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在金庸的小说里,男女之间的问题处理得往往比较粗糙。比如郭靖和华筝,假如成吉思汗晚几年表示要攻打宋朝,金刀驸马已经大婚,孩子都在华筝肚子里了。那么这个时候儿,郭靖要怎样选择呢?为了民族大义回南朝?倘若华筝坚持留在蒙古也还好,郭靖黄蓉还是能再续前缘,如果华筝也铁了心就是要跟着郭靖,那会怎么样呢?
其实郭靖这个人设是有巨大问题的,死脑筋,不通融,不圆通,一切都以道德为先。所以当爱情和道德冲突的时候他毫无疑问会选择道德。但这种选择真的就好吗?幸亏金庸开了金手指,要不然郭靖要把三个人的幸福都彻底毁掉,华筝,黄蓉,郭靖,这辈子别想扯清了。
同样,令狐冲也有其内在缺点,那就是岳灵珊。岳灵珊是令狐冲最在乎的人,超过师傅师娘,超过盈盈仪琳,超过华山恒山。他对岳灵珊的爱是迷恋是痴狂,是几乎无原则和底线的。我在这里用了“几乎”两个字,是因为令狐冲还是比游坦之好太多。他不是真的完全无底线,只是令狐冲的糊涂也是出了名的。别的不说,就是不问是非帮着向问天把任我行放出来,从后果来看就可能让整个华山派破灭,让小师妹被杀。当然,金庸让小师妹早早死掉,彻底回避了这个矛盾。如果小师妹还活着,在华山之巅以任我行的性格没有理由不当面羞辱讥讽甚至折磨一下小师妹。令狐冲如何自处就相当麻烦了。
我强调令狐冲的糊涂,是因为只要把其糊涂和迷恋小师妹两个特点把握好,令狐冲几乎毫无悬念地要成为游坦之第二。
比如,三战期间,如果岳不群提出来说,少林弟子是任我行杀的,咱们比武要是赢了就只请任教主在少林清修,其他人等就下山吧。以令狐冲的糊涂,估计最后就真的放水让岳不群赢了。你看囚禁任我行跟营救任盈盈丝毫不矛盾,任盈盈和向问天跟令狐冲有交情,但任我行跟令狐冲没交情。所以任我行在少林喝茶,令狐冲的应该毫无违和感。
可是真要是这样,后面的故事整个就都跑偏了。任盈盈和向问天没有任我行无论如何掀不起什么风浪。而岳不群向令狐冲许婚,恐怕令狐冲也难以抉择。这故事就真的酸爽了。
但是金庸对令狐冲实在太好,整本书里,令狐冲的缺点造成的麻烦都让别人给化解了。令狐冲做的两件最有问题的事情是
第一,不问缘由地放出任我行。本来任我行会把令狐冲衷爱的一切化为灰烬,可是偏偏令狐冲喜爱的一切都先行灭亡,等到任我行要伤害令狐冲的时候他自己又死了。
第二,众目睽睽之下讨好岳灵珊,自己深受重伤,答应冲虚和方证两个大佬的话也没做到。结果任盈盈一点儿情绪都没闹还帮着令狐冲救岳灵珊,五岳并派最终也没落到左冷禅手上。
两次错误都影响了江湖格局,一次因为糊涂,一次因为小师妹。如果小师妹有一点儿阿紫的特质,或者在某个时间觉醒了岳不群的属性,那么令狐冲毫无悬念的就要万劫不复。
回到问题上来,其实小说里面,作者如果可以不用机械降神就最好不用。每次用机械降神的时候,一种是为了推动剧情,这在开头的时候经常使用,比如风清扬的出现。而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出现的机械降神,大部分都是因为主角实在带不动。也就是以主角个人的能力无法有一个happy end,所以只好开金手指。比如郭靖和华筝,不开郭黄就没法在一起,或者要一辈子疙疙瘩瘩。比如杨过小龙女,不开金手指杨过只有死路一条。
从这个思路上来看,小师妹不死,岳不群不死,任我行不死,令狐冲和任盈盈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为了成全冲盈,金庸开了三次金手指。比郭靖,杨过都要多。
小师妹不死,令狐冲就必须要直面自己的心魔,不能逃避也不能躲闪。而最麻烦的逻辑在于,任盈盈是因为令狐冲迷恋小师妹爱上他的,如果他移情别恋了,那么任盈盈该如何看待令狐冲呢?这本身就是一个逻辑的死结,令狐冲选任盈盈会损害两人之间的感情,选岳灵珊更加损害两人的关系。以任盈盈的为人,八成会像郭襄一样,主动让出来。
有人会说,小师妹喜欢林平之啊。是啊!这就更加麻烦了!林平之多么不靠谱有目共睹,如果岳灵珊拉着令狐冲去劝林平之改邪归正,令狐冲能拒绝吗?令狐冲去干这种事情,林平之又会领情吗?任盈盈又能忍令狐多久?
其实不难推导出来,当令狐冲围在小师妹身边嘘寒问暖,帮她做各种不靠谱的事情。任盈盈早晚会绷不住,这根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不要说,岳灵珊其实还是处女。看看张无忌知道周芷若是处女后的表现,令狐冲会完全没有非分之想?
总之,岳灵珊不死,令狐冲会异常错乱,所以她才只能一死。新版《天龙八部》的最后,段誉面对了自己的内心,知道迷恋王语嫣是自己的心魔。他最大的幸运是最后能把王语嫣娶回皇宫,倘若他娶不到王语嫣,是否还会有这种大彻大悟?
令狐冲如果娶不到岳灵珊,他恐怕一辈子都不得解脱。或者他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行。这个代价几乎必然包括盈盈的离开。
我们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上帝从来都不会开金手指,所有的困境几乎无一例外地要我们自己承受,自己消化,自己面对,自己领悟,自己改变。说过的话往往做不到,爱过的人往往忘却了,坚持的事往往放弃了,恨过的人往往释怀了……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认错,不得不悔过,不得不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可是还是要看着那些妨碍你的,恶心你的,让你不愿面对的人在你面前活蹦乱跳。
现实世界中,岳不群不会死,任我行不会死,岳灵珊也不会死,十年二十年,令狐冲都不得不在这些人中间周旋,任何一次任性都会有几十个好朋友人头落地。令狐冲小心翼翼地把握着五岳剑派好魔教之间的平衡,既担任着五岳剑派副掌门之位,又担任着魔教副教主之位。岳不群把女儿塞了过来,任我行也把女儿送了过来,风风光光不分大小的两房老婆看起来艳福齐天,背后是令狐冲的心力憔悴。五岳剑派和魔教微妙的平衡全凭令狐冲掌控,一个不留神,两派就要大打出手,你死我活。最后心力憔悴的令狐冲在任盈盈的建议下只好自成一派,两边挖人,三足鼎立之势形成。
然后某个夜晚,盈盈和岳灵珊在吵架,两人的孩子也加入了争吵。令狐冲摔门而出,想着当年仗剑江湖的快意眼角湿润。一壶酒下肚,豪气顿生,想要就这么一走了之,却看到不可不戒一路狂飙而来,“任教主和岳掌门结盟了,已经来攻打我们了,帮主怎么办?”
“怎么办?”几百条人命不管了吗?令狐冲摇着头,家里的争吵还在继续,窗外的不可不戒还在上气不接下气,远处火把在摇曳,今夜注定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