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架空 熊孩子×男妈妈 不坑不坑 吸溜里面有好东西
“我要纳妾。”
他身体颤抖着,抬头看着我,逐渐慌乱起来。
“郎君……”
我脸色漠然,冷眼看着他眼里凝起水意,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隐没在颈间。
“你既这般自轻自贱,我又何必费力抬举?”
说罢我转身离开,不料刚走出两三步,便被扯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郎君是妾的,是妾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染上狠意,微烫的眼泪却砸进我脖颈。
《抱川风》
一
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
呵。
坐以待毙?
当晚我便带着阿耶的私兵,一路杀到了他的寝殿,杀到了他的床头。
我顺手挽过纱帐,漫不经心地把长剑上的血擦干净,眯着眼睛看向榻上的美人。
她玉白的长腿轻轻抖着。
“我不杀女人。”
细细擦拭长剑,看着干干净净的剑身,我终于满意了。
再不看那美人,只轻轻吐出一个“走”字。
于是美人便软着玉腿走了,床上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小天子。
他哆嗦着,色厉内荏地诘问我:“宋闵!你这是想谋大逆不成?!”说罢不等我有动作,惊慌失措地往床里面爬。
可这床再大,也大不到天边去。
我脸色阴下来,抓住他的小腿,往前一拉,把他扯到跟前来。
然后——
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一耳光。
陈嗣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却不敢多动。
我心里一哂,这是知道怕我了。
“小主上,这是您第四次下旨诛我九族了。”我似笑非笑,“事不过三。”
“您也看见了,闵脾气爆烈,可不如我阿耶好说话……您最好还是规规矩矩的,莫要给某生出事端。”
陈嗣不若他父硬气,有那个胆量以头抱柱抢地。他爱享乐,好美酒佳人,又怕死得很,自然不会轻易了结自己。
前三次的闹剧,我只作他竖子顽劣,却也抱着杀鸡儆猴的心态,看他倒是敢不敢来第四次。
不成想,他还真诛了我四次九族。
阿耶出征前叮嘱过我,陈嗣毕竟是陈国王室血脉,面子自然是要做足。
“若他犯了婴奴的忌讳,耶耶说与我,许不许我去教训他?”未雨绸缪,阿耶的话我总是要听的。
阿耶摸了摸我的头,眼含不屑:“陈嗣小儿,若规矩些也就罢了,可若——我儿心里自有量度,耶耶也不说那么多。”
我明白阿耶的意思,只要人不死,白氏谢氏王氏三家士族做不出什么文章,便是过分些,也没什么。
毕竟我宋氏手里有着实打实的兵权。
又能奈我何?
陈嗣真不能奈我何,他除了嗫嚅几句我听不清的话,便是满眼恐惧地望着我。
我自然不会对他做些其他什么,每日里我忙得很,哪里有空和他计较这些,今晚闯宫算是看得起他。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整治服帖。
“小主上身边的人不懂规矩,某就替您调教调教,想来主上应当不介意。”我换了个脸色,用剑身拍打他的脸,含着笑意询问,哦不,知会小皇帝。
语气温和,一如在府里和桃金娘讨论今日气候甚好,倒是适合奏琴鼓乐时一般。
不过小皇帝抖得却更凶了。
我笑眯眯的,挽了个剑花,利落地把剑塞进剑鞘。
“天色已晚,某不敢打扰主上休憩,这就先行告退。”
说走就走,也不管那小皇帝如何,我转身便抱剑离去。
刚走到殿室门口,手下的小将们便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来,“郎君!”
我挑眉,认出这是刚刚被我刺了一剑的谋客,便是他撺掇小皇帝下旨诛杀我。
“你之心智浅薄,如何做得谋士?莫要污了读书人声名。”我轻描淡写决定了他的后路,“把他送去梁邑耕种,我父在外作战,打仗的兄弟们冲锋陷阵,总不能饿着肚子……如此,你也算是做了点实事。”
陈国劳力短缺,连年战乱,十室九空。
我阿翁当年集结了一批壮士,胡蛮乱世中保下了奄奄一息的陈国。后来我阿耶又费心尽力治理了这么多年,境况总算是好了些。
可毕竟遭受过重创,如今胡蛮也仍肆虐,短时间内休养生息无异于杯水车薪。
这人也算有把子力气,死了可惜,不如让他去种种地,也不算浪费。
他似乎很不服,我示意小将取下他嘴里的烂布团,饶有兴致地开口:“想说什么?”
“余乃士子,苦读多年,安能事农耕?!”倒是振振有词,瞧着这脸色,估计是不久前才吸食过五石散。
不过,士人?
那这诛九族,倒是不知有没有白谢王三家?不过想来,他们也不会那般愚蠢。
但依附于三家的小氏族,就说不定了。
杀人诛心,我阴阳怪气地重复:“士人不事农耕?”
“那就更要送你去梁邑喽!”我敛住笑意,挥挥手,小将们重新堵上他的嘴,“去,今晚便动身。找人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不是忠心天子?那就为陈国种一辈子的地如何?”
地上的人被拖远,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颇有些叫我不耐烦。
整了整铁甲,我看了眼天上的弦月。
今晚过后,小皇帝大概就能明白,为何泺邑人人都称我做玉面犼。
春风玉面好颜色,夜半修罗索命时。
郎君们不是怕我惧我,便是冷视我,敌对我。自七年前来到泺邑,至今交好之人仍旧寥寥。
只是女郎们抬爱,让我宋闵这等只知打仗杀敌的恶徒,也能在泺邑最负盛名的郎君中,占得一席之地。
“回重苑!”
“诺!”
二
身为宋氏唯一的小郎君,照阿翁的话说,他和阿耶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是整个宋氏的门楣。
如今阿翁远在信林旧邸,阿耶外征鲜卑,与几家氏族走动的事儿,就落在了我头上。
等我练完剑,桃金娘早已收拾妥当,在室内等着我了。
看着我回来,他迎上来接过我的剑,忙碌起来。
“浴汤已备好,车马也在大门处候着了。”
“郎君先用饭食,衣物馥佩妾已选好,巳时三刻便动身。”
我跪坐下来,又嫌这个姿势大不舒服,随手拖过一个胡床坐下,这才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这些琐事我一向不管,反正他总能打理妥当。
看着我喝了一碗羊乳,他才款款起身,去内室替我收拾琐碎。
今天的胡饼是羊肉馅儿的,和着葵韭,我一尝就知道是桃金娘亲手做的,我也就喜食他做的饭肴这么一个嗜好。
细细想来,他在我身边竟已十一年了。
阿母在旧邸产下我,她身体本就不好,我阿耶原本不想她太快生产,却不想我来得匆忙,正巧赶上索虏攻打邕城。
邕城一破,信林危矣。
于是阿耶带着将士们死守邕城,不敢退一步。邕城保住了,可阿母却因为难产没了。
阿翁大母悲痛之余,当即宣布阿母产下的,是宋氏的嫡郎君。
他们替我选择了男子的身份。
阿翁大母感情极好,阿耶阿母也是鹣鲽情深,我们家出情种,家家没了,阿耶此生是绝不会再娶了,宋氏只会有我这一个孩子。
我很庆幸他们做出了这个决定,让我从宋氏的嫡女郎变成嫡郎君,带着我去了邕城,充作男儿养大。
阿翁大母也是深思熟虑过,一是我宋氏需要一个嫡郎君,二是担忧,乱世之中女子弱势,若我为女郎,家中长辈去后,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信我,信我能立得起来,甚至会比绝大部分男子做得更好,这才赌了一把。
大母心细,桃金娘便是我六岁那年,她赠予我的男奴。
他和我一样,却也不一样。桃金娘自小被当做女儿家教养,对外也称是我的贴身女奴。
我六岁时,他已经十岁了,一直在信林的旧邸里养着,由大母的心腹照管。等到时机成熟,才被送到我身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早些年我还嫌他老是跟着我,烦扰得很,拉着大母要把他还回去。可大母只笑说:“婴奴听话,以后总是用得着的。”
如今时间越久,我越觉得大母有先见之明。
衣食住行,桃金娘把我看顾得无一不妥当,没了他,我估计连自己鞋袜在哪里都找不到。
就如同现在,我泡完浴汤,只着中衣,等着他来给我穿衣裳。
倒不是我四肢不勤。
泺邑男子爱美,郎君们都擅长把自己装扮得俊朗秀美,时兴面敷粉,唇染丹。喜宽袍博带,衣袂翩翩。
入乡随俗,我虽不装扮自己,但也并不排斥他们的喜好。
可这些衫、裤、褥、裙……这里一根带子,那里一根带子,也是叫我头疼得紧,穿起来真真麻烦极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两三下便发了脾气,只耍赖叫桃金娘给我穿衣。
他向来依着我,也认为照顾我是自己份内职责,于是每每去氏族赴宴,给我穿衣梳头这事儿便落在他头上。
等到将我收拾好,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桃金娘与一众家奴送我至大门,我顿住,转身拉了拉他的手。
“我知你谨慎,然铅粉并非什么好物,在家中不必用此敷面。”末了,才松手,好声好气地哄他:“筵席一停,我马上归家。”
桃金娘温柔一笑,屈膝替我整理腰间的玉佩,边动作边回我:“如郎君所愿,妾回去便洗了这傅粉,在家中等您。”
整理好后,他站起身,提裙后退两步。脚步细碎,姿态优美,朝我盈盈一拜:“恭送郎君。”
家奴们也俯身作揖,送我离邸。
我扬了扬手,踩着木屐上了马车,刚一坐定,驭者便驾着马车驶离。
不用看,桃金娘定然是站在门口,等我走地远远的看不见了,才肯转身回去。我说了他很有几次,只是他不依,我也只好随他去。
马车辘辘行进,泺邑的贵族皆以坐乘牛车为荣,因的便是牛车平稳缓慢,有雅正之风。
早些年我阿耶带着宋氏迁来泺邑,没少被嘲笑以马驾车。后来么,泺邑除了我宋氏,倒是无人敢以马驾车了。
是以如今,人人都认得我宋氏的车驾。
不想今日才刚出巷口,就被一辆牛车拦下了。
“车室内端坐的,可是宋家闵郎?”
三
泺邑的女郎们,喜欢长得好看的郎君,上行下效,贵族们好美人,百姓们也跟着喜欢漂亮面皮。
白邸叙郎,谢氏芝兰,王堂玉雁,不消说,白谢王三家的郎君自然是榜上有名。
但我也不差,宋家闵之,说的便是我了。
总有些慧眼识珠口味刁钻的女郎,她们偏就是喜爱我宋闵这等凶恶之徒。
一开始,我被某些看我不顺眼的郎君称作野犼,其实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早些年我阿翁年轻的时候,被嗤为疯狗,鄙视他粗野,后来那些人私底下又把我阿耶呼作狡狐,觉得他奸猾。
至于我么,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疯起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又是个六月孩奴的脸,被取了野犼的名号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这般想,也正如我宋氏所愿。
可女郎们不答应了。
泺邑的女郎君们口才实是了得,脾气也不软,硬是逼得郎君们改称我玉面犼才肯罢休。
我对女儿家总有一份好脾气,也感念她们的错爱,在泺邑偶尔上街遇见了,自然愿意纵着她们的小性子。
一来二去,倒是叫我的名声好了不少。
当然,只是在女郎中好了不少,至于郎君们心里如何想么……那与我何干?
“宋家闵之,可愿下车一叙?”
闻声便知是个爽利的女郎,我摇头笑笑,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泺邑民风开放,男女之防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乱世之中,人们更注重享受声色。
两位女郎早已在牛车旁等待,一位少妪带着一位未出阁的小女郎。
隔着几步路,我先开口了。
“女郎们安康,敢问一句,找宋闵是为何事?”
“怎么?”年长些的少妪捂了捂嘴,笑着嗔我,“无事便不能与宋郎君说会子话了?”
不敢怠慢明珠,我笑着点头:“若是别人,倒是要考量考量,可女郎要见我,那自然是使得的。”
那少妪果真爽利,三两句便道出了缘由。
“叨扰宋郎君,妾乃东巷吴家妇,吴七郎是妾良人。阿妹从衡水来,听闻郎君你玉面堪比春风,特意带着她来拜会拜会。”
东巷吴家,吴七郎?
倒是有点印象,面前这位少妪,应该就是那个酷爱墨家的郎君之妻。
吴家少妪扯过一旁含羞的女郎,促狭地调笑:“阿妹,这下可看清了?”
穿着淡紫色裙裾的小女郎不理她,手里捧着一颗甜柑,被羞得满脸通红,想来也是个面皮薄的,不敢抬头看我。
只是她阿姊不肯轻易放过她,仍旧追问着,“宋郎君这玉面犼,是不是像别人说得那般吓人?”
小女郎抬眼飞快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声如蚊呐:“……才不是。”
“这就是了。”吴家少妪宠爱地点了点小女郎的额头,“别人说的话信三分便已了不得了,如何能听风就是雨?”
复又看向我:“从前妾只是远远地看过宋郎君,今日带着阿妹拦下车马,确实是图郎君生得好看。郎君性子好,莫要怪罪。”
她言语之间全是坦荡,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轻扬下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女郎言重,人生得一张面皮,不就是给别人看的么,有何好怪罪的?”
“怪不得泺邑的女郎们喜欢。”吴家少妪说着,眼神觑了觑身旁的小女郎,慢条斯理地整了裙摆,朝我盈盈一拜:“郎君繁忙,妾这就带着阿妹离开。”
我避开:“女郎慢行。”
小女郎没有跟着自家阿姊转身上车,而是踌躇着,时不时悄悄看我两眼。
“阿妹?”
小女郎听见姊姊催促,跺了跺脚,却朝我小跑过来。
我不明所以,直到一颗圆滚滚的甜柑被掷到我怀里,我下意识地接住,却是小女郎原先怀里那颗。
她双颊晕红,娇气又可爱地嗔了我一眼,才转身跑了回去,在女奴的搀扶下上了牛车,留我在马车前哑然失笑。
甜柑温温的,想来是被它的主人抱得太久。
“郎君莫不是忘了。”家中老仆笑着提醒我,“初三墟日,可不正是百姓赶集的时数。”
“墟日?”我还真没记着时日,踩上马车时身形顿了一下。
黑伯爽朗大笑:“郎君莫忧,老身知今日白氏有宴,竹筐早已备好。”
如此我便放下心来。
来泺邑七年,我大多数时间,还是跟着阿耶到处巡营,在城中呆着的时间真是不多。即便上街也是走动得隐秘,次数也少。
然还是撞上墟日了两回。
泺邑的百姓们实在太热情,我左躲右躲,扔过来的瓜果还是险些将额头砸出一个窟窿。
回到府邸,马车上全是瓜果被碰烂的汁水。
说实话,跟着阿耶上战场的时候,我都没这般心悸过。
乍然听闻今是墟日,还真有点怵。
等空闲下来,我定要招揽几个工匠,做一辆坚固结实的马车。如今泺邑车架全是几根木柱,笼着几层白棉纱,尽是贪图好看了,这薄薄两三层,能挡住些什么?
怕不是没等到阿耶回来,我就要被砸死了。
黑伯语带调侃:“百年前潘郎掷果盈车,今朝小郎君西巷勒马,哈哈哈哈。”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仆,瞧得出来,他还有些得意。
我握着甜柑坐定,垂眼思忖:桃金娘该爱吃这甜柑罢?
四
白氏的老郎主花甲不禄,也算是长寿。
如今继任家主的,是他的长子白籍,今年也四十有三了。
泺邑这边,丧期不废乐,不禁酒肉。是以到了白氏大门,不看满府的白幡,听着里边热热闹闹吹吹打打,还以为是要娶新嫁娘。
我接过黑伯手中的木匣,身后的家仆捧着其它礼品跟在我身后。
“西巷宋氏郎宋闵,代我翁、我父拜别白氏老郎主。”
礼官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礼物,继而坐下,把名礼都记在了礼簿上。
我站在礼官面前,看着我阿翁阿耶的名字被记录妥帖,下方又起一行小字,写上我的名字,这才满意转身,进了大门。
白氏的郎君们都已在路旁跪着了。
麻衣裹身,白布包头,竟跪了长长的两路。不得不感慨,白氏别的先不说,子孙确是真的丰衍。
真是小气,享着食禄,却也不肯送几个男丁去我阿耶军中打一打仗。
如此,也少征几个兵士,少拆几户家庭。
新任郎主白籍正送走了前一位客人,见我进来,唤了一声:“宋家世侄。”
嚯,宋氏何时和白氏交好了?我这个小郎主竟是不知。
白郎主这声“世侄”唤得倒是情真意切,好似当初骂我阿耶狡狐的人里,没有自己一般。
心里暗暗讥讽,面上却不显。我摆出一脸悲悯,连忙走了过去。
“白世叔节哀。”我微微放低声音,好生安慰:“人死不能复生,世叔莫要太过悲切,伤了身体康健。”
白籍似是被我打动,竟忍不住拿起袖子拭了拭眼泪,原本通红的眼睛愈发红了。
“倒是叫世侄见笑了。”他神情戚戚,“只是为人子,情难自抑……唉!”
我后退一步,郑重抱拳:“老郎主千古!”
戏也演得差不多了,白籍与我皆见好就收。
他唤来管家,带着我去了郎君们的筵席。我不可置否,阿翁阿耶都不在泺邑,我年纪小,尚未扶冠,断也没有与上辈人坐一桌的道理。
左右我也不在意这些,没甚意趣,心里只想快快吃完这筵席,好早些回邸陪桃金娘。
管家请着我去了庭阁,阁外已然坐了一群郎君,正在高谈阔论。我随意扫了两眼,跟着管家朝阁内走去。
白氏倒是会看碟下菜。
身份不高声名不显的郎君,全被安在了庭院之中。不过,看着他们的模样,该是也习惯了被这般对待。
“宋郎君请。”管家俯着身体,恭恭敬敬地请我进阁。
白籍的嫡子白㕟负责招待郎君,我与他真不熟,实际上我与泺邑所有的郎君都不太熟。
“足下可是宋郎闵之?”
他一身粗麻,亲自来迎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好声气地揖手:“郎君客气。”
“早闻小郎君年岁尚幼,便已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思来惭愧,㕟不及也。”白㕟摇头,言语间全是对我的叹服。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也不好直接表示,二十好几全无建树,确实不及我。于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白兄谬赞了。”
看着他质朴谦逊的模样,我却想起黑伯之前送来的绢帛。
瞧瞧上面写的东西。
“好狎妓,娼生子有三。好娈童,尝逼民连典五子,皆养于北巷七尺街。”
啧,人不可貌相。
听说年纪最长的那个娈童,只比他的幼子大两岁,也忍心下得去嘴。
他瞒得确实是紧,只是瞒不过我宋氏。阿翁说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在泺邑这么多年的经营,我阿耶又不是个只吃白饭的。
莫消说这些郎君们,就连贵族们那点子破事儿,在我宋氏面前,都是藏不住的。
白㕟应是受了白籍的叮嘱,对我十分热情。
他毕竟是比我大了八九岁,请我安坐后,都不知道与我聊些什么,只好提起了白氏的叙郎。
白叙与我年岁相差不大,是白籍的庶子,在泺邑声名极好,刚刚跪着的人里就有他。
我挑了挑眉,要是真受看重,也不会跪在那里了。
什么孝道礼节,如今谁家还讲究那个。
可白㕟看着我的脸色,以为我是想和同龄的郎君一起,便差人去请白叙过来。
久请不至,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白㕟向我赔罪,情急之下竟起身离开,自己亲自去寻白叙。
留着我在阁内,与几个郎君面面相觑。
白㕟这态度,恭敬得着实太过耐人寻味。
不过也是,泺邑的人背地里再怎么骂我阿翁阿耶,可见了面,还是得俯首作揖客客气气喊一声“老司徒”、“宋将军”。
大树底下好乘凉。宋家就我这么一个独子,阿翁大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心里有点计较的,哪个不对我恭恭敬敬?
我这也是沾了家中长辈的光。
但毕竟这泺邑,看不惯我宋闵的人还是大有所在。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宋郎君啊。”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瞧,这不就是一个?
五
“宋郎君与吾等是不一样,先是泺邑的女郎们追捧,后是白氏郎主以羔礼待之。”
“怪我,谁叫某没个会打仗的阿翁阿耶呢,比不上喔!”
这语气委实刺耳。
我偏了偏头,见着最下首坐了个花衣裳,脸上还敷了傅粉,桌案上摆的是三等彘。
他要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面前摆的是上等羔肉。
不过这么个细碎事儿,他心里就不舒服了?
呵,关公面前耍大刀,也不怕闪了腰。
要论搞阴阳怪气这一套,谁能比得过我宋闵?
“嘶……”我假意惊奇,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半晌开口:“小人阿谁?”
“宋家闵之!”花衣裳被气了个倒仰,指着我:“你、你欺人太甚!”
“欸——这位郎君,脾气怎的这般爆烈?”我摇头皱眉,语重心长地规劝他。
“闵之邸中老妪,尚且不计较鸡零狗碎,公不如一介老妪也,如此能成大事?”我斜睨他一眼,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止增笑耳。”
花衣裳脸色涨红,是被我气得。他不高兴,我就快活了。
旁边几人都唤他什么徽之,看着花衣裳动了动身体,似是要朝我冲过来,连忙拦下了,想来也是相识的。
阁里的郎君皆是白㕟的交好,比我大上不少,在泺邑也有些脸面,我勉强认了个眼熟。
唯独这什么徽之——
“方才闵之失礼,敢问足下何人?”我实在是好奇,到底是哪家养出了这么个莽汉。
花衣裳不理我,坐我旁边的郎君好心解围,替我引荐。
“这位是泗水黄氏的九郎,徽之。”
啧,没听说过。
我舔舔齿内下颌。怪不得跟我面前耍弄,敢情原来是泗水的郎君,不是泺邑的啊。
旁边的郎君还在说着:“……是㕟之的妻弟,刚来泺邑几日。小郎君不识得,也是正常。”
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把匕首插入羔肉。
泗水黄氏我有点印象,听黑伯说过,他家下一任的郎主已经选好了,至于什么名字嘛……我没记。
左右不是黄徽之。
刚刚他那般作态,我也知道为什么,第一条罪状便列举女郎们爱我——不过嫉妒心作祟。
男子么,总是嫉妒善于取悦女子的男子。
我饮了一口酪奴,再次感叹,阿翁说的话总是这般有理。
黄徽仍旧叽叽咕咕着:“得意什么呢?战事忙乱,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
“嘭——”
我把茶碗一摔,不怒反笑。
阁内寂静下来。
良久,我一手提起桌案上的整只炙羔。面色如常,四平八稳地朝黄徽之走去,将羔肉顺手放进了他那装着彘腿的大木碟里。
“黄郎君一双眼睛盯着我这羔肉不放,想来是没尝过好东西,馋肉馋得紧了。”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热情极了,“来来来,莫要客气。”
我这话确实难听,黄九郎也没蠢到听不出我言下之意的地步,话音刚落,他就想暴起。
不过大多数氏族郎君们,日日享乐,又追求清秀俊逸之美,身体早被酒肉舞乐和那五石散,泡得虚软了。
是以黄徽之将将有所动作,便被我制住。
“闵平生最恨浪费食粮的人。”他的脸被我按在羔肉上,动弹不得。
“羔肉,还有这条彘腿,若是不给闵脸面,剩下些什么——”
“黄郎猜猜。”我压低声音,语气阴鸷,透出凶煞之意:“一会儿这木碟里摆的,会是什么肉。”
阁内的郎君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我竟这般不给白氏脸面,筵席才刚刚开始便发作了黄九郎。
我才不在意他们是如何个想法,黄徽之冲着我乱吠倒无所谓,可扯上我阿耶——
就是不行!
宋家人不忍这个闲气。
便是辱了他,黄氏能奈我何?
白氏又能奈我何?!
兵权在我阿翁阿耶手里攥得牢固,他们就得顺着我,捧着我这个野犼。
不过是个吃白饭的,也敢在我宋闵面前张狂?
黄徽之不如去宫室瞧瞧……这些天过去了,小皇帝脸上的瘀肿,可消去了没有。
“吃啊。”我果断松手,好让黄家的花衣裳纵情享受这羔肉,“吃不完,闵就唤人剐了你。”
这个“剐”字我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泺邑的郎君都心知肚明,我玩儿真的。
我宋闵是真的会剐了黄徽之。
跟着阿耶上战场那一年,我十三岁。
班师回泺邑的时候,我骑着战马驰入城门。盔甲上全是干涸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处于时刻暴起的状态,浑身戾气。
自此无人敢当面忤逆我。
除了小皇帝,就数黄九郎有福气,今日能得我亲自整治他。
“徽之,还不快谢过小郎君美意!”坐在他身旁的蓝衫郎君很快反应过来,急声提醒他。
黄徽不从,仍梗着脖子。
我嘴角噙着冷笑。
泗水黄家第九个郎君都这么大了,想来黄氏定然是儿孙满堂,少他一个又有何妨?
白氏不肯出个男丁打仗,黄氏姻亲,替白氏出一个也是情理之中嘛。
比起送去军中,剐了黄徽,倒太叫他占便宜。
我缓缓抬起左手,刚要示意小仆近前。
“宋家世侄!”
嚯——
竟是白籍亲自来劝了。
六
黄徽之抬头,眼睛亮了。
白籍倒是不急,稳步走到我面前,看也不看他。
“这黄家九郎乃㕟之妻弟,性子愚氓,冒犯了宋岐兄,是我白氏失礼。”白郎主倒是有礼有节,圆滑得紧,“世叔惭愧,代他与你阿耶赔个不是。”
虽是安抚,可这话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
一句世叔,怎的?
就得让着你?
不过白籍出面,看来今日,是不能把黄九郎送去军中了。
可我偏要由此大作文章。
这玉面犼的声名,若不把它坐实了,我可太亏了不是?
我唤了声“世叔”,一脸的少年锐气:“这黄徽之好生无礼!也不想想,若无我阿耶抵御蛮夷,他今日安能端坐庭阁,饮酒啖肉?”
“可他却咒我阿耶……如此恶毒,真是忘恩负义!”
后半句话,倒不只是说给黄徽之听。
“闵之莫气。”白籍神色不变,好声安慰:“今宋岐兄外征鲜卑,护我陈国,我等皆盼着他凯旋。此竖子无状,口吐恶言,惹了世侄不快,的确该罚!”
罚?怎么罚?
我的好世叔,你一直和稀泥,怎的也不给个准话。
此时白㕟带着白叙,姗姗来迟。
我没空理他。
一同赶来的还有黄家的长辈,估计路上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进来便伸出手,冲着黄九郎的头一阵乱打。
“贤叔父!”
“哎呦!”
“叔父!别打了贤叔父!”
黄徽之抱头鼠窜,转头看见白㕟,忙唤:“姊夫——姊夫救我!”
白㕟冷着脸不理他,黄徽反被他叔父抓住,又挨了不少痛打。
“你在泗水张狂便也罢了!”黄氏叔父边打边骂,怒气冲天,“来了泺邑,竟还不知收敛!”
“黄氏的脸面,今日都遭你丢尽了!”
末了犹不解恨,又狠狠地踢了地上的黄九郎几脚,使劲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转过身来,向我赔罪。
“小郎君,竖子无礼,冒犯了宋将军,然我黄氏一族,绝无此意!”黄氏叔父倒是个有计较的,毫不犹豫地开口:“今日此孽障犯下大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言下之意,黄九郎已成废子。
没有黄九郎的黄氏,仍旧是泗水最大的氏族,可没了氏族的黄九郎,还是黄九郎么?
黄氏断尾倒是果决。
啧,我也知道,白黄两家倒也不是真的怕我宋闵。
主要是身为宋氏的独子,嫡子,长子——我实在是比黄九郎受重视太多。
物以稀为贵嘛。
打了小的可不得来了老的?
还是忌惮着,我阿耶回来后找他们算账。
保不齐还会惹来我阿翁,就更恼火了。
毕竟在他们眼里,我阿翁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人又棒槌,疯起来没几个人招架得住。
鲜卑确实离泺邑远,可信林离泺邑不远啊。
这五六日的路程,我会不会一气之下朝阿翁告一状,谁说得准呢?
我阿耶难缠不假,可我阿翁也不相上下。
此刻若是把我安抚下来,倒省了今后许多愁肠。
黄徽之捂着头,或许是意识到什么,见我望向他,眼里浮现出畏惧。
我暗自冷笑,咒我阿耶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害怕。
怎么一听氏族不管他,就怕了。
呵。
但毕竟,白氏黄氏上一辈的人出面了,我也不是非得胡搅蛮缠到底。
“世叔,黄氏长者。”我假惺惺地开口,摆出大度姿态:“彘腿羔肉,寻常百姓难得,浪费实在可惜。若不就请黄九郎食完,今日之事也就过去了。”
彘腿羔肉,早在他叔侄争执间掀倒在了地上,肉食上也沾了灰。
有一说一,这可不是我动的手。
黄徽叔父巴不得我翻过此事,也不管黄徽之愿意否,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没听见小郎君的话?!”
黄徽之低着头,良久,才伸出手去拾拣地上的肉。
估计心里已然恨毒了我。
恨便恨吧,若有朝一日能将我斩于剑下,倒算是他长本事,我宋闵认栽。
可如今我宋氏势大,他就得给我受着。
我冷眼瞧着,直到那羔肉被他噎下肚腹,才收回视线。
剩下的羔肉我并不担心,总归有人会盯着他吃完。
毕竟,他还有个贤叔父呐。
“白世叔。”
我情真意切地看着白籍,“闵之并非得理不饶人,实在是——”
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唉……为人子,情难自抑啊。”
白籍尴尬了一瞬,不过好歹是白氏的家主,他很快反应过来:“世侄,你受委屈了。”
“世叔,闵之受点委屈没什么。”我连忙摆手,极为善解人意:“世叔且去忙罢,莫耽搁了筵席。再说,为这点小事搅扰了宾客们,闵——实在是惭愧呀!”
我与白籍彼此退一步,今日之事就算揭过去了。
其实,他们真想多了。
区区黄徽之,还真不值得叫我告一状,杀鸡焉用我阿耶阿翁这两把牛刀。
呃,也不是牛刀。
杀鸡用不着他们两把宝刀,我整治人也是有一套的。
白籍看了白㕟一眼,方才施施然离去。
黄氏叔父也领着黄徽之急急跟上,临走之前,也没忘了叫仆从拾起地上的彘腿羔肉。
也是,黄九郎留下做什么。
丢人现眼得不够?
白㕟脸上堆着笑,请我安坐,唤人重新端上羔肉。
“叙之!”他高声唤了自家的庶弟,“还不快快前来,与小郎君作陪?”
不过这白邸叙郎么,明显不愿与我相交,随意一揖,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对他不感兴趣,也不强人所难,只同白㕟聊了几句,筵席结束,便告罪离席回邸。
白㕟之倒是极热情地留我作客,只是我态度坚决,一再推辞。
他便歇了心思。
坐上回邸的马车,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谁稀罕吃你白氏的筵席?
桃金娘可是还在邸中,等着我归家呢。
七
“桃金娘!”
马车一顿,我捧着甜柑就往内苑冲,刚走没两步,便被黑伯拦下。
“小郎君——”他指了指书室的方向,幸灾乐祸:“今日的兵书,可还有一半未研读呢。”
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但我仍是去了书室。
谁叫阿耶回来要考我呢,说不出个子午寅丑,又得挨罚。
阿翁大母不在,我可不敢骑在他脖子上撒野。
当然我也实在是受不了阿耶的坏习惯。
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一边打一边哭是怎么回事儿?
他还不爱哭出声响,而是眼眶通红,泪光朦胧却又一脸坚毅地看着我。
阿耶,不过打几下手掌,真不至于如此……
我打了个寒颤,使劲晃晃脑壳,把阿耶甩出去,沉下心来研读兵书。
等到日头西斜,小仆唤我,才晃神意识到已到傍晚,赶忙欢欢喜喜地捧着甜柑,去寻桃金娘。
“桃金娘!”
“我回来了!”
听闻我唤,正立在房室前的桃金娘转身,微笑着来迎我。
他已洗去了面上的铅粉,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艳丽的五官惹眼。
“饭食已备好,就等郎君回来了。”他俯下身,替我褪去木屐。
我打断他:“不急不急,你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无奈摇头:“妾猜不到。”
我得意极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圆滚滚的甜柑便出现在他眼前。
桃金娘有些愣住,我把甜柑塞给他,“这个季节少有甜柑,我想着你应该喜欢,就带回来了。”
说着边拉着他的手进了房室。
午间那羔肉太过肥白,没用多少,此刻我是真饿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菰饭?!”桌案上摆的正是我爱吃的饭食,虽然桃金娘做的饭食我没有不爱吃的,但菰饭不一样。
食性寒凉,他恐伤我肠胃,做的次数极少。
所以最后我果真撑着了,若不是桃金娘哄着我放下箸子,我觉得自己还是能再撑一撑。
种瓜得瓜,很快我就察觉到自己的肚腹愈发饱胀。
桃金娘正替我做新的中衣,修长纤细的手指灵巧,整个人的姿态好看得不行。
我阿母还在的话,肯定和他一样好看。
“郎君下次再不可贪食。”见我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地捂着肚子,他实在无奈极了。
缝完最后一针,我看着他把中衣放到一旁,连忙打了个滚儿,顺势滚进他怀里。
桃金娘也顺势接住我,把我搂在怀里,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揉着我的肚子。
我把头埋在他身上,良久,才开口:“想耶耶了。”
桃金娘仍旧揉着我的肚子,只是语气愈发温柔。
“郎主很快便回泺邑,郎君耐心再等几日,可好?”
想来也是,我阿耶那么厉害,鲜卑索头不吃败仗才怪。
我翻了个身,开始和桃金娘絮絮叨叨。
“白氏的新郎主真是个大孝子,往衣袖上涂韭汁,也难为他想得出来……眼珠都熏得肿胀了,还唤我世侄。”
“那白邸叙郎,我还以为多了不得呢……既没你好看,也没我好看。”
“他们家羔肉也忒肥腻了,我实在是吞不下去……”
……
等到细碎事说完,我才把整治了黄九郎的事,和盘托出,还添油加醋地把黄九郎描成了个恶人。
哼哼,我是说过不和阿翁阿耶告状,可又没说不和桃金娘告状。
再说桃金娘善良,又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待我告完状,桃金娘果然笑眯眯地夸我做的对。
我理直气壮地附和:“可不是,这次算是便宜他了。”
“郎君真大度。”他抱着我哄,“莫和他计较。”
等感觉到我的肚腹柔软下来,桃金娘才开始温声和我商量:“热汤小仆已备好,郎君泡完早些歇息?”
我浑身骨头犯懒,不肯动一动。
本想耍赖叫他帮我沐浴,但转念一想他肯定不依,扭了扭身体,还是乖乖地去了浴房自己洗漱。
从前他都是亲自侍候我沐浴,不曾假手于人,如今却要我自己动手了。
唉,桃金娘大了,知道怕羞了。
等我泡完热汤,穿着薄薄一层中衣打开房门,便被守在门外的桃金娘裹在大氅里,搂小孩儿似的抱进寝房,放在床榻上。
拿走大氅的时候,还顺手挠了我两下腰间,我最怕痒痒,被他挠地滚了几圈,笑得肚子发痛。
收拾好琐碎,桃金娘留下一盏灯烛,走到我榻边。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鼻尖宠爱地在我额头上点了点,似是无奈。
“好了,妾的小小郎君。”
他说着背转去,俯下身,“早些歇下,明日还要早起练功呢。”
我极熟练地趴到他背上,头枕上他肩膀。
桃金娘便背着我在房室内打转,边哼唱边轻轻地摇晃,不多时我的困意便疯狂上涌,打了个呵欠。
迷迷糊糊间,突然记起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忘了和他讲。
揪着他的头发轻轻扯了扯,桃金娘转脸:“嗯?”
我咕唧半天,黏黏糊糊地吐出两个字。
“巡……营……”
说罢便歪头,在他身上睡着了。
八
七年前,杨氏乱政,妄图斩杀陈帝取而代之。
阿翁吩咐阿耶带兵,披星戴月地从信林赶到泺邑,抢在陈帝自戮前,又一次护下了陈国。
先主感念我宋氏的襄助,又害怕泺邑再次犯乱,拉着我阿耶的手,苦苦相劝:“若无宋公坐镇泺邑,吾实在是寝食难安呐!”
阿耶推辞不过,便顺水推舟带我宋氏迁来泺邑。
虽说我阿翁确实早有迁来泺邑的想法,只是他老人家总说时机未到。
杨氏犯乱,先主相邀,倒是叫别人说不出不是。
然信林乃我宋氏旧部所在,泺邑氏族又皆惧我阿翁,为免打草惊蛇,阿翁大母便留在了信林旧邸。
只是自迁来泺邑后,桃金娘便极少出门了。
一来他是我身边唯一的的女奴,上街去难免引人注目,招来不好的试探。
二则随着他年岁渐长,人也愈发高大,现于人前恐露出男身破绽。
桃金娘有三分胡人血统,这使得他生的眉眼靡丽,雌雄莫辩。然却又叫他身体过分坚实壮硕,比我高出不少。
幸得我大母也比我阿翁高挑许多,桃金娘又是从小练出的姿态端丽,以致于不叫人起疑心。
只是泺邑私下都在传着,我宋氏郎君皆是口味清奇,净喜欢比自己高大的女子。
我倒觉得没什么,说就说呗。
只是桃金娘总呆在邸中,除了偶尔随我巡营,少有出门透气的机会。
每日里我还有许多功课,陪着他的时数也少。
他总说自己喜欢清静,也不曾感觉不快乐。可我总疑心他寂寞,便想着能多陪陪他。
阿翁说,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的。
胡蛮乱世时,女子上战场不是什么稀奇事,不是因为巾帼不让须眉,而是皆因壮年男子已被杀得所剩无几,兵力只能从妇孺里征调。
更凄惨的,竟有胡蛮掳了我汉人妇孺,晚间奸污折磨,白日便充作食粮,在铁锅中烹煮。
在他们口中,女人不是人,而是两脚羊。
她们夜夜啼哭,声声沥血,却没有人去救她们。
没有人。
百姓苦暴政乱世久矣,人丁凋零,自顾不暇。
一个政权刚立起来十几日,便被另一朝廷抹杀。而不久后,又是兵马横行,被其它枭雄取代。
政权更迭频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国苟且偷生,直待我阿翁出世,境况才好了些许,只是南赵却还时时有此惨剧。
“如今她们还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一百年多后,便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我想起阿翁叹气时的神情,那时我尚且年幼,满心都是他手中用竹叶折成的小船。
“为何她们不逃走呢?”我觉得好奇怪,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呆在里面。
“傻婴奴。”阿翁把小船递给我,“因为她们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原来世间能有另一种活法。若鸟儿自小便被困住,离了笼子反而活不得。”
她们已然失去了觅食的能力。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好像谁都没有错。
阿翁说,世事无常,单以对错论之本就太过浅薄。
这话太深奥,我似懂非懂。
翁翁一把抱起我,快快地朝前方奔跑。“但是我的婴奴,要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
他的忧愁不曾持续太久,阿翁一直都是可爱的,快乐的。他总是充满热忱:“我宋氏的小女郎,都不会被关在笼子里。”
困于四四方方的院墙,怎么会快乐呢。
所以我不希望桃金娘为了我呆在邸中,我不想他不快乐。
顶着女子的身份,确实是我亏欠他。
带他去巡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叫桃金娘欢喜的事情。
九
桃金娘得知我要带他去巡营,神情淡淡,瞧着并不为此感到多欣喜。
这十几日间,他仍如往常一般。
桃金娘不爱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我,他内敛又含蓄,我也不擅长琢磨他。
不过,我还是了解他的。
出发这日,桃金娘总算露出了一些欢欣情绪,早早便起身了。
平时他都会比我起的早一些,为我穿衣净面的事情,他向来是亲力亲为。
这些年我并非时时在泺邑,总要随阿耶出征,同他分离的境况实属寻常。
战场上不能带着他。
毕竟我阿翁下过命令,不许征调妇孺充作兵士,他如今的身份实在不适合,我顶多只能带他去巡营。
从小桃金娘就疼我,他老觉得我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头,于是愈发地溺爱我,每每我留在泺邑,只管做每日的功课,忙自己的,那些琐碎事情他绝不肯我沾手。
这么些年,我跟着阿耶在军营摸爬滚打,什么苦没吃过。
可偏偏回了泺邑,同桃金娘呆在一起,我就懒惰娇气了,一点苦都不肯吃——主要是桃金娘舍不得。
温柔乡即英雄冢。
啧,这话说的,真是一点没错。时间久了,我还真有点不想打仗了。
不过这也不可能。
这世道,打仗倒是还能有条活路,要是不打仗了,那才真叫找死。
听着有些奇怪,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如今若说陈国的军队是我宋氏的,也差不离。
我阿翁揭竿时,它还只是个小国,如今壮大到这番规模,离不得我宋氏。
雁云关地处西北,正好在禺山広岭交界处,乃陈国要塞。
此次我便是要去禺山脚下,那里有陈国驻扎的军队,用于操练兵马。
要说路程么,确实些许远了,来去在路上便要耗费半个月的时间。
不过不着急,正好可以带着桃金娘四处转转,等巡完营,再等上一个月左右,阿耶应该就会回来了。
到时候,便一同回信林去。
这些年来聚少离多,阿翁大母他们,也定然是想我们了。
扯远了——
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此刻的我正趴在床上,困得起不来。
赶路费时不假,可桃金娘今日未免也起得太早了。
天还暗着,他便吩咐家仆们忙碌起来了,早早地做好了朝食。
半梦半醒间,我被他扶起用温水漱了口,又绞了帕子,给我擦洗净面。
桃金娘倒不是非要叫我起身,见我困得不行,也不再贴在我耳边轻喊。
他半抱起我,哄着给我喂完了肉糜烹成的粥饭,继而掖好我的被角,先去收拾装扮自己了。
然而等他收拾好琐碎,我仍旧睡得沉醉,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这次桃金娘不再依着我了。
“郎君,再不动身便要耽误了。”他好脾气地在我耳边劝说,轻轻揪了揪我的脸。
我心里也知道该起身了,只是他在我便忍不住犯懒,不想起来。
桃金娘身上有清新好闻的香气,我闻着觉得安心,自然而然地抱住他,头埋在他脖颈里深深吸了好几口。
他好一会儿没动,脖颈热乎乎的。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起我,让我跪坐在床榻上,沉默地给我穿衣服。
我迷糊着,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收拾。
等到把我打理妥帖,桃金娘才肯开口:“妾要给郎君梳头了。”
心里千万个不乐意,我哼唧来哼唧去,就是不想从床上下去,索性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脸也下意识地在他胸口使劲儿蹭来蹭去。
只是脸挨到的地方饱胀又有弹性,这触感对我来说太过新奇,想也不想,顺手便摸了上去。
刚捏了捏,突然感觉身后被拍了一下。
不重,也不疼。
但我的睡意被拍了个精光,霎时清醒过来。
我不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不就是起不来么,这么点子小事,桃金娘居然打我屁股,以前他从来舍不得打我的。
我朝他看去,刚想耍小性子,却发现他嘴唇紧抿,闭着眼睛,眼周泛着红意,衣襟已经被我蹭得松散。
见他浑身被我气得发抖,再不敢委屈,我麻利地从他怀里滚出来。自己乖乖地穿了鞋袜,顶着一头乱毛,跑到铜镜前坐下,瞧着听话得很。
“我坐好了。”
我偷偷觑了桃金娘一眼,他仍是刚刚那个姿势,站在床边,也不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生气。
我不敢催他,心虚地看着镜子前的烛灯。
不过他很快便平复了下来,走到我身后跪坐下来,拿起了木梳,替我把乱糟糟的发丝理顺。
这破镜子模模糊糊的,叫我看不清桃金娘的表情,你说它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当柴劈了。
……算了,烧不烂。
桃金娘一直不说话,我也就没出声。
等他将我收拾得体体面面,我才期期艾艾地抓住他的手:“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又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不是废话么,连忙腆着脸讨好他,再三保证。
“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早早地就起来!”
“……要不你就别生气了吧?”
唉,哄得有些别扭,但毕竟我是郎君嘛……
总是要让着桃金娘的。
桃金娘低头看着我,淡茶色的眼睛似一片深湖,但脸上的表情看着又不像是生气。
良久,他抬起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似乎是用鼻尖点了点我的脸颊。
“没有生气。”似是无奈,我听见他温柔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妾的乖郎君。”
“你可要,快快地长大啊……”
十
桃金娘说这话我有些不欢喜。
“已然长大。”我拉下他的手,侧着脸看去,不满极了,“重苑里,我能拉满三石的弓弦呢!”
“除了赵毅郎将和赵赫的五石,就只有我的三石最满!”
这可是足足三石呢!
桃金娘怎么能仍把我当作孩奴。
他微微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不信我,迫不及待地想证明给他看:“桃金娘不信,一会儿到了重苑,我亲自拉给你看!”
话音刚落,桃金娘突然捧着我的脸亲了一口。
“妾信郎君。”
我被他亲懵了,晕晕乎乎地被他拉着起身。
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了大门,等我回过神来,已然骑在马上了。桃金娘坐在马车里,再不肯出声。
我回想起方才那个吻,实在是有些奇妙。
虽说他同我本就亲密无间,可一直以来桃金娘都只是极为克制地用鼻尖点点我,最多最多亲亲额头便不得了了。
可今日,他居然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心里似被填地鼓胀,他那一吻实在是太短促,勾得我抓心挠肝的。
一路痒到了重苑。
重苑里除了阿耶的私兵,都是些年少的士兵,他们都是阿翁阿耶为我培植的心腹,这次我便是带着自己的亲信历练。
赵赫立在队伍前,正听他父嘱咐。
这次巡营,他是我的副将。
赵毅郎将见我下马,不再赘言,拱手一揖:“小郎主。”
我压下心里的涩痒,正色道:“赵郎将不必多礼。”
赵赫背着他阿耶朝我挤眉弄眼的,我假装没看见,抬头看了看天时,“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
“小郎主安行。”赵毅郎将话不多说,转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赫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连忙中气十足地喊道:“立整上马!”
“诺!”
我听着这些少年人朝气蓬勃的声音,也觉得心里快意,随即翻身上马。
一行三十余人,皆是我宋氏部下的好儿郎。
赵赫与我并肩骑行,他离了自家阿耶,就跟脱了犁的牛似的,得意生风。
“小郎主,赫之听说雁云关那边大漠风光极好,想必……定然欢喜。”
他指了指马车,语气促狭:“您可要好好表现。”
这话说的及时,然我绝不承认。
轻嗤一声,我斜睨他一眼:“早有此意,我这般贴心,哪里要你这个粗人提醒。”
赵赫一摆手,摆明了不信,“吓!我还不知道您?心粗得跟破了洞的棉衣似的,咱俩半斤八两。”
旁边马车里坐的就是桃金娘,赵赫这般拆我脸面,实在是欠打。
我脸黑下来,幽幽地唤了他一声:“赵赫……”
赵赫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欸”了一声。
到底是没迟钝到极点,察觉不妙,他朝我“嘿嘿”笑了两声,赶忙驾马逃离。
下一秒我的马鞭便落到了他的马屁股上,打他的红骢马比打他管用。
“小郎主!别冲动,别冲动!”
“欸欸?!怎么还来真的?”
“您别打马!打我!”
……
赵赫肉痛的表情总算叫我舒爽了。
“不就是抽了两下么?”我瞧着他那心疼的模样,“至于这般?”
“小郎主!”赵赫振振有词,一脸的沉痛,“打在儿身,痛在父心啊!”
我拉长声调:“哦——”
“嘶,不知赵郎将,可知晓自家喜得金孙?”
赵赫脸色霎时正常,看着自己坐骑,颇有些严厉:“马不打不成器,你这副模样,倒是委屈上了?!”
这厮把我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足十。
我似笑非笑,打马转身:“等回了泺邑,十车上好草料,算我的!”
赵赫也不委屈了,在我身后笑得欠打:“多谢小郎主!”
原本我以为,这一路就这么笑闹着过去,却不想刚离泺邑三十里,便遇着恶人拦路。
“宋家闵之?”
嗯?我打马近前。
真是巧——
被拦路的人,我竟也认识。
“女郎何故在此?”
被恶人坑害的,正是前些时候在西巷赠我甜柑的小女郎。
她现下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奴。许是被吓着了,一见着我,眼里便泛起了泪花。
“宋郎君……”
我最怕听见妇孺的哭声,忙看向把人救下来的赵赫。
只是这个不中用的,也没法子。
我俩除了搓手干瞪着对方,竟不知该拿这小女郎怎么办。
总不能丢下不管吧?
这泺邑的兵马司,也是该整治了。虽说泺邑不归我宋氏管,可离城不过三十里,便有恶人出没,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正尴尬间,桃金娘来了,解了我的困境。
“女郎安康。”他压低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小女郎拭了拭眼泪,迟疑道:“女郎安康……你的声音?”
桃金娘温婉一笑,没有回答她,而是邀她上马车。
我眯了眯眼。
郎君幼时曾遇火患,桃姬救之,然,不幸呛坏了咽喉——这答案自会从别人口中说与她听,如此才更可信。
只是目下的问题是,马车坐不下两个人。
白氏赴宴回来后,我光记着给桃金娘的甜柑,把马车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小女郎看着并不会纵马。
不过——
桃金娘会的嘛。
福至心灵,我当即决定与他同乘一骑。
心里那股子涩痒,明明之前压下去了,而今又窸窸窣窣冒了出来。
尤其是桃金娘上了马,从背后将我搂进怀里,我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心里愈发痒地捉摸不定。
不行,实在是太难受。
如此这般捱到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了驿站。总算有了时间,处理恶人与小女郎的事情。
“你派两个人回重苑,将今日之事说与赵郎将,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帮阿耶打仗的人,我从不嫌多。
赵赫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正事上他向来认真,坚定一揖:“诺!”
随即便转身安排去了。
只是恶人的事好办,小女郎的事情,却还是叫我头疼。
我甩了甩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十一
小女郎已然用过饭食,桃金娘也是刚到,他在旁边陪着,不至于叫我太尴尬。
毕竟这般敏感纤细的小女郎,我是真应付不了。
“多谢宋郎君襄助,若不是……阿梧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才好。”小女郎声音糯糯,一见我便道谢。
我摆手:“女郎不必多礼,救你之人名唤赵赫,非我宋闵。”
“这样么?”她比起白日,已然镇定不少,“阿梧知晓了,改日定当亲自拜谢。”
桃金娘在一旁,轻轻开口:“女郎是要去往何处?”
小女郎对着他礼貌却又疏离,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原来小女郎出身衡水谭氏,名唤阿梧。此次来泺邑只为探望阿姊,时日到了自当返程衡水,却不想差点被恶人强掳了去。
“来时,并没有的。又想着泺邑毕竟是天子脚下,是以松懈,并未带太多仆从。”阿梧蹙了蹙眉,有些后怕:“可回程却遇上了。”
桃金娘安抚似的笑笑:“女郎莫怕,此次巡营郎君便要途径衡水,左右不过两日路程,不会再有恶人。”
阿梧垂了垂眼:“多谢宋郎君。”
我有些奇怪,她谢的不该是桃金娘么?或许还是被吓着了,没反应过来?
不过谢桃金娘还是我,没什么区别,我也不太在意。
刚想开口叫桃金娘回去,可他似乎是有话没说完,我也只好按捺下来。
“郎君之前,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颗甜柑,眼巴巴地送了来。”桃金娘柔柔一笑,像是家常闲话:“想必定是女郎处得来的了。”
我有些惊奇:“你怎的知晓?”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不紧不慢解释:“女郎衡水人氏,近期来的泺邑省亲。如今这个时节,错季的甜柑,只有衡水有罢。”
原来如此,桃金娘果然聪明。
“甜柑……竟是给了你?”阿梧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复又看向我。
“对啊。”我觉得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要多谢女郎的甜柑,桃金娘极欢喜。”
“阿梧有些累了,郎君女郎慢行,便不送了。”
她的语气有些委屈。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就委屈了,想不明白便懒得想了,不过是个孩子么,有点小脾气实属正常。我也不打搅她歇息,拉着桃金娘打算回客室。
离开前,桃金娘细细地叮嘱她,若有需要尽可寻他,只是阿梧不肯理会,便也无奈走了。
不过,她早些送客正如我所愿。
我早忍了一整天了。
只是桃金娘喜洁,我也受不了自己灰扑扑的,以至我回了客室后也未曾贸然出手,而是乖乖地任由桃金娘把我收拾干净。
反正驿站的房室不够,今夜我与他卧一张床。
直到我等得快要忍不住发脾气,桃金娘才施施然收拾好,回到客室。
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如同往常一般俯下身去,打算背着哄我睡觉。
我哼哼唧唧把他身体转过来,趁他不注意,迅速捧着他的脸,学着他早间的样子亲了他一口。
只是没有用,我的心里还是翻涌着痒意。
刚想再亲一口,桃金娘反应过来,站起身来脸别开:“郎君!”
我听出他有些严厉,但是仍旧不管不顾地想去亲他,根本不想停下。
只是他不要我亲到,我是亲不到他的。
“郎君这是做些什么?”
“我想亲你。”
这般想,便这般做。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按说他怕羞也不应该呀,早上不都还主动亲了我么?
再说,如今又没有旁人在。
难道亲吻他,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我有些想不通。
桃金娘低头看着我,淡茶色的眼睛漂亮得惊人,我和他对视着,有些蠢蠢欲动。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眼睛被他捂住,我的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转瞬即逝。
我扯下他的手,桃金娘的脸上漫着绯意,莫名的好看。
“还想。”
知道他对我一向纵容,一旦松口,我便愈发得寸进尺。
只是也怪不了我,活了一十七年,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快活的事情。
我搂着桃金娘的脖子,像是得到了新奇的玩具,他的眼睛,脸颊,嘴唇,都被我啄了个遍。
等到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他衣襟处时,他才如梦方醒般,制止了我。
“妾逾越了。”他面目潮红,攥着我的手,声音微哑,“但凭郎君惩罚。”
我并不觉得他逾越,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为何要惩罚你?”
“桃金娘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右手覆上我脸颊,轻声喃喃:“不,不——妾有错。”
“郎君的眼睛看着妾,便是惩罚。”
桃金娘在床榻躺下,顺手把我抱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其实我仍想与他亲密,但心里已不如初时那般难捱,一想到明日又要早起,便逐渐打消了念头。
在他拍背间睡意朦胧,我迷迷糊糊,似是在他身上蹭了好几次。
桃金娘呼吸沉沉,手上动作顿了顿又继续。
“郎君啊……”
似乎听闻一声叹息。
十二
衡水离泺邑并不远,一行人抵达时天将傍晚。
赵赫早派人向谭氏送去了消息,是以至谭氏府邸时,谭氏家主正领着妻儿仆从等候。
“耶耶!家家!”阿梧一下马车,便看见了自家阿耶阿母,顿时声音带上了哭腔。
她朝前方跑去,被阿母一把搂在怀里,口里不住唤着冤家。谭氏家主不曾动作,只是看着阿梧的眼神里,带着实在的疼惜。
他朝我迎来:“多谢宋小郎主仗义襄助。”
谭氏在泺邑虽不显,但在衡水,却是数一数二的大氏族。
我摆手:“谭公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天色已晚,不宜赶路。”谭家主留客的态度很坚决:“余已备下筵席,请小郎主务必在衡水歇玩几日。”
我稍加思索,应下了谭郎主,只是拒绝了歇玩。
毕竟要赶路么,再说衡水也没甚好耍的。
一场筵席宾主尽欢。
第二日离开后,赵赫连连感慨:“早有耳闻,谭郎主是个极雅正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似洛邑那些老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话不假,谭郎主真真是表里如一的文士,温明儒雅,严谨宽和。
如今这个世道,虽说不是没有,但也的确少见。
尤其他还是一个氏族的家主。
不得不说,难得。
想必,他也是极宠爱自家的女孩儿们。
那日所见少妪,应是谭郎主的嫡长女,却嫁为了吴家妇。
倒是没有看不起吴氏的意思,只是高门嫁女,谭吴两家结为姻亲,并无太多利益可得。
如此真是看中了吴七郎这个人。
此外,从阿梧身上也可窥见一二。
昨夜谭氏母主将我与桃金娘安排在了不同的院子,我总不能当面拒绝,然我又老想着桃金娘,索性趁夜色摸到了他的院子。
谭氏虽有府兵,于我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更别提拦住我。
桃金娘见到我倒是有些惊奇,却也觉得是意料之中,我本就喜欢同他缠绵耍闹,更别提最近得了新趣。
正赖在他身上流里流气时,室门却被敲响了,是阿梧。
“桃姬安歇否?”
她没有带侍女,声音也虚荡荡的,一听便知道是悄悄溜过来的。
桃金娘将我藏于床塌间,施施然开了门。
我听见他压低声音,温柔相询:“女郎安好,可是有何紧急事端?”
“没什么要紧事……”阿梧站在门口也不进来,似是有些别扭,接着便语出惊人:“就是想告诉你,我是有些喜欢宋郎君的!”
说甚?!
我怀疑自己生了耳疾。
这话没叫我有半分欣喜,明明自己也没做些什么,偏桃金娘听了去,我便心虚极了。
尤其他听了这话还不曾出声,叫我心里忐忑得很。
真是要命,阿梧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哪里就明白什么叫喜欢了?
“可家家说你是宋郎君的贴身人,他也不喜欢我。”阿梧接着说道,颇不服气,“你身子这般丰娆,比宋郎君还要高大,一点都不纤细轻盈!”
“五官生得艳丽,一点都不端庄!”
“眼睛这般勾人,一点都不持重!”
“我才不承认你比我好看呢!”
小女郎一连串说完,没得到回应,疑惑极了:“你为何不生气?”
桃金娘似乎是笑了笑,并不恼怒,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温和:“女郎该回去歇息了。”
阿梧跺了跺脚,丢下一句“我只承认你脾气比我好一点”便逃走了。
真要命,给我留了个烂摊子。
我见着桃金娘走进来,倒是和平常无异。
这就是没有生气……吧?
没错,桃金娘定是不在意的,他一向善解人意,并非拈酸吃醋之人。
我安下心,想要继续和他腻歪。
桃金娘伸手搂住我,有些无奈:“郎君愈发受女郎们喜爱了。”
“好像是这样。”
我随口一答,都是些小事情,不怎么在意。
“适才筵席上,妾同谭氏母主攀谈了几句。”桃金娘起了与我叙谈的兴致,“阿梧女郎快要及笄,也是凑巧,昨日泺邑裴氏提亲的人刚离开。”
快要及笄就是没及笄,一天未及笄,那也是个孩子。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我躺在桃金娘怀里,手指一圈一圈缠弄着他的发端,“不过裴氏清流,风气极好,不失为一个好人家。”
“郎君说得有理。”桃金娘顺着我附和,再不提起。
我心想这事儿应是了了,却不想他下一句便是叫我回去。
“明日还要赶路,郎君早些歇息。”
本想再黏他一会儿,可我一想也是,毕竟作客还是要注意些,况且也不如自己邸中自在,便听话离开了。
可桃金娘像是生我气了,不然怎么第二天见到我有些冷淡呢?
一路上都没怎么和我搭话。
连赵赫都看出不对劲儿了,觑了马车一眼,悄悄问我:“您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问我,我还想问他呢。
想了又想,可以确定自己没做招惹桃金娘生气的事。
实在心烦意乱,我看着赵赫的红骢马手痒得紧,握着的鞭子蠢蠢欲动。
赵赫一看我这架势,连忙充当起我的狗头军师:“小郎主莫要心烦,前方便是衡水与泗水交界处,有一长河名曰绿邾川,风景秀丽。岸边宽阔,用来跑马再舒适不过。”
他一副过来人的嘴脸,语气熟练:“女郎么,哄哄便不生气了。”
我嗤之以鼻,好歹我有桃金娘陪在身边,时不时还有女郎拦我车马。
赵赫身边,就只有他的红骢马是个母的。
除了自家阿母,他压根儿就没同女郎们搭上过几句话。
瞧着他这般胸有成竹,怕不是忘了自己之前,对着女郎们扭扭捏捏红着脸支吾半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蠢气光景。
不过我到底是没否决他的提议,主要是听起来确实不错。
日日呆在马车里,桃金娘定然会厌倦的,他的骑术不差,带他去跑跑风,也未尝不可。
身为郎君,我总是要哄着他的。
不能每次都是他哄我不是?
十三
绿邾川的风景确实叫人心旷神怡。
赵赫咬着牙,把自家红骢马牵给了桃金娘。
我赞许似地望了望他,这般懂事,等回了泺邑,我得再奖赏他十车草料。
桃金娘上了马,我瞧着他的神情,不像是在生气。
“就地扎营,今日在绿邾川歇下,明日再赶路。”我这边吩咐赵赫安排小将们,桃金娘一挥鞭,红骢马闪电似的飞奔出去。
顾不得再说些什么,我连忙纵马赶上他。
一前一后,沿着河岸转了个弯,赵赫他们的视线便被遮挡住。我目光所及,只余桃金娘一人而已。
纵马驰骋,带着草木气息的风扑在我面上,心里只觉十分敞爽。
不知过了多久,我俩才慢了下来,两匹骏马小跑着并肩而行,桃金娘脸上也是笑意盈盈。
扯扯辔头停止行进,我率先下马,走到了河边的礁石上。
张开双臂,将一河的清风抱了个满怀。
“川上之风,快哉!”我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句。
既为它的畅快,也为它的自在。
若有一天,世间再无兵戈扰攘,我也要做这无拘无束的川上之风。
桃金娘安静地站在我身旁。
我拉住他的手,四下无他人,正好把话说开。
他最近实在是奇怪。
“你不欢喜。”我仰头看着桃金娘的眼睛,“是不是我哪里不乖,惹你生了气?”
我心里闷闷的:“从晨间起你便不曾理会我。”
桃金娘微微张唇,歉疚极了。
“郎君这般省心乖巧,妾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他眉间笼着轻愁,却仍旧温声向我解释:“妾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可接着也不肯说太多了。
他总是含蓄,不肯直白告诉我他所思所想,我猜不透他。
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
“桃金娘,你听我说。”我极认真地凝视他,“你不能总是要我猜,你想要什么,你又为何不欢喜,我猜不到。”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揣摩你的心思。”
“所以,你要自己说出来,就像我每每缠着你这般那般,不必顾忌什么。”我顿了顿,看见他眼底的动容,真真切切地许下诺言:“我也会如同你一般,将自己能给的都给你。”
桃金娘欲言又止,良久叹息:“郎君尚幼……”
“我十七了——”我打断他,声音坚定:“明年便要扶冠。”
不同于以往朝他耍赖吵闹着自己长大了,此刻的我看着他,语气平稳地叙述出了这个事实。
他眼角微红,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极有耐心,就像他对我总是十二分的耐心一样,静静地等着他。
耳旁只有满川的风声,显得天地间愈发静谧。
如此,桃金娘唇齿间溢出那句微不可闻的心声,便被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
“妾,嫉妒了。”
十四
“郎君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而妾,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桃金娘第一次对着我刨白心意,他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颊,“真是贪心……妾不想做个善妒之人,但有些时候,总是克制不住。”
“好郎君,妾只有你。”
我见不得他神色这般落寞,桃金娘在我眼中,总是温柔明朗,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叫他苦恼,更不要提嫉妒别人。
可如今他说他嫉妒了,却是因为我。
这些年,我跟在阿耶总是外出,留着桃金娘孤零零地待在邸中。
即便我回了泺邑,也整天做着其他事情,他不是在等我出征凯旋,便是在等我事了归家。每日除了晨间与晚上能亲近一会子,算来还是聚少离多。
他被教养得端方得体不假,却也会有自己的情绪。
而我竟迟钝如斯,忽略了他的感受。
“是我做的不够好。”心里的愧疚翻涌着,如果我能花更多时间陪陪他,他便不会这般难过。“桃金娘很重要,若我身边没有你,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为我付出许多,又在意我,自然会伤心我与别人相近。人都是贪心的,哪里说什么嫉妒不嫉妒。”
“便是我,若见到你同别人要好,心中定然也是不痛快的。”
桃金娘听我说完,面上总算多了些暖意。
“郎君真好。”
可接下来他却突然问我:“若此时正值危难之际,郎君是选我,还是选不远处的士兵们?”
我被他问住了,愣了一瞬。
而桃金娘,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妾知道答案。”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极了,“所以,妾会自己保护自己。”
“不能成为您的牵绊。”
我沉默着。
桃金娘猜的不错,他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宋氏的儿郎们犯险,他们忠于我,我便不能对不住他们。
可这不代表他就不重要。
只是身为宋氏的小郎主,我有自己的责任要担。
“又叫你伤心了。”我低下头,丧眉搭眼的。“我不愿那般境况发生,也不想失去桃金娘。”
一想到将失去他,我心里便觉得喘不过气,眼眶胀胀的。
“妾确实有些伤心,这是避免不了的,可妾并未责怪郎君。”桃金娘见不得我委屈,叹了口气。“郎君是怎样的性子,妾再了解不过。”
“只是一时痴妄罢了。”
他愈宽容,我便愈内疚。
“我以后一定多陪你,多同你亲近。”思来想去,我能做的竟只有这两样。
桃金娘浅浅笑着,拉紧我的手。
“妾心里有许多话想对郎君说,只是不能。”他的心境已然平稳下来,变成了我所熟悉的桃金娘。“郎君还是太年幼,难比妾心。”
“即便郎君再过不久便要扶冠,妾也不能说。”
我并不强迫他,等到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不会再瞒着我。
且目下最重要的,也不是这个。
“你如今欢不欢喜?”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
这次巡营带上桃金娘,便是为了哄他高兴,若他觉得趣味不高,那我做这些也没甚意思。
不过桃金娘显然还是高兴的。
他大掌抚上我头顶,轻轻揉了揉,背脊微弯,淡茶色眼眸里只映着我的脸。
“欢喜。”
“只要能同郎君在一起,妾未曾有一日不欢喜。”
心里的郁气总算消弥得彻彻底底,我学着他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顶。
笑眯眯地回应他。
“同桃金娘在一起,我心里也觉着有十二分的欢喜。”
十五
赵赫此人,聒噪。
实在是聒噪。
虽然在出发之前,我便已然做好了不得安宁的准备。
可赵赫实在是太闹腾,去雁云关的这一路上,除了吃饭歇觉,硬是没合上过嘴。
哦不,他睡觉时也没闲着,年纪轻轻的却扯上了呼。
那鼾声,惊天动地。
能从最远处传来,穿透营帐,穿透桃金娘捂着我双耳的手掌,日日扰人清梦,叫我难以安眠。
忍无可忍与他对质时,这厮梗着脖子死不承认,还委屈得不行。
“没有的事!小郎主胡说八道些甚?”赵赫指着周围的少年郎们,理直气壮:“您问问兄弟们,昨夜他们可听见了?”
小将们都面面相觑,摇头。
“您瞧瞧。”赵赫愈发有理,还摆出被冤枉的姿态,“大家都没听见,郎君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我眼下还有未褪的乌青,全赖他所赐。
他说这话,也实在叫人听着火大,气得我冷笑一声:“你那鼾声跟豁了口的破风箱似的,能传到泺邑去,我不信没人听见!还我凭空污你清白?”
“你赵赫之黑得跟碳一般,还有甚清白可言呐?”
赵赫随他阿耶,皮肤本就不白皙,他又常常在烈日下暴晒,故而愈发粗犷。
别人都是唇红齿白,偏偏他生得面黑齿白,透着傻气。
泺邑的女郎们可不爱黑面郎君。
是以直至他扶冠,都未曾有女郎赠与过他瓜果。
至于扶冠后么——
之前没有,难道之后就有了?
“郎君欺人太甚!”赵赫不满极了,“污我清白不成,又恼羞成怒挫我心气。”
我都被他给气笑了。
格老子天天的兵书背不得讲不来,这些淡疙瘩歪理净是张口就来。
真应了阿翁那句——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
话是糙了点,可理不糙。
虽然阿翁说漏嘴时,并不肯告诉我甚是胸罩,还被大母揪着耳朵收拾了一顿,不过大概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赵赫扯起歪理,可不就是一套又一套的么?
正暗戳戳地想办法整治他时,后边昨儿守夜的小将跑马过来,趁着人都还在,替我作证来了。
“赵护军,您真扯呼……”
他顿了顿,未竟之言在我鼓励的眼神下一口气说了出来:“兄弟们确实没听见,不过是日日在一处早已习惯了,自能睡得香甜。”
“再且说——其实也不止您一人扯呼,只是您的鼾声也太过响亮了,倒是盖过了咱们的鼾声……”
声音愈来愈小,说完便溜了个没影儿。
赵赫被守夜小将拆了台,一时语塞,我心里总算舒畅了些,看他还好意思再说我污他清白。
本想再嘲讽几句,只是他面皮实在太黑,叫我看不出他到底脸红了没有。
便也罢了。
我倒不是不能吃苦,在外面打仗时,比这还过分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在桃金娘身边呆了一段时间,邸中也十分清静,便有些睡不着。
不过慢慢地我也能适应。
再说桃金娘喜静,赵赫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整日照顾我本就辛劳,若是睡不好,我可是要心疼的。
虽然他不曾说些什么,但他眼下的阴影也不浅。
一想到赵赫,我就头疼得紧。
若不是上次闯宫忘了带着他,他逮着这事儿絮叨了十几日,搅扰得我实在不耐烦,才许诺这次巡营定带上他。
当时只顾着堵上他的嘴了,我哪里知晓他还有这坏习气,想着不过多个人跟着,也顺带着他出去练练手。
早知道,我真不该一时嘴快应了他。
悔死我了。
就该把他留给赵毅郎将,让他阿耶在重苑里,好好磨搓磨搓他,多好不是?
我当初怎么想的,怎么就想不开带上了他?
是嫌自己夜夜睡得太香甜吗……
唉——
弄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
十六
托赵赫的福。
原本打算慢悠悠晃荡一路的我改了主意,领着桃金娘和一行小将,快马加鞭地赶至雁云关。
镇守关卡的两位校尉,一位石姓,一位郝姓,满脸的络腮胡。
虽然模样和我阿耶一样粗犷,可却比我阿耶心细了不少,早早的在小镇里为我们备好了住处。
等安顿下来,我亲眼盯着赵赫选了最远的房室,盯着他住了进去,而后才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
啧,总算送走了。
此后桃金娘与我再不必伴着鼾声入眠,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定要好好庆贺庆贺。
可回到我和桃金娘的小院时,却并未见着他人。
遍寻不见,终于在室内找到了他,已然靠在胡几上睡着了。
连日来的奔波,又不曾歇个好觉,确实让他疲累。
我放轻自己的脚步声,以免搅了他休憩,悄悄地靠近了,细看他脸。
桃金娘长长的睫毛掩下眼底的淡色乌青,看得我心疼得不行,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动作不重,他仍旧睡得香甜。
再不打扰他,蹑手蹑脚地离去。
关了室门,确认桃金娘未被吵醒,我转身便抄起马鞭去找赵赫。
这回倒不是去欺负他的红骢马,两位校尉安排了筵席,替我们接风洗尘,也不好空着手过去。
人情世故,总是要懂一些的嘛。
不过桃金娘就不必赴宴了,他合该好好休息,再者郎君们的筵席,嘈乱得很,他肯定也不适应。
晚间我早些回来,带些他喜爱的饭食,等得闲了再领着他好生逛逛。
雁云关的天,黑得快。
因为惦记着桃金娘,筵席上我便有些心不在焉。
赵赫狗胆包天,趁着酒意取笑我:“小郎主此刻怕是心焦得很呐!”
两位校尉正上兴头,听赵赫说完便朗声大笑,石校尉促狭些,朝我挤挤眼睛:“看这势头,想必小郎主好事将近。”
郝校尉也拍手称快,嚷着要喝我的喜酒。
不过他们以为我会因此害臊,那就想差了,我毕竟不能是赵赫那个怂货,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子。
“两位自然是要喝喜酒的。”我大方站起来,直接了当地端起酒杯,“到时候就算两位不得空闲去泺邑,闵之也要把喜酒送到这雁云关来。”
说罢一饮而尽。
两位校尉皆是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郝校尉便道了一声彩。“小郎主锐气!哈哈,有宋将军当年的风范!”
“少年人喽!”石校尉笑着摇头,“小郎主可得说话算话,我兄弟俩便在这雁云关,等着您的喜酒!”
“那是自然!”扫了一眼赵赫,我似笑非笑,“这喜酒,还需得劳烦赵护军亲自送来。”
赵赫正在端着酒往嘴里送,闻言一口酒呛出老远,咳个不停。
周围响起一阵哼笑,外间的小将们跟着起哄。
“赵护军!行不行给个准话儿!”
“就是啊,小郎主还等着呢!”
“哈哈哈哈……”
赵赫咳完了,实在抵挡不过,连连摆手应下:“行行行!我送,我送!”
他这人也随我,记仇。
应是应下了,这群小兔崽子拿他寻开心,也没那么容易。
“提前庆贺小郎主抱得美人归,明日起给你们加加纲。”赵赫一肚子坏水儿,拍了板,“每人两石半的弓箭操练,再加二十只。”
接着便是一片哀嚎声,赵赫总算得意起来。
这一得意,不小心就喝多了些,最后还是两个小将给他抬了回去。
我神智还算清明,接过小将手中食盒,转身踉跄一下,自己回到了小院。
推开门前,我闻着自己满身的酒味,嫌弃极了。
唔……桃金娘不喜我饮酒。
我看着纱窗内的烛火,看来桃金娘已经醒来了。
敲了敲门,我将食盒放在门外,然后急急地走远了些。
桃金娘开门提起食盒,抬头便望见了我。
“郎君?”他有些吃惊:“您隔着那么远作甚?”
我蹲在一个大花盆前,怕他嗅着我身上的酒气,想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好托着腮眼巴巴地瞧着他。“我喝了酒呢。”
见他仍旧不明所以,我委屈得想打滚:“身上,臭。”
“你不喜欢。”
桃金娘愣住了,又觉得实在无奈,提着食盒朝我走过来。
他蹲在我面前,好声好气哄我:“喜欢,郎君甚么样子妾都喜欢。”
“您醉了,先进室去可好?”
“没醉!”我打断他,有些不满。
我又不像赵赫,不懂得拿捏分寸,喝了多少我心里自有计较。
此刻顶多就是有点晕乎,喝醉是决计不可能的。
“好好好,没醉呢。”桃金娘顺着我,“好郎君,妾抱您进去,好不好?”
我张开双臂,使劲儿点头,声音拖得长长:“好——”
于是桃金娘便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搂抱起满身酒气的我,稳稳地进了正室。
我趴在他身上,只觉得脑壳愈发地晕眩。
十七
实在嫌弃自己身上的气味。
我趁着桃金娘用饭时,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还偷抹了桃金娘的香膏,淡淡的竹子味,好闻到我满床乱滚。
醺醺然不知其所以。
桃金娘也很快将自己收拾妥当,他不哄我,我是绝不肯睡觉的。
赶路这些时数,每日晚间我俩都是同枕一榻。
桃金娘的怀抱暖暖的,又香香的,除了身体不太柔软之外,抱着入睡简直不要太舒服。
今晚也当如往常一般才是。
我惯常往他怀里钻,头在他的手掌下面拱来拱去,小狗似的撒娇。
老是忍不住同他黏黏糊糊。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桃金娘呀。
尤其是他纵容地望着我,唇边挂着安宁的笑,好像我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被宽容。
想欺负他。
但是不能欺负他。
也不知道怎么欺负他。
这种感觉,挠心抓肝的,叫我全身都又软又痒。
“呜呜。”我哽咽两声,“难受。”
桃金娘脸色一下变了,他大掌拂上我腰腹处,微微皱眉:“郎君月水可至?”
我懵住,一时间没想到那里去,等反应过来,使劲儿摇头:“没有呢。”
大母特意寻人开了方子,是以我月事来得并不规律,该来的时候它才会来。
毕竟有些时候在外面打仗,不能赖在桃金娘头上。
被人发现了,总归麻烦。
桃金娘神情并未放松,他摸摸我的脸颊,温柔询问:“那郎君为何难受?”
感觉到自己脸上热热的,眼睛也沁出湿意,我茫然的凝视他:“我不知道……”
想了半天,想不通自己为何难受。
我低头看了看,或许是因为——自己长胖了一些?
“长胖了。”我认真的点头,复又摇头,“不对,是衣服小了。”
桃金娘眼含疑惑:“嗯?”
我拿起他的手往胸前一搭。
“郎君!”
桃金娘似乎被吓坏了,慌乱挣开手,眼角颈间薄红迅速弥漫开来,偏过头去不肯看我。
我瞧着他阵仗这般大,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了?
怎么就又害羞了呢?
我撅着嘴:“就是这里难受呢。”
之前我一直是胸襟平坦,可是最近却突然鼓起来了些,让人觉得不舒服极了。
“以前明明是平平的甚都没有,可是最近却长成了两个小包包。”我叹了口气,颇有些苦恼:“怎样才能消下去呢?”
“郎君!”桃金娘仍未看我,可声音却已然带上隐隐的羞恼,“噤声。”
或许是之微醺的醉意还未退去,他声音稍微严厉些,我便委屈得不得了。
“可是就是这里难受呀。”吸了吸鼻子,我想哭却哭不出来:“难受好久了,骑马的时候,坠坠的好疼。”
或许是听见我带上哭腔,桃金娘立马便愧疚极了,他终于肯转过头来看我,却只一眼便马上移走。
“是妾疏忽了。”不难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与心疼,忍着羞意仔细问我话,“郎君难受多久了?”
“大概,十几天了……”
我有些不确定,反正总觉得好久好久了。
“怎不知会妾一声?”桃金娘忍不住有些生气,他一再叮嘱我,有任何不适便要立马说与他听。
我有些心虚,一开始我只以为受了内伤,约莫几天该会消下去,后来便是由于赶路渐渐忽略了。
直到刚刚,方才记起。
缩了缩脑壳,我讪讪地开口:“我给忘了……”
为免他继续气恼,我赶忙追问:“这可如何是好呢?”
总要想个办法,任由它们变成大包包可不成。
桃金娘仍旧红着一张脸,抱着我的手微微抖着。
他就是太内敛含蓄,又端方守礼,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会脸红。
可是我分明什么也没做,难道说几句实话都要不得么?
再说又有甚么好害臊的。
以前还小的时候,哪天不是他给我换的衣裳洗的澡,怎么大了反而还怕羞了?
我叹了口气。
他这个安静性子,以后成亲了,还是得要我主动些,多多使力气才成。
十八
桃金娘害羞也就是那么一会子。
等他平复好心绪,我正看着床帐发呆。
这副模样落到他眼中,便是我醉得狠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郎君?”
我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明日妾便为你裁剪小衣。”他蹙着眉毛,有些忧愁,“也不知这镇子里,有无贩售细软绸布的店家。”
“郎君大了,不能只穿中衣了。”
“小衣?”我睁大眼睛,问道:“是肚兜兜么?”
桃金娘点头,脸又红上些许:“妾虽未裁制过,不过想来并不难——”
“等等等等。”我打断他,态度十分坚决,“我不要!”
“我才不要穿肚兜兜!那是小孩穿的东西……我才不穿呢。”
那玩意儿太糟心了。
小时候,大母老是寻些红布给我做肚兜兜,上面绣了好些大红大紫的花儿草儿,即便是大母做的,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它不艳俗。
不穿还不行,毕竟长者赐,不可辞。
更离谱的是,阿翁阿耶竟都觉得好看。阿耶就算了,他一向心糙,可阿翁竟也同他说一样的话。
这就刻意了。
外人眼里阿翁确实是个粗野莽夫,可身为他的乖孙孙,我还不了解他么?
阿翁的才情,可不比那些大家差。
他写字画画的方式虽与常人不同,却十分传神写实。
我的阿翁,最厉害了!
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如此,我便愈发疑心他是屈服于大母的威仪,说的好看也尽都是些违心话,全为哄大母高兴。
不过也难怪,毕竟在我们家,大母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对着她老人家,阿翁也总是扯着一张小意殷勤的脸皮,笑嘻嘻的样子简直是没眼看。
想起那些花花绿绿的肚兜兜,我打了个寒颤。
“花里胡俏的,我不干!”
桃金娘也想起了我以前的那些小兜兜,没绷住,轻轻笑出了声。
不似外人面前将自己的声色压得嘶哑粗粝,他原本的声音是极其悦耳动听的,如玉石相撞一般琅琅。
眼见我即将恼羞成怒,他连忙安抚我:“妾不选艳丽的颜色,定然做的淡雅些,可好?”
我别扭极了:“那也不成。”
女郎们穿的小玩意儿,穿在自己身上,想想便觉得娘气。堂堂宋氏小郎主,学着人穿肚兜兜,这像个什么话?
简直是成何体统。
见我实在是极不情愿,桃金娘无奈哄劝,“可郎君,这回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说不穿便不穿。”
“就是不想穿嘛!”
我翻个身,把头蒙在棉被里。
这也太没有男子气概啦,叫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领兵打仗?
“在妾心里,郎君是顶顶厉害的小将军。”
桃金娘的确太了解我,三言两语便夸得我飘飘悠悠上了天。
他的眼神,真挚得不能更真挚:“不过多穿了一件小衣裳。”
“要妾说,郎君比赵护军更威猛,也更勇敢,能容常人之所不能忍,赵护军可做不到穿着小兜兜上阵杀敌。”
这话听得我心腹一阵熨贴,但又觉得好生奇怪。
不等我细想,桃金娘拉起我的手,捏捏掌心:“妾不会觉得郎君穿了小兜兜就不厉害了,相反的,妾觉得郎君更厉害了。”
“那是。”我有些得意,从被子里钻出来,忍不住像只花孔雀般,向桃金娘展示自己有多勇猛。“我能拉开三石的铁弓呢!”
“一般年岁里的少年人里,只有我能拉开。”说罢又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除了赵赫。”
怕桃金娘觉得我不如他,我又挑出其它理由。
“都是赵毅郎将生得勇猛,赵赫全沾了他阿耶的光,才壮实得跟头牛似的。”
“他块头大,净知道使蛮劲,不如我机巧。”
絮絮叨叨一大堆,最后我仰着头,笃定地总结:“反正,我就是比他厉害。”
桃金娘微笑着听我说完,认同点头:“妾也觉得郎君更厉害一些。”
我满意了,桃金娘说我最厉害,那我就是真的最厉害。突然便觉得,穿肚兜兜也不是甚要不得的事。
见我松动,桃金娘趁热打铁:“再说穿在里面,谁瞧得见呢?”
说得也是。
除了桃金娘,谁知道我里头穿了什么。
“行吧。”我别扭着答应了,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不许在上面绣些花俏的东西。”
桃金娘柔声应好,手拢在我胸前虚虚丈量一番,大概知道了我的尺寸。
“包括桃金娘。”
我的一应衣裳鞋袜,皆是由桃金娘亲手制成,他惯爱在隐蔽角落里绣上一朵桃金娘。
旁的也就罢了。
肚兜兜就这么大点儿布,绣在哪里都显眼。
桃金娘这次没顺着我。
“道理如同郎君的剑上镌刻名字,明证其主人身份。”他很少这般固执过,只肯答应绣得再细小些,“妾做了衣裳,自然也要留下痕迹,证明衣物为妾所裁制。”
挠了挠头,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退一步。
毕竟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再者,我做郎君的,以后又是他夫君,怎么能和他计较这些小事情呢。
便随他去吧。
不过——
“桃金娘也要同我一起穿!”
我扯着他不放,非要他给自己也做几件。非我一人这般,我穿着小兜兜便心安理得的多。
架不住我的歪缠,桃金娘无奈应下。
“……好。”
十九
在雁云关巡营的日子,很是安逸。
每日里和将士们操练骑马射箭,研读功课,闲时便带着桃金娘四处逛逛,瞧一瞧大漠的风光。
赵赫是个不肯安分的,时不时便要召集这些少年人比试一番。
还撺掇大家拿出彩头,赌一赌谁会拔得头筹。
我懒得理他,这家伙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常常连自家脸皮都不要了,上去和小将们打擂台。
最后也往往是他将彩头收入囊中,下了校场便拿来请兄弟们喝酒。
都是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我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今日,倒是叫我也有了想打擂台的意趣。
无它,石校尉见他们打得热火朝天,大手一挥,竟拿了一张极好的铁弩做彩头。
一看便晓得,此弓定然是沾过血的,不知在战场上射杀过多少鞑虏,由里到外都漫着一派肃杀气息。
或许是使的年岁有些久了,握柄处已有微微的磨损,却愈发显得古朴厚重。
我拿着掂了掂,好弓!
心里泛起喜爱之意,我将其放下,翻身上马,对着已然执牛耳的赵赫昂首抬眉:“我来!”
今日比骑射,赵赫骑着他的宝贝红骢马,故意取笑:“小郎主,一会儿输了可莫要耍赖!”
我不以为然,一夹马腹,背着箭袋率先冲了出去。
“赵赫之!”紧接着反唇相讥——
“你废话怎地恁多!”
……
先前便说过,赵赫不若我机巧,这可不是乱讲。
二十七只箭靶,我与赵赫皆是箭箭命中红心,只可惜,最后还是我赢了。
赵赫的准头没我好,有些箭羽虽中了红心,却稍稍偏离的正中,不似我的箭箭正中中心。
相较之下,还是我技高一筹。
我举起铁弓,朝着他挑衅:“赵护军,输了可不兴得耍赖!”
赵赫假意来抢,我一马鞭抽在他骑着的红骢马上,趁他心疼间,大笑着打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现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回去向桃金娘讨要夸奖。也好让他知晓,他的郎君何等威风,何等厉害。
“桃金娘!”一路小跑着进了小院,我迫不及待地想给他看看我的战利品。
“郎君?”
桃金娘有些惊喜,扔下针线来迎我,“今日怎的回来这般早?”
早在下马时,我便举起了那张铁弩,闻他询问,更是往前伸了伸手。
我有些兴奋:“一会儿再说,你先看看这个!”
桃金娘接过,细细端详。
“今日我与赵赫比骑射,这是彩头。”我很是得意,“他没我准头好,故而输掉了这场比试。”
“郎君好厉害!”
桃金娘果然夸我了,引得我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细说自己是如何惊险地张弓搭箭,然后一击即中。
身后若是有尾巴,只怕早就翘上了天。
“石校尉说,这张弓——”
足足有六石呢……
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眼睁睁看着桃金娘摆出姿态,只随意一扯,铁弩便被拉伸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是六石铁弓——这可是六石铁弓!
我知桃金娘并非柔弱女郎,然在我心里,我却是一直觉得自己比他更加强壮的。
可是今日却叫我知晓,桃金娘分明比我厉害许多许多。
六石弓他都能轻轻松松地拉开,论臂力,只怕连赵毅郎将都自愧弗如。
而我之前却还在他面前吹嘘,大言不惭地朝他炫耀自己能拉满三石弓,还以此作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都做了些甚啊?
像只花孔雀般,在他面前到处开屏!
这下可好,里里外外的脸皮全被丢了个干干净净。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讪讪笑着,笑着笑着,觉得自己好尴尬啊,嘴一瘪,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是被自己臊哭的。
桃金娘一见着我哭便慌乱得不行,赶忙放下铁弓,抱着我拍背,“莫哭莫哭,郎君莫哭!”
他最了解我,自然知道我这次是真的伤心了,而非以前那般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同他耍赖。
然而他一哄,我反而哭得更大声,嘴里黏糊不清:“好丢脸……好丢脸,呜……”
桃金娘立马猜到我为何这般失态,有些自责:“妾一时忘形,都是桃金娘的错,郎君莫要哭了,好不好?”
他指腹抹去我泪水,与我脸颊相贴,“妾的心都要被您哭碎了……”
活了十几年,这大概是我最最丢脸的时刻。
将头埋在桃金娘身上,不肯看他。
其实我并未生桃金娘的气,我更多的是气自己,若是当初知道收敛些,也不至于今日这般打自己的脸。
桃金娘似是知我心中所想。
“妾比郎君大了四岁呢。”他搂着我,不断地安抚:“等郎君和妾一样大的时候,肯定也能拉开六石弓。”
“真的吗?”我抬头看他,可不等他回答又埋下头去,羞愤控诉:“你骗我!就算和你一样大了,我也拉不开六石弓的!”
我甚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这辈子都是不可能拉开六石弓的。
钻牛角尖正起劲儿,桃金娘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
或许真被我逼得没法子了,他捧起我的脸,淡茶色的眼眸极美,认认真真的告诉我:“可在妾心里——”
“郎君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啊。”
他见我止住哭闹,微笑起来:“不管郎君拉的是三石弓,抑或是六石弓,在妾看来,您都是最最厉害,最最好。”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忍不住便想发笑,可是刚刚还在哭,转眼又笑开花实在是太没面子,便抿住嘴,努力想绷住脸皮。
将自己藏进他怀里,至少不要让桃金娘看见,要不太丢脸了,可我实在没绷住,竟在他怀里发出了闷笑声。
下一刻我反应过来,脸轰地烧得绯红。
……又想哭了。
眼里又泛起泪花,可不等落下来,桃金娘突然低头侧着看我。
“郎君——”他似是忍不住,亲了亲我的额头,接二连三的吻落在我的两颊,不难听出他嗓音里的怜爱:“郎君好乖。”
我被他亲的懵住,待到回过神来,竟难得的有了羞涩的情绪。
不自觉地动了动耳朵,刚想要说些什么。
“啊——”
我捂住耳朵,惊慌失措地挣脱桃金娘的怀抱,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不敢看他,赶忙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期间慌不择路还在大门上撞了一下。
顾不得什么,我翻身上马,一路朝校场狂奔而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
桃金娘,他、他咬了我的耳朵?
一想到他的唇齿在耳廓上研磨,舌尖留下濡湿的感觉,我便浑身发软。却又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子蛮劲儿,憋得我难受极了,想要发泄出去。
烦乱的心绪叨扰一路,直至抵达校场,远远地看见赵赫正坐在地上,和将士们插科打诨。
红骢马正在离我不远处,极悠闲地吃草。
突然便安定下来。
“赵赫!”我心里悄然浮起一丝隐秘的得意,欢快地唤他,“赵赫之!”
“你的马——”
紧接着从自己马上借力一踩,直接坐到了红骢马的马背上,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使了十足的力道。
红骢马吃痛,嘶鸣一声,蹄子一撅朝大漠深处奔去。
余下的话,乘着猎猎风声不甚清楚地传了过去。
“借我一用……”
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赵赫牛也不吹了,正在原地表情扭曲地指着我跳脚,朝这边破口大骂。
可惜——隔得太远了,我实在听不清他骂了什么,不如,就当成他在喊“当然可以”好了。
这样想着,我又朝底下抽了一鞭子。
别说,还真好使。
我这心里啊——
啧,立马便觉得舒快了许多。
二十
晚间我是在月明星稀时到的家。
跑了一两个时辰,人累,马也累。
我和红骢马俱是灰头土脸,一身的烟沙。而不同之处,大概是我脸上能挂着憨笑,而它不能。
毕竟先前是我做的不厚道,是以现在我也不敢找赵赫还马,便悄悄地把红骢马拴在郝校尉家的马厩里,又摸着黑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大漠上撒了一下午的野,我总算维持住了我宋氏小郎主处事波澜不惊的体面。
不就是亲亲脸蛋儿咬咬耳朵么?
有甚大惊小怪的。
话是如此说,然推开院门的一瞬,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耳朵不听使唤,又开始隐隐发烫。
我故意重重地咳了几声。
没有人来迎我。
些许尴尬。
难不成桃金娘生我气了?
蹑手蹑脚地靠近开着的室门,我扒着门,脑袋伸进去瞧了瞧。
“郎君回来了?”
桃金娘只挂念着手下的竹香,并不看我,语气安宁一如往常。
他怎会这般平淡?
他怎能这般平淡!
好想不通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羞涩难当不能自持吗?
我有些郁闷,却碍于面子不好直接问他。
憋着一口气蹲在门口。
倒不是羞恼,而是恐自己满身的尘土,弄脏了桃金娘辛辛苦苦收拾干净的房室。
我回来得也属实有些晚,他早已沐浴完换好了寝衣。
“郎君怎么不进来?”
桃金娘点燃竹香,瞧着我仍蹲在门口,碰了碰手边的食盒,温声道:“饭食快要冷了。”
突然一阵泄气,我索性蹲着不起来了:“……你喂我。”
于是他便提着食盒走到门口,拿了木勺,一口一口地喂我。
像是忘记了白日间发生过什么。
用过晚食的我坐在浴桶里,简直要抓耳挠腮。
又觉得自己也很是不争气,桃金娘稍稍一撩拨,便乱了阵脚,全然不似从前主动亲近他时那般自然而然。
该害羞的人,明明是桃金娘才对。
可现下,却是我在这里扭扭捏捏的,好没道理。
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干净柔软的寝衣,我急急忙忙去找桃金娘。
“桃——”
“郎君。”话还没说完,刚进寝房,桃金娘便打断了我:“听说您偷了赵护军的马?”
这才多久,怎的桃金娘都知晓了?
“啧”了一声。
“好兄弟之间的事,”我理直气壮地摇头:“怎么能叫作偷呢?”
况且还是从他眼皮底下,顺手牵的马。
“那就是抢了。”桃金娘一看我这模样,就知道是定然又做了坏事。
“方才郎君沐浴时,赵护军来寻他的马,妾只道您还未归家,遮掩过去了。”他总是拿我没辙,只好想法子帮着我描补:“他气得不轻,郎君想好怎样赔罪了么?”
“没有啊。”
回答得十分迅速又底气十足,我边说着,边朝桃金娘走了过去。
顺手替我披上大氅,他浅浅地叹气:“郎君怎么淘气到赵护军头上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又委屈上了。
“因为你呀!”趁着桃金娘不注意,我一把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磨来蹭去,发泄自己的不满:“都是因为你!”
“要不是桃金娘突然咬我的耳朵,我才不稀得去欺负他的马呢!”
桃金娘一时不察,被我抱住了磨蹭,身体立马僵直起来,又难捱似的发出了一声低吟。
我顿住动作,细细去听时又没有,便以为自己听岔了。
“反正我不管。”继续发着小脾气,我抱着他不肯撒手,“你不能当白日无事发生。”
桃金娘有些挡不住我的歪缠,艰难道:“郎君先放开……咱们好生说话。”
“偏不!”我一口否决,不但没有放开他,反而愈发得寸进尺,将桃金娘推倒在床榻上,仍与他紧紧相贴,“我偏不放开。”
桃金娘在我身下轻轻喘息着,突然一用力,直接将我从他自己身上举了起来,放在一旁。
接着又迅速起身,将被子扯了过来盖在身上,只露出上半身,这才向我伸出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按在腿上趴着,动弹不得。
拧了拧眉心,桃金娘头疼:“郎君——”
我仰头,十分不满看着他。
“咱们好好说话。”桃金娘并不放开手,生怕我又发浑了他遭不住。
好好说就好好说,我选择先发制人:“桃金娘咬了我,为何装作不记得?”
桃金娘语气还算镇定,脸上却悄悄漫起红晕,“……妾瞧着郎君那般惊慌失措,便以为您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了?”
我嘟囔一句,觉得太没有气势,随即又大声重复一遍:“谁说我不喜欢啦?”
好嘛,这下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二十一
其实桃金娘不必担心如何给赵赫赔罪,我有的是法子哄他。
赵赫长这么大,就宝贝两样东西。
一是他那匹红骢马,还是三年前我输给他的一匹小马驹。
这二嘛——
自然就是趁手的好枪。
尤其是我阿翁早些年间,与氐贼作战时,缴获的那把虎湛枪。
他眼馋好久了,又不好意思开口要。
也是怕开了口被他阿耶吊着打。
这次回去了,就把那把虎湛枪给了他使,算作赔礼。
阿翁阿耶和我,都擅长使剑,那枪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扔着生锈,还不如给赵赫呢,反正他擅长耍枪。
再者,那把枪本来就是要给他的,只是阿耶一直想等到扶冠礼那日再赠予他。
不过算算时数,也该快了。
就让我先借花献佛,拿着哄哄他。
现在这个日头,估计赵赫已然去了校场,去他的院子肯定也找不着人。
从郝校尉的马厩里把红骢马牵了出来,我骑着便赶去了校场。
如我所料。
赵赫果然在那,和一堆兄弟围坐在一起,估计是刚操练过一番。
看见我,他是气不打一处来。
“格老子的,宋闵之!”赵赫真是气着了,看着我眼睛似要喷火,脸也愈发的黑了,“今儿个不整治整治你,我就不叫赵赫!”
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刻下马躲他。赵赫哪肯放过我,速度极快地来撵我。
最后我俩围着红骢马绕来绕去,他抓不住我,被气个半死:“你……你跑个甚跑!”
“我不跑,那是个傻子!”
不甘示弱,就算是这时候,我也没忘了顶两句嘴。
“你还有脸跑?!”赵赫喘着粗气,“赤风好歹是个女郎家,你那鞭子忒黑,竟也抽得下去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赤云不是匹马么?
何时又成了女郎的?
不过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我估摸着他昨晚也气够了,今天再气也不好。
毕竟确实是我先使坏,哪能真那么过分。
见他又准备伸出手捉我,我赶忙“欸欸欸”两声,止住他:“虎湛枪作赔礼,要是不要?”
赵赫顿住,随即又继续撵我:“你又在搞甚花花肠子?”
“真就拿着虎湛枪当萝卜,把人当骡子哄!”
这话说得,真是难听的不行。
你赵赫之愿意当骡子,虎湛枪还不一定想当萝卜呢,也不想想,哪个骡子吃得上这么珍贵的萝卜。
“真不是哄你。”我边躲便解释:“真送!”
“五日后,咱们便启程回泺邑,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去,成不成——”
“成!”
“且得再加十车草料!”赵赫答应得太快,我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
“行吧。”我一口允准了,见他脸上漫上喜色,和他说起正事,“你准备准备,咱们是时候回泺邑了。”
巡营巡得太久,小皇帝在泺邑,指不定张狂得连自己信甚名谁都忘了。
是时候回去给他加个纲,封个印,免得又被撺掇着诛我九族。
倒不是嫌烦,主要也是为小皇帝好,谁愿意闲着无事天天扇他巴掌?
虽说氏族们也会劝他收敛,告诉他,没有宋氏他们还真不能过现在这般快活的好日子。
但陈嗣毕竟是个憨货,说话做事总不晓得动动脑子,尽搞出些愚蠢事。
赵赫应下:“明日便传令整顿,郎君无需多言。”
我“嗯”了一声,看着赵赫牵着他的小母马,突然便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你也是。”故作老成地开口,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也是要扶冠的人了,竟连个心悦的女郎也没有。”
“有甚出息?!”
赵赫被我哽住,郁闷极了,“那女郎们不欢喜我,我能怎办?难不成是我的错么?”
“不是你自己的错,难道还是女郎们的错?”我鄙夷地看着他,“家不成,何以立业?”
其实我并不担心赵赫是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般挤兑他,不过是为了——
“我比你小了七个月,已然有了桃金娘,青梅竹马,感情极深。”
“你跟个木头似的……不主动些,哪里能知晓到她们的好处?”说完,不等他顶嘴,我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
“我先走了,桃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哩。”
走出没几步,赵赫在身后阴阳怪气,叽叽咕咕地开始教训红骢马:“委屈个甚?你是个儿郎大丈夫!不过抽几鞭子,怎就委屈成这幅模样?嗯?”
“十车草料还不满足?小郎主这般大方,你还有脸委屈?”
……
咋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算了,不想了,不过才隔了一个时辰,我又开始念着桃金娘了。
他的耳垂凉凉的,轻轻含着却会慢慢发热。
像咬不破的梨膏糖,绵软得紧。
可惜他不肯叫我仔细舔一舔,要不今晚——不,一会子回去了再试一试?
听着好像极其不错。
我优哉游哉,骑着校场的马回程。
路走到一半,突然明悟,方才到底是觉得哪里奇怪。
呸!
小人赵赫!
你的马——
到底是公是母?!
二十二
来时桃金娘坐的马车,去时桃金娘骑乘快马。
一旬路程,缩为五日。
回到泺邑后,我并未回邸,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赵赫和一行小将,去了小皇帝那里。
我宋闵还是讲规矩的。
先面圣,再归邸。
敲打陈嗣是顺手的事,倒也不是太重要,但不能不干。
这些时日,希望白谢王三家争点气,拘着些小皇帝,莫要辜负了身为家臣的责任。
陈嗣向来容易受人挑拨。
先主十三岁便成了婚,时隔一年,陈嗣便出生了,以嫡长子被奉为太子。后来先主英年崩殂,年仅十一岁的陈嗣又被立为天子。
阿翁说,陈先主要孩子的时候实在是太早。
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便已做了父亲,生出来的孩子也未必康健。
可这世道,十三四岁便成亲,却并非什么稀奇事。
尤其是百姓间,有甚者竟十一二便谈亲论嫁。
先主去的早,未曾亲自管教过自己的嫡长子,是以陈嗣散漫惯了,登基后又无人忤逆他,便愈发地长成棵歪脖树。
事实上,说得难听些,先主也不过一庸碌之君耳,就算是亲自教了,又能教他些甚么呢?
越长越歪,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阿翁阿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任凭他自己疯长,阿翁说了,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命数。
可我也确实没有想到,陈嗣能蠢毒到这般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知有多荒谬至极,他竟想着刨开孕女的肚腹,瞧一瞧里头到底是些什么。
我赶到时,宫人正要举刀,一位女郎被禁锢着挺起孕肚,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赵赫直接甩出手中的长刀,隔空劈断了举刀宫人的项首,温热的鲜血喷溅,好些都沾在了女郎的衣裙上。
旁边两个宫人惊恐地看向这边,颤着手放开了女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迭声求饶。
“宋闵之!”
陈嗣气急败坏指着我乱叫,“你来作甚?!”
我冷笑一声,阴测测的开口:“闵之巡营归来,自然是要先来拜会陛下的,也幸好——不然如何能见识到您的狠毒心肠呢?”
那女郎姓苏,得过几次宠幸,被陈嗣封了个美人,便被抛之脑后。
我知晓她,乃是早在六月,宫中便传出她怀了龙种的消息,不免便有了几分印象。
陈嗣也确实是阴狠。
虎毒尚且不食子,那肚腹之中的孩儿,乃是他的至亲血脉,不过为着些许好奇心,便要刨了苏美人的腹宫。
七个月的胎儿,若是生下来,也是养得活的。
早前听闻,临安室主曾落过一个七月的婴孩。打胎药灌下去,半日落下一团青紫,孩子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些什么。
产媪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小团模糊的带血嫩肉,七个月的孩子,已然是知疼的时候。打胎药带毒,痛得他活生生地撕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血肉。
第二日那产媪便疯傻了,逢人便说要遭报应,临安室主落胎之事也没瞒住,皇室辛秘被传得沸沸扬扬。
陈嗣并非不知,然,竟也下得了手!
“你宋氏,不过是我陈国的客卿,有何资格管吾的家事?!”
还是看不清楚局势,小皇帝皇位坐得实在太稳,作为帝王,属实天真的有些可笑。
我好脾气地笑笑,朝他走过去,神情坦然极了——
“就凭我宋闵……拳头硬。”
心里怒气升腾,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陈嗣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我一拳挥倒在地。
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只恨陈嗣还有用,不能立刻打杀了他。
拿捏着力度,不管他如何哀嚎求饶,痛哭怒骂,我面上带笑,仍是将之打了个半死,最后他瘫在地上如同烂肉。
我心里自然也有计较,使的尽是内劲,接下来几个月,陈嗣全身会痛得死去活来,可皮肉上却完全看不出来伤在哪里。
“陛下连日操劳,不幸染上了风寒。”我拍了拍铁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地开口,唤起刚刚那两个宫人:“将陛下扶回寝殿歇憩,要是乱说话,宋闵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两个宫人哆嗦着将陈嗣扶走,只留下跪坐在地上的苏美人,和那被断了头的宫人。
我走过去,发现她脸色苍白,似是动了胎气。
“苏美人!”
将她一把抱起,虽说是七个月的孕妇,然苏美人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倒是没费多少气力。
我急急忙忙吩咐赵赫:“快去寻医婢!”
抱着人去了偏殿,将她放置在床榻上,所幸陈宫算不得多阔大,不多时赵赫便将人带了过来。
医婢来得及时,只嘱咐要静养,又开了些安胎药。
我瞧着苏美人纤细柔弱的模样,蹙了蹙眉。
她年岁也太小了些,虽说时下女子十五六生产很常见,然接生时难产概率也是不低。
唤住将要离去的医婢:“某听闻,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尤其是年幼的女子,更是艰难。苏美人蓄弱,可有甚法子温养温养?”
那医婢讶然,随即恭敬回话:“郎君心细,然妇人生产,现下并无万全的法子,全看个人的命数。”
“美人身体柔弱,更要多走动走动,且莫要再受惊吓。”
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看着医婢退去。
“宋郎君。”
闻声转身,苏美人轻轻唤我,她面色苍白,气息也轻短。
“今日之事,妾感激不尽。”
“美人不必在意。”我止住她想要起身的动作,“不过是闵该做的,何足挂齿。”
“不,要谢的。”苏美人执拗,一双杏眼望着我,“郎君的恩情,妾铭记在心,若有一天……但凭郎君吩咐。”
我救她并非求回报,但为她心安,我也没有开口拒绝,而是与她说起其它话来。
“美人宽心养胎,闵之会负责你的安危,今日之事,断不会再发生。”
话音刚落,她便怔怔地掉下泪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拿女郎们的眼泪怎么办,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干巴巴地安慰:“……美人莫哭,莫哭。”
好在苏美人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刚说完,她便破涕为笑。
“宋郎君与传闻中的玉面犼,很是不同。”擦去眼泪,她看着我道:“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
这倒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般评价。
摇了摇头,我吩咐赵赫去寻几个武功好的女奴,留在苏美人身边护卫着,接着便向她告退:“闵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叨扰美人了。”
苏美人低头代礼,语带歉意:“郎君慢行,恕妾不能相送。”
我摆手:“美人客气,闵之告退。”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
宫中烦杂之事已竟,也该归邸了。
二十三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
在回来的路上,我便收到了阿耶凯旋的消息。
可他若是年前赶不回泺邑——
我们就不能再继续等他了,桃金娘与我须得赶回信林旧邸,寻阿翁大母团圆。
骑着马慢慢归邸,一路思忖。
待回过神来,黑伯已然拉着辔头,好笑地看着我:“小郎主想甚呢?”
“老身喊了好几回,您跟丢了魂儿似的。”
“些许小事。”我随意应了声,接着问道:“桃金娘可安歇下了?”
“桃姬早已归邸,不过并未歇息。”
黑伯挂上揶揄的笑意,神神秘秘的,“有人寻她说话。”
我好奇极了,追问他:“何人?”
桃金娘内敛孤清,在泺邑并无交好之人,方才巡营归来,便有人来拜访,稀奇,实在是稀奇。
黑伯不肯回答我,只说自己不知晓:“小郎主好奇,自己看看便知,莫要问老身。”
我瘪瘪嘴,自己看便自己看。
利索地下了马,我大踏步进了府邸,刚绕过影壁,便听闻有人唤我——
“小婴奴!”
怎么听着像是阿翁的声音……
我顿住,抬眼望去,站在那里笑眯眯看着我的人,可不就是阿翁么?
“阿翁?”
揉揉眼睛,又使劲看了看,真的是阿翁!
“翁翁!”我张开手快快朝他跑过去,大声地唤他:“翁翁,我的好阿翁,婴奴好想好想你!”
算一算,我与阿翁,已是两年未见。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战场上拼刺,阿耶是我的主将。
战事吃紧,我俩自然是回不了信林看望阿翁大母。
阿翁一把接住我,手掌慈爱地抚着我头顶。
他如今老迈,我又长大了太多,老人家已经不能再如从前一般,抱着我抛得高高,又稳稳接住。
“乖婴奴。”阿翁拍了拍我的背,声音苍老又温暖,“阿翁也好想你。”
我松开怀抱,细细看他,却愈看愈止不住心里发酸,一开口便带上了哭腔:“阿翁——”
……你的头发,怎的又白了这许多?
剩下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了。
阿翁从前花白的须发,如今竟都全白了,看得我害怕,怕他们丢下我,不要我了。
不管我心里如何不愿承认,可阿翁大母皆已有七十高龄——
我不敢想,一想便全是恐慌。
“婴奴不怕。”阿翁似乎洞察了我的心绪,他用那双温和宁静的眼睛看着我。
“阿翁在这里。”
心里霎时便安定下来,只要阿翁对我说不怕,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抛却那些扰人的烦忧,阿翁大母来泺邑团聚,我怎会不感到欣喜?只是他们事先并未来信告知,倒是吓了我一大跳。
“翁翁,大母在何处?”
见着阿翁,下一句必定是问大母。
我四处瞧了瞧,却没有大母的身影。翁翁在这里,那大母也肯定来了泺邑。
阿翁老了,打不动仗了。
自阿耶接下担子后,他便清闲了许多,得空做了我的开蒙先生,与大母也常常是形影不离。
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场面便是阿翁跟在大母身后打转,口中不住地唤着“卿卿”。
大母问他有甚事,阿翁便摇头,小孩似的调皮:“我叫着顽——”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大母又烦又气,直想要伸手打他。
阿翁便一把抱起小小的我,逃得风快。
“……写大字儿去喽!”
大母生生被气笑,阿翁惯会拿我当挡箭牌使。
虽说最后还是会被算总账,没跑脱过,可他仍旧乐此不疲。
阿翁是个温和宁静的老人,然大多数时间,却更像个小孩儿,尤其是与我玩耍时,可活泼得紧。
他是我的好朋友。
虽然除了捉弄大母,他也总是捉弄我。
就比如现在,我问大母在何处,阿翁又变成了老小孩儿,背着手转头,不肯告诉我。
“翁翁,好阿翁——”我拉着他摇啊摇,“你就告诉我吧——”
求了许久,他才愿意开口说一句:“你大母呀,寻桃金娘说话呢。”
“寻桃金娘说话作甚?”我不解,大母找桃金娘说些什么呢?
转了转眼睛,我猜,她们现在一定是在阿翁大母的房室里,背着我和阿翁说悄悄话呢。
啊这……
我也想听!
阿翁一瞧,便洞悉了我的想法,他拦着我:“你不许去。”
我不服:“为甚?!”
她们之间,有甚么我听不得的。
“不为甚。”阿翁硬是不让我走,他顽皮起来叫我头疼,“你大母要我拦着你,我就要拦着你。”
不过阿翁是拦不住的,我一个闪身,直接从走廊翻了进去。
站定后得意地看着他,却没想到阿翁极其淡定:“你去罢。”
嗯?
突然这般好相与?
他老神在在地接了一句:“反正她们也该说完了。”
我赶忙朝西室跑去。
定然是阿翁使诈,可不能错过她们的悄悄话!
二十四
“……你是个好的,这些年辛苦你了。”
刚赶到院子外,便听闻大母的声音,幸亏我耳力极好,脚程也快,她们的悄悄话还未说完。
“都是妾该做的。”
我放轻脚步,桃金娘在柔顺地回话。
大母接着说道:“好孩子,再过段时间,待婴奴扶冠,便不必再忍了。”
“我和她阿翁都是过来人。”她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又带着歉意:“意思么,是再等等……也是怕她得了趣,便时时想着朝你要,你又向来是个惯着她的。”
桃金娘忍什么?
又什么得了趣我时时想着要?
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难道是……大母给了桃金娘什么好耍的玩意儿?
哼,心里开始不满。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那么贪玩。
心里悄悄冒出个坏念头,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突然探出头大声喊了一句:“大母!”
桃金娘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平静地转头,脸上还漫着未曾褪下的浅红,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大母却被我吓了一跳。
我跑到她身边,腻腻咕咕地挨着坐下,“你们在说甚么悄悄话,我也要听!”
“你这坏孩子。”大母嗔怪地看着我,想要打我却又舍不得,最后轻飘飘地拍了下我的手臂,“……突然出声,吓了人一大跳。”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你们刚刚说了些甚啊?怎的还唤翁翁拦着,不许我听?”
大母与桃金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只留我一个人满头雾水。
不管我如何追问,她们都不肯告诉我。
大母脸上带笑,被我摇来摇去,半天才愿意开口。
我期待地将耳朵支楞过去,却只听到四个字——
“不告诉你。”
我霎时便垮下来,沮丧得不行。
又想着定然是阿翁将大母教坏了,不然她怎么也开始捉弄我了呢?
“好啦好啦。”大母见不得我垂头丧气的模样,好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管这么多作甚。”
我刚想反驳,她便打断我:“在大母这里,你多大都是小孩。”
悻悻地闭了嘴,看着阿翁走进来,接着便被大母开口赶人:“……自家去顽罢,我和你翁翁累了,要歇息,桃金娘也回去。”
是呀,还有桃金娘呀。
我乖乖地点头,转身离去。
走的时候,阿翁朝我挤眉弄眼的作怪,被大母一巴掌拍在身上。关上门本来打算偷听的我,立马便规规矩矩地拉着桃金娘溜走。
隔了几息,室内传来阿翁委屈的叫嚷:“卿卿!”
“我做错甚了?你怎的又打我……”
随着我愈走愈远,阿翁的声音也愈来愈小,不过我可无暇顾及阿翁挨不挨打。
桃金娘和大母的悄悄话,勾得我心里像是有只狸奴在挠似的。
磨人得紧。
我拉着桃金娘急急回了房室,又把门关得严实。
“郎君把门关上作甚?”桃金娘好笑摇头,伸手想要打开,“青天白日的。”
我止住他:“不要不要,就关着。”
说罢又压低声音,悄悄询问:“大母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桃金娘不回我,只是顺手开始替我卸甲。
待到铁甲被他放在一旁,他才悠悠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启唇:“……不说,不说。”
“说嘛,说嘛。”
趁着桃金娘转身,我跳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耍赖皮,“桃金娘不说,我就不下去。”
可显而易见,这招对桃金娘实在不管用。
他早被我磨缠得习惯了。
自顾自地开始整理琐碎,也不管我还吊在他背上,在室里到处走着只做自己的事。
我不满被他忽略,肚子里又开始咕咚冒着坏水儿,思量着要做些什么,好引起他的注意。
扯开他的衣领,刚想一口咬下去,又突然顿住——
这里……
有根细细的带子。
淡淡的杏色,很是眼熟,似乎与我身上的小兜兜出自同一块细软绸布。
随即改了主意,我直接扯住细带子,轻轻一拉。
“郎君!”
桃金娘又羞又气,侧着头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知道他脸皮薄,流氓似的仍旧不放手,笑嘻嘻地捉弄他。
此时之前想要知道她们悄悄话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散了个彻底。
满心都是桃金娘今日穿了小兜兜。
还是和我一模一样,一块布裁制的小兜兜呢!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穿它的,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他的小兜兜上面,有没有绣上一朵桃金娘呢?
好奇。
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扒桃金娘衣裳,就被他从背上捉住,转了个圈直接提到怀里箍着。
“郎君哪里学的这些坏动作?”
桃金娘面目绯红,抿了抿唇,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仗着妾舍不得打你,是也不是?”
我无辜地看着他,实诚开口:“还需要学么?我看着桃金娘,便无师自通了。”
桃金娘脸愈发地红润,眸子里也泛出媚媚的水意。
嗯,他的气消了。
我抱着他脖子,继续同他调笑:“桃金娘和我穿了一样的兜兜,想瞧一瞧呢。”
二十五
桃金娘的小兜兜,我自然是没看成。
且不仅没看成小兜兜,就连之前同他睡在一处的待遇也没有了。
桃金娘极认真地看着挂在他身上的我,若有所思:“祖老说得对。”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道:“妾便是太过惯溺,什么都由着你的性子来,郎君又是个调皮的孩子。”
哪里调皮啦?
我明明听话得很!
桃金娘也说过我最是乖巧听话的,怎么说变就变?
只是我没能来得及反驳,便被他接下来的话给整懵了。
“今夜起,郎君再不能同妾一榻歇息。”
桃金娘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虽说巡营前,我与他本就是分开睡的,可如今,我是一点都不想同他异榻。
“我不!”使劲儿在他怀里扑腾,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气坏了:“才不要和你分开!”
可桃金娘很坚决:“仅仅是睡了这么段时日,郎君便学了好些坏动作,若再继续下去,还不知道是个甚么后果。”
我瘪着嘴,老大不乐意。
他这般说了,便意味着没有再商量的余地。
接下来的时日,桃金娘虽仍旧日日晚间哄我入睡,可他也是真的不同我睡在一处了。
早知道,就不逗弄他了,偷鸡不成,反倒还蚀了把米。
可惜,没有后悔药给我吃。
……
阿耶来信,会赶在除夕前回来。
这几日难得松散,阿翁大母来了,黑伯又少拘着我,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同赵赫在重苑里疯耍。
我向来说话算话,那虎湛枪早早地给赵赫送了去,又一再表示,不干赵赫的事,是我自己想要赠予他的。
这回真不是上眼药,我是真心替他开脱的。
赵毅郎将在我面前倒没说什么。
只是听说,我走后,赵赫被他阿耶拿着马鞭,从巷头撵到了巷尾,最后还是结结实实地被摁着挨了顿饱打。
“您又不是不知道!”
赵赫抱着虎湛枪,笑得有些痴傻,“我自小便挨阿耶的打,早习惯了!”
“一顿打,换一把好抢,值!”
阿耶最多最多只打过我的手板心,所以我并不知晓挨打是什么滋味儿,看着赵赫挨打,也觉得他挺造孽的。
“本来就要送给你的,挨顿打实在划不来。”我摇头,表示不认同,“赵郎将对你,对自己,都太严苛了。”
赵赫一摆手,替他阿耶说话:“阿耶他也没错,你也知道,他心里有道槛,迈不过去。”
我便也不说话了。
赵郎将心心念念,忘不了年幼时那一把熟粟米,这把熟粟米,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赵赫。
“若不是那把熟粟米,他们不会没了,我也怕是早死在了……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见过醉酒的赵郎将,他伤了腿骨,一到阴雨天便疼得不能下地,也不能打仗了,被阿耶遣人强行送下了战场。
自此便和阿耶难得一聚。
那晚,我看着他抱着酒坛,满脸通红。
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只是我总记得极清楚,那样一个沉默寡言,坚实得像块磐石的人,在小了他近十岁的阿耶面前,哭得满眼通红。
他说他忘不了,便牢牢记着,他的命是阿翁给的,是阿翁的两个孩子给的。
从接过粟米的那一刻起,他在心中发誓,不论是他,抑或是他的后人,皆要生生世世,忠于宋氏。
赵毅郎将将自己摆在忠仆的位置,赵赫与我亲近不假,实则心里也与他阿耶一样的想法。
亲近却不敢靠近。
就像赵毅郎将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他教我骑马打猎,教我搭弓射箭。
我们丢下扎马步的赵赫,悄悄跑出去玩。
那时候我五六岁,极少见到父亲,更别提这个面黑如碳的伯伯。
初时还是怵他,他总是肃着脸,看着可凶了。
可这个伯伯却对我极其偏爱,比起赵赫,他反而对我更要耐心,有时我哪里做错了,他也并不动手,而是教我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又该如何做才对。
后来慢慢熟悉了,我就一点都不怕他了,看着烤麻雀给我吃的黑面伯伯,便情不自禁地喊了声“毅伯父”。
他下意识地“欸”了声,总是严肃的脸挂上笑意,可也只是一瞬,便立马回复了之前的模样。
“小郎主,不能叫伯父。”他腾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看着麻雀熟了,撒上一点盐巴,递给我。“要叫赵郎将。”
我伸手接过来,馋得要流口水,仍然不忘问一句“那我悄悄地喊?”
他摇头:“悄悄地喊也不行。”
说罢,继续烤着要给赵赫带回去的小麻雀。
年幼的我不明白,为何他心里明明欢喜我亲近他,却又把我推开。
长大后,却明白了他的固执。
阿耶也明白,所以他并未阻止赵毅郎将将更多的心力放在我身上,投桃报李,阿耶对赵赫也付出了许多。
十一二岁时,阿耶在外打仗,甚至将赵赫也带了去,带在身边教导了好几年。
亦师亦父,阿耶与赵赫的感情极是要好。
说不羡慕是假的,毕竟这是连我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可也并不嫉妒。
阿耶说,赵赫是我的部下,但更是我的阿兄。
私下里,赵赫向来都是唤阿耶仲父。
所以虽然我老是欺负赵赫和他的马,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就像他阿耶对我阿耶一样,赵赫心里也把我当作阿弟看,就算自己被气得跳脚,最后都还是会选择包容我。
我习惯了和他打打跳跳,如今的状态,我们两个其实都很满意。
从回忆里抽身,赵赫还在爱不释手地摸着虎湛枪。
“今日还去重苑拉铁弓么?”
我实在瞧不下去他抱着枪黏哒哒的模样,看了看日头,也是下午了,不知还去不去重苑拉铁弓。
“不去了!”
赵赫答得很快,提着长枪跃跃欲试,“我得找个地方,好好练练这枪!”
说走就走,他起身便迈开腿,我想起晨间大母的叮嘱,连忙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莫要忘了!今晚来我家——”
话还没说完,他人就不见了。
于是我便咽下了那句你阿耶阿母也要来……赵毅郎将最看重我阿翁相邀,怕是赵赫回去又得受皮肉之苦。
这回可不赖我啊!
我有些心虚,可这回真是他自家造打挨。
二十六
那日赵赫挨没挨打,不得而知。
阿耶说会赶在除夕回来,那便一定会赶在除夕回来。
除夕晨间,我早早地起了来,不为别的。
我的课业欠了一堆帐。
巡营连带回来这几天,尽想着耍了,阿耶回来要检查课业这回事,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对我的要求并不严苛,却也决不会允许我惫懒。
我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苦哈哈地起来温习课业。
好在除夕了,还能赖在床上看书,毋须去冷冰冰的书室独自煎熬。
桃金娘听着我有气无力的读书声,也不说话,只绣着自己的花。
“不学了!”
我读得厌烦,两腿一蹬,手中的书被扔到一旁,脑袋蒙到被衾里去,“整天不是学这,便是学那——”
“学来学去,学个甚么东西!”
刚巧桃金娘绣完最后一针,他无奈笑笑:“妾早早便劝过您,莫忘了温习课业。”
“话是这么说……”我泄了气,声音透着淡淡的惆怅,“可读书哪里有骑马射箭好玩儿?”
叹息完,我还是要在阿耶回邸前看完手头的课业。
赌气话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哪能真不读书了,宋氏的小郎主,可不能这般没出息。
刚准备伸出头来,被衾突然被桃金娘掀开。我有些懵,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朝我眨眨眼睛,他哄着我起来:“郎君想不想穿新衣裳?”
新衣裳?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
桃金娘极宠爱地与我贴了贴脸,将手里刚做的一双袜子递给我,而后转身去了偏室。
真有新衣裳呀?
虽说我已经有了好些桃金娘做的衣裳,可人嘛,新的东西哪能不喜欢,我也不例外。
躺回床榻上,我举着桃金娘做的袜子,翻来覆去地看,愈看愈喜欢。
花里胡巧的东西我向来嗤之以鼻,可这双袜子上绣的头上簪花的小兔儿,确实又太可爱。
兔是我的属相,总是要宽容些的。
桃金娘动作麻利,很快便捧着一沓衣物回来了。
我爬起来,放下袜子,拿起他捧着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看。
大袖襦,袴褶,夹棉中衣,小兜兜……由上至下,里里外外,桃金娘给我做了一整套的衣裳呢!
红玄交错,精美异常。
我最喜欢那件裲裆,桃金娘在胸前给我补了一块玄色织锦,仍旧绣得是兔儿簪花,不过比起袜子上的更要繁复精致些。
见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桃金娘拿起大袖襦,温柔看我:“烦请郎君,替妾试试这衣裳可合身?”
这点小忙,我怎能不帮?
举平双臂,任由桃金娘替我更换外衣,看着他为我忙碌,心里异常的满足。
“郎君穿着可合身?”
我点了点头,他做的衣裳,哪里会有不合身的?
最后桃金娘为我正了正腰带,拉着我上下打量,感慨:“郎君真俊俏。”
“是吗?”
我向来自负,虽反问了一句,却并不否认。
低头看了看自己,不错,仍旧是一如既往的俊美。
桃金娘爱我,自然极其捧场:“当然了,您是这泺邑最最神气、最最了不起的小郎君呢!”
“这话……”
我努力绷住沉稳的姿态,却没成功,得意道:“真是不假!”
他便与我一同笑起来。
真贤惠,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的妙人儿?
更妙的是,这个妙人儿是属于我宋闵的,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
叫人如何不欢喜?
我宋闵的妻,我宋氏未来的母主,非桃金娘不可。
这一点,想必桃金娘并非无知无觉,大母定然向他透露过的,也定然瞒着我说过许多悄悄话。
只是他这个怕羞的性子,我这个做郎君的,确实是要主动些。
于是我拉过桃金娘的手,在榻上盘腿坐下,他也随着我的动作,轻轻坐在榻边。
“你放心。”捏了捏他的手,我认真道:“翻年我便满十八,想来再等一段时日,阿耶他们就会为我扶冠。”
“到那时,我与长辈们开口,要你做我的卿卿可好?”
阿翁的卿卿是大母,阿耶也有阿母做卿卿。那我的卿卿,除了桃金娘,还会有谁呢?
我虽开口询问了他,但并不觉得他会不答应。
桃金娘极爱我,哪里会舍得?
一想到要不了多少时数,就能与他成亲,我心里便快活得不行。
但桃金娘似乎并不同我一样。
他低下头,迟疑地开口:“……妾不敢奢望做郎君的妻,能做您的妾室,便极满足了……”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
他纤长的眼睫轻轻翕动,惹人怜爱。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语,良久,我才沉沉出声道:“我竟不知……你还有着这样的想法。”
桃金娘听着我沉凝的语调,有些恐慌似的抬头看我,讷讷:“郎君……”
他眼里微微泛湿,看着我的眼神露出卑意。
“妾的身份,实在太过低贱,怎么配做郎君的妻呢?”
桃金娘在还未来到宋氏之前的经历,他从未提过,我也从未问过。
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极辛苦。
我本以为,在宋氏的这些年,已将他从前的伤痕一一抚平,可今天我才知道,不够。
远远不够。
从前的经历,早在他心里刻下了印记,如同影子,时时跟随着他,骨中生卑,桃金娘将自己逼入了尘埃里。
“宋氏未曾起势前,阿翁不过一耕农耳,大母的父亲甚至是杀彘的匠人。”我声音平静,不悲不喜,“和你有甚么不同?”
人的身份有异同,却无高低。
我姿态温和下来,笃定地告诉他:“桃金娘,你很好,也很厉害,我不许你再妄自菲薄。”
“宋闵娶妻,不讲身份,只求欢喜。”
他的手仍与我交握在一起,头却低了下去,我便知他心内还是有所顾忌。
附骨之蛆,钢刀刮骨以治。
我声音冷下来,似对待一个陌生人,陈述出事实:“宋氏没有纳妾的习惯。”
“你不做我的卿卿,便只能做我的阿姊,又或者恢复你的儿郎身份,做我的阿兄。”
“桃金娘不愿做我的妻,自有别人愿做我的妻。”
桃金娘身体颤抖着,他抬头看着我,逐渐慌乱起来。
“郎君……”
看见他的神情,我便明白了。
桃金娘确实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只能做我的妾,却也从未考虑过,我与他之间会出现旁的人。
“我不能再与你亲近。”我打断他,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卿卿会不高兴。”
“你也不必再替我裁衣做饭,操劳琐碎,我的一应事端,卿卿自会安排。”
“你若想离开宋氏,我不拦你,若不愿离开宋氏,也无妨。”
“宋氏会尊你为上宾,你毕竟是照顾我那么多年,也算是全了我与你之间的情分。”
我漠然地说出这一番话,冷眼看着他眼里凝起水意,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隐没在颈间。
桃金娘无措地抓住我的衣袖,哽咽着:“郎君,好郎君,不要这样待妾……”
不,要这样的。
否则桃金娘怎么会认清自己的心呢?
长辈们总说他惯溺我,我又何尝不是惯溺着他?
如今不过拿出对待旁人的三分态度,桃金娘便已觉着受不住了。
我也并非听不出他的难过与心痛,但我假装不晓得,继续一刀一刀划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但你留下来,我决不会让你做妾,你只能日日看着我与卿卿欢好。”
“卿卿才是与我最亲密的人。”
“你只是个外人。”
说罢不顾他哀求的目光,放下盘着的双腿,踩在脚榻上,起身准备离开。
“郎君——”桃金娘急切唤住我,仍旧惶恐地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
我停下看着他,却不做任何的回应。
几息后,桃金娘俯下身。
“郎君未着袜穿鞋,地上冷凉,怕是会伤了身体……”他声音颤抖着,缓缓伸出手,想要为我穿上鞋袜。
我瞧着自己脚背上淡淡的青筋,在他将要触到我时,淡淡地开了口。
“非吾卿卿,与汝何干?”
语罢转身便走,并不与他纠缠。
许是最后这句话太过薄凉,桃金娘终于再忍受不住,我不过走出两三步,便被扯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不……不,您不能丢下妾……”
桃金娘从背后紧紧搂住我,与我愈贴愈紧,不消想,此刻他眼眶定然已经通红,眼中仍旧含着泪意。
声音凄切,真是惹人怜惜。
“不是我要丢下你。”我语调淡淡,“是你自己将我往外推,不是么?”
“你既这般自轻自贱,我又何必费力抬举。”
“没有的——”他摇摇头,将我抱得更紧,“妾怎么舍得推开郎君呢?”
“郎君知道的,妾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知道,但我并不接受。
于是我对他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想看着别人与我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不就是你的意思?”
所言皆句句诛心。
“不!”
桃金娘大掌捂住我唇,期望这样,我便再说不出剜他心的话来。
“郎君是妾的,是妾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染上狠意,微烫的眼泪却砸进我脖颈。
心里暗叹,看来这回真是将人欺负得狠了,除了我打仗负伤,桃金娘何曾为旁的事流过眼泪?
又何曾这般失态过?
这样温柔自持的人,却次次都是为了我伤心破界。
其实我又怎么舍得冷待他?可他尽说些傻话,和他讲道理又不肯听。
我不爱在桃金娘身上使手段,但若不这样,依他那个敏感纤细的性子,不晓得又会胡思乱想些甚。
听见了自己想听的话,我不再冷着态度。
动了动身体,本想转过去抱着他安慰一番,却不想他以为我要扔下他离开,惶恐极了,又抱得更紧。
刚刚强硬的态度也霎时柔软下来。
“郎君,郎君……”他不住地唤着我,低低哀求:“不要丢下妾,也不要去找旁人,只让妾一个人守着你,好不好……”
“好啊!”
我用力扯开他的手,答应得十分顺畅。
此时的我不再冷淡薄凉,又变回了桃金娘所熟悉的那个乖郎君。
感受到他的怀抱有所松动,我迅速转身,推着他后退,同他一起倒在了榻上。
桃金娘尚未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
我趴在他身上,好声好气地哄人:“我最喜欢桃金娘了,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说我是你的,那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只要桃金娘肯说出来。”
“郎君——”桃金娘说不出话来了,他闭上眼睛,泪水却不断沁出来。
他的鼻梁挺直,唇色瑰丽,眼尾也哭得发红。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用手指头揉抹去他的眼泪,向他保证:“真的,我一向说话算话。”
“妾知道。”他睁开双眼,水意涟涟,“只要是郎君说的,妾都信。”
看来,桃金娘仍在为我方才说的话耿耿于怀。
我叹了口气,索性伸手捧着他的脸,左右两边都使劲儿亲了两口。
“之前那话,只是为了叫你看清自己的心。”
桃金娘缓过劲,又开始难为情起来,我霸道惯了,偏不许他闭上眼睛,逼着他看我。
“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的卿卿只能是你。”
“我老早便思虑好了,要是你不答应,我便把你抢过来,强逼着与我成亲!”
管这瓜是不是强扭下来的,反正我得扭下来。
这才是身为一个混世顽王该摆出的姿态嘛。
“郎君……”
桃金娘心情终于松快了,他喃喃道:“……妾罢。”
“什么?”
他声音时隐时现,我没听清说了些甚,便把耳朵凑到他唇边细细地听。
桃金娘鼓起勇气,复述了一遍刚刚的请求。
他说:“郎君……再亲亲妾罢。”
二十七
我是极乐意再亲亲桃金娘的,可没能亲成。
正当我捧着他的脸,准备到处乱亲时,室外传来小仆兴奋的声音:“小郎主!”
“郎主出征鲜卑大胜,现已归邸!”
阿耶回来了?
我从桃金娘身上爬起来,不管二四六七八,抬腿便往外跑,跑了两三步又掉转头跑回来。
不成不成,新衣裳必须得等到明儿年初一才能穿。
桃金娘了解我,也急忙起身帮着我收拾,迅速替我褪下身上的新衣裳,换上了之前的,又麻利地给我穿了鞋袜。
我整个人慌慌张张的,又惊又喜。
走之前,只来得及叮嘱一句:“……等我回来了,再亲亲桃金娘!”
他接下来的反应我是顾及不上了,此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阿耶回来了,我的阿耶打仗回来啦!
朝着大门一路狂奔,未多时我便看到了影壁处,阿耶身着铁甲,正和赵赫有说有笑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阿耶——”
阿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我,他的胡须杂乱,脸都被遮完了,可我就是知道,他在冲我着笑。
我两步并作三步,小跑到他面前。
他没负伤,叫我松了一口气。
阿耶拍了拍我的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末了满意点头:“婴奴高了些,也没瘦,甚好!”
“您别担心,桃金娘将我养得可好了!”
“好,好。”阿耶不住点头,“是个好孩子。”
我有点得意,又极其郑重地宣布:“待我扶了冠,便娶桃金娘为妻!”
阿耶没什么意见,他一向尊重我的想法。
“婴奴桃金娘都大了,是该成家了。”他感慨了一句,又叮嘱道:“我儿别心急,阿耶与你阿翁大母都记着呢,自会替你操持。”
说罢看着一旁把嘴紧紧闭住的赵赫,温声询问:“赫之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每当阿耶回来,总要过问一下赵赫的婚事,顺便再催一催。
赵赫以为自己不说话便能躲过,好死不死我提了与桃金娘成亲的事,又提醒了阿耶。
他苦着个脸:“仲父,我不着急。”
也是,他就算着急也没办法,关键是没有啊!
我看着赵赫,心里全是幸灾乐祸,又听得阿耶说:“趁我闲在泺邑,抓紧把你的扶冠礼办了,也好与你阿耶阿母,为你相看些适龄女郎。”
“辛苦仲父。”赵赫挠了挠头,没拒绝。
估计也是怕万一没找到,阿耶心里愧疚,他又强调了一遍:“找不到也没甚关系,仲父,赫之真的不着急!”
“反正我阿耶成家也成的晚,我么……晚些便晚些,又不碍甚么事。”
“仲父知晓。”阿耶摆摆手,领着我们向邸里走,“走,随阿耶一同去拜见翁母!”
我和赵赫便跟着他往里走去。
“赫之,下次不许再早起出城迎我,尤其是这般寒冬天气,学学婴奴,偶尔犯一犯懒也未尝不可。”
“嗐,赫之不怕冷!”
“我知道,但还是要说你,仲父不许你去,可听话?”
“听听听……”
“耶耶,你在外头想婴奴了么?”
“想,怎么不想?阿耶日日想着你哩!”
“仲父仲父,那我呢?”
“哈哈哈哈……好孩子,都想,都想!”
二十八
午间阿耶要留赵赫用饭,赵赫怕他阿耶,死活不肯,硬是走了。
阿耶只好由他去。
用过午食,阿耶突然唤小仆搬来了我的功课。
我看着他皱着眉头将书翻来翻去,心想:还是过不了耶耶这一关。
果不其然,虽靠着以前的功底混过去大半,可还是有几篇文章,我讲得含含糊糊,支支吾吾。
阿耶板起了脸。
“我错了,耶耶。”麻利地低头认错,我最怕看到他板起脸,要是猜得没错,接着要不了多久,便是他的眼眶开始发红。
“阿耶舍不得打你,但是念书不用功,必须要打你。”
他摊开我的手,直接用自己手掌当戒尺,接连打了好几下,然后——
把自己心疼哭了。
虽说他眼泪并没掉下来,但也和那差不离。
阿耶怜惜我从小就没了阿母,又觉得我做郎君艰辛,于是他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做我的耶耶,一半做我的家家。
他对我既严格又娇惯,所以有时候便显得诡异极了。
就如他打我手板心,其实我自己没甚感觉,不痛不痒的,而他明明是打我的那个,却心疼得不得了。
打完了,他还要说:“阿耶是不想罚你的。”
“你阿母最喜欢读书人,婴奴,你可要用功读书。”
“虽说你如今还比不上阿耶年轻的时候,但耶耶相信,用不了多久,婴奴一定比阿耶还要厉害。”
我暗自撇嘴,阿耶说大话,不害臊。
看着他满脸野犷的须发,想起他平时的粗心大意,打死我也不能相信阿翁说过的,什么我阿耶年轻时可斯文了,可儒雅了,可俊俏了。
阿翁这么说也就算了,自家孩子么,怎么看怎么好,可阿耶自己也这么说。
啧,阿耶羞羞脸!
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却丝毫不显。
我老老实实地挨完训,阿耶便软下心肠了,又开始腆着脸哄我:“乖婴奴,阿耶给你带回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看看?”
这会子又成了他的心肝宝贝,我抬头,假模假样清咳两声,拿捏着姿态。
“那,看看罢。”
于是我俩便在他缴回来的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耍了整整一下午。
别说,鲜卑索头还真有不少新奇的物什。
反正是抢的别人的东西,我和阿耶大方的很,仔细选了好些东西。
阿翁大母桃金娘,人人有份,甚至还翻出了个精致的朱红色琉璃罐,打算带回信林旧邸,拿去给楚妪腌菜。
直到日落西沉,黑伯亲自来催,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去阿翁大母处吃年夜饭。
等到了阿翁大母处,两位长辈与桃金娘早就在等着我俩了。
“我就说嘛。”阿翁看着我俩进来,朝着大母得意道:“定然是长生带着婴奴耍忘了。”
大母没好气地拍了拍他:“是是是,你最最聪明,是个百事通,好了不得!”
然后转头看着我,招手叫我坐去她身边:“乖婴奴,饿不饿?”
“饿——”
我拉长声调,趁机撒了个娇。
这一声“饿”,可把大母心疼坏了,赶忙给我夹菜:“大母做了你爱吃的烤乳彘,乖婴奴多吃些,大母就高兴看你多用饭。”
“对,多吃些。”阿翁学人精似地搭腔,颇为认同:“你大母就爱看你多用饭。”
相比我在翁翁大母处的热切关爱,自觉在阿翁身边坐下的阿耶,待遇实在显得有些凄清。
其实阿翁大母不是不想阿耶,也不是不爱阿耶,可是谁叫我年纪最小呢,又隔了一辈,长辈们自然更爱顾些。
桃金娘坐在我另一边,夹起一块鱼肉,剃了刺亲手喂给我,我习以为常地张口接住,眼睛还盯着其它菜。
阿耶见了,老毛病又犯了,严厉教导了一句:“桃金娘莫要太溺爱婴奴。”
桃金娘柔顺称是,又拣了片羊肉喂给我。
这回阿耶就当没瞧见似的。
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桃金娘溺爱我不好,只是心里自持是做阿耶的,惯常要口头教育教育我,过个形式。
这顿年夜饭,顺顺当当,热热闹闹地吃完了。
今年的除夕,一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的。这般美满的经历,在我印象中,也不过两次而已。
我们这种人家,分离总比团聚要多得多。
一开始是阿翁阿耶回不来,后来是阿耶赶不回来,再后来,就是我和阿耶总是在外头耽搁。
每每想到年节,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竟全是在外征战。
打仗,打仗。
我心里很厌烦这些,可我不得不打仗。
就像阿翁阿耶,他们也不想打仗,可也打了几十年的仗。
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胡蛮时时盯着中原大地。
匈奴,党项,鲜卑,柔然,羯族对北陈虎视眈眈,周围许多小国组成的联盟也常常伺机进犯。
这些来自蛮荒之域的野蛮胡族,还保留着原始的食人兽性,其中以羯族,匈奴,鲜卑族三族最为凶恶。
几十年前,鲜卑大掠中原,抢劫了无数财富,还掳掠了数万名汉女。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奸淫,同时把这些女郎充作军粮,宰杀烹食。
走到易水时,竟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鲜卑索头一时吃不掉,又不想放掉,竟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
易水为之断流……一声叹息。
而南赵面对的,除了蛮濮,巴氏,蜀族,还有盘瓠,廪君,板楯,以及百越之地的瓯闽越粤等南蛮族群,然而比起北方的胡蛮,南蛮却更加容易被同化。
可惜,南赵朝廷比起北陈,更加的腐朽陈旧。
南北两朝间,也还夹着淮夷等几个古族,而东夷西戎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世道艰难,众生皆苦。
只有兵戈,尚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喘息。
幼时我不明白,宋氏打仗是为了什么。后来,第一次随父出征后,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阿耶领兵,鏖战近半年,终于抢回了被党项侵占的两座城池。
城内的百姓们有汉人,也有胡人,还有胡汉结合的后代。
我以为,看见我们的军队进城,他们会欣喜若狂,又或者恐惧痛哭。
可是都没有。
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麻木的,每一个。
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神空洞如死水,并不在意攻占这座城池的人是谁,即将统治他们的人又是谁。
日光鲜活,我却只觉得满城的死气。
忍着不适交接了守城令,便迫不及待地求了阿耶早些离城。
阿耶答应了。
不想离城的路上,却碰见了一户人家,一个老妪,带着三个孩子。
老妪穿着件破烂衣裳,整理着树皮野菜,而孩子们,则赤身裸体地挤在漏风的茅草房里。
她紧张又恐惧地看着我们,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
旁边吊着的陶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东西,传出一阵阵的肉香。
似乎是确定了我们并无恶意,老妪放松下来。
可在得知我们乃陈国军队,刚刚收复失地后,她先是怔愣,而后震惊,最后老妪看着我们,蓦地大哭起来。
或许是饿得太久,她的声音是粗噶的,无力的。
但她哭得撕心裂肺,绝望极了。
等她平静下来,脸上也出现如同城内百姓一般的神情。
麻木,死寂。
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颤颤巍巍地从陶锅舀了一碗肉汤,佝偻着身体,向我走过来。
我急忙下马,或许是为着阿翁大母的缘故,我对老人家总是有一份心软在。
老妪双手捧着碗,递到我面前。
“孩子……”
清亮的汤,浮着一层油花。
我看着碗,怎么也伸不出手去接。
老妪便端给了屋内的孩子们,没过多久,又捧着个空碗出来。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走之前,我将自己的干粮,全部留给了老妪和三个孩子。
“小郎主……”
旁边的将士想要阻止我,阿耶拦住了他。
每个将士的粮草都是有定例的,我的给了别人,自己就只能挨饿。
我沉默着上马,军队不会一直停留。
直到再也看不见捧着碗的老妪,直到破旧的茅草屋被甩在身后,我终于忍不住,仓促地下了马,踉踉跄跄跑到路边,扶着树呕吐起来。
阿耶赶来,拍着我的背。我干呕了半天,吐出一滩酸水。
心里只觉得悲哀。
我弯着腰,眼泪滴滴答答砸进土里。
“阿耶,阿耶。”我抬头看着他,眼珠发胀,“哪怕早到半个时辰……早半个时辰……”
那孩子都不会被煮在陶锅里。
我们来晚了……晚了。
“婴奴,这不是你的错。”阿耶摸摸我的头,他看着我,声音沉淡:“即便今日不死,明日呢?后日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看见了粗瓷碗里那只小孩子的手。我也知道了,城内随处可见的白骨,到底是人还是牲畜。
老妪没有错,她没有办法。
要么一个孩子死,要么所有人都饿死。
喉咙似堵了块尖锐的石子,不断地研磨翻滚,我张了张口,良久才发出了声音。
“……阿耶,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仗?”
“婴奴,你听着。”阿耶手掌放在我头上,极认真地回答我,好像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战争带来无尽的苦难,但为了结束苦难,人们选择战争。
十三岁的我,终于体会到这个世道的残酷。
从前只知两军对垒,打仗死人,是极其正常的事情,未曾亲眼见过,切肤之痛,便不能感同身受。
想起幼时曾天真地问阿翁,书里的百万大军是不是真的,阿翁说是。
可陈国为何只有二十万大军,南赵只有三十万?
我不解,看着翁翁:“人都去哪里了?”
阿翁说:“死了。”
“婴奴,他们都死了。”
是啊,我翻身上马,仗要继续打。
他们都死了。
二十九
“郎君。”
桃金娘走过来,替我披上大氅,“夜间寒凉,千万注意身体。”
我看着天上,今晚的月亮,真圆。
阿翁把小马儿,烧给长姑姑了么?
不知怎的,我就想去看看老人家,即便我们才分开不久。
和桃金娘说了一声,我出了房室,去寻阿翁。
他现在,该是在后花园的池塘边罢?
那边清静,阿翁也能和自己的孩子们说说话。
阿耶比我早来一步。
他手里拿着大氅,却并不打扰池塘边的阿翁,只安静地站在大槐树后,守着老人家。
阿翁把黄纸一张张放入铜盆,时不时还被烟气呛得不断咳嗽。
直到把厚厚一沓黄纸烧完,他才打开身旁的小木箱。
每年除夕,阿翁都会瞒着大母给姑姑伯父他们烧东西,他怕大母见了这些伤心,只敢在背地里悄悄地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谁都会死的,姑伯们不会因为是阿翁的孩子,就比别人幸运,可以顺利地长大。
战争公平得近乎残酷。
阿翁三女两子,可如今膝下,只有我的阿耶。
未成人的孩子夭折,是为不孝。
他们来到这世间,只肯给予双亲短暂的欢欣,待到人极快乐时,又将这欢欣突兀收走。
按照规矩,他们还算不得完整的人,须得用火烧的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丝痕迹,莫说牌位,他们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燕燕。”阿翁声音慈爱,温柔地唤了一声,他将小木马扔进火里,“这是阿耶今年刻的小木马里,最好的一个。”
“你瞧瞧,是不是比去年的更神气?”
他絮絮叨叨的,对长姑姑说了好多好多,像是要把憋了一年的话全部说出来。
“……现在寒冬腊月,没有红花花,等开春了,阿耶再去给你摘,摘最漂亮的给我们燕燕,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这么多年阿翁也习惯了,自顾自地说下去。
“顺儿,圆囡,你们有没有乖乖听菩萨的话?”说罢,他又摇头否定自己:“顺儿圆囡最乖了,肯定听话得很。”
“你们放心。”
“阿耶日日都在给菩萨抄经上香,不敢有一天松懈。”
阿翁放轻声音,仿佛是怕惊扰了菩萨清静,他笃定地说:“菩萨心善,一定会庇佑着你们。”
“顺儿做阿兄的,要多看顾些妹妹。”
顺儿圆囡,是伯父和次姑姑的乳名儿,阿翁原来有一对双胞胎的,便是他们。
翁翁是有福气的人,只是福气太薄,长女横死后,他的长子次女,不久也跟着夭折,追随阿姊去了。
阿翁左手拿着木头做的小宝剑,右手拿着纸扎的风筝,献宝似的一起放进铜盆里。
“顺儿喜欢小木剑,阿耶给你做了宝剑,看看,威风着哩!”
“还有圆囡的风筝,也是阿耶做得!”
“阿耶知道你喜欢蝴蝶,特意做了个蝴蝶的式样。去年那只是蓝色,今年咱们换只黄色的,明年么……阿耶给圆囡做只粉色的,怎么样?”
翁翁说完一大堆,最后不忘叮嘱:“顺儿要改改早间起来不洗脸的坏毛病,要爱干净。还有记得给阿妹掖掖背角,圆囡睡觉不老实,爱踢被子……千万别着了凉,她怕苦,惯不肯喝药的……”
说完,阿翁掏出一大堆小玩意儿,竹叶船,草舴艋,木狸奴……都一股脑儿地放进盆里。
“耶耶的玉灵阿,你走时,尚未来得及学会说话,阿耶不能知道你喜欢什么。”
他愧疚地开口,声音满是歉意:“都是阿耶不好,只能换了换地做些小玩意儿,要是讨不了你的喜欢,可怎么办呢?”
阿翁苦恼极了,生怕自己的幺女不喜欢自己做的这些小东西。
玉灵阿,是我的小姑姑,阿耶的幼妹。
她没来得及长大,还是一岁多的婴童时,便病逝了。
小姑姑生在宋氏境况明朗的时候,不曾像她的阿兄阿姊们,吃过了许多苦楚。
她来了又去,不过一载多的年岁。
未及垂髫之年,便悲瘅疾之夭。
值得庆幸的是,她短暂的人生,只有喜乐,没有悲苦。
“好孩子,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便托梦告诉阿耶。”阿翁拿着小木棍,刨了刨灰,“阿耶如今,什么都能给你们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喃喃道:“可阿耶,怎么一次都没梦见过你们呢……”
阿翁突然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
“嗐!这灰怎么恁地熏眼!”他故作轻松,随意扇了扇,“熏得阿耶眼珠都酸了。”
“再陪你们一刻钟,阿耶就走。”
翁翁打趣着:“要不你们阿母又该说阿耶了,没有燕燕帮腔站队,阿耶嘴笨,可说不过你们阿母。”
这话也是说给我与阿耶听的。
他怎会不知我们在这里守着他呢?阿翁什么都知道。
只是我们谁都不说。
阿耶悄悄离开了,大氅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无声地告诉阿翁,有人曾来过。
我轻轻后退,离去前又看了一眼我的翁翁。
他孤独地坐在那里,身旁的铜盆只剩下冒着烟气的余烬,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近乎透明,还有几缕发丝飘在寒风中,看得人心里酸涩。
我的阿翁,吃过许多许多的苦。
可他还是那么地可爱,他教我要乐观,要坚强,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可我做得不好,学不会。
所以,阿翁一定要陪我长久些,再教一教婴奴。
三十
昨夜的事我们都埋在心底。
过去只能铭记,而不可沉溺,活着的人总有新的一天要过。
初一大早,桃金娘便给我扎了两个胡人样式的小辫子,又将所有头发高高束成一股,显得我极精神。
换上桃金娘做的新衣裳,我拉着他去给长辈们拜年。
第一便是阿翁大母。
我们到时,阿耶已经到了好久了。
倒是省了去他那里的时数。
“愿阿翁大母,鹤算同添,寿域同登。松柏同春,华堂偕老。”
我领着桃金娘磕完头,顺从长辈的话站起身来。
“翁翁大母,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刚站好,我便迫不及待地给大家炫耀我的新衣裳。
“好看,好看!”大母拉住我的手,与有荣焉:“婴奴怎么样都好看!”
“桃金娘给我做得!”我得意极了。
大母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桃金娘手巧,做得衣裳也精美。”
她打开手边的匣子,从里头拿出一只长命锁:“要是戴上大母给你打的长命锁,就更好看了!”
长者赐,不可辞。
我低下头,任由大母将项圈挂在我的脖子上。其实我这个年岁,已经不大适合戴长命锁了。但是长辈的心意珍贵,在他们面前,我乐得做个孩奴。
阿翁大母每年都会替我打一只新的长命锁,以前小的时候,锁是铜铁制的,后来慢慢地变成了银制,今年更是给了我一只金灿灿的。
每一只上面,都只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再无其它。
翁翁大母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们的小婴奴平安活着就够了。
“我的孙孙真好看。”
大母满眼的疼爱,还转头问阿翁阿耶:“是不是?”
阿翁阿耶忙不迭点头:“好看,好看!”
她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翁翁耶耶向来是不敢反驳的。
我和桃金娘顺着大母的意思,在她身边的软蒲团上,盘腿落坐。
刚坐定,阿翁便开口了。
“婴奴。”他唤了我一声,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听说,你要娶妻啦?”
听说?
听谁说?
我瞥了一眼佯装无事发生的阿耶,立马猜到了这个“谁”是何人。
难不怪一早就跑了来,阿耶也真是的,动作这样麻利,都不同我商量商量,好叫我有个准备。
也罢,说便说了,无甚大碍。
再者阿翁惯爱逗我,我早习惯了,才不会害臊呢。
所以我回答得极其理直气壮:“可不是么?”
“且我成亲的筵席,还得您亲自操持呢!”
“恭喜恭喜!”阿翁给我道贺,又神色郑重地点头:“请小婴奴放心,这筵席——阿翁定然是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大母见不得我们阴阳怪气地说话,她不打我,她打阿翁:“好些说话!”
明明没用多大力气,阿翁却委屈坏了。
他刚想反驳,大母一句话又堵住了他的嘴:“尽教些怪动作,婴奴也跟着你学!”
好像人愈老便愈像个小孩。
阿翁说不过大母,索性抱着手臂,赌气地“哼”了一声。
大母一个眼风扫过去,他又悻悻地放下了手臂。
我使力憋着,免得一个不小心笑出了声,阿翁觉得更委屈可怎么办。
不过显然,大母是不太关心阿翁心里多委屈的,她更关心我的婚事,见阿翁只顾着和我玩闹,干脆自己揽下了事端。
“再过不久,婴奴便能扶冠。”她有些感慨,摸了摸我的脸,“……也快是个大人了。”
“大母不喜欢绕弯子,直接问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桃金娘:“婴奴和桃金娘可是两情相悦?”
我使劲儿点头,悄悄偷看桃金娘。
或许是我眼里的期待太明显,他的脸色又悄悄红润起来。
“祖老。”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妾也心悦郎君。”
说罢看向我,眼神脉脉。
一向不懂得什么叫害臊的我,在长辈们的注视下,竟难得地感到了几分脸热。
“好好好!”大母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揶揄我:“大母知道的,但总是要问问……不然,婴奴害臊的稀奇样子,可不就错过了么!”
大母错了,明明阿翁教坏的不是我,是她自己才对。
不过没关系,我大方着呢,她要笑就笑好了,反正最后,能将桃金娘跟我捆在一处就行。
其实阿翁正经起来,还是很靠谱的。
见大母逗我逗得开心,他也就忘了刚刚的委屈,重新开心起来,最后他叫我放心:“婴奴和桃金娘的婚事,翁翁和大母记在心里呢,不过还得等段时日,赫之的扶冠礼过了,翁翁还有事情要托婴奴去做。”
我不问翁翁要我做什么事情,他老人家自有安排。
不过说起赵赫的扶冠礼,也确实该办了。
他早已到了扶冠年岁,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未能行扶冠礼,这次趁着阿耶他们都在,怎么也得给他办得热热闹闹的。
待他行过扶冠礼后,下一个便是我了,阿翁大母便能放下心了罢。
毕竟——
冠礼未成,便不能算作真正的长大。
三十一
赵赫的扶冠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
来的都是些亲近的人家,皆是与阿耶他们出生入死的叔伯们。
堂前,赵郎将肃着脸,为自己的儿子扶了冠。
赵赫如今算个真正的大人了,再过不久,等我的阿耶为我扶上冠,我就和他一样,是个大人了。
我看了一眼阿翁,又看了看阿耶,想着我的扶冠礼,也毋须太过繁复,只要……长辈们在就极好。
之前虎湛枪被我拿去做了赔礼,是以今日,阿耶重新选了别的物什赠给赵赫。
筵席上,他跑过来敬酒,余光瞥见自家阿耶,硬生生地憋下了那声快要脱口而出的“仲父”,唤了声:“将军。”
阿耶接了他的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感慨:“赫之真是个大人了。”
赵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生得黝黑高大,可在阿耶面前,却浑身都泛着一股子傻气。
周围的叔叔伯伯们瞧着他这模样,都在打趣他,怎么看怎么傻。
不想,赵赫笑得更傻了。
叔伯们又是一阵笑话,筵席热热闹闹地继续下去。
等送走了所有宾客,已到了晚间。
赵赫阿母忙着收拾琐碎,桃金娘早已护送着大母回邸去了,阿翁唤了赵郎将和赵赫,去了我们邸中,在客室又搭了一席。
我知道,翁翁有事要讲。
且是极重要的事。
不然,他老人家不会早早地带着大母来了泺邑。
“毅之,长生。”
阿翁开门见山,“留着你们,有要事相商。”
在宋氏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是以他没什么要顾忌的。
“我打算让两个孩子去南赵。”
南赵?
我与赵赫面面相觑,去南赵作甚?
翁翁不卖关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去南赵不为别的,只替我送封信给齐晸。”
齐晸,我知道他。
最近南赵剿清流匪的名录里,他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
此人集结流民匪寇,组成了一支军队反赵,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揭竿者时时有矣,也不差他一个。
但他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两年间竟接连占下南赵十二座城池,来势不可谓不凶猛。
南赵朝廷这才收起自己一身的傲慢气,意识到此人已成祸患,急下七道击杀令。
可人家气候早成,这七道击杀令,晚了不是一星半点。
甚用没有,齐晸仍旧猖狂。
他甚至还在南赵北部大肆招兵买马,气得南赵的老皇帝上朝时,跳脚乱骂称齐晸乃卖竹席的孽障贱种——齐晸反赵前,为谋生计,卖了十几年的竹席。
我虽自负,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这般气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微末之时起势,像极当年的阿翁。
至少这点,我就比不得。
不过……南朝的事,同北朝又有何关系?
阿翁还要给齐晸送封信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不明白,但翁翁乐意为我解惑。
他看向我,声音温宁:“……婴奴,你可知道,阿翁当年为何要举义?”
我点头,当然知道原因:“是阿翁您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不错。”
阿翁微笑起来,接着道,“但这只是其一。”
“翁翁举义,更多地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好婴奴……其实阿翁没有那么多阔大心气,也不讲究什么国之忠义。”
“阿翁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从前是,如今也是。”
宋氏扎根陈国三十几年,做了这么多年的客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阿翁不过是想为后人多栽些好乘凉的树。
我懂得他的心思。
就像他也懂得我的心思。
“阿翁知道的,婴奴不喜欢打仗。”
翁翁看着我,声音慈爱,“阿翁也不想再让婴奴打仗了。”
我恍然,原来阿翁一直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回信林抱着他哭时,说的那些话。
“阿翁没有看着长生长大,长生也没有陪着婴奴长大,翁翁不想婴奴也如同我与你父亲一般,再多这一桩人生憾事。”
这话听了,叫人心里难受得紧。
阿耶看了一眼阿翁,轻声道:“阿耶,长生没怪过您,世道艰难,您也是没办法。”
“但能叫婴奴不打仗,也是好的……”
阿耶转头瞧着我,眼里是满满的疼爱。
似乎对着我又似乎对着阿翁,又或者自言自语,他喃喃着:“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是想着我儿以后,能再不打仗……”
阿耶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所坚持的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老牛有舐犊之情,阿耶深知,若是他不冲在前头,又还有谁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呢?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阿耶最大的念想,也就只一个我了。
我们祖孙三代,真是一脉相承的心思,总觉得做个俗人也未尝不好,不必硬要求个什么名垂青史,流芳千古。
做了这许多,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心。
阿翁也如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但并非消沉。
“乱世之中,对这苍生心怀悲悯又如何?我救不得,阿翁没这个本事。”说罢他摇头,接着道,“长生救不得,婴奴也救不得。”
“但别人或许有这个本事。”
这个别人——
我突然明白了阿翁的意思,“齐晸便救得?”
阿翁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只是微笑:“但至少,婴奴活着的时候,不用再打仗了。”
老人家絮叨着以后,眼里是全然的欢喜。
“等到两朝合一,阿翁奉送出宋氏所有的兵权,婴奴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什么都好,去打猎,去射鹰,烤麻雀……婴奴不爱念那些死书,爱看游记,还想看看各处的名山大川,学一学篆刻……阿翁都知道,都记在心里。”
我忍着眼珠内的肿胀,宋氏的小郎主可不兴流眼泪,恁没出息,可我一开口还是哽咽了,“阿翁……”
婴奴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不然菩萨怎会赐我一个这般好的阿翁?
不不不,不只是阿翁,我身边还有那么多疼爱我的人。
想来我不是做了一辈子的善人,而是十辈子的善人,才换得这辈子身边全是待我好的人。
因果业报,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老阿翁心里全是他的小婴奴,甫一出生便替我打算,直到如今我快扶冠,他仍在替我着想,为我铺路,做了他能做的所有,只盼我余生顺遂无忧。
“婴奴,阿翁老了。”
阿翁知晓自己的老迈,轻轻说道:“阿翁顾不得太远的事了,阿翁只能多顾着眼下,多顾着你……只要婴奴过得好,阿翁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要我好,阿翁就好,是么?
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阿翁,婴奴省得。
三十二
赵赫的扶冠礼我没喝多,可晚上阿翁留的席上我却喝多了。
赵赫和他阿耶摇摇晃晃地回家去,阿耶执意要送他们,跟着一同去了。
阿翁倒是清明,大母不允他多喝酒,他也听话。
一直等到桃金娘来接我后,他才随着小仆回自己的房室去。
我趴在桃金娘背上,浑身难受。
以后再不能喝酒了,这玩意儿沾不得,也幸好是在自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桃金娘将我放在床上,贴心地打了热水替我擦洗。
等到将我收拾好,也快小半个时辰了。
他摸摸我的脸,还热着,便绞了帕子给我敷在脸上,一边敷一边叮嘱:“饮酒伤身,郎君下次可不能这般无节制,一点都不沾才好。”
我哼哼唧唧,心里也后悔。
但我确实没想到那酒这么烈,不过多喝了几杯而已,自己便醉地走路打飘。
老话说得好,不要试图同一个醉鬼讲道理。
是的,我又开始歪缠桃金娘了。
抱住他的手,我蛮横地宣布:“桃金娘今晚不许跑,要和我困觉!”
夜深人静的,声音传得老远,羞得桃金娘轻轻捂住我的嘴,急忙小声哀求:“好郎君,千万小声些!”
我瘪嘴,听见就听见,反正他迟早都是我的,我才不害臊。
“这么晚了,妾哄您睡觉,好不好?”
“不好。”我十分不满,扯开他的手,“一会儿你就不见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打算,等我睡着他就跑掉了,我得捉住他才行。
“妾就在偏室里,怎么能说不见了呢?”
他好声气地哄我,可惜我不买账,拉着他就是不放手。
或许是醉意的驱使,还委屈上了。
“我都要走了!”我呜咽两声,声音小下来,“要走了你都不肯多疼疼我……”
“你不疼我、不疼我了!”
我满心不得劲,恨不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疼你疼你,最疼你了。”他无奈地看着我,蹲下身来柔声相询,“如此仓促,郎君要去往何处?”
我看着他,双手搂住他脖子,头埋在他颈间,半晌,声音闷闷地传了出去。
“南赵……”
阿翁都安排好了,两日后便走。
这大半年来,我与桃金娘未曾一日分离过,叫我好生不舍得。
可我又不得不去南赵。
为长远计,即便我心里再不情愿,儿女私情还是只能先放一边。
不过是忍一忍,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阿翁说了,等我从南赵回来,便将我的扶冠礼与婚礼一齐办了。
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我放开桃金娘,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桃金娘做我的卿卿,我一定会像阿翁阿耶那般待你好,疼爱你的。”
“不——比阿翁阿耶还要好。”
“你想作甚,都依着你。”
“等到尘埃落定,我便带着你,带着阿翁大母,唔,还有耶耶,咱们一家人回信林去!”
一想到这些,我便极快活,兴奋地看着他,“那时我便能日日陪着你,再不同你分开,桃金娘说好不好?”
桃金娘将我搂进怀里,摸摸我的头,温声应道:“好。”
“郎君怎样都好。”
我蹭蹭他,认真地想了想,笑起来:“桃金娘也怎样都好!”
桃金娘拍着我的背,声音柔柔:“睡吧,妾的乖郎君。”
“……妾不走,等着您明晨醒来。”
临睡前我迷迷糊糊的,想着桃金娘这般好,待他做了我的卿卿,我定要使劲儿地疼爱他才好。
我安心闭眼,黑甜的睡意蔓延,不多时便席卷了全身。
三十三
白驹过隙,两日眨眼便过。
府邸大门前,阿翁他们送我与赵赫离泺邑。
此次南赵之行,我们打着去秦关边陲巡营的旗号,实则悄悄绕过白鹤山周围几个淮夷部落,潜去齐晸军队驻扎的地方。
干粮行李桃金娘早已为我备好,盖因路途遥远,衣食住行一切从简,也未曾收拾太多。
此刻他站在大门前,一双眼看着我,全然的不舍与疼爱。
我规规矩矩跪下,给阿翁大母磕了个头,大母的眼睛已经带上了湿意,但她老人家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又怕我在外头惦念,硬生生忍住了。
说来惭愧,才陪了他们不到半月,祖孙便又要分离。
下次团聚,也不知是何时。
或三月,或半年,抑或是更久,全看齐晸的态度如何。
阿耶过来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好婴奴,你且去。”
他胡须散乱,只看见眼睛弯起。
“阿翁阿耶都在呢,婴奴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必挂心家里。”
我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阿翁大母。
“翁翁,大母。”心里全是不舍,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仔细叮嘱:“婴奴去了,孙儿无别事挂念,只盼着翁翁大母千万要保重身体。”
大母摸了摸我的脸,明明自己也难过不得了,却还要强撑着安抚我:“好孩子,翁翁大母省得。”
人活七十古来稀,白氏的老郎主六十花甲不禄,已经是十分的高寿,而我阿翁大母,两位老人皆已古稀之年,更是难得。
人老了,身体也老了,再不比年轻时康健。
阿翁还好,尚能顾好自己。
可大母为着年轻时吃了许多苦,埋下了许多病气,身体时时总要不好,须得吃着汤药。
也幸好,这次南下,他们决定在泺邑等着我回来,有桃金娘侍奉照看着,我总安心不少。
阿耶打算回信林看阿母,然后直接由信林出发,带着军队,去陈国西北边陲驻扎。
等他下一次回泺邑,便是为着我的婚礼。
我不再赘言,翻身上马。
早些出发,便能早些归家。
我转头,看见桃金娘有些失望地垂下头,他定然是以为我将他给落下了。
使坏似的,我像小时候那般喊了他一声。
“桃桃!”
桃金娘飞快抬头看我,脸上已经开始难为情了。
我坐在马背上,笑吟吟地瞧着他:“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桃金娘微微抿嘴,勾出一个极隐秘的笑。
然后我便看着他提了提裙裾,姿态端丽,缓缓地向我走来,在我近旁站定。
“郎君……”
我从马上俯下身去,用极轻极轻,只有我与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唤他:“卿、卿。”
桃金娘愣住。
而我则趁着他不防备间,左手突然一把搂住他脖颈,在他额间狠狠地亲了一口。
“……等我回来娶你。”
知晓他怕羞的性子,我并未说得多么大声,先前当着众人的额间一吻,已是做了不得的坏事,我哪敢继续撩拨他?
再说,刚刚那般全凭了自己的心了,难道我就不害臊?
我直起身体,不做停留,顶着个大红脸打马离去。
要出西巷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阿翁大母他们仍在,桃金娘也站在原地不曾走动,刚巧我与他的眼神对上,刹那间,我突然就明析了那句诗——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想娶桃金娘,想同他在一起,不单单只是为着喜欢他、依赖他,还是因为我心悦他,就如同他心悦着我一般。
心里突然感到莫大的欢欣,我朝着他露出一个淘气的笑。
队伍正在前行,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不过没关系,桃金娘会一直等着我的,我总有亲口告诉他我有多么爱着他的一天。
好桃桃,好卿卿。
等婴奴回了家,咱们就成亲吧。
三十四
“一个多月了。”
赵赫趁着队伍整顿,站在河边感叹了一句:“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赶,终于到白鹤山了!”
说着就拿起水袋,我刚想提醒他这是烫水,他已经猛灌了一大口,接着便看见他被烫得龇牙咧嘴。
我摇了摇头,这人恁傻,懒得说他。
使力把干饼上发霉的地方抠下来,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给了赵赫。
“喏。”
我含糊不清地唤了声,赵赫转身接过,咬了一大口。
唔……其实有些咯牙。
虽然阿翁一再叮嘱,要喝烧开的水,发霉变味的食物万不能再吃,可在外头,能饱肚子就行,哪有那么多讲究。
干饼是临行前桃金娘给准备的,我和赵赫吃了一路,还剩一个,瞧着只是零星几点发坏,浪费粮食又总觉得心慌,索性我俩也囫囵着给填下肚了。
随行小将端来一碗野菜汤,我就着汤吃完了干饼。
看着见底的碗,我突然想到,若是此时桃金娘在,定然十分诧异他那娇气挑嘴的小郎君,竟然肯乖乖吃着发霉的干饼,喝着寡淡的野菜汤。
可也只是心里想想,以前我倒是会将自己的可怜说与他听,叫他多多地心疼我,可如今大了,我是万万不敢再告诉他。
若叫他知道了,又是好一番难受,我也是舍不得的。
再说了,阿翁阿耶早些年还吃不上干饼呢!
我吃的这点小苦头,比起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赫喝完两碗汤,抬头看我:“小郎主,干看着碗作甚?”
说罢,又以为我是吃厌了干粮,连忙拍了拍我的肩,豪气得很,“等绕过淮夷,林子多了,咱们打猎去!”
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蹲在河边顺手把碗涮干净。
甩掉碗上沾的河水,我瞧着大家都歇息得差不多了,看了看赵赫:“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赵赫三两下涮干净自己的碗,然后站起来,接过我的碗重在一起,安排去了。
这回南下,我只带了十来个人。
毕竟人多扎眼,虽说小皇帝是个蠢的,可氏族不是没有心眼子,这回去南赵,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上。
泺邑有阿翁坐镇,倒是不必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就是不知道齐晸这边是个什么态度。
翁翁要我带的信,就装在锦囊里,挂在我的皮鞶革上。
我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甚至于这布帛上的字,还是我亲手所写。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八个字——
南北相合,天下归一。
然锦囊中除了布帛,还有一束白发,阿翁亲手割下放入其中,代以项首起誓——若此言有假,必当身首异处。
刎颈相谋,是宋氏的诚意。
同聪明人不必言说太多,齐晸见到了阿翁的断发,自然能明白我们的意思。
如今,单看他肯不肯接受了。
齐晸的军队,驻扎在淮夷与南赵交界处的山林里,颍阳已然被他占领,但他的主力仍旧警惕,没有留在城里。
我在舆图上看过,他驻扎的地方是个关口,易守难攻,所以即便知道他在哪里,南赵的老皇帝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徒然在朝堂上叫骂几句罢了。
“小郎主!”
赵赫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扯了扯红骢马的辔头,“可以行路了!”
我转身回转走去,翻身上马,还剩最后三日的路程。
方才进了食,不宜快马赶路,马儿慢慢地走着,身后传来小将们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我和赵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都是少年人,由得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赵赫也跟着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千年前,将士们因为外族的侵犯,而靡室靡家,不遑启居。
如今千年后的将士们,仍旧日戒玁狁孔棘。
王侯将相换了一拨又一拨,战事频繁,肉食者高台飨乐,金银作土。
独独百姓哀鸿遍野,劳苦久矣。
我并非心怀天下的圣人,但人非草木,为在恻隐之心。
齐代陈赵——
可成耶?
必成也。
三十五
靠近齐晸驻扎的地方有片草地。
我和赵赫合计着,估计过了草地再翻过小山丘,就是齐晸的势力范围了。
咱们不做亏心事,只管大大方方地去,争取天暗前赶到。
但齐晸没见着,先看到了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怎么回事?”
赵赫皱眉,看着逮兔子的小孩,喊了他一声:“娃娃!”
“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兔子蹦跳着蹿进林子里,男娃也不管了,他警觉地瞧着我们:“你们是谁?来作甚?”
还挺机警,我和赵赫对视一眼,由我开了口:“我们是谁么……这个不能告诉你,不过来作甚的嘛,倒是可以与你说一说。”
这娃娃南边儿口音,胆子恁大,不怕生,又是出现在齐晸驻地附近,想来与我们要找的人倒是有些关系。
“娃娃。”我坐在马上,笑着问他:“可晓得齐公齐晸驻扎于何处?我么,是来与他送封信。”
“送信?”那孩子重复一遍,突然转身朝着树林大声呼喊:“叔父——叔父——”
不过半刻钟,一个青年穿过密林间,飞速赶来,左手持刀,右边手臂上还圈着个三四岁的娃娃。
青年身形高大,和赵赫都有的一比,长相嘛——比我是差了些,不过放在泺邑,也勉勉强强算个英俊郎君。
他人刚到,便把唤他叔父的男娃护在身后,一脸的防备。
这……是齐晸?
不不不,此人定不是齐晸。
我在心里否定了自己,齐晸今年三十几的年岁,除非吃了灵丹妙药,否则断不可能这般年轻。
“来者何人?!”
青年开口了,眼里全是审视与警惕。
我不答他,反问道:“齐公齐晸,阁下可识得?”
青年冷嗤一声,“……识得如何,识不得又如何?”
“你这郎君!”赵赫受不了他这般傲气,刚想开口冲一冲他,被我伸手拦下。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我拱了拱手,朗声道:“若是郎君识得,还烦请带个路,在下寻齐公实乃有要事相商。”
“若是识不得嘛——”我微微一笑,“便请郎君让个路,当我兄弟一行从未来过。”
话音落下,青年郎君蹙了蹙眉仍旧疑虑:“我怎么晓得,你们是不是狗皇帝运作来的细作?”
这便是识得了?
我看了一眼赵赫,他会意,立即开口:“你这郎君,怎的这般磨叽?齐公千军万马,我们不过十几个人,难不成还制服不了?”
不得不说,赵赫虽然看着憨,实则心里精得很,一席话,不着痕迹地将齐晸捧上了天。
想来这青年确与齐公关系匪浅,听到赵赫说“齐公千军万马”,紧绷的脸皮立即有所松缓,等赵赫说完,神色早已不如先前防备,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得意。
他冷哼一声:“你们说的,倒是不无道理。”
几番拉锯之下,他也终于同意了带我们去见齐晸。
“贤允贤安。”青年将长刀插入背着的刀鞘里,一手仍卷着小娃,另外一只手牵上七八岁的男娃,“咱们得回去了。”
接着打了个呼哨,一匹快马从林间奔来,想来是方才情急之下,直接赶来忘了快马。
将两个孩子在马上妥贴安放好,他又抽出了长刀,转身冷淡道:“跟上。”
赵赫瞧着他那模样,又是好一阵气闷。
我用眼神劝了劝他,眼下要紧的,先见到齐晸把信送出去再说。
一行人便跟在牵马的青年身后,慢慢行进。
马背上,七八岁的娃娃突然唤了一声:“叔父……”
“怎么了?”
青年对这俩娃娃说话的语气,真真算得上温柔。
那娃娃大人似的叹口气,看着十分苦恼,又喊了声叔父,接着他哀哀地说:“……您忘了咱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么?”
“散人先生留了课业,未曾写下一个大字,现下将他们带回去,阿爹知道咱们跑了出来耍,又要骂了……”
青年脚步一顿,我和赵赫看着,不厚道地笑了,心里全是幸灾乐祸。
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贤允错了,咱们不会挨骂的。”青年笃定极了,继续向前走去。
男娃抱着小男娃,惊喜地问:“真的么?!”
“嗯。”青年淡淡的回应,但男娃还来不及高兴,又听得自家叔父肯定地补了一句:“咱们这回会挨打。”
“叔父?!”
最后一行人伴着男娃的叹气声,在天黑前赶到了齐晸的营地。
我和赵赫实在想不通。
这么小的娃娃,哪里来的那么多气要叹?
三十六
齐晸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见到他之前,我总觉得他应当是一个严肃寡言的美髯公,可见到了之后,却发现全然不是这般。
齐晸的脸极其普通,总带着笑意,看着便觉得是个老实敦厚的人。
身量与我阿耶差不多比齐,只是没有大胡子。
简单寒暄后,他接过我递去的锦囊,拆开后一眼便看见了布帛与断发,有些愣住,但很快神色郑重起来:“宋老司徒之诚意,齐晸必不相负。”
齐晸拱了拱手,颇为感动,“天色已晚,宋小郎君奔波劳累已久,先好好歇息歇息,择明日再细细商量可好?”
“也好!”我回之以礼,“如此,便叨扰齐公了。”
一个小将士跑来替我们引路,我跟赵赫客随主便,撩开帘子离开。
刚走没两步,就听得营帐里头齐晸的声音传出来,正和蔼地问:“……逮的兔子呢?”
“跑、跑了……”
回话的是那个叫贤允的孩子,声音很是气弱。
“这样啊……下午没写字吧?”
“兄长——”是青年郎君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心虚,越来越小,“您别逼问贤允了……是、是我带的头……”
刚说完便被打断:“不是的!是我非要缠着叔父逮兔子的……阿爹莫要生叔父的气。”
小的那个娃娃口齿还不太清楚,却也捡着自家阿兄的话学舌。
“倒是会打掩护。”
齐晸生生被气笑了,似是在吩咐小将士:“去,把我那根荆条子拿过来。”
“要你们好些读书,你们硬是跑去给老子逮兔子撵猪——散人先生肯抽空教,我就日日都念阿弥陀佛了!你们还敢溜出去疯耍?太久没给你们松松皮子,嚯!简直是要无法无天了!”
“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三个兔崽子,格老子就不姓齐!”
接着营帐里便全是“兄长”、“阿爹”的一通乱叫。
我和赵赫不约而同,都捂了嘴偷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午那般神气,还不是挨了打?
不过由此可见,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只要自家顽皮孩子不做课业,对此都是一样的烦气。
我阿耶是这样,齐晸也免不了。
只不过我阿耶舍不得打孩子,齐晸却舍得得很。
第二日再见到青年时,是早晨他亲自为我们送饮食来。
或许是觉得别扭,他放下食盒,转身便走。
我连忙喊住:“……敢请郎君留步!”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界上,又没甚深仇大恨,总是要把关系搞好的。
于是我把赵赫扯起来,欲同这郎君交好。
“昨日还未请教郎君姓名,实在是失礼。”我拱了拱手,率先开口:“宋氏闵之,信林人士。”
赵赫也跟着行礼:“赵赫,宋氏家臣。”
青年郎君见我们主动示好,也不好再绷着脸,他抿了抿嘴唇,“其实昨日,我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说罢,他回我们一礼,神情认真:“我名程蛟,无字,直接唤我程蛟便好。”
“齐晸乃我兄长,昨日我身旁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兄长长子齐颉,字贤允,八岁有余。另一个是兄长次子,齐睿,字贤安,将满三岁。”
南朝北朝不同之处甚多,名字便是之一。
北朝有名无字,不管天子百姓,通常都是取个乳名儿,但只长辈兄姊们唤,外人同辈么,直接唤名即可。
南朝没有取乳名儿的讲究,他们自小便会以名取字,长辈同辈皆可唤之——但取字这项风雅事,同底层的老百姓可没多大关系。
是以程蛟无字也并不稀奇,如今他兄长势大,无字便无字了。
“昨晚兄长已然告知过我,你们来自北陈宋氏,来寻他是为交好。”程蛟看向我,肯定地点头:“你是宋午老司徒之孙,宋岐大将军之子。”
我点头,并不以顶着我阿翁阿耶的名号为耻,相反,心里很是骄傲。
程蛟也是个性情中人,昨日之事翻篇后,他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
“听说你十三岁便上战场了,以后有机会,我也跟着宋岐将军一同征伐蛮族去!”程蛟语气崇拜,不过不是崇拜我,而是崇拜我阿耶。
也是,或许是由着都是汉人,即便南北两朝间互相唾骂,但仍旧维持着诡异的平衡,虽说摩擦不断,可还未曾真正开过战。
程蛟虽是南人,可又不是朝廷的人。
百姓并不觉得两朝间的怨气有多深重,或者可以说他们并不关心罢了,他们更关心自己要如何存活下去。
想来阿翁选择辅佐齐晸,这也是其中缘由之一。
不必担心他怀有偏见。
程蛟的性子很对我与赵赫的胃口,不一会儿便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原本的两人朝食,也变成了三人朝食。
直到齐晸差人来请,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程蛟带路,我们去了主帐。
齐晸与自己的部下早已在里头等着了,毕竟事关重大,我也理解他为何如此慎重。
宋氏明明手握着北陈的军权,却向他一个小小流寇投诚,换做是谁,怕是都会心存疑虑。
尤其是锦囊里,还有着宋氏家主的断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无故断之,重罪大孽。
连乞儿都知晓不得轻易断发,否则死后魂魄受其波及,寻不得归处,更何况是以此起誓——
若有违背,身首异处。
莫说寻不得归处,连轮回也入不得,更别提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供奉,这大可以算作人世间最最恶毒的惩罚。
但阿翁敢坚持这般做,意思便是他绝不背诺。
齐晸若想不通。
我愿意代阿翁为他解惑。
三十七
阿翁从前说,一个人的魅力并不在于皮囊,而在于内里。
大概齐晸便是阿翁口中的内秀之人。
他看起来实在是很普通,但他的眼神又实在是坚定真诚。
他说自己有惑。
“宋氏经营几十年,已然掌握北陈命脉,当真甘心拱手让与他人?”齐晸将自己的不解摆在明处,很是磊落。
我既来了,便也不遮遮掩掩。
“齐公。”我双眼直视着他,毫不闪躲,“权力过眼如烟。”
“宋氏所求,唯世道安稳而已。”
我并不觉得说了这番话,齐晸便会对我推心置腹,他在审视我,我也未必没有审视他。
在座的各位,不一定全是他的心腹。
互相试探,这也需要时间。
于是我与赵赫留了下来,齐晸将我们奉为上宾,并不怠慢。
身为首领,他显然是十分忙碌的,常常是练兵几日不归,偶尔回来,也是趁着深夜。
程蛟倒是没有跟着去,虽然他很想一同练兵,但齐晸对他的课业十分严格,拘着他哪也不许去,规规矩矩写大字。
“从前都能的,如今却不允了。”程蛟烦得很,他躺在草地上,“兄长非要我好好念书,但我只想跟着他打仗去。”
我和赵赫也有点无聊,虽然知道程蛟的课业还没完成,却也跑来找他聊天。
“你学得晚了些,自然更费力。”我好声安慰着他。
我倒是了解这种枯躁感,谁喜欢念死书呢?可念书确实是件好事,“程蛟,你兄长是为你好,就算是打仗,也不能只靠蛮力。”
“我自然省得。”程蛟突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也罢,再过几日,兄长便同散人先生回来了。”
“贤允贤安还在里头写字,我这做叔父的,也不能落下……”
说着便钻进营帐里赶课业。
赵赫也跟着进去,瞧瞧有什么帮得上忙的,顺便笑话笑话程蛟。
说来好笑,程蛟一个大人,同齐颉齐睿两个稚童写出的字迹,竟一般无二。
偶尔我也会进去呆一会儿,他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总能帮上一点。
赵赫倒很是有了些成就感,毕竟程蛟写的大字,比他当年还要丑……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
我细细擦完手中长剑,插入剑鞘。
抬头却突然看着远处有一妇人,正吃力地提着水桶,我赶忙一手撑着站起来,朝她跑去。
“阿嫂!”
我接过她手中的水桶,向营地后方的炊房走去,“如今这些粗重事情,还是莫要多做。”
这位妇人乃齐晸之妻,前些时日同程蛟混熟了,见到她后,我与赵赫便也跟着唤一声“阿嫂”。
将水倒入炊房里的大缸,几个妇人见着我来,十分高兴:“宋小郎君,今日又来帮忙?”
“路上看阿嫂提水艰难。”
我边倒水,边转头同几个妇人笑着交谈,“我可不能干看着,便搭了把手。”
“啊呀?”年长些的一个妇人有些吃惊,随即埋怨身后的阿嫂,“你身子都这般沉重了,怎的又悄悄干这些粗重的活计?”
阿嫂的肚子都有七八月了,河边那么远,打水的路上颠簸着,确实危险。
“好啦好啦。”阿嫂是个极温柔的人,但做事却非常麻利,此时的她择着菜,回头笑着应那妇人:“哪就这般娇气了?从前怀贤允贤安的时候,生产的前一天,我还在林子里头砍竹子呢!”
她语气轻巧,好像生产一事并不多么可怕。
我有些羡慕,要是我阿母当年,也同齐家阿嫂一般康健就好了。
若阿母还活着,大概也同齐家阿嫂一般的年岁了——齐家阿嫂比齐晸大了整五岁,而齐晸今年三十三岁。
这些都是从程蛟那里得来的消息。
他十分敬爱自己的兄长嫂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即便没有血缘关系,齐晸与齐家阿嫂也仍然很疼爱程蛟。
不同于齐晸父亲般的严厉,齐家阿嫂更像是个慈母。
之前程蛟曾偷偷拿了自家兄长缴回来的酒,我没喝多少,他同赵赫却醉得一塌糊涂。
他已没了初时的戒心,喝醉了话也多起来,总喋喋不休着,不肯停下。
“我三岁时讨饭,兄长给了我一块饼,我就跟着他不肯走了。”程蛟有点想哭,他喃喃道:“后来我才知道,兄长他、他只有那一块饼……只有一块……可是他全给我了。”
“后来他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家里穷得四处漏风,有上顿没下顿,为着我,兄长蹉跎到了二十四岁,只有丧夫的嫂嫂肯嫁了进来。”
“生平第一次,我穿上了没有洞的衣裳,那年我十一岁,兄长在栅栏边劈柴,我觉得,有嫂嫂真好。”
我觉得,程蛟当真是好运气。
齐家阿嫂是个极好极好的人,齐晸也是,他们待程蛟,比起当作阿弟,不如说更像是将他当作长子一般悉心教养。
人的一生,能遇见的好人是极少的。
如我,如程蛟——
都是难得的好运气。
“阿嫂。”我放下水桶,将它摆在不挡路的地方,“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毕竟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太合适。
“欸——”阿嫂唤住我,“宋小郎君!”
我便看着她跑到灶台后,从灶灰里扒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吹了吹灰走过来,离得近了我才看出是颗芋岌。
齐家阿嫂将芋岌递给我,温声说道:“去顽罢。”
然后她转身,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愣了愣,看着手里沾着灶灰的芋岌,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我笑着把芋岌塞进嘴里,咬下了一大口,“唔……好吃!”
“多谢阿嫂!”
说完我便咬着芋岌,欢快地跑了出去。
三十八
我总觉得齐家阿嫂亲切。
程蛟的课业落下的不少,他最近只闷头赶着,连饭都不晓得吃了。阿嫂便将饭送到营帐里,今日见着程蛟磨破的衣袖,索性替他缝补缝补。
我和赵赫去找程蛟,正巧碰上了她。
闲着没事,便蹲在了程蛟身边,瞧着阿嫂补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邸中时,就总爱看桃金娘做针线活,如今来到这里,看阿嫂做针线活,也觉得很舒服。
倒不是对绣花感兴趣,我爱看她们做针线活,是觉着很有安心感。
或许我阿母缝补衣裳,也是这般姿态模样。
阿耶说,阿母的手可巧了。
这话我深信不疑,信林旧邸里头,留着好些她旧时做的衣裳鞋袜。
小小的,却很精致。
脑海中的阿母,一直是道隐秘绰约的美丽影子。
阿翁大母与阿耶从不忌讳在我面前提起她,实际上他们极愿意告诉我阿母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我便知道了她许多的过往。
在她还是个很温柔的女郎时,身体便不太好,惯爱坐在西苑的窗台下头绣花,养过一只狸奴,还栽了满院的桃金娘。
最后她嫁给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郎君,婚后夫妻恩爱,却也因着战事总是聚少离多。
婚后两年,有了身孕,她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了个乳名儿,叫婴奴。
她写信给自己的夫君,说婴奴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小娃娃,她做了许多新衣裳,不知道婴奴出来后喜不喜欢。
几日后她夫君寄来回信,告诉她不要担心,只要是阿母做的,婴奴都会喜欢。
她最信夫君的话,自此安心等着婴奴在腹中长大。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最后她生下了个小小女郎,留恋地看了这世间最后一眼,没来得及等回自己的夫君,便死在了二十岁的某个深夜。
我看过她写的信。
在我识得几个大字后,曾在阿耶的枕头底下翻出过厚厚的一沓。
她是我的阿母。
阿母说,我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婴奴。
阿翁、大母、阿耶,他们也都在告诉我,我阿母有多么多么疼爱我。
但我却觉得,我爱阿母,分明比阿母爱我要更长久。
她爱我十月,而我用来思念她的时间,却是我整整的一生。
或许直到我阖眼的那一日,这思念才会停止。
“愣着作甚——”
思绪被阿嫂的声音打断,她把针放在头发上磨了磨,哭笑不得:“缝缝补补的都是些没趣的活计,小郎君还看得这般入神。”
“阿嫂,叫我闵之就行,哪里就那般客套?”我喜欢齐家阿嫂,她身上有着做了母亲的人才特有的亲切。
“呵呵……好!”
听得她爽利应下,我便开心起来,继续认真地看着她做事。
看着看着,便想起阿耶替我做棉裤的事情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嫂,我阿耶也会做针线活。”
“是吗?”她有些惊奇,抬头看我,“你阿爹还会这些妇人的活计呐?”
“嗯!”我使劲儿点头,“虽然他的手艺不太好就是了。”
“之前我阿耶给我做过一条棉裤,唔……还是我第一次跟着他出去打仗的时候。”
赵赫突然插进来一句:“我知道!是你十三岁的时候!”
他也想起来了,乐不可支。
“那年我和阿耶去城门外接你凯旋,看见你铁甲染血,整个人威风得不得了。”
“结果回到家里,大家才瞧见你铁甲下,还穿着条全是补疤的棉裤,两条裤腿的粗细还不一样,跟个小叫花子似的。”
说着赵赫又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你又穿着这条棉裤回了信林,打死都不肯脱下来,老郎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仲父亲手给你做的,得了好一顿揶揄。”
我也觉得好笑,但还是没忘记替阿耶描补:“第一次做嘛,能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年北上,勒苏山又干又冷。阿耶看我腿上全是冻伤,心疼极了。把我哄睡着后,磨了根木针,点着油灯悄悄做了一晚上。没想到针口太粗,第二天才穿了几个时辰,就破了。”
摊了摊手,我也很无奈,“阿耶只好又重新修补,破了便补,破了便补,补到最后,阿耶做的这条棉裤上头,全是补丁。”
赵赫看着我笑个不停,也怪不得他,平心而论,阿耶做的那条棉裤,实在是丑得有些扎眼。
我觉得这事好笑,说出来原本是想逗阿嫂开心的。
可转眼去看她时,阿嫂脸上却没有笑意。
“十三岁……”
她低下头去,手上缝补的动作慢了下来,“还是个娃娃呢,你阿娘怕是得心疼死了。”
但阿母并没有心疼我的机会,我闷声讷讷道:“……阿母生我的时候,没了。”
阿嫂突然哭了。
她低着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我慌忙极了,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真不是故意想把她惹哭的!
程蛟赵赫都是木头,不会哄人,三个人局促地对视,最后还是我磕磕绊绊半天,干巴巴地冒出一句,“阿嫂莫哭、莫哭……”
一道雷打过,外头突然下起了雨。
淮水两岸阴湿,常常是招呼都不打,说下雨便下雨。
“好孩子……你命苦。”阿嫂揩干净眼泪,指了指天,“老天爷都在哭你呐。”
我在阿翁大母脸上看见过心疼的表情,也在阿耶桃金娘脸上看见过,可阿嫂脸上的心疼,和他们的都不一样。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可我就是知道不一样。
“阿嫂,我不苦哩!”
我不想叫别人为着我难受,阿嫂是个好人,于是我告诉她:“我阿翁大母对我可好了,阿耶也疼我,还有人等着我从这里回去成亲呢!他叫桃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等不打仗了,我和桃金娘就养个娃娃,教他写字练剑。”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了笑:“阿嫂,你放心,我好呢。”
“是啊嫂嫂!”程蛟也开口帮腔,“他都要成亲了。”
“你们这些儿郎,都想着往外头跑。”阿嫂收完针,咬断线头,顺手把衣裳折好,忽而有些忧愁,“留着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熬在家里头,天天吊着心肠。”
说完她就起身,戴着斗笠走了。
“嫂嫂是心里难过了。”
程蛟盘坐着,手里还捏着毛笔。
“若嫂嫂前头那个孩子没夭折,如今同你是一般的年岁。”
原来十八年前的阿嫂,也曾尝过丧夫丧子之痛。
阿嫂,老天爷哭的不是我,是你呀。
三十九
齐晸是在三日后的午间回来的,还带回了令我好奇已久的散人先生。
彼时我正同齐颉齐睿两个小崽子扔沙球。
赵赫的虎湛枪太显眼,留在了泺邑,闲来无事,他不知在哪里摸了一把长枪来,这会子耍得正起劲。
程蛟早就扔下了未尽的课业,骑着马去迎自家兄长。
听说,齐晸这回又将南赵的一座小城收入囊中,虽说规模不大,但也足够恶心老皇帝好长一段时间。
“闵之叔叔!”
齐颉气咻咻地看着我,嫌我扔得太高,“再低一些,扔得再低一些!”
“好哇!”
我爽快应下,蹲下身来,放轻力道似是要朝他扔去。
齐颉期待得看着我,摆好动作,齐睿跟在自家兄长屁股后头,也探出小手。
“准备好了?”我看他俩使劲儿点头,一脸的紧张,故意加大声音:“……我要扔啦我要扔啦!”
紧接着手突然转了个方向,沙球朝天上飞去。
“闵、之、叔、叔!”
齐颉叉着腰,被我气得不停跺脚。
捉弄这小孩儿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笑得肚子都在发疼。
“啧,这么大个人了——”赵赫将长枪插进土里,走了过来,极其不赞同我的做法,“怎的还同孩子闹起来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布沙球,一脸和蔼地看着齐颉:“咱不稀得理他!”
“来,贤允,赫之叔叔陪你顽!”
齐颉哼了我一声,朝我扮了个鬼脸,“你太坏了!闵之叔叔,我再不同你顽了!”
我假装丧着个脸,心里实则快笑疯了。
这话不晓得他说过多少次,我耳朵都要磨得生茧,他自己倒是说过了就忘。
“赫之叔叔,你要扔得低一点哦!”
齐颉一再叮嘱,赵赫仍旧是一脸慈爱,“行,都依你。”
说着他蹲下来,跃跃欲试:“贤允贤安!”
齐颉忙不迭喊:“在呢在呢!”
还是个孩子呢,我摇头,天真得紧。
闵之叔叔是个坏人,那同他穿一条裤子的赫之叔叔,难道就是好人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后,沙球再次飞上了天。
耳边传来赵赫的大笑声,伴随着齐颉的叫喊:“赫之叔叔你太坏了!我再不要同你顽了!”
“不顽!不顽了!”
齐睿也跟着阿兄喊着,小脸儿懵懵。
我走过去,将他举了起来:“贤安是个小人儿,小人儿说了不算!”
说着把他高高地抛起,又接住,边抛边问他:“好不好顽?”
齐睿被我逗得咯咯直笑,快活极了。
他大声喊着:“闵之叔叔,抛得再高一点!”
三岁的小娃娃能有多重,我舔了舔后槽牙,手上又使了点力气,“……行,都依你!”
齐颉看得眼热,可方才才与两位坏叔叔“决裂”,现在实在拉不下脸来要抛高高。
这么小的人儿,也晓得要脸面了。
这可怎么办呢?
那——
就只好劳烦他赫之叔叔不要脸面了。
“来,赫之叔叔抱!”
赵赫从齐颉身后叉起他,往天上一扔,又稳稳接住。
“以后还同不同我顽,嗯?”
“顽、顽!赫之叔叔慢一点!”齐颉小脸通红,又兴奋又害怕,“我怕高呢!”
赵赫便注意着分寸,放缓力道。
我们所在之处是营地的最后方,附近是炊房,主帐倒是离得远了。
是以齐晸率领人马回营,我们是丝毫不知,还陪着两个娃娃,耍得正欢快。
还是程蛟亲自来寻了,才知道齐晸想见我。
确切地说——
是散人先生想见我。
巧了,我对他也是好奇已久。
“闵之,赫之,兄长同散人先生都回来了。”程蛟似乎是刚下马便找过来了,气息还有些不稳,“现下正在主帐里头等你们。”
我点点头,放下齐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闵之叔叔赫之叔叔要去忙咯!贤允贤安,过几日带你们去打猎,咱们烤肉吃,好不好?”
“哇!闵之叔叔最好了!”
两个小人儿欢呼起来,也晓得大人要去忙自己的事了,乖乖地去炊房里头寻母亲。
程蛟带话,真的只是带了话。
他今日欢欢喜喜去迎兄长,没做课业,听说在回来的路上被好一通训话,是以现下带完话,他便老老实实钻进帐子里赶课业了。
我同赵赫,便自己朝主帐走去。
这位散人先生,可算得上是齐晸心腹中的心腹,没有他,齐晸绝不可能壮大得这般快。
我与他的会面,意味着彼此试探的游戏,正式结束了。
陶迁,陶散人。
终于把你给等到了。
四十
门口的小将士替我掀开主帐的门帘,我和赵赫走进去。
“闵之!”
好久未见,齐晸却对我亲近了许多,一看见我便极热情地唤我过去。
我抬腿走过去,真诚地道贺:“听闻齐公又占得一座城,按照此等速度,南赵余下三十七城,岂不犹如探囊取物?”
“哈哈哈哈……”齐晸朗声大笑,并不否认,“那,便借阁下吉言了。”
说完,他拉过身旁的人,“来,我替你们引荐一下。”
“这位是我的门客,陶迁,字散人,长你二十几岁,闵之唤一声散人先生,不吃亏。”
接着又看着陶潜:“这位是北陈宋氏的小郎主,单字一个闵,先生不是极其推崇宋午老司徒么,闵之便是老司徒嫡亲的独孙。”
“散人先生大好。”
我率先一揖,特意用了待士之礼,“早就听说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散人先生看着并非羽扇纶巾的文人谋客,他身穿兵甲,看得出是个能打仗的,但浑身的气质却不俗。
读书人么,总是有傲气的。
不过,他的傲气倒是不叫人讨厌。
“小郎主客气了,十三能上阵,杀蛮夷,某亦敬佩之。”
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一番,终于切入了正题。
齐晸走到舆图前,扯下上面蒙着的布帛,竟是一份南北相合的舆图,不仅有南朝的城池,北朝地域也有详细标注。
“此图乃散人先生亲手所绘,绝无谬误。”
他邀我近前观看,我也不客气,走近了细细地瞧着。
身后散人先生的声音传来:“……陶某祖上曾做过始帝的舆图勘师,始帝扫荡六合后,先祖领一行画师,踏遍中原大地,耗时数年,绘制出了一份包纳天下的舆图。”
“后来始帝杀尽了绘制舆图的画师,却独独留下先祖,替他描绘更新。”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十二年后,始帝与公子扶桑会双双暴毙,公子胡彘即位。自此,六王余烈换得的大秦王朝一日不如一日,百年图强,二世即亡。天下相合不过十五载便分崩离析,直待汉皇,又才统一。”
“先祖趁乱逃出咸阳,四处流亡。舆图虽然被毁,然而先祖却将之牢牢地记在了头脑中,不敢忘记分毫,天下图便这般传了下来。凡我陶氏后人,皆是自小便学着绘制这舆图,亲踏山河,历代更新。”
“如今主公面前的这份舆图,便是某混在流民中,耗时二十载,走遍南北两朝,绘制而成。”
散人先生声音清淡,仿佛花了二十年绘制一份舆图,并非是甚么大事,可有心人都明白,此图实是来之不易。
我自小习读兵书,自然知道一份精细准确的舆图,对行军打仗,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先生,为尽一事而舍二十载年岁者,少之又少,闵之敬佩至极。”
我转身,再次一揖,对他满心的叹服,散人先生之所为,非常人能做之非常事。
“郎君谬赞了,某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他笑着摇摇头,并不以此得意自满。
“先生切莫妄自菲薄。”
我向来佩服有大才者,散人先生也读书,也行路,如何叫我不叹赞?
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朗声道,“若不嫌弃,先生便如同齐公一般,唤我一声闵之吧!”
散人先生抚膺大笑,欣然接受:“哈哈哈哈……小郎主有此好意,某便托大,唤一声闵之。”
“……始帝扫荡六合,汉皇承秦,郡国并行,我欲南北归一,又有何不可呢?”齐晸转身,眼里野心勃勃,“百年前,前齐在淮水之东曾立政权,立国三十七载,被前赵推翻……我的曾祖父,便是前齐储君的遗腹子。”
未曾想到齐晸还有这般身世,不过如此一来,他若打着复齐的旗号反赵,便会更加的名正言顺。
“宋氏,但凭齐公差遣!”
我向齐晸一拱手,摆明了态度。
“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爽朗一笑,“如此甚好!”
“先生、闵之。”
齐晸指着舆图,他面容不再淳朴温和,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与野心。
“晸,欲光复前齐——不、不,我要中原大地都插上我齐氏的大纛。”
“先是赵,再是陈。南征百越,驯化之;北战蛮族,驱逐之!立国大齐,定都淮水之东……一统中原乃是千秋万岁的大功德!然,自始帝后,再无受天顺命之真君王,便是汉皇——也不过是运道好,承了秦之国祚!”
这话说得些许轻狂,可若齐晸不轻狂,我反倒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宋氏同散人先生,赌赢了。
“天下分裂久矣,久分必合。吾欲做受天顺命之真君王,缔盛世,开太平——”
齐晸转身,神色诚恳:“先生、闵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缔盛世,开太平。
短短六个字,却听得我荡气回肠,同散人先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肝脑涂地,必不相负!”
“齐公!”
我上前一步,指着舆图:“北陈大城三十七,小城八十六,七成由我宋氏亲兵驻扎戍守。”
“齐公只管自西北上,我宋氏许诺,只要齐公约束军队不伤百姓妇孺,辖下二十五大城,四十一小城,皆如入无人之境!”
“既是投诚齐公,宋氏自然要拿出自己的诚意。”
我看了一眼赵赫,他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我双手接过,取出玄鸟兵符。
“宋氏征调军队,明面上用的是北陈虎符,实则不然,将士们只认玄鸟符。”我将之递与齐晸,接着一拱手:“此符一分为二,一半在我父手中,另一半则在齐公手中。”
“闵之代我阿翁,将此符赠予齐公。”我微微一笑,双眼与他对视,“便当作宋氏与齐公之间的信物,齐公北上,也可靠此符调动宋氏的军队。”
齐晸面上动容,“闵之……”
他叹了口气,看着兵符。
“齐晸何德何能,竟得老司徒如此厚爱!”
散人先生倒是懂得我阿翁心意,他抚了抚胡须,沉然开口:“宋老司徒,不过是个祖父罢了。”
“宋氏虽为北陈客卿,实则早已握紧北陈的命脉,废天子,立宗庙,倾覆北陈,不过探囊取物。”
他看着我,面带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可如此这般,又有何意义呢?”
“端坐朝堂,宋小郎君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老司徒清楚,兵戈一日不止,天下一日不合,便不能过上真正安定的生活。”
“散人先生当可为我阿翁知音。”我未曾否认他所说,宋氏本就是有自己的私心,人各有志,这也并不丢脸。
“当年我翁起事,不过是为着自保,并非贪恋权势,如今也是。”我顿了顿,开玩笑似的,“再者,我阿翁也晓得,闵之并非做皇帝的料,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还是寻棵大树给我乘凉比较实在。”
齐晸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么说来,我可不就是那个,被老司徒找上的倒霉蛋儿么?”
话音刚落,大家便一同笑将起来,气氛霎时松缓下来。
“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假意肃着脸,极不认同,“齐公,我阿翁说过,你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他早已等候你多时了。”
说完,我看着齐晸,语气极其认真。
“齐公,我翁我父征伐半生,惟愿天下太平,大齐立国后,宋氏愿将兵权悉数奉上,解甲归田。”
这回不仅是齐晸,散人先生也愣住了。
“大可不必如此——”
齐晸连忙阻止,“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怀疑宋老司徒的诚意?”
“非也,非也。”我摆手:“齐公误会了。”
“交出兵权,乃我阿翁一早便思虑好的,并非为君之故。”
齐晸还要再劝,散人先生拦住了他:“主公。”
“人皆有所求,所求皆不同。”他顿了顿,微笑起来——
“便遂了老司徒的意吧。”
四十一
齐晸打算定都淮水之东,我和赵赫商量了一晚上,得了个章程,第二日一早便去寻齐晸。
毕竟他也不是时时得闲,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走。
“齐公!”
我俩来得巧,齐晸不在,赶上阿嫂摆朝食。
她“啊呀”一声,很是惊喜,连忙唤我们坐下,“刚让贤允贤安去寻你们,倒自己来了,正正巧呢!”
正说着,程蛟拉着齐颉齐睿进来。
“闵之叔叔!赫之叔叔!”
齐颉跑过来,小大人似地责备:“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乱跑?叫人好一顿找。”
我一把捞起他,抱在怀里,没甚诚意地赔罪:“叫贤允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没大没小!”
齐晸进来,听见齐颉的话,轻轻训斥了一句。
他接过阿嫂手中的碗,手脚麻利地帮忙,瞧见程蛟偷偷拿东西吃,还顺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等到朝食摆好,阿嫂就要退出去,齐晸连忙拦住她:“姐姐!”
他注意着阿嫂的孕腹,扶她到桌边坐下。
“与我们一同吃罢。”
“我一个妇道人家——”阿嫂说着就要站起来,我连忙开口劝下。
“阿嫂!”我将一个粗瓷碗放在她面前,朗声道:“哪里就那么客套?您都走了,我和赵赫可不好意思厚着脸蹭这饭。”
听我这么说,阿嫂也不再继续忸怩,她安生坐下,笑着拿起箸子:“行,一同吃!”
我同赵赫倒是不客气,稳稳坐下,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朝食。
“齐公,昨儿晚上我同赵赫想了一个章程,一会儿吃完朝食,可否请你与散人先生一同商议?”我率先开口,征求齐晸的意见。
他点头,没什么异议:“自然,过会子我便差人去请他。”
程蛟插嘴:“兄长,我也想来。”
可惜被齐晸一口否决:“想什么想,你吃完给我老老实实背书写大字去!”
“散人先生这几日都有空,有什么不会的,自己去请教……之前你没做完的课业,记得补上,不许漏一个字!”
接着便是各种絮叨,对程蛟老是做不完课业的行为,十分不满。
“贤允一日十张大字,贤安一日只有五张,可我有足足二十五张!”程蛟极力为自己辩解,瞧着还有些委屈:“做不完……哪能怪我呢?”
“还敢顶嘴?”
齐晸伸手作势要打,程蛟缩了缩脖子,那手还是没打下去,转而撕下了手中馅儿多的半块饼,放进了程蛟的碗里头。
不耐烦地催他:“快些吃,吃完做课业去!”
程蛟“哦”了一声,闷下头喝粥,自然就错过了自家兄长脸上隐隐的笑意。
我看着,觉得他俩不像对兄弟,倒像对父子。
……
吃过朝食,齐晸便差人请散人先生去主帐。
散人先生来得很快,几乎与我们同时进帐,我和赵赫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笑着回应。
寒暄几句,我们很快切入正题。
还是昨日那幅舆图,我站在舆图前,说出我的打算:“……定都淮水之东,前齐宫殿旧址在淮阴,若是登基以后再行修缮,未免太过耗时,且工程巨大,怕是朝政不稳,我便想着,不如先行迁都!”
“迁都?”齐晸重复一句,十分不解,“还请闵之解惑。”
我看着他,细细分析。
“回去以后,我打算鼓动小皇帝打着南下伐赵的旗号,名为伐赵,实则迁都。趁氏族们不备,将国都从泺邑迁到淮阴,抚恤流民以修缮前齐的宫殿,早做准备……”
“再者,北陈伐赵,如此也能让南赵朝廷减省剿杀你的兵力。”
齐晸沉声道:“迁都并非小事,北陈的小皇帝,还有那些氏族们,能同意么?”
我和赵赫对视一眼,他笑着开口:“齐公毋忧,若是别的皇帝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北陈的小皇帝,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嗣此人,年纪尚幼,性情却狠毒,胸无长处却也好大喜功,最易受他人蛊惑。”我摇了摇头,接着赵赫的话补充,“齐公有所不知,之前我阿耶外征鲜卑,他受一庸人鼓动,竟连下圣旨,诛了我四次九族!蠢笨如斯,简直是不可救药!”
这样的人都能做皇帝,全托他祖宗的福气。
只可惜,这皇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迁都并非不可能,不过多费些心思,转些圈子罢了。”
我看着齐晸,揽下事端,“若齐公觉得这个章程可行,此事便交由闵之去做!”
“能迁都,自然是好事。”散人先生突然出声,他看向齐晸,“主公,某觉得,或可一试。”
齐晸沉吟几息,点点头:“那便依先生所言,辛苦闵之!”
我连道客气,接着又同他们密密商议,敲定了许多细节。
等到商定完,早已过了晌午,赵赫的肚子响了一声,才晓得我们错过了午食。
“一忙起来便忘了时辰。”齐晸神色无奈,笑着说:“怕是又要被念叨了。”
“我打头阵,去问阿嫂讨些吃食,她定然不会说我的。”我看着齐晸,幸灾乐祸,“不过——齐公可要自求多福咯!”
齐晸笑了几声,无奈地看着散人先生指了指我。
我和赵赫饿得心慌,打了个招呼便要去找阿嫂,却被齐晸唤住。
“闵之——”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听得他问:“泺邑可繁华?玩处可多?”
毕竟是国都,哪里能不繁华好玩?
于是我点了点头,“泺邑繁华,玩处自是极多的。”
齐晸笑容渐渐淡了些,似是迟疑了一瞬,但他仍是开了口:“我打算……让程蛟跟着你们回泺邑。”
“他自小便极懂事,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没去过什么繁华去处……让他跟着你们去泺邑见识见识,耍一耍。”
我突然便知晓了他未尽之意。
齐晸想让程蛟过几年好日子,去泺邑,显然比留在这里要更安全。
宋氏会全力庇佑着程蛟,也能为他提供更好的条件。
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
齐晸待程蛟,是真的疼爱。
“只要程蛟愿意——”我笑着许诺,“宋氏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四十二
先前答应过要带齐颉齐睿两个小崽子去打猎,我和赵赫说话算话,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头,猎回了几只肥硕的兔子。
架柴生火,赵赫手脚利索地处理好兔肉,我接过,叉在粗枝上开始炙烤。
等到差不多熟透,我往肉上洒了点盐巴,又抹上刚刚打猎时碰巧掏到的蜂蜜,调料有点少,不过胜在肉质鲜美。
给两个娃娃一人扯下一条大兔腿,我和赵赫也不客气,撕下兔背上的肉扔进嘴里。
唔——我满意点头,手下动作不停,而赵赫已经开始烤第二只了。
不愧是我的属相,烤着吃就是香甜!
齐颉吃得嘴巴上全是油,边吃边絮叨:“……那日叔父给我们捉了只兔子,本来是要逮回来吃的,却被闵之叔叔吓跑了!”
我哑然失笑,这小东西还挺记仇。
“这不是赔你了一只么?”我扯了扯他的脸,逗他:“是你叔父逮的兔子好吃,还是闵之叔叔赫之叔叔逮的兔子好吃?”
齐颉咬了一口兔肉,含糊着回我:“叔父的兔子跑了嘛,我哪晓得是什么滋味……”
这个时候倒是鬼精得很。
说起程蛟,最近他忙得很。听说他课业老是做不完,每日都被散人先生留堂补课业。
这个时候都快晌午了,齐颉齐睿跟着我俩吃烤肉,自是不用担心午食。
可程蛟不一样,阿嫂临近生产,被齐晸拘着在营帐里头歇息,哪里管得了给他送饭吃?
齐颉倒是不担心,还老气横秋地劝我:“闵之叔叔放心,我叔父有饭吃呢!”
他刚说完,我就瞧见齐晸一手端着盛满饭菜的大陶碗,一手遮着脸,趁着人少,朝程蛟的帐子那边走去。
我轻轻推了推齐颉,示意他抬头看:“你说的,原是这个意思?”
齐颉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又继续埋头苦吃,边吃边回我:“是呀!”
“这几日都是阿爹给叔父送饭呢!”
瞧着齐晸遮脸送饭的模样,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觉得臊皮得慌,齐晸一向看重程蛟的课业,这几天,程蛟日日都被留下来补课业,估计他心里也正恼火。
要是这样,那程蛟岂不是每日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赵赫是个心窍多的,同我想到了一处,他给兔子翻了个面,不厚道地笑了。
“别说,程蛟看着确实也挺造孽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脸上分明没有丝毫同情,全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斜了他一眼,假惺惺的,也跟着说风凉话:“造孽是造孽,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等等!”
思忖了几息,我摇了摇头:“好吧,我当年没有被阿翁留过堂,毕竟……大母她老人家十分舍不得我挨饿嘛。”
说着转头却看见齐颉举着兔腿,没有继续啃了。
“怎么不吃了?”
我边问,边使劲儿揉了揉他的头。
“唔……”齐颉看着兔腿,分明还馋着,却硬生生忍住了,“阿爹阿娘,还有叔父,他们还没吃呢,我要给他们留着!”
我和赵赫愣住,而后齐齐笑出了声,觉得他可怜可爱得紧。
“傻娃娃。”
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我温声道:“你只管吃,不必担心其它。”
“咱们猎的不少呢,若吃完了,闵之叔叔再烤就是了!”
“真的吗?”齐颉仰头,兴奋地看着我。
我假意不悦:“自然是真的,闵之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唔——之前的不算,扔沙球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所幸小孩子记性不好,光顾着有肉吃了,早把之前捉弄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瞧着齐颉吃得这么香,也不枉我和赵赫在林子里钻了一上午。
不过,齐晸似乎还并未告诉程蛟,要他跟着我们去泺邑,也不知道程蛟晓得了是个什么反应。
但我没想到,齐晸并未选择自己告诉程蛟,而是让阿嫂开口。
下午我和赵赫去寻齐晸,离家三月,也是时候回去了。
“闵之这么着急作甚,再留几日吧!”
齐晸真心留客,我不好推辞,所幸赵赫极其上道,同齐晸开玩笑:“齐公,邸中还有人等着小郎主回去成亲嘛,他自然就归心似箭喽!”
齐晸同散人先生对视一眼,大笑起来:“倒是忘了这一茬!”
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主帐大门处传来程蛟的声音:“兄长——”
带着怒气,但更多的是委屈。
紧接着他掀开门帘走进来,一看便知晓是急急赶过来的,胸膛起伏,不断地喘着粗气。
程蛟快步走到齐晸面前,脸色难看:“兄长要送我去泺邑?”
齐晸语气随意,“嗯”了一声,不肯看他,却转过身去看那舆图。
程蛟咬咬牙:“我不去!”
齐晸撇过头看他一眼,又马上回转过去,严厉极了:“耍什么脾气?我都安排好了,你说不去便不去了?这可由不得你!”
“我就是不去!”
程蛟声音大起来,不能接受兄长的决定,他倔强地看着齐晸:“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泺邑?!”
“……是不是因为我老是被留下补课业?兄长,我以后会认真读书的,再也不拖欠课业了,也再不会惹你生气……你别赶我走。”
说到最后,他声音已然有些哽咽。
齐晸听着不对劲,连忙转眼看他,果不其然,面前青年的眼睛已经红了。
“你、你这犟牛!”
齐晸叹了口气,实在拿程蛟没有办法,他语气温和下来,“二十岁的大人了,怎么动辄还哭得跟个娃娃似的?又是谁说我要赶你走了?!”
“兄长都要送我去泺邑了!难道这不是赶我走吗?”程蛟忿忿,将眼眶里的眼泪逼了回去。
齐晸险些被气笑:“送你去泺邑,便是赶你走了?”
“怎么不是!”
程蛟顶嘴:“你就是赶我走!”
我将齐晸对程蛟的爱护都看在眼里,然齐晸他向来内秀,不肯将情绪外露,尤其是对程蛟,总是默默地替他打算而不肯言明。
可不知怎的,瞧着又觉得好笑。
两人这般拧巴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笑了笑,唤了一声程蛟:“齐公要你去泺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嘛。”
“兄长,闵之说的当真?”程蛟将信将疑。
齐晸顺着我的台阶下,肯定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兄长是要我去做些甚?”
这下程蛟又把齐晸问住了,毕竟他原本就只想着要程蛟去泺邑耍一耍,并没有打算要他做什么。
“自然是迁都的事了!”
我赶忙替齐晸圆溜回来,毕竟是我开的头,自然得负责有头有尾,“也不是件小事,总要有人从中翰旋,负责一应大小事宜,你去泺邑,替齐公给我们搭把手。”
“再者——”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你不是说,想跟着我阿耶去打蛮子么?你不去泺邑,怎么寻我阿耶?”
程蛟沉默下来,似乎是在纠结,他并不想离开齐晸,但泺邑又不能不去。
良久,他才肯下定决心开口:“要我去泺邑,也不是不行!”
“但是——要等嫂嫂生产后才行!”
程蛟提出了他的要求,阿嫂临盆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齐晸便也爽快答应了。
“闵之回去便要成亲了,你去泺邑,也算是去替我道喜……啧,丧眉耷眼的作甚?瞧着怪可怜。”齐晸替他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土,又开始说他。
我并不觉得程蛟可怜,他这般高大,比齐晸还要高大,可是齐晸却觉得他看着可怜。
大抵是因为,齐晸是程蛟的兄长吧。
我倒是很晓得这种感觉,阿翁以前说过,他也总是觉得我很可怜。
“……你那时候那样小,只有门槛高,刚开始学走路,却在平地上摔了一跤,你爬起来,坐在地上瘪了瘪嘴,却忍住了没有哭。”
我想起阿翁,想起他之前笑着讲我小时候的事。
“我同你大母赶忙跑过去,搂着你哄,可是你那样乖,还抬头朝我们笑……”
“阿翁就觉得,婴奴好可怜喔,又很生自己的气,阿翁气自己没有看好你,平白叫我的小婴奴摔了跤。”
阿翁用他生满厚茧的大手,一寸一寸磨着小木剑上毛糙不平的地方,看着我手里做得极糟糕的风筝,伸手拿了过去。
“从那以后,阿翁就总是觉得婴奴可怜了,怎样看都可怜,忍不住想着,要是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你,是不是就不会那般可怜了?”
于是我便明白了——
疼爱你的人看着你,总是会觉得你好可怜。
阿翁是,齐晸也是。
且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孩子,他们就是会觉得你好可怜。
四十三
阿嫂是凌晨发动的,肚里的小娃娃心疼母亲,也不磨人,很快就来到了人世间。
程蛟一早便得知自己又多了一个小侄儿。
我同赵赫去瞧阿嫂,还没见到人,便被几位帮忙的妇人赶出来,说是冲撞得很。
既如此,我俩便也歇了心思,刚准备回去,转眼却看见程蛟蹲在帐篷外头,神情颇为落寞。
“齐公呢?贤允贤安也没在。”
我和赵赫也在他旁边蹲下,没忘了问程蛟齐晸的行踪。
“两个小的还在睡呢,兄长早上来看了一眼。”程蛟语气惆怅,接着说下去,“刚刚传来消息,老皇帝又派了细作刺探,被颍阳的人逮住了,再者嫂嫂这边的事已了,兄长同散人先生又忙,索性天一亮就赶去颍阳了。”
难不怪他这么丧气,原来齐晸已经走了。
“兄长说,要我们今日便回赶泺邑,阿嫂前几日就备好了干粮,他就不送我们了。”
程蛟说完,我同赵赫愣住,今日便赶回去?
“我现在便去整顿人马!”
几息后赵赫兴奋地站起,朝营后跑去,我们的人马都歇在那边。
我倒是没那么着急,但说不高兴是假的。
毕竟几个月不见阿翁大母,我快要想死他们了,还有桃金娘,我想他想得都睡不着觉。
当然——赵赫那穿帐而过的鼾声也是功不可没。
不过等回了泺邑,我就再也不用忍受他的鼾声了,啧啧啧,实在是人间一大乐事。
“泺邑好玩的去处不少,等回去了,我和赵赫带你好好转转。”
我“啧”了一声,好声劝他:“这么沮丧干嘛,反正泺邑都是一定要去的,别忘了,你可是要替齐公做大事的!”
这么一说,程蛟果然振作起来。
最后他站起来,遗憾地看了一眼营帐,“兄长给这孩子取名敏,字贤宁。不知等我回来时,贤宁会有几岁了?”
“叔父还没抱过他呢……”
程蛟喃喃完,突然对着营帐大声喊道:“嫂嫂!程蛟走了。”
阿嫂没有回话,营帐里面很是安静。
“等我回来,再孝敬您……”
说完他果断转身,或是怕自己舍不得走,大踏步跑着离去。
晚走一步的我,却听见帐子里传来压抑的抽泣。
阿嫂她没有睡着,她只是舍不得。
齐晸一早便离开,也是舍不得。
一如程蛟也舍不得他们。
至亲分离,总是叫人最难过的事情。
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叹了口气,也提脚离开了。
泺邑有人在等着我。
程蛟会明白,我们都会有团圆的时候。
四十四
“……去了泺邑,便不能叫人听出你说话带着南边儿口音,免得节外生枝。”
回泺邑的一路上,赵赫都在矫程蛟的口音。
“对了,南北习俗多有不同,称呼也得注意着,假比说阿爹阿娘,就得换成阿耶阿母……”
程蛟皱眉:“实在是好生麻烦!”
“这有甚麻烦的?”我笑起来,坐在马上转头:“等齐公大业一成,全部换成你们的不就行了?”
这倒不只是玩笑。
始帝一统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采取了许多零碎的手段,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在下一盘大棋,其成效甚至比真刀真枪来得更好。
文化教成,不外如是。
“闵之,赫之,等兄长……以后,你们想做什么?”
程蛟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我么……就想带着一家人回信林,再不想打那劳什子仗了。”我撇嘴,“这些年怪累的。”
赵赫看着我,没好气:“就知道你想甩手不干!”
他想了想:“那我便做个大将军吧!”
“好志气啊赵将军!”我揶揄他,“他日定是个一飞冲天伟丈夫!”
说完,忍不住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程蛟呼出一口气,他眼神坚定目视前方,“我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但只要兄长开口,什么我都愿意做。”
赤子之心难得,程蛟算一个。
此时傍晚,天色昏暗,即便急着赶回泺邑,但为安全,我们行进的速度也并不快。
不过白日间就不同了,一行人策马扬鞭,能跑多快跑多快。但就算是这样,还是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路上。
灰头土脸地回到泺邑邸中时,将黑伯吓了一跳。
“黑伯!”我捏着马鞭,身后领着赵赫程蛟,一进门便大声嚷嚷:“叫小仆备热汤,我要沐浴!”
黑伯迎出来,又惊又喜:“啊呀!小郎主回邸了!”
“黑伯,这位是南赵来的客人,程蛟郎君,要劳烦你安顿了。”赵赫顿了顿,无奈地指了指我,“算了,还是先给小郎主备热汤,他一向爱干净,早忍了一路了。”
这话不假,虽然一路上有驿站,可忙着赶路,都只是草草一洗了事,我总不能脏手脏脸地去见桃金娘吧?
桃金娘最爱干净了,我也不能不爱干净。
当然,我也没忘了问候长辈们,“黑伯,阿翁大母可好?”
黑伯点点头:“好哩!小郎主你走后不久,郎主也动身去往信林,老郎主他们倒是一直呆在泺邑。”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又问了一句桃金娘。
可这回黑伯却迟疑了,我刚刚放下的心又高高吊起,“黑伯,可是桃金娘哪里不好了?我不在时出了何事?!”
“小郎主莫急!”见我是真着急了,黑伯连忙安抚我,“……您走后,桃姬病了一场。”
什么?
桃金娘病了?!
我心里又愧疚又心疼,把马鞭往赵赫怀里一扔,也顾不得先洗漱,就要急急忙忙去寻桃金娘。
边跑边回头叮嘱赵赫:“……你替我招待程蛟,我先去看看桃金娘!”
身后黑伯似是在朝我说着什么,我也懒得管了,满脑壳都在想着生病的桃金娘,心道果然我一时不在,他就不好了,这不就病了一场?
慌张赶回我与桃金娘的院子,推开偏室,桃金娘却不在。
我思忖不过一瞬,接着推开了自己的房室。
果不其然,桃金娘在矮几前睡着了,怀里还紧紧搂抱着我的旧衣裳。
我不忍吵醒他,悄悄脱了鞋,到他身边细细看他。
桃金娘瘦了许多。
他睫毛长长,眼窝处漫着绯色,艳靡极了。
我探过身去亲了亲他的脸颊,觉得他看着可怜巴巴,我应该再回来得早些才对。
退开时,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手,低头看去,桃金娘的裙摆上,赫然糊上了个脏手印。
我呆住,自己好像、好像又做了件坏事……
刚想着用什么遮一遮,不要叫桃金娘发现,不巧,偏偏这个时候他醒了。
“……郎君?”
桃金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还带着微微的哑意,煞是好听。
“啊?”我抬头,全然调皮捣蛋被逮住的心虚。
桃金娘凝看着我,一时未曾言语。
而我不知怎的,也忸怩起来,眼神乱瞟,就是不好意思去看他。不仅如此,我还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皮正在隐隐开始发烫。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我懊恼极了,心里头使劲骂自己,怎么这般不争气。
这个时候,害个什么臊呢!
你做郎君的,不主动些怎么行?难道要桃金娘先开口?
丢不丢脸?嗯?
于是我决定了,自己得主动地先开口。
“黑伯说、说你病了,如、如今可好些没有?”可没成想,自己一开口磕磕绊绊的,倒是更丢脸了。
“妾,并无大碍。”
桃金娘仍旧温柔地看我。
“嗷……那就好。”不经意和他对视了一眼,我被烫到似地飞速挪开眼睛,继续结巴着开口:“刚刚不小心、弄脏了桃金娘的裙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桃金娘并不介意我做的坏事,我松了口气,又突然噎住无语,正绞尽脑汁思忖着还要说些什么,桃金娘突然出声了,他轻轻唤了我一声:“郎君……”
“嗯?”
我应了一声,却在下一瞬猝不及防被他抱进怀里。
“妾好想你……”
桃金娘喃喃着,在我颈间深深吸气。
我赶忙伸手推他:“桃金娘先放开,我回来还没洗澡,身上脏呢!”
“郎君不脏,不脏。”他搂得紧紧,不肯放开我,“这么久了,郎君不想抱一抱妾吗?”
自然想了!
双手诚实地回抱住桃金娘,我窝在他怀里,软乎乎地开口:“我也好想好想桃金娘呢……”
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桃金娘才松开手,心疼看我:“……郎君瘦了好多。”
我也叹了口气:“你也是,还生一场病。”
再次忘记自己还未洗手,伸手就往桃金娘的脸上摸,放下手后看到他脸上的脏印子,我再次呆滞。
讪讪地捏起袖子替他擦脸,没想到袖子上也沾满了尘土,瞧着桃金娘的脸越擦越脏,我便不敢动了。
“我把你的脸也弄脏了……”
“没关系、没关系。”桃金娘捧着我的脸,语气温柔又甜蜜,“不管郎君怎样弄脏妾,都没有关系。”
说罢,他用自己的脸颊来轻蹭着我的脸颊,我觉得这样好舒服,便乖乖地没有动。
“小郎主!”
室外小仆的声音打断了桃金娘的动作,我转头,呼出一口气。
幸好,刚刚进来时顺手带上了门。
小仆继续在室外相询:“热汤已备好,郎君可是要现下沐浴?”
“晓得了!”
我喊了一声,禀退小仆,“你且先退下。”
待小仆走后,或许是觉得我在外头受了苦,桃金娘抱着我,怜爱极了:“允妾亲手服侍郎君沐浴,可好?”
我愣住,从前我百般耍赖他都不肯,如今他肯了,我却又害臊了。
“不不不!”我揪了揪衣领,疯狂摇头:“还是不了!”
桃金娘亲了一口我的脑门儿,把我给亲懵了。
“郎君从前不是吵着要妾这般做么?”
“怎么现在又不肯了呢?”
我结结巴巴地狡辩:“你还病着呢,要、要好好歇息歇息。”
桃金娘淡淡一笑:“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郎君莫忧,妾早已大好。”
说着他便伸出手,似是要为我更衣。
我被吓得浑身都抖了一下,接着连滚带爬麻利地从桃金娘怀里站了起来,赶忙踉跄着往外跑。
生怕桃金娘追上来,我急急丢下一句“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就钻进了浴房。
一刻钟后,我泡在浴汤里悔得捶胸顿足。
这样好的时机,竟被我白白错失!
可冷静下来,我心里又复杂得很,不知道自己是庆幸没让桃金娘来,还是后悔没让桃金娘来。
磨磨蹭蹭地收拾完,我又变回了桃金娘原来那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等我穿好衣裳,趿拉着木屐出了浴房,桃金娘早已换好了另外的衣裙,笑盈盈地在外头等着我了。
刹那间我明悟:桃金娘方才分明是在捉弄我呢——
他根本就没那个打算!
四十五
“郎君可收拾规整了?”
听见桃金娘的询问,我“唔”了一声,闷气地点了点头。
得了回应,他便拿着干净的软布,拉着我在院子里头坐下,认真替我擦干头发。
下午的太阳算不得猛烈,正好晒干满头的湿发。
赶了许久的路,我是真有些疲惫,再加上被揉头确实太舒服,太阳暖乎乎的,我打了个哈欠,头在桃金娘手里歪来歪去。
“郎君。”桃金娘心疼地看着我,转到我面前,“倦了便小憩几刻钟罢。”
说着就伸手揽着我的脑袋,往他腰间靠。
我闭着眼睛蹭了蹭,桃金娘的腰一点都不软,硬邦邦的,要是再软乎些就好了,枕着睡觉必定更舒服。
可不等我睁眼,桃金娘突然又轻轻推开我,换了个侧着的姿势。
我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桃金娘的脸许是被日光晒了,泛着浅浅的妃色,他朝我微微一笑,有些掩饰似地开口:“……这般或许更便利些。”
我突然便想起他才病了一场,赶忙站起来,把他往屋室里头拉。
“差点忘记了……桃金娘病刚好,得歇息着。”
说着,摁着他在胡床上坐下,扯过软布自己胡乱擦拭一通。
瞧着我不得章法的模样,桃金娘又将之扯了回去,他轻轻地笑起来:“郎君快快住手,还是妾来罢。”
四目相视,桃金娘手里的动作愈发缓慢。
“桃桃……”
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他一声,伸出双手搂住他脖颈,将脸埋在他身上,深深地吸气:“我好想你……”
桃金娘回抱住我,叹息了一声,轻声喃喃:“妾又如何不想郎君……”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小仆来请我去前厅时,我与桃金娘早就滚得黏作了一处,听闻有声音唤我,我惊得连忙掀开桃金娘的裙摆,从他怀里爬了出来。
一边穿鞋,一边吩咐那小仆:“……你且先去回了阿翁,我这就来!”
我摸了一把脸,暗自庆幸,幸好今日桃金娘不曾涂染唇朱,那玩意儿实在不好洗净,顶着一脸红印子去见阿翁,到底是不讲礼数。
而滚了这一遭,衣服也竟还算整持,我随意理了理,又揉了揉脑袋,唔,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
桃金娘靠近了替我梳头,麻利地收拾好我身上的琐碎。
或许是因为我与他快要成亲,他不再像从前那般不肯与我过于亲近,如今的桃金娘,火热得我都有些招架不住。
相比之下,我竟显得扭扭捏捏,娘气得紧。
这是万万不能的。
身为他的郎君,我怎能如此小家子气?
我打定主意,刚想在离开前再撩拨他一番,却猝不及防地又被他搂在怀里,上上下下亲了好几口,亲得我脑壳发懵。
桃金娘妩媚而不自知,情意绵绵地凝睇着我,轻轻启唇:“妾等着郎君回来……有样好东西,要给您瞧瞧。”
他这幅模样我从未见过,像只妖精,将我逼得只听了个囫囵,便落荒而逃。
刚刚那句万万不能就当我从未说过罢……
小家子气也挺好的!
四十六
我赶到前厅时,阿翁同程蛟相谈正欢。
程蛟看着阿翁,满眼的仰慕,我倒是不意外。
阿翁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婴奴——”
阿翁看见我的那一瞬,眼睛里头立马便多出了几分光彩,他伸出手,笑着唤我过去:“离得近些,阿翁一双老眼,远了看不见。”
我赶忙走到他身边,任老人家仔细端详。
半晌,阿翁才轻轻地开口:“高了,也瘦了。”
“阿翁莫担心,我如今回来了多吃些,很快就会和原来一样的。”
我认真地哄着阿翁,心里却很有些难过。
不是我长高了,是阿翁老了,慢慢地变矮了。
从前是我尽力仰着头看着他,如今换成他微微仰着头看我。
“嗯,好,多吃些。”阿翁点头,笑着肯定:“等成亲那日,白白壮壮的,多俊俏!”
阿翁说起成亲,倒是吹散了我心里的伤感,我两只耳朵竖起来,眼巴巴地瞧着他,盼着他再多说一点。
“出息!”阿翁没好气地点点我的额头,但下一刻又骄傲抬头,一副万事不慌的模样:“阿翁说话算话,都替婴奴准备好了,也早早地给你阿耶去了信,再等几天,他也要回来了。”
我扶着阿翁坐下,殷勤地给他揉肩,笑嘻嘻地奉承:“阿翁果然神机妙算,连我什么时候回泺邑都猜到了。”
“翁翁哪里知道婴奴什么时候回来。”
阿翁舒服地眯起眼睛,安逸地说道:“只不过想着叫你阿耶早点回来,要是婴奴回来的早,自然刚好……若是回来得要晚一些,阿翁大母便同你阿耶,一起在泺邑等你。”
“……遂了你的意,早些成亲,而不必叫我的小婴奴急急等待。”
听完我又愈发殷勤地给阿翁捶腿,不忘带着桃金娘谢他:“阿翁待婴奴真好,等成亲那日,我带着桃金娘给翁翁大母磕头。”
“行啦行啦!”阿翁止住我揉肩捶腿的动作:“赶了这些天的路,仔细手酸。”
接着,他又开始赶人:“程蛟刚来,你带着人家好生转转,这几日的泺邑热闹,你同赫之是东道主,万不可怠慢。”
我自然从命,朝赵赫程蛟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走过来,站在旁边,与我一同行礼告退。
前脚刚踏出房室,又被阿翁叫住了叮嘱:“……你们晚上,记得带着程蛟在客室用饭,你大母也盼着你哩!”
我与赵赫连连应声,离开了前厅。
天时也不早了,我们打算先带着程蛟在邸中转转,明日再上街去。
程蛟也无异议,跟着我们在邸中转悠。
虽说转了快两个时辰,实则大部分时间全泡在了我阿耶的戈堂里头。
各式各样的兵器,看得程蛟眼花缭乱。
我拍拍胸脯,十足的财大气粗:“这里头的玩意儿,全是我阿耶在外征战得来的,你还没件趁手的兵器,今天带你来搜刮搜刮,找件合心意的。”
程蛟还有些犹豫。
“宋将军还未归来呢……”
“你选就是了!”赵赫一摆手,率先替他挑选起来,边挑边说:“我仲父最慈和了,不会在意的。”
“对头!”
我点头附和,也跟着挑选起来:“别担心,我阿耶向来好说话,指不定等他回来了,还会亲自带着你来挑拣呢!”
这可不是客气话,我阿耶一向怜惜贫苦有志的年轻郎君,对他们多有照拂。
再者他也说过,东西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嘛。
这些个兵器扔在这里蒙尘,还不如送给适合的人,也好发挥出自己的用处。
选来选去,最后程蛟举着一把重剑爱不释手。
我十分大方地代我阿耶赠与了他,不得不说,偶尔我也算是极有做败家纨绔的天分。
不过桃金娘那般贤惠持家,以后我也不必担心自己没饭吃。
说起桃金娘,我又忍不住开始朝程蛟炫耀。
清了清嗓子,我很关切地看着他:“程蛟啊,你也是时候成家了,若是有了欢喜的女郎,可一定要去信给齐公。”
程蛟只顾着看剑,大剌剌点头:“我会的……不过倒也不急,成亲实在麻烦。”
“啧!”终于说到了这里,我逮住机会,不认同地开口,“麻烦甚?”
“再等几日我便要成亲了,我嫌过麻烦么?”
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虽说你可能不会如我一般,找到一个温柔能干,心细善良的妻子,但也总是要成家的嘛……”
“不是——”程蛟打断我,眼带疑惑:“我如何觉着……你是在笑话我呢?”
“他并非是在笑话你。”赵赫嗤笑一声,顿了顿,“不过是炫耀自己有个好妻子罢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娃娃似的,有了好东西就忍不住显摆。”
程蛟听完,无言以对,半晌才开口:“……兄长大概也没想到,来了北陈,竟还有人催促起我的婚事了。”
我被揭穿了也不觉得丢脸,反正我的桃金娘就是千好万好。
等到晚间,在筵席上看见桃金娘,他就知道了。
四十七
带着程蛟到客室时,大母正同阿翁赌气,只与桃金娘聊天,不肯同阿翁讲话。
起初我还不知道为什么,高高兴兴地唤了一声大母,她便惊喜地朝我伸出双手,要抱我:“我的乖乖婴奴,大母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快快过来,让大母仔细看几眼!”
我瞧着大母似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赶忙过去跪下,依偎到她身边,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温声安慰:“大母,婴奴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母用她干皱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哭得厉害:“独自出这样一趟远门,叫大母怎么放得下心。”
“卿卿莫哭了——”阿翁见机插话,讪讪道:“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
“你噤声!”
大母脸色一下变得不好看,声音里全是怒气:“婴奴回来的时候,你自己倒是跑得快,却也不叫一叫我,害得我此刻才见着我的乖孙孙……”
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阿翁也有些委屈,气弱地为自己辩解:“……你今日好不容易歇了个安稳的觉,我哪里舍得吵醒你?”
“能早些看见婴奴,我不睡这个觉也使得!”
大母还嘴,仍旧忿忿不平。
“等等——”我抓住阿翁话里的玄机,严厉地看着大母:“自我走后,您可是未曾好好歇息过一日?”
大母气焰霎时熄灭下去,也不说阿翁了,也不敢看我了,面上带着十足的心虚。
有时候,大母不听话起来也叫人头疼。
“走的时候,您是怎样答应婴奴的?”我捏了捏眉心,将当日的情景还原:“您说:‘婴奴莫要担心,大母定然会好好看顾自己,不劳累自己的身体。’如此,我才放心地去了,怎么我一走,您就说话不算话了?”
“这回不同嘛!婴奴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带的人又这般少,大母怎能不担心?”
见我实在严肃,大母认错倒是干脆,一叠声地哄我:“唉呀大母知错了……不该叫婴奴担心,大母向你保证,下次再不会如此。”
阿翁哄着大母,大母哄着我,我又再找时机哄一哄老阿翁,怎么想怎么好笑,我面上的严厉便挂不长久。
“好了,也不许再生阿翁的气,他也是为您好,怎么还耍起脾气了?”
我跟个大人似的,老气横秋地管教我的两个老小孩。
“不生气不生气。”
大母态度良好,这会子又很听话了:“我方才就是气不过,他比我先看见你……大母想你,想早些看见你嘛!”
“再说了,婴奴回来见不到大母,万一觉得我不疼你了怎么办?”
我眼神柔软下来,轻声安抚大母:“不会不会,婴奴知道大母没来见我,定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忙,怎么会是不疼我?”
“……但在婴奴心里,大母的身体康健,才是最最重要的。”
大母便不说什么了,她转了转头看到了程蛟,这才想起还有客人在。
我好笑地看着她老人家,这会子倒晓得难为情了。
“程蛟,你来。”我站起来,向他介绍大母,“闵之大母,我宋氏的母主。”
程蛟守礼一揖:“老夫人康健,程蛟叨扰。”
“小郎君别多礼。”大母慈爱地看着他,免了那些繁缛礼节,“既是婴奴的好友,照着南赵的习惯,也喊得我一声阿婆。”
程蛟照做,听话地唤了一声:“阿婆。”
大母高兴地笑起来,不住地点头:“好好好,好孩子。”
我揶揄她:“大母怎么知道他是好孩子?万一是个恶人呢?”
“你这孩子。”大母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认真地回答我:“婴奴是好孩子,赫之是好孩子,同你们玩在一起的,那也是好孩子。”
这是什么道理?
大母真是偏心得可以,即便我并非什么善人,她偏就是觉得我没有一点不好,爱屋及乌,连带着我身边的人也都是千万般好。
不过接下来,总算可以向程蛟炫耀我的桃金娘。
桃金娘并不知道我还带回了一位客人,但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便神色如常。
见我伸手来拉他,顺从地随我站起来。
“闵之未过门的妻,名唤桃金娘。”说完,我又向桃金娘介绍程蛟:“这位是自南赵而来的程蛟郎君,是宋氏的贵客。”
桃金娘避开程蛟的礼,朝他盈盈一拜:“郎君安好。”
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热络,极有分寸感。
“好了,大家安坐。”阿翁早忘了刚刚的坏情绪,笑呵呵地要我们坐下:“可以唤小仆上菜了。”
我将程蛟引入座中,又在自己的座位跪坐下来,今晚的筵席比较正式,坐的不是胡床,是以这个姿势算不得太舒服,但也并非不能忍受。
桃金娘安安静静地替我布菜,时刻照顾着我的需要。
中途阿翁聊起阿耶,说他约莫过个六七天,也就赶回来了。
程蛟眼睛发亮,便知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一场筵席,宾主尽欢。
我拜别阿翁大母,吩咐小仆送程蛟回去,自己则带着桃金娘,高高兴兴地回了房室。
依稀记得离开时,他说要给我看什么好东西,此刻却闭口不提。
我思忖着,莫不是他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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