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他長得帥、演過貝托魯奇的電影這些事情,忘掉《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類膾炙人口的名曲,才能比較全面地看待音樂家坂本龍一。
也不必為他近年來跟 Fennesz、Alva Noto 等電子樂人的合作而大驚小怪,那都是強弩之末了。
他是 Yellow Magic Orchestra 三人裡唯一受過科班音樂訓練的人。少年時迷巴赫、迷貝多芬、迷德彪西,高中還是大學的入學考試,有「五小時寫一首賦格」和「七小時寫一首奏鳴曲」的題目,他是全場第一個交卷。大學畢業後不想工作,就繼續讀研究生,但從不上課。導師認為他這是浪費大學資源,要求他盡快畢業。「反正隨便交一首曲子就可以畢業了。」坂本寫了一首管弦樂曲,多年後被黛敏郎(日本前衛音樂的重要人物)聽到,大加贊賞。
相反 YMO 的另外兩人,細野晴臣和高橋幸宏,都是聽歐美流行音樂長大的。坂本日後回憶的時候說,我上了那麼多作曲課,可他們(包括矢野顯子)從來沒學過,但似乎也掌握了作曲的精髓。
此外,坂本小時候的生活方式和細野以及高橋也很不一樣,後兩者大概都是公子哥吧,總之高中就玩樂隊開 party 了。坂本當時則住在鄉下地方,是半個土包子。他第一次見高橋時,後者全身 Kenzo,坂本第一張個人專輯《Thousand Knives》的造型也完全是交給高橋打理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受過正式的嚴肅音樂作曲訓練的人,在高中還是大學時就已認定:西洋音樂走到盡頭了,未來是屬於民族音樂和電子音樂的。
覺悟啊!
不過,喜歡民族音樂可能走上兩條路:女子十二樂坊的惡俗,或田野錄音派的民族音樂學方向(比如法國 Ocora 廠牌出的錄音),喜歡電子音樂也有幾條路:實驗室式的學院派創作(例如黛敏郎或 Xenakis),為舞池而備的無腦音樂,以及稍微有腦一點的所謂「聰明舞曲」(Intelligent Dance Music,現在還有人說這詞嗎?)。
坂本有頗為強烈的左派傾向。大學時曾經跟朋友喝酒批判武滿徹,嫌鄙(yan2 bian1)他使用日本樂器,認為「立場右傾」,甚至說「仿效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精神,我們也要用音樂為勞工服務!」1980 年代初,YMO 在日本武道館那場著名的音樂會(發行專輯名是《After Service》)的開場曲叫〈Propaganda〉,這也是這場現場後來發行的影片的名字。(這些基本 YouTube 和
虾米音乐上都有。)固然當時演出用的紅袖章有消費共產主義文化符號之嫌,但坂本內心深處確實相信「音樂要為大眾服務」。
有了這種左派傾向,他自然不會成為田野錄音派,也不會去搞學院派電子音樂。而正統音樂訓練讓他天生就懂得避開女子十二樂坊式的惡俗與舞池電子音樂的無腦。
(以上寫於二〇一一年,以下補於二〇一六年。)
那麼搞什麼呢?首先是聆聽城市,感知城市。這是和中國作曲家,或者說中國的任何創作者最不一樣的地方。已經有很多人說過了,中國少有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題材作品。而這是因爲中國直到近年才開始出現了真正的城市生活雛形:高密度、混雜、城市空間的繁複與多功能、人被異化的感覺。這在村上春樹一九八〇年代的小說(例如《舞舞舞》)裏都有所體現,坂本是同時代人。他和 YMO 的音樂都是貨真價實的城市音樂,是民謠的反面。一九八〇年代的東京造就了 YMO 和坂本。
城市裏什麼都有,因爲城市人需要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是商業催生的繁複。當很多藝術家選擇「返璞歸真」時,坂本選擇了讓自己的耳朵和身體跟隨城市文化一道進化。他一點也不想搬到可愛的農村去「潛心創作」。農村雖好,但滋養不了他。對很多人而言,藝術是對於 21st century schizoid men 的治療,一種 catharsis。坂本龍一放棄了治療。因爲那是進化,不是病。
[資料和引文大多來自坂本龍一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台灣麥田出版。簡體中文版由楚塵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