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讲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前几天我采访的一个人。他的经历给了我很大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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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四川人叶凉都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是个医生,生活在一个岁月静好的小城市里,20多岁就有车有房。尽管叶凉自己并不满足于这种生活状态——他喜欢旅行,甚至为此还拿到了国际导游资格,但那时,叶凉只把旅行看作自己生活中的一个小调剂。叶凉终究只能是那个叶凉,平凡且幸福的叶凉。
2014年,叶凉的家中发生了一些他自己后来都不愿提起的变故,一度令他对过去的一切充满怀疑,他也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叶凉决定远走。
但是,疏离的家庭关系让他无法向家中开口寻求帮助,他找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借了6000块钱,拎起了旅行箱走向了远方。
这是一辆从成都驶向拉萨的慢车,叶凉花了小800块钱买了一张车票。他运气不错,买到了下铺的床位,下铺给他提供了绝佳的观景台:狐狸、野驴、藏羚羊、土拨鼠、鸳鸯、天鹅等接踵而至,在窗外展示着生命的巡礼。第三天,长江的源头之一——沱沱河出现在了窗外,阳光照耀在河岸上,无比圣洁。
到了拉萨之后,叶凉通过网友的介绍住进了一家客栈,每天四五十元。自己给自己写导游词,自己做自己的导游,逛遍了拉萨的几乎大大小小所有的景点,叶凉在拉萨没有留下遗憾,但同时也没有留下现金——他离开拉萨的时候,身上的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
叶凉又花了450块上了大巴,用了将近30个小时从拉萨到日喀则,再到日喀则下的吉隆县。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公路横躺在雪山环绕之中,远眺似乎能看到远处的珠穆朗玛峰,银河横亘苍穹。
在这里,叶凉最后决定去尼泊尔。
他之前曾隐约有过在国外创业的想法。
再往前两年,他曾用了一个月多的时间走遍了越南,河内、胡志明、美奈、芽庄、顺化、岘港等等,然后转到尼泊尔。对当时的叶凉来说,尼泊尔还是一个陌生的国度,神秘地隐没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到了尼泊尔,他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打动人的国家。尼泊尔非常包容,佛教、印度教并存,东方文明、西方文明在这里交融生长,开出了绚烂的文明之花——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当你喜欢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可以向别人脱口而出它的所有优点;但是当你真正爱上这个地方的时候,它的所有缺点你也会一起去爱。
尼泊尔旅游和文化资源相当丰富,遗憾的是,这种资源在大陆市场上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同样是周边国外游,尼泊尔的旅行热度远远比不上东南亚。回来之后,叶凉就开始写关于尼泊尔的公众号,顺便又考了一个导游证。
也就是说,在2014年之前,叶凉已经在有意无意地做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就如同他的公众号一样。叶凉一直坚持写公众号,但是关注者只有区区几十个人——其中一半还是他的亲戚朋友。功利地看,这种公众号能有什么用呢?
那时,樟木口岸发生了大塌方。樟木地处中尼边境,横卧在喜马拉雅山中段南麓沟谷坡地上,依山而建,对内辐射西藏及相邻省区,对外辐射尼泊尔及毗邻国家和地区,是西藏目前最大的边贸中心口岸。在大塌方发生之后,叶凉有几个朋友身处樟木口岸前方,他们把现场许多的一手资料回传叶凉,叶凉写了一系列报道樟木口岸大塌方的文章,这使得他的公众号粉丝数量一度涨到了4000多个。信心由此大增。
几个月之后,叶凉家中的变故终于迫使叶凉放下一切,迈出了这最后这一步。
2014年9月叶凉到了樟木口岸。当时樟木口岸灾后重建工作还没有完成,交通依旧堵塞。叶凉花了200印度卢比(不到20元人民币)雇佣了一个尼泊尔人帮他背负行李。步行了一两个小时走出了塌方段,坐了一辆local bus,来到了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相比中国,尼泊尔现代化程度很低。比如前面提到的local bus,当地人会把猪、鸡、羊等家禽家畜赶上车——如果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绿皮火车一样。更神奇的是,车顶也是可以载人的。叶凉上车的时候,local bus上已经没有位置,他只能登上车顶。车顶乘客需要身手敏捷,比如遇到树枝和电线的时候,乘客就要俯身躲避,如同玩游戏一样。这种local bus算是当地的一种特色。
到了加德满都,这种贫困的现象似乎也没有改变多少。电线在不高的空中盘根错节,输送着极不稳定的电力;街道狭窄,宽度如同中国的胡同,体型小巧如“奥拓”的出租车像猫咪一样在巷子中来回穿梭;街道坑洼不平,下水道系统不通畅,路面偶见秽物。尼泊尔的市政建设一直存在很大的问题。尼泊尔的土地可以买卖,购买之后就变为私有,私有住宅周边的公共区域无人打理;而本应对此负责的政府行政效率低下,维护非常不到位。
不过,当时的叶凉,穷困程度比加德满都更严重。
到了加德满都之后,叶凉身上连1000块都不到了。
同时,他不懂尼泊尔语,英语也说不好,茫然四顾,举目无亲。此时,他偶遇了一个在尼泊尔穷游的中国人。他带着叶凉去换了当地的货币,然后俩人又在加德满都泰米尔区的一个小酒店合租住下。
酒店很便宜,大概400卢比一个晚上,相当于每人一晚承担十多块人民币。房间的状况完全对得住这个价钱:不足10平米的小房间,放着两张床,还塞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这就意味着几乎没有更多地方能够放置物品了。叶凉和室友就把生活用品放在箱包上,把箱包当成了桌子,其他东西能挂的都挂墙上。
整个房间,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房间经常没有水。不要说热水,冷水都经常没有,因此,有水的时候尽量往水缸里储水,万一发生了断水,就从水缸里舀水洗漱和冲厕所。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但是几乎没法用。俩人都是跑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和洗澡。
电力更是没法保证,尤其是到了冬天,经常整晚都没电。他们备了许多蜡烛——这是2014年,在中国,作为日用品的蜡烛早就绝迹了。
叶凉当时没有收入,生活也非常节俭。叶凉居住的泰米尔区是加德满都的旅行区,以高消费场所为主,但是叶凉在大街小巷经过了仔细翻找,还是找到了许多非常廉价的餐厅,三四块一盘的炒饭、几毛钱一张的饼、七八毛一杯的牛奶……这就是叶凉的生活日常。
最初叶凉还是想先做导游谋生。他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导游词,同时还需要他实地去看一下。但是加德满都许多知名景点都是收费的,如杜巴广场、苏瓦扬布佛塔、帕斯帕提那寺等,门票费用从几块到几十块不等。叶凉想省下这笔费用,看到小路就去走一走,看到矮墙就翻一翻。
就这样,他知道了所有景点的逃票路线。
这种生活无法持续。要交第二个月房租的时候,叶凉遇到了困难。那是最艰难的日子,叶凉全身只有20块人民币,房租都交不起了。向家里要钱倒是可以,但叶凉拉不下这个脸。
而转机也在最后一天出现。
当时叶凉在一个寺庙里做义工。做义工不是为了赚钱,更多的只是为了涨见识,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学习本地人的思维和语言习惯等。在第二天,寺庙通知叶凉去接机,一个从云南来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做文旅,来采购一些菩提、手链等小商品土特产。这是她第一次来尼泊尔,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也是有点茫然。此时叶凉已经算是半个尼泊尔通,他主动做起了这个女孩的导游,带她走遍了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
这个女孩是叶凉的第一个客户,叶凉做的无比用心,女孩想去的地方,叶凉都尽量满足;女孩货物采购需求也得到了合适推荐。叶凉的服务令这个女孩十分满意,她觉得叶凉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和那些专门在旅游区坑游客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后,女孩给了叶凉150美元作为酬劳。
这第一笔收入,对当时的叶凉是一笔巨款。叶凉非常开心,也非常有成就感。他当即拿出了50美元请这个女孩吃了一顿饭,表达了谢意。直到现在,俩人仍然保持了良好的业务往来。
在这段时间里,叶凉也在做自己的公众号,知道他、相信他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人愿意接受叶凉的服务,就这样,叶凉活了下来。
三个月后,叶凉重新找了住的地方。那是整一层楼,有两个比较大的房间,有卫生间和厨房,但是家具和电器基本没有。叶凉就一边挣钱一边填充自己的新家,炊具、桌子、床垫、沙发、冰箱、取暖器、饮水机、投影仪等先后添置了进来。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人非常容易被满足。起码对于当时的叶凉来说,他已经有一个非常温暖的家了。
创业的过程中自然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最简单的一个例子,旅行领队需要为游客订酒店房间,但是叶凉英语说不好,也看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签协议或者支付。逼急了的情况下,叶凉就下载手机翻译app,把所有的现金背上,走道事先查好的酒店,直接要求老板或经理出来和他谈。场景是比较滑稽的:
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中国人趾高气扬的闯进酒店,要求老板出来和他谈生意,书包一打开,装备了几十上百万卢比的现金,宛如外国的暴发户。
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发生了里氏8.1级的大地震,震中位于尼泊尔第二大城市博克拉,震后一个月中4级以上余震足有265次,波及加德满都,尼泊尔死亡人数8786人,受伤人数2.2万人。尼泊尔的周边,包括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都有强烈的震感,我国西藏自治区有27人在此次地震中罹难。
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也是叶凉事业的重要转折点。
从震后的凌晨开始,叶凉和一个华人摄影师老牛开始徒步走访加德满都每一处景点,去考察历史遗产的损害程度。所有的人都在向空旷的安全点跑去,只有叶凉几个人穿越了龟裂的路面,穿越还在坍塌的街道,穿越渐已无人的城市,来到令他们魂牵梦萦的一幢幢建筑前。有在地震面前土崩瓦解的,也要保存尚好的,他们就这样通过一张张图片、一段段文字把灾后的情况发布在中文媒体中,在国内引起了巨大反响。
这个过程非常危险。在巴德岗,有一个石头差点就砸到了摄影师老牛的头上。
地震之后,所有的旅行团都撤掉了尼泊尔的业务,把团队收缩回了国内,只有叶凉的团队留了下来。叶凉每天乘坐10小时的巴士前往加德满都、博卡拉、蓝毗尼和奇特旺,找到每一家和他合作过的酒店,仅仅是为了告诉他们:“我还没有走,我会与你们共同面对。”
这次地震对于叶凉最大的改变在于,他从一个导游变成了华人在尼泊尔中的民间代表。地震之后,中国的民间组织曾经组织过大规模的救援活动。而在这个过程中,叶凉和许多中国的主流媒体以及非盈利组织都建立起了联系,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叶凉。
同时,叶凉的诚意也得到了尼泊尔官方的认可,今年三月份的尼泊尔投资峰会叶凉也收到了邀请。
从此,叶凉的事业不再局限于旅游产业。其实这个苗头在大地震之前就已显现。2015年1月,叶凉公众号的一个粉丝Justin Zhao找到了叶凉。他真名叫赵志伟,他的父亲赵溅球是浙江师范大学的教授,也是著名的国画家。合作就此开始。叶凉和赵溅球就一个酒吧中约见,两个意气相投的人萌生了创办文化展的想法。他们成立了一个文化基金会,一个跨喜马拉雅文化就这么创办了起来,除了日常的艺术品展出外,基金会每年也会支持一些尼泊尔本地的艺术家举办他们的作品展。
2018年12月,《尼泊尔时代周刊》(Nepali Times)以“The Chinese are coming”为主标题报道了叶凉和赵氏父子的合作。文章中写到:
如果你问一个中国人关于对尼泊尔的印象,你最有可能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一个幸福的坐落于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国家,国内盛行佛教,到处都是高山。Justin Zhao和叶凉却觉得这远远不够。
在他们第一次旅居尼泊尔的时候,俩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可以对外输出更多的东西。如果中国人更多地了解尼泊尔的文化、历史、艺术和建筑,那么他们将更有兴趣在尼泊尔旅行。
于是,叶和赵建立了喜马拉雅文化馆,用以展出和宣传尼泊尔的艺术、现代绘画、历史和当地手工艺品……
……
赵对尼泊尔的现代艺术非常沉迷,希望能够引起中国收藏家的注意。在赵看来,尼泊尔艺术家的作品具有社会文化意义,但是普通的中国旅客只知道唐卡和木雕。
……
在过去的三年中,赵将年轻的尼泊尔艺术家带到中国,举办了许多作品展览和座谈会……
……
叶和赵都表示,他们希望能够超越政府与政府的关系,能够成为“志愿者大使”,将中国与尼泊尔更紧密的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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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他的故事之后,我非常有感触。我没有他的经历,无法切身体会这种处境的转变。但是,叶凉讲起的最近的一个事情却似乎对我有所启发。
2019年,叶凉报道说在今年冬天,加德满都的街头已经有18人冻死。文章发出去之后,有许多人提出了想要募捐。远水救不了进货,等物资到了尼泊尔,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冻死。于是叶凉自己出钱买了十几床被子。为了防止冒领,他在晚上11点之后亲自把被子送往流浪汉聚集的博德纳附近,一床一床地把被子分给每个睡在马路边上的人。后来听说他们全都活过了这个冬天。
看到这个事情,我好像觉得,如果能在最困难的时候,顺序心意、锲而不舍的做一件自己喜欢的行为,转机早晚都会出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