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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崇祯十七年,霜降,冲龙煞北,宜出行迁徙,忌祭祀安葬。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从窖里取出几坛好酒,因为这几天里,会有一队镖车自北方从这里经过。这片沙漠地及西域,鲜有人来,所以大多时候,除了呼啸的风沙和过路的马匪之外,客栈只有我一个人。
镖头是个女的,每年趁这个机会,她必定会找我喝酒,而且无话不谈,喝的酩酊大醉。
她身着劲装,眼角的细纹里却有着一丝作为镖师不该有的风情,她自顾的跟我说着她的生活琐碎,不管我是否在认真听。我想,或许她只是在找一个宣泄的地方。
后来,她说,她以前就认识我,可我却完全没有一点印象。她说看着我会让她想起从前,所以她每年都会来押这趟镖。
我问她,那么,你是不是想回到从前,她摇摇头,说,只是经常回想到从前。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我记不得自己以前是谁,做过什么,好像自我出生,就在这片沙漠里,而此前的事,更像是前世,像是沙漠里的风纹,模糊不定,诡谲不清。
去年的时候,我问她,我叫什么名字。她喝完最后一口酒,看着我笑,然后说,你姓姬,因出生时算命先生说此子日后命中注有大劫,凶可夺命,须起凶名以逆之,遂取名:无命。
于是,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姬无命。
(二)
今年,远处的龙标镖旗如期而至的时候,她却没有来。
今年的镖头是个年轻人,自称叫石头。镖队里有一个女的,眼神里有些空洞,并不是她,我问他,往年那个女镖师这次怎么没来。他道,家姊处理些家事,没顾上,这个姑娘是家姊托付我带到西域去看医的。
我悄悄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所染何病,需到西域去看。
石头拿手指指了指脑袋,说,好多年了。
我见他有些敷衍,仿佛有点忌讳,便不再多问,将那位姑娘独自安排一间房,只管备酒备肉。
押镖的那些伙计好像也没有往年多,且皆不是往年我认识的那些人,听他们的闲聊,好像最近江湖上出了大事。
其中一个跟同伴说,几年前江湖上那个魔头,最近又露头了,作恶多端,武功高强,好多高手都折在其手上 ,这次,镖局的好手都叫去了,据说,那个魔头还和我们龙门镖局千金玉姐有关系。
我问那玉姐是不是就是以往来押这趟镖的女的?
那伙计刚要答话,却见石头走过来,自觉多嘴,连忙低头扒饭。
石头走过来,没有说话,仰头喝了一碗酒。
当夜跟石头聊天时,他告诉我,武林中怕是又要起大风了。
我说与我何干。
石头说,真羡慕你,一个人无牵无挂,不用顾及江湖纷争,逍遥自在。
我不说话,只是喝酒。
第二日,镖队将走,我对石头说,替我向你姐问好。
石头一抱拳,随后驱马,与那位有些痴呆的姑娘镖队走在前头,指挥着镖队继续赶路,那个痴呆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些心凉。
随即,镖队慢慢消失在大漠永不停歇的风沙里。
(三)
第三日,客栈又来了一个人。
此人每年必会在镖队走后一天来,来到之后必会问我同一件事,那便是那位女镖师的近况。
我知道他们二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段刻骨往事,导致他一直挂念着她。挂念却从不相见,其中的原由,我没问过,他也从未提过。
果然,今年他向往常一样来了,带着一坛酒。
我说,她没有来。
他说,我知道。我这次来是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着,他揭开酒封。
一阵扑鼻酒香,他说,这瓶酒叫做‘大梦初醒’,或许可以帮你记起所有事,这是一个和尚送我的,他说,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我说,我不需要,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什么都不记得,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开心!
他不说话,自顾的倒了一碗,仰头喝掉。
临走的时候,他说,人生来就是还债的,我好羡慕你,你忘记了一切,你不欠债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喊道,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叫什么!
他头也不回的驭马挥鞭,我爹姓周,我却姓白。待到来生,我们再做兄弟。
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沙漠中慢慢变小,逐渐融化在巨大的夕阳里,最终也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四)
明崇祯十七年,小雪,冲蛇煞西,宜入宅安床赴任,忌交易祭祀祈福。
沙漠里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所以这个时节天气冷的很快,傍晚来的越来越早,硕大的夕阳被裹挟着细沙的西风吹着,血红的颜色也逐渐变得稀薄。
那天我正准备着过冬的柴火,沙漠里树少,周围的都已被我砍光,我跑到里客栈几里外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正当我一无所获之时,脚下忽然踩到一柔软之物,我低头看,是一只人手。我拂去周围的浮沙,一个人形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脉搏微弱,气息尚存。
我将她背到了我的客栈。
强喂了一些水后,当夜她就醒了,一直看着我笑。
我问她怎么了。
她笑嘻嘻的说我认识你。
我说巧了,看了我以前名气挺大的,这么多人认识我。
我问她怎么会一个人昏死在沙漠里。
她轻描淡写的说,遭仇家追杀。
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哪来的仇家,你爹娘呢?
她说,早死啦。
我说, 还有别的亲人么?
她说,没了,全世界的人都想杀我。
我说,你有这么招人恨?
她说,是啊,因为我杀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叫我女魔头。
(五)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客栈住了下来。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莫小贝,还有个哥哥叫莫小宝,很多年前就坠崖而死了。我问她既然说认识我,那我是谁。
她是我是盗神,是个贼。
我笑道我还以为我以前是个多风光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贼,不过做贼能做到盗神的地步,也算是到顶了。
莫小贝说这算什么,以前江湖上还有个比盗神更响亮的名号,叫盗圣。
我问,这个盗圣跟我比怎么样,有我厉害么?
她说,比你厉害多了。
我说,你认识他?
她说当然,以前他说是我最亲的人之一,现在,他们都想杀我。
莫小贝看了看我,脸上有一丝落寞,她说,被所有人抛弃,那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我问她,他们为什么想杀你?
她说,因为我杀了人。
我问她,你为什么杀人?
她说,因为他们该死。
我说,那那些你最亲的人呢,他们也该死吗?
她说,他们阻止我杀人,他们就该死。
她问我,你会阻止我杀人么?
我说,你杀谁跟我无关。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穿过窗户带着破空之声射向莫小贝的后脑。
莫小贝反手将羽箭一把握住,轻轻捏成两段,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后悔救了我吗?
我说,如果我遇见的是木柴就更好了。
(六)
更多的羽箭从各个方向飞来,所有的瓶子罐子被射的粉碎,我忙拉莫小贝躲在柜台后面。
过了一会儿,箭停了,大门被外面的人直接撞开,一群手执各式兵器的人从门里涌进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
莫小贝横扫他们一眼,冷笑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抓我?
只听她一声低喝,人已跳出包围朝门外飞去。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有力的龙吟之声,莫小贝倒飞了进来,直接摔倒在地,嘴角已见丝丝血迹。
从她愤恨的眼神直视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外面缓步走了进来。
众人忙低头抱拳,恭敬道,盟主!
呵,莫小贝从地上爬起来,连武林盟主都亲自来了,多日不见,不知大嘴哥哥您,啥时学会的暗中偷袭的计谋啊?
那个男人不顾她话里的讥讽,注视她很久才说,小贝,你还是自己了断吧,别逼我狠下心来。
莫小贝仰起头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在沙漠边缘的小客栈里,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弯着腰疯狂的笑着,伴随着屋子外面呜咽的风声。
那个被她叫做大嘴哥哥的男人一直沉默的注视着他,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泪光。
莫小贝终于停止了笑,她平静的看着对面的男人,说,杨慧兰是我杀的,她自作自受,自己找上门来,为了折磨她,我先砍断了她的双手。
男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他说,小贝,你别逼我。
莫小贝微微一笑,你当真以为,你杀得了我么。
(七)
我曾以为我永远不会明白人为什么会有愤怒,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能让一个男人出离愤怒的事,莫过于伤害他的女人,和蔑视他的引以为豪的能力。
我没有女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所以我不曾体会过,可是我却突然有些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
在莫小贝说完上面那句话时,她的肩膀再次挨了一掌,强大的掌力直接把她推到我怀里。
莫小贝从我怀里挣脱开来,吐了一口血沫,说,李大嘴,这一掌算是我还你小时候的多年照料之恩,现在,我们恩断义绝。
随即一股戾气以莫小贝为中心四散激荡而出。
一群武林高手见势,纷纷扬起手中的兵器包围上来。
莫小贝一把将我提起扔到柜台后,接着我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响。
我从柜台后站起,看见莫小贝和李大嘴依然相对而立,而周围的一众高手已经变成了满地的断肢残骸。
莫小贝淡然道,大嘴哥,说你的遗言吧。
大嘴面若死灰。
只见他随即紧闭双目,聚集全身内力,奋力挥出一掌,掌风化为一声苍龙怒吼之音,震得客栈的柱子一阵颤动。
莫小贝不慌不忙的迎上一掌。
双掌相触,李大嘴口中喷出的鲜血随着魁梧的身躯一同飞到屋外 。
莫小贝侧过身来,我看见她的胸前露着一根幽青的箭头。
莫小贝喊道,小人,出来!
狂风挟着黄沙从墙的箭洞刮进屋内,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一个人剩掉了手中的弩机,缓缓走了进来。
这个人我认识,前不久,他还送了我一坛酒。
(八)
莫小贝对着来者笑道,白大哥,你真不愧是个贼。
那人面带一丝无奈,小贝,我找你好久了,我打不过你,我只好这样。他语气里竟带有几分解释的意味。
莫小贝摆摆手道,没事,还能再见到你,挺好。
我从柜台后走过来,说,白兄,多日不见。
莫小贝惊道,你居然认识他?
我点头,说,你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你死我活。
白兄叹了口气,说,也罢,待我杀了她,再与你细谈。
莫小贝冷笑,想替白三娘报仇么,来吧,不知这些年你的武功长进多少。
白兄说,小贝,当年是我和你嫂子不好,没有管教好你,可你不该杀了秀才,更不该杀我娘,你如今练邪功已经走火入魔,你罪不可赦,还是自行了断吧。
莫小贝有些癫狂的喊道,秀才是我杀的,可我不是故意的!你们都怪我!你们都以为我疯了!你知道那晚我自己跑出去有多害怕吗?这么些年我一个人经历了什么你们知道么?你们从来都没替我想过!
白兄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莫小贝说,你也以为能杀得了我么?
她的气场登时变得邪厉,只见她一把将胸口的箭拔出,向对方甩去。
一道人影将白兄推向一旁,飞箭余势不减,正中那个人影。
莫小贝惊呼,嫂子?
(九)
那人正是我认识的那个女镖头。
她捂着胸口的箭伤,冷冷说,我不是你嫂子,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贝了,我寻你多时了,我是来杀你的。
莫小贝嘴里吐出一口黑血,跌坐在地上。
女镖头说,秀才临死之前,还嚷着不怪你,让我们别生你的气,因为秀才的死,你小郭姐姐已经疯了,现在如同废人一般,因为白三娘寻你反被你杀,我向你白大哥发誓,若寻不到你绝不见他一面,因为你,这江湖上死了多少英雄豪杰。今天……
她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莫小贝泪流满面,对不起,嫂子,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
白兄连忙扶住她,一脸绝望的说,对不起,湘玉,我娘的事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湘玉,对不起,我在箭上喂了剧毒……
她看着他的脸笑道,没关系,今生不得在一起,来世再聚也罢。
白兄惨然笑道,也罢。说着,拔出了她身上的箭,猛然刺向了自己。
随后,他对我说,小姬,我求你件事。
我说,但说无妨。
他说,将我们葬在一起,葬在一个叫七侠镇的地方。
我说,好。
残阳如血撒荒漠,风沙遍地欲断魂 。
一刻钟后,三人气息尽断。
(十一)
我以为我今生都不会走出这片沙漠,若不是我答应了那个人的话。
我带着一盒骨灰来到了那个小镇,沿着西凉河走到了一家废弃的客栈 ,我看了看那牌匾,感觉似曾相识。
那桌子,柜台,院子,古井,仿佛前世曾来过。
我好像记起了一些有关前世的事。
记得那年,我在狱中,练就了一种御魂功。适逢京城地震,一片慌乱中,我操纵一名狱卒的心智,让他打开了狱门,逃出了监牢。
后来,我来这家客栈寻仇。
在这里,我遇到一个秀才,他为了免于被杀,开始跟我讨论人与宇宙的关系,还和我论证自我与本我的关系。
他说,我和宇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我在这一刻提出的问题还是你刚才所听到的问题吗?
我要杀了他,他问我,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我趴在他耳朵上说,是她杀了你。
随后,我便走了,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已经给旁边的小女孩施了术。
我将他们的骨灰埋到了客栈的地下,将他们送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
我回到了那片沙漠,经营着自己的小客栈,江湖恩怨已经和我无关,时间如同沙漠里的沙子,光阴一天天的流转。
这天,我在客栈的角落找到一坛酒,我记起这是之前一个人送我的,说这酒叫做‘大梦初醒’。
我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
记得他还说过,‘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十二)
待我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河边。
过往的一切,原来只是场梦。
我起身,半醉半醒的沿着河走。
我来到了一家客栈,名字叫同福。
我记得,我是来寻仇的,我要杀人。
店里有个账房先生,是个酸秀才,他为了免于被杀,开始跟我讨论人与宇宙的关系,还和我论证自我与本我的关系。
他说,我和宇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我在这一刻提出的问题还是你刚才所听到的问题吗?
我要杀了他,他问我,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我想了想。
我笑了,我说,是我,杀了我?
秀才说,回答正确。
动手吧。