受到了一股朦朦胧胧的豪气。

其二是扫地僧。关于金庸系小说中的人物，有个问题被翻来覆去地讨论着：“谁是金庸笔下武功最强的人？”有说扫地僧，有说东方不败，还有说张三丰。说郭靖的都有，这就有点扯了。我个人认为是扫地僧。为何？他是金庸笔下唯一一个“体系外”的选手。他出场前毫无征兆，如天外飞仙飘然而至；他离去时了无痕迹，把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高手一下子全比成了渣，临末还顺手牵走两位绝世高手做徒弟。悄悄的他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连衣袖都不挥，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是金庸所有著作中唯一的BUG。其它高手都有头有名有出处，唯他什么都没有。横空出世，倏然而去。有人怀疑这是金庸马失前蹄收不住情节不得已为之临时创造的人物。我不敢贸然猜测，但私以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

《笑傲江湖》中对于“冲突”的设置也是一流的。金庸的前期作品，人物之间的冲突设置并不好。譬如《射雕英雄传》，相当一部分的情节是靠“误会”来推动的。丘处机找江南七怪是误会，黄老邪找全真七子也是误会。有些“误会”十分牵强，明明三两句话就可解得开，但“误会”的双方宁可一见面就打到头破血流也不肯吐半个字。没别的理由，就为了冲突和悬念可以继续保持下去。这样的写法并不高明。

十年后的《笑傲江湖》，基本已避免了这种情况。老金自称《笑傲江湖》是一部政治小说。因为其中的人物冲突，大多是赤裸裸的利益冲突，这可比“误会”制造的冲突好太多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和现实中的政治何其相似。因此，《笑傲江湖》也是金庸小说中情节最合理的一部。

最后谈人物刻画。第一遍读《笑傲江湖》，我恨岳不群恨岳灵珊恨林平之；又为任盈盈抱不平——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了个穷光棍连命都不要了，这个穷光棍却还对小师妹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师傅念念不忘！十年间大约读了5遍，这种恨意就渐渐淡了。书中的每个人都是可悲的，都在滚滚红尘中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着拽着，身不由己。林平之原本是富家少爷，却顷刻间惨遭灭门，复仇是他的宿命，仇恨蒙住了他的双眼；岳灵珊待令狐冲算得有情有义，只是林平之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爱情蒙住了她的双眼；岳不群一生处心积虑要争名夺利，他可以舍弃爱徒舍弃家庭，甚至连做男人的尊严都可以舍弃，名利蒙住了他的双眼。我也不再为任盈盈叫屈。任盈盈的令狐冲，岳灵珊的林平之，都是一回事。我只是每每读到宁中则自尽还是会难过，在这个充满了糊涂蛋和混帐东西的世界，她是少有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