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理解和解释:
我个人认为题主这里的“商业共和国”应该是想表达,围绕商业活动活跃于国际舞台或者政治,军事和外交服务于商业需求的近代欧洲革命前的共和国的意思。不过热那亚和威尼斯,和迦太基,和佛罗伦萨,其实应该算作三回事。而且这个概念有点偏差。
迦太基的共和体制的建立有点类似于古罗马共和国,原本是君主国,但是由于内部政治的压力和危机,转变成了一个共和国(当然,罗马的转变更相当于颠覆王权的革命,而迦太基更像是向国内政治派系的低头)。而迦太基的共和是寡头共和和非世袭选举君主制的结合(被选举的国家最高领袖类似于君主一般,在希腊和罗马同时期作者的作品里面也被称为国王,尽管它们的头衔并不是君主的意思)。而在古典时期,“共和国”是一个非常混乱和复杂的称呼,很多政治体,它们拥有互相之间完全不同的政治运行结构,但是它们都保留对这个词使用的权利。比如“双王制”的斯巴达,还有我们耳熟能详的雅典共和国。尽管迦太基的富裕和发展,依赖于商业,殖民和海洋,但是灵魂深处,它和威尼斯和热那亚这样的共和国完全不一样。这就像大英帝国,中世纪晚期的阿拉贡王国内部的加泰罗尼亚公国,或者阿拉伯半岛最南端(比如阿曼地区)和印度西海岸依靠港口进行贸易的国家(古吉拉特地区)一样。无论如何,君主制和农业经济,共和制和商业经济,并不一定有什么必然联系。
而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热那亚,它们首先是中世纪时期开始涌现(威尼斯共和国:AD697;热那亚共和国:AD1005;佛罗伦萨共和国:AD1115)的意大利城邦,其次再是共和国。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无论它们在历史的岁月中间,在不同的时期处于什么样的形态,和什么样的地位,它们首先要服从和遵从一个非常大的,至少大于它们中间的每一个的,意大利政治环境和地中海政治环境的游戏规则。而且身为城邦的身份,决定了它们的可能的发展轨迹和共有的局限的特征(比如说其他答主提到的人口问题)。在以上两点都被检阅过之后,我们再回到共和国本身这个问题上,是比较合适的。
至于为什么我个人认为佛罗伦萨和其他两者不一样,最大的根据在于虽然它们都从事商业,但是佛罗伦萨与另外两者不同,它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海洋城邦,或者说海洋共和国,而威尼斯和热那亚从一开始就是两个港口(佛罗伦萨后来征服了卢卡和比萨)。对于基本上严格围绕一个核心城市的意大利城邦国家来说,佛罗伦萨城的内陆的地理位置,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文化和发展特征。
迦太基对于我而言不是关注范围,所以我会围绕佛罗伦萨,热那亚和威尼斯展开。以下是我的主要论点,我的核心探讨对象是“中世纪的成功”和“早期近代的失败”:
1.中世纪中期到晚期,这些意大利城邦共和国的胜利和成功的光辉,不是绝对存在的事物,而是相对于周遭其他更大的国家,那些君主国所遭受的危机和困境而显现出来的。对于中世纪的封建君主国而言,他们普遍要考虑和遭遇的危机包括:因为王朝关系引起的对领土主权的宣称的争端;由于君主个人性格追求和喜好而引起的冲突和国家利益追求;需要理智的头脑,明确的审时度势而引导的处理和贵族关系的政策;低下的行政效率,并不够完善的官僚体制等等。而对于伊比利亚半岛的君主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他们还需要考虑应对摩尔人的入侵和处理和教皇的权力斗争等严峻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对于处于意大利半岛的城邦共和国来说,并没有到相提并论程度的地步。在很多次皇帝和教皇的冲突过程中间,它们也可以轻松的自由摇摆。而且到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出于政治需求,打算废止一些城邦的自主和独立的时候,这些城邦也会团结在一起来,有时候在教皇的精神旗帜下,组成联盟对抗皇帝。这些城邦的制度,尽管根本上是寡头,任然在中世纪的环境下是非常优秀和先进的。
2.意大利地区的意义的下降。到了早期近代,欧洲的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欧的国家,经历非常伟大和超越的进步和转变。在中世纪的时候,整个欧洲的学者,使用的主要语言都是拉丁语,那些日耳曼民族建立的王国,法律所使用的语言也是拉丁语,对于中世纪的欧洲人来说,“基督教世界”,是一个比“欧洲”,更常用和更亲切的词语。普世帝国和帝国的传承的概念,让“两把剑”,或者说“所有的君主都是王权,而在他们之上有一个唯一的皇帝”,这样的政治思想,笼罩在其他王国之上。但是到了早期近代,诸如法国,西班牙的诸王国,英国这样的国家,本土语言开始抬头,挑战了拉丁语的垄断地位,取代了拉丁语成为新的官方语言。从中世纪走来的传统的罗马天主教的权威和价值,开始动摇和危机乍现。文艺复兴是意大利最后的伟大荣光,这个美丽的半岛,在整个欧洲的文化和精神的地位开始下降。德意志君主们,甚至开始直白的用上“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这样的称呼,也不再需要前往罗马接受教皇加冕,彻底拥抱一个,放弃了对意大利王国的执念,放弃了对罗马的兴趣的帝国。当威斯特伐利亚协约签订的时候,教皇一连使用了9个形容词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但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在乎他的态度了。因此在进入早期近代以后,尽管意大利城邦们依然还会再富裕一段时间,依然为欧洲各国提供优秀的艺术家,冒险家和军官和雇佣兵,但是意大利在国际事务中间的衰退和下落已经无法避免。在18世纪连续的外交革命,王朝交替和不断的列强纷争中间,意大利人就像狗一样跟在别人后面。
3.“军事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抬头,和中世纪的背景下孕育的城邦共和国缺乏迎合这种潮流的能力。德意志历史学家奥托·辛策是这样定义“专制主义”的:“军国主义的新纪元”。这样的定义尽管略显奇怪,但是在当时的那个时代背景下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一个君主对军队的控制力,和召集军队的能力,反应了背后的王室的财政,一个国家的国力和对自己人口的控制力,君主的个人能力,和国内特权阶级对君主的态度和是否支持。因此那些相对更加成功,更加集权的国家,比如西班牙,法兰西,瑞典,他们的国王能够投资百分之七八十的财政于军事之上,而中央权力比较失败的国家,比如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则只能在十八世纪上半叶维持两万的常备部队。普鲁士和俄罗斯,作为两个后来者,便各自依靠着铁拳打赢了一系列决定性的战争,直接开始了自己的新时代。同时,自十六世纪开始,对于国家这个政治概念的意义的思考,也开始不断的进行着。人们开始意识到,相对于中世纪时期的那种政治的混乱,一个国家需要有强大的力量,而所有的人应该服从国家。这种思路的巅峰造极,便是17世纪的路易十四和他的法兰西。共和的政治理念和追求,在那个时期,根本上反对常驻军,或者执政者掌握强大的军队,因为政客们恐惧军队成为独裁和夺取权力的工具。因此尽管在16世纪,大量的欧洲君主,比如英格兰的亨利八世,还需要从北意大利购置不少火炮和火枪,但是北意大利的城邦武器造得再精美(文物像艺术品一样),也只是卖给了别人。
4.大了不好。这些城邦中间的最优秀者,能够流转于对意大利渴求的列强之间,并且能够稳稳地开展贸易,借贷和银行业务,就是因为他们足够小,并且坐落在破碎的意大利之地。这些城邦,在综合实力的对比上,始终无法媲美周遭的真正大国,过度扩张,会让其他的国家感受到受威胁和挑战,乃至于不信任。冥冥之中,阿尔卑斯山以南,教皇国以北的各个破碎的意大利城邦国,有一种扩张的阀值。当威尼斯越过一个底线之后,其他的意大利城邦,教皇,法王和神罗皇帝,都会联合起来对抗和试图压灭它。而在这个令人沮丧和失望的游戏规则之下,至少在大家突飞猛进,迈开大步向前的早期近代,意大利绝无统一和联合的可能。
5.有限的公民制度。对于这些意大利城邦来说,他们不具备有像法兰西慢慢侵吞西北方向神罗并稳稳地整合领地,直至这些土地被保存到今天的当代法国的政治条件(比如凡尔登,洛林,阿尔萨斯等地)。因为他们的共和国,建立在寡头精英的幸福在公民之上,而公民的幸福建立在非公民之上(这更适用于威尼斯,因为热那亚的土地扩张其实非常非常有限)。他们真正核心的人口完全仰仗着那心脏城市。
6.复杂的“商人共和国”的“商人”的身份。对于中世纪和早期近代的商人,他们更像是,用尽一切办法,寻找一切门路去赚钱的人。他们可以是中间商,可以是矿厂老板,可以是银行家,可以是工厂老板,可以是武器商人,更可以是政治投资者。这样导致了就算处于一个共和国内部的不同商人家族,也存在非常苦涩的斗争和抗衡。在这种条件下,这些所谓的“共和国”,几乎只不过是商人的集会所,商人的工会。
7.西欧国家重商主义策略的执行。重商主义的宗旨,是追求进口的成品越来越少,出口的成品越来越多,追求国家的财富的积累,扩大通过贸易带来的货币的持有量。而在这种政策下,原本有着整个欧洲范畴内非常杰出的前工业革命时期制造业的北意大利城邦们十分的无可奈何。比如说,无论是卡斯蒂利亚,还是法兰西,还是英格兰,尤其是在衣服制造业上,都不断地追求自给自足还能出口。意大利城邦也没有强大的军事能力,去敲开别人的大门,或者捍卫自己的商业策略。而唯一一个追求自由贸易的显著力量,荷兰共和国,则已完全不再需要它们。
8.奥斯曼土耳其的压力和地中海贸易向大西洋贸易的转移。
9.意大利战争(文艺复兴)对意大利灾难性的影响。意大利战争,是一场漫长的围绕意大利展开的斗争,包含了很多个阶段,涉及了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教皇国,意大利城邦等一系列国家。这场大战从15世纪晚期持续到16世纪中期,根本性地动摇了意大利城邦在此之前达成的一种势力平衡,颠覆了很多意大利本土统治者的正统性,引入了西班牙国王对意大利强有力的控制(1458-1501年那不勒斯有独立的国王,不过王朝和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相同)。诸如比萨等城邦在战争和混乱中间,城市衰败,人口缩减,始终无法再恢复过来。
10.经济发展的主要手段受挫,导致的社会发展停滞不前。就算是统一的意大利,在社会发展水平上,也已经落后周边的其他欧洲列强了。而且分崩离析的地区状态,让很多大规模,跨分地区的工程,比如修建道路,开通运河,变得很难操作。
11.民族的悲哀。我觉得其实欧洲最悲哀的民族是意大利人。在早期近代中间,不同的城邦经常分属不同的宿敌的阵营之下,互相战斗,在西班牙人底下对付法兰西人,在法兰西人底下对付奥地利德意志人,他们几乎没有为自己而战的机会。再伟大的艺术家,往往是别人宫廷里的异乡人。出了那么多优秀的军事冒险家,航海家,和新世界的探险家。那么优秀的金融发展水平和技术,沦为了帮助其他国家进步和资助战争的工具。尽管民族主义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但是15世纪开始,雏形民族主义是绝对存在的,法兰西人(百年战争),西班牙人(反对查理五世的弗莱芒朝廷),尼德兰人(八十年战争,拿骚的毛里兹对尼德兰军队的状态的设想),瑞典人(瑞典独立战争),德意志人(塔西陀的作品,日耳曼的美德),英格兰人(新模范军队追求只使用英格兰士兵和军官),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慢慢觉醒。而意大利人则在这个时候落后了。
无论如何,固然很多欧洲主要国家和势力,它们的政治格局和未来,在中世纪中期时期,就已经奠定了很多事情,但是早期近代依然是对于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发展来说最为重要的时期。失败于在早期近代中间进步和有杰出表现,最终导致了晚期近代的落后,弱小和无力。而意大利的这些“商业共和国”,他们没有在早期近代,一个风云变幻,充满了冲突的新时代中间成功的理由。
出自之外,其实后来佛罗伦萨转变成图斯卡尼公国了。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