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跟随主人公一年,记录下两位盲人的艰难爱情,故事细节充盈,情感丰沛。这篇作品既是对这个特殊群体的同理认知,也是对所有人关于爱情的一次叩问。
南行
2017年9月28日下午,Z185次列车从南昌向惠州前行。41岁的盲人推拿师万志新坐在车厢里,紧紧攥着双手。那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指甲被修剪得很短,以免上钟时给客人带来不适感。
他天生一副笑脸,却常表现出不安的样子,来回踱步,或者侧头向上站定,耸着肩,像是在寻找什么。
安置好行李,万志新摸了摸衣服口袋,确认1000元钱现金还在。再过十几天,就是女友张淑云的21岁生日。张淑云也是盲人推拿师。万志新这次去,是为了给她庆生。此外,他听说有人向女朋友示爱,他必须“宣示主权”。
这对相差20岁的恋人相恋已有半年,却只见过一次面。火车上信号弱,张淑云又忙着工作,这天晚上两人只是互道了晚安。第二天凌晨3点20分,火车抵达惠州。万志新出站后坐进一辆出租车,赶往三十多公里外的博罗县杨村镇。到达张淑云工作的推拿店门口,已经是早晨5点多。前一晚张淑云忙至深夜才下钟,万志新不想打扰她,摸索着在门口的凳子坐下,等着。
三个小时后,万志新才打电话叫醒她。见面时,万志新难掩心中激动,想亲吻她。张淑云显得很平静,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或者还未清醒。
张淑云提着包,带他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掏出预先准备好的1600元塞给他,说:“怕你小气,拿着这些钱给我买东西,在同事面前显得大方一点,免得同事们知道我有个没钱的男朋友。”
相遇
张淑云1996年出生在湖南泸溪县的一个苗寨,她是家中长女,父母想要儿子,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夫妻俩把张淑云和二女儿寄养在母亲家,将三女儿过继给妹妹,之后到外地打工谋生,2004年,他们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张淑云出生时,万志新已经做了六年的算命师,解签、摸手相、画符念咒,他都会。但算命不是稳当营生,于是他在2000年去学了推拿。
他们俩都是先天视力残障者。张淑云双眼眼球凸出,表面有一层淡蓝色的膜,凭借仅有的一丝光感,她幼年时很会打理自己,能洗衣服、给弟弟喂饭。直到十岁,外婆不慎将其双眼打伤却未就医,她才彻底失明。万志新幸运一些,先天性角膜发育不良没有夺去他的全部视力,他还保留着微弱的光感。
13岁那年,张淑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推拿,“要是你会推拿,你可以和健全人一样赚钱、生活。”自那以后,她经常跪在窗前向菩萨祷告:保佑以后我能去学推拿。
惦念有了回响。一年后,原本希望张淑云学算命的父母,带她去县城拜在一位推拿师门下。学习不到三个月,她就开始上钟。
2012年2月,万志新带着打工多年攒下的十几万积蓄,准备回老家南昌开家推拿店,有份稳定事业,好和相恋两年、同为盲人按摩师的女友何萍结婚。
他租下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店面,精致装修,聘请三名员工,把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四月底,何萍请了半个月假从广州过来张罗新店开张。周边的推拿店一个钟收30元,万志新却敢要价35元,他对自己锤炼多年的推拿技术很有信心。开业一周,每天有十余位客人光顾,势头很好。
5月12日的一场大雨,把他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从凌晨开始,雨没有停过。早晨万志新正给客人按摩,积水涌进处于低洼地段的店里。两个小时内,积水涨到一米六的深度,火罐、推拿床都在水面上漂着。
万志新原以为,何萍会留下来与自己共渡难关。可到了夜里,何萍说假期快结束了,第二天要回去上班,万志新只好先放下被冲毁的推拿店,送她回广州。
几天后积水退去,店里只剩一个房间的电路能使用,万志新依然坚持营业。不久,推拿床开始发霉,他问朋友借来两铺床。一个月后,电路彻底崩溃,员工走光了,万志新求何萍回来帮忙,她拒绝了。万志新只能关掉这家店,去东莞打工。渐渐的,他和何萍失去了联系。
2013年,17岁的张淑云遇到了第一名追求者: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男生,比她大三岁。男孩说话做事花样百出,很讨她喜欢,但他的父母嫌张淑云是个盲人。这年,张淑云辗转到广东佛山的一家推拿店。男生不顾家人反对,跟随她到佛山。可一个月后,男生没找到工作,撑不下去,走了。
能说会道的张淑云很讨客人和同事喜欢,老板夫妻俩更是认她做了干女儿。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虽然不清楚“漂亮”的概念,但欣然接受这个概念的馈赠,享受着旁人的夸赞。不久后,在佛山做生意的刘宇对张淑云展开了追求。刘宇是个健全人,性格好,也有事业。张淑云刚刚经历过一段短暂的感情,她谨慎地对待着这位追求者。半年后,张淑云生了一场病,刘宇陪她去医院,垫付医药费,悉心照料,张淑云喜欢上了刘宇。
从病中痊愈后,两人在一起了。后来刘宇炒股赔光家底,只身前往广州打工,张淑云依旧等着他。“他让我等一年,说一年后肯定能东山再起。”他每月会给张淑云打些钱,不定期回佛山看望她。
在等待刘宇的那一年里,张淑云又有了两个追求者。一个已婚男人,承诺给她开推拿店,只要肯做他的情人。另一个答应她,嫁过去就给20万彩礼,或者出钱治疗她的双眼。当时张淑云一心想着,嫁人当然要嫁自己喜欢的,其他都不重要。
2016年,早已过了一年之期,刘宇没能东山再起。他不再给张淑云打钱,这倒是不要紧,可刘宇也不再去佛山看望她了。
这一年,张淑云和万志新都很失意。张淑云和刘宇分了手,万志新则因为房东违约收回店面,把推拿店搬到老居民区,失去了两年间积累下来的熟客,生意一落千丈。
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盲人,在推拿师微信群里相识。
张淑云天生一副好嗓子,唱歌也动情,这让她在盲人朋友中大受欢迎。盲人的世界里,声音永远比容貌更重要。
她善于表现自己,时常把自己唱的歌分享到群里,群友们觉得她声音好听,主动搭讪,唯独万志新没有。万志新也为她的歌声着迷,但他不想和别人一样轻浮。张淑云感觉到,他和别人不一样。
剧照 | 《推拿》
张淑云知道,他四十岁,推拿经验丰富,还经常带徒弟,对他有了一些崇拜。两个人慢慢熟悉后,张淑云一有心事就向他倾诉,不知不觉就会聊几个小时。有时候她会觉得可惜,要是年龄没那么大,说不定我会喜欢上他呢。
旅程
2016年春节前夕,张淑云回湖南过年。家里没有信号,两个人突然失去了联系。万志新很牵挂,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张淑云,暗暗告诫自己:我不能对人家有想法,免得耽误她。可等到张淑云连上网,给他发来新年祝福,终于联系上的两人又有了说不完的话。
2017年3月底,张淑云丢失了一枚戒指,找万志新哭诉,他不遗余力地安慰着她。聊到后来,两个人都放开了。
“我干妈说过,七十岁的男人和五十岁的女人挺适合的。”张淑云说。
“等你五十岁,我七十岁,我就来找你咯。”
张淑云没有害羞:“不需要那么久,缩短一半吧。二十五岁我还没结婚,我们就在一起。”
“为什么不是现在,不要等了!”万志新脱口而出。
“好。”
万志新难以置信,要知道,他们还未曾谋面。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真疼,这是真实的,他和张淑云成了恋人。
他们开始了热恋,像坠入梦境一样甜蜜。两人相隔千里,但每晚会开启语音,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入睡,仿佛躺在对方身边一样。张淑云睡前会给万志新唱首情歌,万志新会给她讲个故事。直到次日醒来,他们才挂掉语音。
2017年4月14日,一位健全人朋友带万志新到佛山和张淑云见面,“牵着她的手,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凑近她,能看见她皮肤很白,她很漂亮”。他能看见美,虽然只有模糊的一丝。
“之前以为他长得很帅,特别想见他。见到人才发现他长得挺丑的,眼睛凹进去,颧骨尖尖的,鼻子上有颗痣,嘴唇也薄。”张淑云摸着他的脸开着玩笑,“我干爸说,他长得不帅,也不算很丑,很普通的一个人。反正配我,我是亏了。”
张淑云瞒着父母,和万志新到深圳旅行。这次旅行让张淑云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去深圳,第一次去海边。在万志新面前,她会撒娇,走路累了可以爬到他后背,想吃零食就嗲声嗲气地让他去买。
“没有哪个女人是看不到爱的,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张淑云能看得到万志新的爱。在深圳,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万志新。
万志新想娶她,不断向她阐述着生活规划和创业想法,并承诺会给十万元钱彩礼。
张淑云相信他,“有时候他像个孩子,可他却是追求者中最稳重、最有事业心的一个”,张淑云取下戴了多年的玉佩,送他作定情信物。
旅行结束,万志新启程回家,两人分别后,干妈对张淑云说:“等你30岁,他已经50岁,他看起来会更老,两个人差别会很大。而且以后在性生活上,他是满足不了你的。”
万志新和张淑云的性生活一开始不太和谐,张淑云经常开玩笑说他“不行”。不过万志新说,经过一些调理,后来好多了。“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可我不怕。有些人眼下是很好,以后却不一定好;有些人看似不咋地,也许以后会超乎想象。”张淑云明白,安全感比情欲更重要。
张淑云知道父母会反对这段感情。她想以“跟着万师傅学技术”为由,先到南昌和他一起工作,以后再告知父母实情,迫使他们慢慢接受。她已经决定,要和万志新走一段漫长的旅程。
剧照 | 《推拿》
干爸得知后,把万志新的照片发给张淑云母亲,“淑云和这个男的在一起了,年纪大,长得丑,眼睛又看不到”,同时泄露了张淑云的计划。母亲打来电话,要张淑云和万志新断绝联系。她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健全人。张淑云曾经也这么想,现在她改变了这个想法。
“身边的朋友和健全人结婚,婚后感情都不好。男人有残疾不可怕,不顾家、没有事业心才可怕。只要志新哥哥待我好,能好好过日子,那就是真正的好。”
张淑云无法忍受干爸那样诋毁万志新,不愿继续为他工作。父母怕她偷偷溜走,把她接到身边看管。
不久,张淑云找了个机会离开,辗转来到惠州博罗县杨村镇的一家推拿店。在杨村镇,男同事阿三向张淑云表达了爱慕之情,这是促成万志新这趟南行的根本原因。
大火
9月29日,万志新来看望张淑云的第一晚,秋分过后的杨村镇依旧炎热。和万志新亲热后,张淑云早早睡去,万志新头有些疼,迟迟没有入睡。
到了凌晨三点,门外有人叫喊:“着火了,着火了!”万志新叫醒张淑云,两人以为是阿三抽烟引起了火灾,万志新翻身起来开门想去救人,火苗趁机蹿了进来,等他退回房内,门框和门板已经被引燃了。
火势凶猛,张淑云看不见火光,但赤裸的身体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甚至让她有些疼痛。她大哭起来。万志新把她挡在身后,她又哭着想要挤到万志新身前。
外面传来了叫喊声:“我要烧死你们,把你们全部烧死!”是阿三的声音,听得出他已喝得烂醉。
“你不是说他可以保护你吗?”他继续大喊着,“今天我就要烧死你们两个,看他怎么保护你。”
阿三把带火的杂物扔进房内,它们发出“砰砰”的爆炸声,火焰向二人蹿去。万志新摸出手机拨打119,但两人都没法说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张淑云打电话报警,却把110拨成了011。
推拿店老板一家三口闻讯赶到,楼下的门却被阿三锁住了,万志新想用床板隔开火焰冲出去,到楼下开门,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他摸起一根棍子,本能地推开一切着火的东西。
忽然,万志新意识到那扇门并非唯一的出口,靠床的墙上有一扇小窗子,他曾感受到来自那里的光。他站到床上徒手打破玻璃,压低声音对张淑云说:“别哭,你托一下我,我从窗户出去到楼下开门。”
张淑云踩在玻璃碎片上,抱着万志新的臀部向上推。“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力气,那么重的人一下子被我推了上去。”
万志新双手黏糊糊的,那是他的血。推拿师命根子一样的双手,被玻璃碎片拉开几道大口子,血淌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他钻出墙外,双手攀住窗沿滑了下来。
张淑云蹲在地上哭喊他的名字,万志新却不敢回应,他不是不想救她,“如果阿三知道我们扒窗逃跑,说不定会追出来,做出更加恐怖的事情。”
身上只穿着内裤的万志新,蹑手蹑脚地探寻出路。他在阳台摸到了一扇门,可以进入阿三的房间。从房间出来,他正面遭遇了站在楼道的阿三。趁其不备,万志新冲上前将他抱住。
阿三掐着万志新的脖子大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楼上的住户。”万志新怕说出真实身份会让他更激动。
“楼上的也要烧死!”
门口传来万志新和阿三打架、叫喊的声音,张淑云松了口气,至少万志新暂时安全着。
“咚”的一声巨响,张淑云不知道是谁把谁打倒,人声消失了,耳边只有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这声巨响,是万志新把阿三重重摔倒在地。他迅速摸着墙壁跑到一楼,终于从里面把大门打开。
作者图|万志新行动路线
老板和他的儿子冲上二楼,治服了阿三。万志新想进去救张淑云,可大量出血使他变得虚弱,四肢无力。
火被扑灭后,老板娘跑进房里,把满身是灰的张淑云拖出来,所幸她没有受伤。随后急救车赶到,浑身是血的万志新被送往医院。当时墙壁上的电线已被引燃,再晚几分钟,会引起更大的火灾。
老板娘带张淑云赶到医院时,万志新很虚弱,但状态稳定。张淑云边哭边给他擦拭火灰和血迹,之后喂他水和食物。
“12号(张淑云)没有跟错人,生死关头能护你周全的男人,值得一跟啊。”老板娘说。
创业
死里逃生的张淑云,经常梦见自己被大火吞没,万志新萌生了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张淑云的父母就在佛山工作,距离杨村镇不到两百公里,可出事以后没有人去看望她,她告诉他们,自己要跟着万志新走。
“你别被骗了。”母亲说。
“如果没有他,我连命都没了,就算他要把我拐到南昌卖掉,我也没有怨言!”张淑云很坚决。
没等案件处理结束,张淑云就随万志新返回南昌。
10月,南昌天气转凉。万志新每天早起,等候着可能进门的客人,张淑云要多睡一会儿,她起床时,万志新会为她接水、挤牙膏、陪她洗漱,万志新的母亲杨青枝喜欢这个女孩,每次吃饭都先给她添好饭菜。
剧照 | 《推拿》
以前万志新的生活单调、没有色彩,现在张淑云带来了改变。她爱唱歌,不管什么时间、场合,兴致一来就得唱几句,歌声给冷清的小店增添了许多生气。
每天下午,张淑云让万志新倒来一杯热水,摸出零食,自己吃,也喂给他吃。他不太会嗑瓜子,张淑云就一颗颗掰好攒在手心,喂给他。有时不小心把零食塞到了他的鼻子里,两人笑个不停。
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听电视剧”。夜里十点,万志新熄掉门外的霓虹招牌,锁上大门,招呼张淑云洗脸,细心地给她擦脚,穿鞋。随后他把两铺推拿床拼在一起,铺上被子,推拿室就成了两个人简陋而温馨的卧室。
恋爱很甜蜜,可眼前这家店的规模与张淑云想象中的相差甚远,生意不景气,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她时常磕磕碰碰,她渐渐感到不安:守在这里,志新哥哥真能兑现承诺,有份稳定事业,拿出十万元彩礼吗?
“所谓的家,必须有稳定收入和属于自己的房子。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过份吧?”张淑云说。
“好好好,我会努力的。”万志新应和着。
“你可是说过给我十万元彩礼,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要是让我守在这里,浪费青春,我可不干。”张淑云不依不饶。
“别着急嘛,事业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彩礼和婚礼也会有的。”万志新安抚着张淑云。
“再者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我自然是想着赶紧有个过得去的生活,不然结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没说全靠你自己努力,但你得有行动。”
万志新沉默了。
“也不知道你这十多年是怎么混的,不说别的,连个儿子都没混出来,因为没人要嘛。”
“有你要就行了嘛。”万志新在一旁打哈哈。
张淑云把他拉过来,使劲掐了几把他的手臂,而后捏着他的脸说:“我也不想要,看你脸上那么多痣。”
说着,两人靠在一起大笑起来。
剧照 | 《推拿》
怨言
张淑云曾定下目标,要在二十五岁前开个像模像样的推拿店,拥有一套房子。她希望和万志新一同实现,借此向那些反对的人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万志新的弟弟万志文,知道张淑云“太聪明了”,随时会因为不满现在的生活而离开。只有开起一家有前景的推拿店,才可能留住她。于是他劝母亲拿出积蓄给哥哥创业。
三儿一女中,杨青枝最操心的是长子万志新,屡次创业她都有出资。那场水灾过去五年了,儿子在经济上似乎还未缓过劲来。她犹犹豫豫地拿出丈夫在工地干活攒下的七万元,万志新又走到了这条路上——为了结婚而创业。
南昌地段合适的门市月租动辄万元,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另一方面,南昌是南派盲人推拿发源地,这里有百余家推拿店,市场饱和,新店难以起势。
之后,在江苏镇江做门窗生意的万志文提起,镇江房租低廉,推拿店不多。10月20日,杨青枝、万志新和张淑云一同前往镇江。万志新在镇江相中了一栋三层两百多平米的店面,月租只需要三千多元。但原先商户的租约要到12月才结束。万志新不想多打扰弟弟,决定回南昌等待。创业计划停滞下来,张淑云又开始做噩梦。
12月初,南昌持续多日的阴雨停了,天空渐渐放晴。这天万志文告知哥哥,店面已经谈妥,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几天后,三人再次抵达镇江时,万志文已经开始了装修。
正当一切向好发展的时候,万志新却突然变得很暴躁。
万志新的手机在火灾中被毁,张淑云给他买了新的。这手机卡得厉害,有天夜里,他再次因为手机咆哮起来。
“你倒是砸了它啊,别总是因为这个手机发脾气。”张淑云恼了。
“砸了就砸了,砸了就砸了!”万志新反复喊着,但没有行动。
“你不砸我帮你,拿过来!”张淑云委屈地抽泣着,“我说给你再买新的你不愿意,现在又发火。以前你脾气很好的,当老板了,脾气大了是吧?大不了我走嘛!”
万志新冷静下来。
万志文在中间调停:“别说这种话,都快大功告成了。你要是走掉,谁当老板娘啊?”
“谁爱当谁当,我才不稀罕呢。”张淑云说起了气话。
“为了你,我和家里都闹翻了,现在好不容易店快开起来了,你又老是发脾气。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可以走啊。”张淑云在卫生间里哭诉着,万志新在楼梯口焦虑地踱步。
“怎么会不喜欢你,开这个店都是为了你,他就是脾气来了收不住。”杨青枝一边安慰一边准备热水给她洗漱。
万志新的暴躁,源自创业压力,但他从没向张淑云说起过。“她背井离乡跟着我,已经承受了很多,不想给她带来更多的压力。”
历时大半个月,店内装修完整,门前安上了霓虹招牌,每到夜幕降临,招牌上的几个大字会发出耀眼的黄色光芒。有人推门进来,电铃就会响起:“欢迎光临。”
2017年的最后一天,推拿店开始试营业。一个月下来,受几场大雪的影响,只上了四十几个钟,入账两千多元。万志新认为这很正常,推拿店在冬天开业本就是大忌,他相信来年会有好转,可这时张淑云又沮丧了起来,不时抱怨道:“以前我自己赚钱想买什么买什么,跟了你之后衣服都得挑便宜的。”
她表露出如果生意不好,自己会离开的想法。矛盾的是,她又提出想尽快完婚,时常将彩礼的事情挂在嘴边。眼下,万家拿不出十万元钱,她就把彩礼降到六万。万家人决定,先让她做推拿店的法人代表。
剧照 | 《推拿》
杨青枝告诉她,会想办法凑足这六万元。于是张淑云跟父母提出,除夕前回家商议婚事。母亲先是答应下来,几天后却反悔了。张淑云进退两难,她想回趟家,但很担心被困在家里。
迫近年关,张淑云还是决定回去谈谈,先前父母的态度并不是很强硬,应该会有转机。一行人从镇江回到南昌,计划休息两天再去湖南。万家的老房子有些年头了,门前道路坑坑洼洼,卫生条件不好,用的是旱厕。张淑云解手不方便,她要起夜时万志新把尿桶拎到房内,待她完事再拎出去。
这几天张淑云很烦躁,不断叹着气,有些嫌弃万家的老房子。杨青枝想着从湖南回来去买一铺新床,让万志新和张淑云到万志文新建的房子里住。那里还未完工,但可以加紧装修出一个卧室和卫生间。
出发前两天夜里,杨青枝的女婿老杨探过张家父母的口风:“我们这次去要带点什么吗?”
“家里养了猪就带点猪肉,没有的话就带钱吧。”张父开口要二十万彩礼,给女儿存定期。万家人陷入了焦虑,但行程已经定下,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提亲
2018年2月,经过八个多小时翻山越岭,万家一行人抵达了张家。出发前,张淑云没带任何衣物,想到时以此为由跟万志新回南昌过年。
张家的房子三年前买下的,装修简单,家具有些老旧,但很有苗族韵味。数年前,几口人挤在老家苗寨的旧木房子里,张家父母以种地采药为业,艰难维持生计。后来他们去广东做包装工,生活才有了好转。父母为这套县城的房子费尽心力,张淑云也出了几万元钱。对于他们,房子似乎是安全感的代名词。
见到张淑云的弟弟,万志新上前递烟,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效的交际方式。张淑云笑着说:“他才十四岁,抽什么烟?”随后万志新掏出800元钱红包,被张淑云的弟弟妹妹婉拒。万志新称张母为“阿姨”,张母没应,说:“我只比你大两岁,叫阿姨我应不出来。”
晚饭后,两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话。张父没有提及彩礼,只是担心万志新无法照顾女儿。
张淑云对父亲说:“一般我们也不需要照顾,而且不管在镇江还是南昌,万志新都有家人。”
“你想不到那么远,当下的20年是好过,但20年后肯定难过。”张父看着女儿说,“你俩都看不见,生出来孩子的健康也是问题。”
第二天早晨,张家宗亲要和万家人谈话。这天泸溪县的温度很低,天空阴沉沉的,随时要下雨。上午十点,宗亲陆续进门。
杨青枝很忐忑,以至于这天午饭时忘了给张淑云夹菜,这个细节被张家人记在心里,当做不关心张淑云的表现。饭桌前,老杨试探道:“各位长辈,你们最后给淑云一些什么建议呢?”
大伯放下碗筷,先开了口:“你们必须在这边买套房子,结了婚淑云才能到你家去。听到这句话,万志新开始慌了。
“在这里买套房子,也就二十多万。”张淑云对万志新耳语。
“现在我真做不到。”万志新无奈地说。
“那我也没办法。”张淑云低下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
“你要杀了我啊?”万志新搓着手,小声质问她。
“我觉得要是你有诚意,会想办法解决。”张淑云拨弄着头发说,“叔叔伯伯都是这个意见,他们说了狠话,我不可能因为你得罪所有人。否则我家再有事情要麻烦他们怎么办?而且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是我渴望的啊。”
万志新着急了,大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感情有多深!当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肯定会为她赴汤蹈火,可现在我需要缓冲,筹钱。”万志新语速很快,生怕被打断。
剧照 | 《推拿》
“他们是盲人,所以我们更要尊重他们的意愿。”老杨对张家亲戚们说。
“话可不是这样说,正因为他们是盲人,所以我们才要为淑云考虑,你也知道他们生活不方便。”张淑云的堂嫂说。
张家宗亲们表示,婚前张淑云不可能到万家去,推拿店也和她没有关系了。听说要和张淑云分开,万志新按耐不住内心激动情绪,几次要站起来,大喊道:“你们好残忍!我们是共同生活过来的!你们对我们的爱情好残忍!”
“她有什么权利和你在一起?”张家堂叔把双手摊开在眼前的桌上,大声问道。
客厅顿时变得吵闹起来,两家人争辩着。
“和万志新在一起,是她个人意愿啊。”老杨说。
“什么意愿?法律规定了?怎么残忍?你们已经结婚,我们逼你们离婚?”张家堂叔提高音量,嗓子有些沙哑。
“我是从火里把她救出来的,现在这个手还没好!所以我才说你们残忍。如果现在淑云说不爱我,那我,那我也认了。”万志新全身颤抖着,情绪过于激动,说话时舌头打结。
“你不要拿自己的弱势群体身份作为优势!”张家堂哥高声对万志新说道。
“我没有。”万志新的气势被压下来。
“生活很漫长,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一年后买下房子你们就能结婚,如果你真的爱淑云,就不在乎等一年。”堂哥的语气变得平缓了一些。
“如果我不爱她,干嘛从火里把她救出来?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万志新情绪又激动起来
“我们都只是参与者,他们才是主角,淑云你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老杨想争取张淑云站到万家这一方。
“现在的话,张淑云没有权利说,她是一个瞎子,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张家堂叔急眼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的!”万志新气得直发抖,猛地站起身来。
“你这是在干涉她的思想。”老杨很生气,点了支烟走到一旁。
“如果你和别人谈恋爱,父母不同意,他们会不干涉吗?”张家堂叔说。
老杨掐了烟,对张家人说:“我们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会激化矛盾。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十几分钟后,万志新站起身,说:“淑云,那我先走了,我先走了哈。”
万志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张家。张淑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很懊悔,原本不该回家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与万志新同房几个月却没有怀孕,也许怀了孕家人便不会如此为难万志新。
原点
万家人离开后,张淑云开始哭闹、绝食。一边恳求父母不要再为难万志新,一边打电话劝说万志新:“你家不是还有几万吗?再去借几万给首付,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以后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工作还债的。”
“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习惯有你在身边了,求求你解决一下好不好。”张淑云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你却跟着他们一起逼我。他们还看我不起,我好歹也是南昌残联的残疾人代表!”万志新气愤地说。他有很多顾虑,如果答应买房他们提出房产证只能写张淑云的名字怎么办,她曾说过推拿店的生意不好,她可能离开,到时人财两空,又该怎么办。
双方都没有让步,在互相拉扯中度过了春节。节后,张父对女儿说,只是要断绝父女关系,她就可以离开。张淑云考虑再三,决定让万志新去接她。“以后过得不好我不会回来,要是过得好,我就回来看望你们。”她对父亲说。真要走时,却又被父亲拦下。正月初三,母亲喝了些白酒后,用头使劲撞击地面,央求女儿别再绝食,她有胃溃疡,喝酒无异于自杀。张淑云心里害怕,收敛了些。
后来,张淑云向万志新提出第二种方案:正月初十前给父母十万元彩礼,并给宗亲一户一千元,共计约十二万元钱。万志新想把推拿店盘出去凑钱,她不同意。万志新想与张家父母再沟通一番,几天后张父才接了电话,他重申买房是唯一条件。张家的意见并没有统一。
张淑云亲热地叫着万志新“老公”,催促他正月初十之前作出决定。万志新糊涂了:“想要钱的究竟是淑云的家人,还是她自己?”
剧照 | 《推拿》
万志新的不信任,让张淑云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用力了。她要重新做一个等待者,不再哭闹,元宵节后回干妈的店里工作。
“我还年轻,又不是嫁不出去,那么多人追我,完全可以挑个更好的。”谁也不清楚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还是为了让万志新更有危机感。
这时的万志新已经接受现实,暂时把这份感情放下,打算独自去经营推拿店。“不管以后能不能和她结婚,这家店都要经营好。”
正月初八,张淑云的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他年龄比张淑云大十岁,有语言障碍,听得见却无法回话,以修车为业。父母想促成女儿和这个男人的婚事,张淑云不愿意,但是她换了一种平和的抵抗方式:相亲那天没有洗漱,把长发弄乱,穿一身邋遢的睡衣。她成功吓跑了对方。
万志新在南昌的家里得知此事后很开心,他说:“就算她没法和我结婚,我也不希望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天夜里,南昌刮着风,下起了大雨,像极了他们在镇江创业时的一个夜晚。那天,下着雨的镇江很冷,在推拿店的一楼客厅,万志新抱起张淑云转圈圈,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
不同的是,这一夜,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原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已化名)
*冷欢丽、谢忠翔、李梦阳、康国卿、周成、魏芙蓉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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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莫文祖
这个故事作者从大学就开始关注,去年他辞职离开北京前往广州,对这组特殊的情侣进行纪录片跟拍一年多,关于现状文末未来得及提起,微信后台回复【盲爱】可获取故事最新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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