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票的怡红公子的答案里,引用了诺奖颁奖词。
在小说《酒国》中,最精致的佳肴是烧烤三岁儿童。男童沦为食物;女童因为被忽视而得以幸存。这是对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嘲讽,因为计划生育大量女胎被堕胎:女孩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莫言为此写了一整本小说《蛙》。
我原答案就一个字——《蛙》,我还颇得意这个回答,因为既简洁,又抓着要害。
其实也不是我的结论,是上课的时候,梁振华讲的。
梁振华讲的《蛙》是得奖的关键,因为很多当代作家的作品里,计划生育这个母题是数见不鲜的,也是海外读者,在文化角度,和猎奇角度,对中国社会的过去,乃至未来的一个着眼点。
言外之意,把这个问题写透,写绝了,自然就拿到了诺奖的入场券。
我不想从作品来谈,我还远远不够格。
因为近水楼台,我可以秒空降一票现当代文学的硕士博士,跟莫言一起开过研讨会的人,来聊这个话题。而这些人的老师,见苏童,莫言他们,比见邻居还频繁些。
然而他们也不会轻易谈起这个比较性的话题,谁都不敢得罪当然是一方面,主要是从作品角度聊,不敢聊,没法聊
第一,要通读中国现当代文学重要的作者,以及依据诺奖评委们的个人喜好,可能还有他们喜欢的小众的华语圈作家,不局限于用中文写作的作者。
第二,要无障碍精读莫言的译本与原著,对照其中的处理方式,和理解这样处理的依据。
第三,也就是最难的部分,要模拟这个视角,也就是从初中到高中,班主任常说的,学神的思维方式——懂得出题人的意图,懂得阅卷人的心理。这也就意味着,对世界范围内的诺贝尔奖既往得主,和潜在得主,有个文本上的辨析,和文化上的评判标准。
做到了以上三点……也并无什么卵用。可能一个平行世界里,莫言就是没得诺奖,然后报纸的标题就变成了《莫言与诺奖擦肩而过》,一大票人又开始分析,为啥莫言铁定就是得不了,从文化扯到民族性,巴拉巴拉,一样能扯成千上万字。
最简单的,看博彩公司赔率就行。英国盘口当时有的是,查查莫言和竞争对手的赔率差距,应该不是碾压。哦,忘了题目问的是,中国文学家。
那简单了,《蛙》最好,形式和内核都好,落在了撼动诺奖的核心区域。
诺奖文学奖的精神,在于寻找谁能体面地,把大象装进冰箱里。
诺奖文学奖的精神,在于寻找谁能体面地,把大象装进冰箱里。
(我又粘了一遍,往后都是解释这句)
大象,不能是其他的。可以理解为个比喻,应该是一种有力的,富有生命感染力的勃大精神。如果作者媚众,那么是孔雀,总开屏就废了。或者商业,动不动撒狗血,再不就很小清新,自我过剩,那个动物,一定不是大象。
题材是个很泛泛的东西,然后写“人性”更是垃圾的描述。就跟“演技”一样,一用再用最后被用滥,什么人都能拿来说几句。一个概念,谁都可以没事拎起来扯两句,那就不是“雷神的锤子”了,雷神没了,光剩下“锤子”。
那个说莫言写“人性”,不写“政治”的答案,真的看看就好。
政治是一代人人性的麇集,并将深深地影响今后的无数代人。写人性写得好,不写政治那是有鬼了。
写政治不是写靶子,写面具,今天一个左冷禅,明天一个岳不群,那是成人童话,蹲厕所看着玩的。配角负责搞政治,主角负责人性,负责杀与操,政治就跟东风吹马耳一样,爱怎么招怎么招,我可是注定要当海贼王的男人,这就太娱乐,太忽悠了。
政治其实就是时代本身,你可以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庞大的,血肉脉动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大象”,确实有骑在大象头上的人,确实有领着大象左拐右拐的人,但芸芸众生,总是在大象的脚下作狼奔豕突状,时而惊惶,时而觉得已经风平浪静,其实在蹄子的阴影下不自知,那个庞然大物就始终在,一直躲避不掉的在那。
诺奖青睐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母题,“滚滚长江东逝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
我们差不多有这样的成例,《白鹿原》嘛,奔着本土最大奖去的。
诺奖就还得再高杆点,必须得大象进冰箱。也就是所谓的“重”,但是“轻盈”。
重其实不难,两个世纪以来,全世界随便拉一个民族,没有几筐血泪史,出门哪好意思打招呼。这事太容易,太容易,不信参考国内的连续剧编剧就得,搞一个大家族,从清末随便折腾到解放,家里出个解放军,再来个汉奸,再来个老太爷,几波团战下来,不是史诗也史诗了。
轻盈靠技巧,靠无与伦比的文字天赋,最重要的,是一门语言积淀千年的内在张力。东亚文化圈里,企图阉割自己的文字,达到去中国化效果的民族,基本也丧失了攀登文学高峰的能力,当然这就扯远了。
老舍是中国文学家离诺奖最近的一个,假使没有太平湖,他不可能陪跑。就看《茶馆》里的轻盈,那些小人物的沉浮就足够了,没有孝文孝武,没有黑化与新生,没什么大家族荣辱。简简单单,三个剪影。你拉开冰箱门瞧里面,我擦,一头大象!他再轻轻把门带上,都不带出一点声的。
之前我朋友圈里太多爱《百年孤独》的人了,好像下楼买套煎饼,不揣本百年孤独,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以至于我发了条充满隐晦嘲讽的图——
你把马尔克斯当手下败将,起码也得问问他跟谁学的功夫吧。
大象虽然不多,但也绝不少。想理解这样的厚重,根本不用请神下凡,就找胡安·鲁尔福,一篇《都是因为我们穷》,就够了,极短,极重,极有力。
说实话,没有word把人名标颜色,我连开都不敢开《百年孤独》,记性不好的人,读长篇是种考验。只能谦卑地说,我理解到他的厚重,没有意会他的轻盈,因为自己没有那个机遇学西语。科比可以用西语接受采访,我感觉假使他看过这本书,应该体会比我深百倍。
然而诺奖给了马尔克斯,几无争议的实至名归。我只能理解为他的冰箱门最大,把大象一脚踹进去,扇冰箱门那一下,潇洒之至。
现在可以用这个比方结尾了,有的作家先搞出一头大象,奔着得奖去,结果太大了,怼不进去,脑袋在冰箱里,屁股在冰箱外面,不体面,在国内唬人还成。还有的作家,天生有冰箱,就照着冰箱塞东西,你看王小波《万寿寺》真是,文笔吓死人啊,像里面是个热带雨林,塞了只金刚鹦鹉,明艳至极。
但,那也比一票人,干着微波炉里热鹌鹑的事情强多了。
最后扯几句别的。
莫言的文字,是锁定诺奖的唯二的核心。有人直接答,翻译,得奖也就是翻译的功劳。
怎么讲呢,我只能瞎扯了,这段是硬答。
村上春树,跑步里面写作最牛的,写的牛里面最能跑的,擅长陪跑。可能明天村上就得诺奖了,直接扇肿我的脸。
趁着没被扇,赶紧装个逼就跑。
如果你看过《挪威的森林》英译版,当然这远远不是村上近年的深度和水平,但当时刚做完雅思阅读的我,看着英译版几乎是个攒怒气的过程。因为那时候正好刷雅思阅读,段落中间,无论多长,都能找到个主旨句,提纲挈领那种,然后嗯嗯,开始下一段。
《挪威的森林》就是,读完一段,恩,讲了这。再读一段,可能又讲了些东西,由于迟迟不给中心句,一句话的事情,导致光特喵的九浅,一直没那一深。中国读者可以接受,毕竟一个文化圈,大不了我们求林少华,但英译者真的是很辛苦,又不能替作者编一句,放那,替村上把台词说了。
莫言的文字,是个好平台,可以支撑着译者有高水平的发挥。不搞九浅一深,就是蒙古选手,查理猛擀。没准译本反而没有中文原著这么劲爆,但也足够把奖拿到了。
假如诺奖是盖楼,要八层以上的建筑。莫言三下五除二,盖了十五层,取一到八层,够用了。村上盖两层,跟评委讲,“此楼虽两层,但有七层之势”。有的评委买账,认可这虚无的留白的五层,但七层还和八层的基准,差一层。而且不可能凭空把八层给盖了,下面都是空气。
写两层就顶八层的,起码我没见过。之所以没见过,因为近乎于神话了。在人间的水平,就是重剑无锋和紫薇软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没有那个独孤求败。
可能还有一派,就是日本拿诺奖的年代,现在轻小说大行其道,早不复往日荣光了。那时候玩的是妖刀,例如鬼气森森的谷崎润一郎,简直像某些莫言的文字。战后的日本暗潮汹涌,对战争的思考,面对神与天皇的自省,大时代出大象吧,就像远古生物,因为天敌的缘故,互相倾轧,导致双方的体型都大得惊人,像军备竞赛。作家要对抗一个洪流,就肯定要站在涛头,淬炼精神,写的东西不可能不思辨,不可能不有深度,当然了,社会也没泛娱乐化。然后,到了三岛由纪夫的末尾,努力锻炼,一朝出关想攒个大,结果换来的是嬉笑和不应。怒涛不再有,变成了站在泳池旁,往里撒尿的浪花朵朵,显然是作家本人不愿看到的。自己之前的努力,也都付诸流水了。
中国经历了太多,当然也被唱衰了很多次。如果作家的作品,表达了国民被治下的绝望,生活的饥馑,还有思想的钳制,光这些东西,肯定玩不转,下场就和三岛由纪夫一样,因为今天的中国,起码解决了饿肚子的问题,作家的作品,涉及到一个由当下反推到过去的视角,然后就发现,过去那些饿着肚子撒的狗血,今天一看,没那么有力了,大象在冰箱里异化了,一拉门再看,里面是条哈士奇。
《霸王别姬》、《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黄土地》这些电影显然是导演抢了作家的风头,先人一步冲破了国门。诺奖跟电影奖最大的不同,就是电影奖给作品,诺奖给人。加西亚马尔克斯得奖实至名归,早晚都是囊中之物,唯一的争议就是,得的时候是不是太过年轻了。
中国很多作家的作品,还没等盖棺定论,棺材板先压不住了。这就很尴尬,唯有用高明的技法,先磨去作品中充溢的时代烙印,唯有计划生育一个题材,被抓住,被抓得入木三分,因为人口与生殖,足以影响这个国家民族,影响这块土地上的无数代人。莫言赶上了这趟车,上得既从容不迫,又有些千钧一发,毕竟,二胎开放了不是么。
往后的中国,会不会如日本一般,平静得再无东西可写,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以后的世界,可能不再是思潮的对立,而是资本和个人的对立,而后者,大约是难以用笔来昭示和劝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